小引这里要感谢曹聚仁先生,他劝我写文章,要长一点的,以便报纸上可以接续登载,但是我有什么文章可写呢?从前有过这样一句话,凡是自己所不了解的东西,便都不能写,话说过有好多年了,但是还想遵守着它。可是现在要问什么东西是我所了解的呢,这实在是没有。我躺着思索,那么怎么办呢,一身之外什么都没有,有什么东西可写呢?这时候忽尔恍然大悟,心想“有了”,这句话如说出来时简直像阿基末得在澡堂的一声大叫了!因为我是小时候学过做八股的,懂得一点虚虚实实的办法,想到一身之外没有办法,那么我们不会去从一身之内着想么?我一生所经历的事情,这似乎只有我知道得最清楚,然则岂不是顶适当的材料了么?

材料是有了,但是怎么写呢?平常看那些名士文人的自叙传或忏悔录,都是文情俱胜,华实并茂,换句话说就是诗与真实调和得好,所以成为艺术的名著,如意大利的契利尼,法国的卢梭,俄国的托尔斯泰等。近来看到日本俳人芭蕉的旅行记,这是他有名的文章,里边说及在市振地方,客栈里遇着两个女人,乃是妓女,听见她们夜里谈话,第二天出发请求同行,说愿以法衣之故发大慈悲,赐予照顾,(芭蕉其时盖是僧装,)以自己也行止无定谢绝了,但是很有所感,当时做了一句俳句道:

“在同一住家里也睡着游女,——胡枝子和月亮。”还说道:“告诉了曾良,把它纪录了。”曾良是芭蕉的弟子,和他一起旅行的,也是个俳人,近来他的旅行日记也发见了,可是却没有记着这一条。他的日记也记的很是仔细,说芭蕉在市振左近的河里把衣服弄湿了,晒了好一会儿,记的很详细,却不见有游女同宿这件事,也并不纪录着那一首俳句。这是怎么的呢?芭蕉研究者荻原井泉水解说得好,他说我们以前不知道,种种揣摩臆测,附会解释,实在上了芭蕉的当,要知道这不是普通的纪行文,乃是纪行文体的创作,以文学作品实是不朽的名著。这话实在是不错的,后世有人指摘卢梭和托尔斯泰的不实,契利尼有人甚至于说他好说诳话大话,然而他们的著作不愧为不朽,因为那是里边的创作部分,也就是诗。西洋的诗字的原义即是造作,有时通用于建筑,那即是使用实物的材料,从无生出有来,所以诗人的本领乃是了不得的。古代有些作者很排斥诗人,听说柏拉图的理想国里不让他们进去,后来路喀阿诺斯便专门毁谤他们造谣,把荷马史诗说成全是诳话,这是不足为奇的事。十九世纪的王尔德很叹息浪漫思想的不振,写一篇文章曰“说诳的衰颓”,即是说没有诗趣,我们乡下的方言谓说诳曰“讲造话”,这倒是与做诗的原意很相近的。要有诗趣便只好说诳,而这说诳却并无什么坏意思,只是觉得这样说了于文章上更有意思,或是当初只是幻想着,后来却仿佛成为事实,便写了进去,与小孩子的诳话有点相同,只要我们读者知道真实里还有诗,便同荻原一样感觉又上了作者的一个大当,承认自己是个傻子,这也就好了。

我在这里说了一大篇的废话,目的何在呢?那无非想来说明回想录不是很好写的东西,可是读回想录也并不是怎么容易的一件事情。回想录要想写的好,这就需要能懂得做诗,即使不是整个是诗人,也总得有几分诗才,才能够应付豫如。但是关于这个问题,我却是碰了壁。我平常屡次声明,对于诗我是不懂的,虽然明知是说诳话的那些神话,传说童话一类的东西,却是十分有兴趣。现在因为要写回想录,却是条件不够,那么怎么好呢?——我想,这也是容易办的。好的回想录既然必须具备诗与真实,那么现在是只有真实而没有诗,也何妨写出另一种的回想录来,或者这是一种不好的回想录亦未可知。一个平凡人一生的记录,适用平凡的文章记了下来,里边没有什么可取的,就只是依据事实,不加有一点虚构和华饰,与我以前写《鲁迅的故家》时一样,过去八十年间的事情只有些缺少而没有增加,这是可以确说的。现在将有些零碎的事情,当时因为篇幅长短关系,不曾收入在内的,就记忆所及酌量补记,作为拾遗加在后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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