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变

时无变也,变于人心而已。清自洪、杨事平而疑忌汉族之心转甚,盖其入主中国以来,戡定四方皆以亲王、贝勒为大将军或经略。粤乱之起,赛尚阿、向荣、和春相继败绩,乃不得已而用曾、左、李,卒成中兴之功。然朝廷疑畏之心益起,湘乡一门鼎盛,被忌尤甚,观于文正末年之惴惴寅畏可见也。夫以向来之藐视汉族者一变而为疑忌,则君臣之局变矣。文宗以来,天下骚然。孝钦以一妇人诛端华、肃顺,以清心腹之患,用曾、左、李以成中兴之绩,功亦伟矣。然大乱既平,由祗惧而入侈泰,事娱乐而忘边备,以致甲午之败。因畏外而仇外,再致庚子之乱。流离西幸,卒赖数汉大臣,保东南,成和议,迎驾回京。痛定思痛,彼时似有复兴之望,未几而淡忘焉。保持权势,宵小中之,而宫闱之局变矣。再世无储,旁枝入继,恭、醇互长于光绪之初,宗族、家人并乱于光、宣之际。各树私党,互为倾轧,而执政之局变矣。新署立,而用人之资破,卑微新进,皆有出位之思。都城乱而抢掠之风行,贫苦市民遂起搀和之想(搀和,义见下),则臣民之局变矣。总此诸因,造成时局,故谓时变由人心也。

旧都东西两门曰崇文、宣武。按明绪亡于崇祯,易相五十余,卒不获一良弼,其祸实肇于文。清社亡于宣统,练兵二十四镇,终不得一干城,其败实由于武。若有先机焉。

光绪乙酉、丙戌间,京畿谣言四起,兵部侍郎王文锦精天文、术数之学,密奏宫中,谓将有西狩之事,于是修仪銮殿以居焉。移跸西苑,以厌谣谶,然终不能已。庚子之行,谣谶之兴往往而应,自古有之。然不能修德以转天心而转兴土木,历史末季,盖如出一辙也。甲午六月十五日夜大雷雨,以风大,木斯拔,大清、天安、端午、太和诸门,其振皆折而为两,宫树抱合围者纵横偃仆,为北京向来未有之风灾。

己丑十二月,太和门灾起午刻,迄酉始渐息。举市惊惶奔走,赤焰摩空,凝结不散,遥望亭亭如盖。次年值孝钦七旬万寿,复修不及,则由棚匠扎一假牌楼将事焉。

庚戌二月某日,自燕至汴千余里,一夜阴雨,晓起则树木皆晶莹如玉如玻璃,风摇之,一片金戈铁马声。按此名木甲,相传为兵戈之兆。又曰木架,俗云“木有架,达官怕”。辛亥七月,市中喧传太白经天。按汉书五行志:太白晓出为启明,昼见为经天。太白经天,天下革,民更王。十月某日午刻,日之两旁有白气两团,又有白气二道贯日而过,余盖亲见之。按五行志谓之日生珥,又曰白虹贯日。此在科学上之理论不过蒙气之变征,然适当其时,遂成灾异矣。

庚子,两宫仓卒西行,乘舆不及备,德宗著黑纱长衫,孝钦、孝定均白葛衣,装束如民家,乘破骡车以出。至怀来,县令吴永固,曾惠敏之婿也,奔迎于境,进食焉。其夫人新逝,所遗衣服,进两宫而御之,始得具汤沐。孝钦感之,即日得旨擢道员,随扈西行。

贯市李者以标局起家,固素丰,颇驰名于北方。两官过,迎而进食,甚具备。命其子侄随扈以西,各予五品官。殆亦等子滹沱麦饭矣。

珍妃不为孝钦所悦,既贬长门,庚子变起,孝钦仓卒召之出,推入古井,命宫监推垣一堵以覆之。次年夏,始起而殡焉,貌如生。迨崇陵成,复起金棺,附于德宗、孝定之旁。

宫驾之出也,郑王某体极肥,重几三百斤,平时偶步须三四人架掖之。是日仓皇出国门,喘汗相属,竟死于途。

庚子之变,殉难最烈者为崇文山一家。崇固孝贞后父,又为帝师。既自缢,其子葆初集家人掘地为大坑,同殉焉。文臣之殉者徐荫轩相国桐、王莲生祭酒懿荣皆自缢。吾乡成漱泉大令,词章峻洁,时为直隶某县令,闻变,慷慨以殉。疏逖卑官,视诸公为尤难已。

拳乱之起,起于民乎?实起于宫掖间耳。德宗被幽,大阿哥立,其父端王不学无术,或劝之立大功以定废立之局,于是白莲教之余孽得张其“扶清灭洋”之帜焉。其琐事已备于各家之纪载。余尝推当时朝野之心理,一曰好听戏,昔见宫中之戏台,神仙自上而下,鬼怪自下而上,锣鼓喧阗,百色妖露,谈圣母而心惊,闻悟空而色变,上下同一思想,以致演成大剧。一曰愚昧,当时某王宣言于朝曰:“天下安有许多国度,鬼子之有力者祗京津一把于人耳。”其无识可笑如此。又北京人好为大言,自谓天朝,人皆夷狄。明明通商,谓之归化,明明赠馈,谓之贡献。自清以来,上以之自负,下以是贡谀,固应收后来之果耳。

两宫既行,宫监陆续赴行在,势极狼狈,迨回銮而气焰复张矣。友人某,官户部,自西安押档案归,至正定上火车,行装毕卸。有马监者后至,挥令下,势甚横。方枝梧间,一监巾黑帕,怒马至,群肃然曰:“崔总管来矣。”崔诘争执之由,笑谓马监曰:“老马吾辈皆当差,不妨与诸先生同乘也。”友人始得上途。

两宫既出,京师无主,抢劫之风大盛,贫儿骤富,衣饰穿著皆不知所云。秋风甫起,已狐裘满街。及冬至寒冽,洋兵分段驻守,抢者之资已罄。秋著狐貂者,冬不免缀报纸以蔽体耳。抢匪当兴高采烈时,其言曰:“今日无皇上,吾辈须搀和搀和。”其意盖均贫共富也。迨和议成,秩序定,百工贱役复归其职,则变其言曰:“爷辈终是爷辈,孙子仍孙子耳。”

两宫回銮,排日召见,臣工泣涕引咎,殊有自新之望。惜久则渐忘,终于不振。当时五品上实缺官,皆轮班召见。某部郎,国戚也,召见时,孝钦知其家世,慰谕甚至。询其家室安否,某骤接尊严,皇悚失措,遽对曰:“奴才是德国。”再询,对如初,乃挥之出。盖当日洋兵分管地段,而德国所管骚扰最甚。某盖欲诉其家所受之苦而辞不达意,当时传以为笑。

当洋兵分管地面时,犯人治罪仍送刑部行之。余常见其公文甚简单而明括,曰犯人某,犯何事,应何罪,如是而已。迨刑部复审,则不必依其来文,仍按律定刑书焉。

庚子后,讼狱最繁,大率为报复之事。盖拳乱时有隙者动以信洋教,二毛子相扳控(二毛子,即教民)。庚子后,则率以恃拳作乱相控,中以王维勤一案为最钜。王,直隶某县举人,横于乡,与戚李姓有隙。拳势张时,王率其二子及所带拳团歼李家十余口,并有其资产。李媳皆马氏,次媳小李马氏者明慧有姿首,王欲留以为媳,仅得免,乘隙逃入京,时已回銮,那桐为步军统领,奔诉焉。逮王及二子,刑部谳定,王凌迟,二子皆弃市。壬寅之春,刑部狱中最为兴盛,收三犯,一苏元春,一沈鹏,一赛金花。苏于越南之役颇著声威,及为提督,为岑西林劾,逮问。沈则维新志士,近世轰天雷一书即叙其事。赛之历史,人人知之,时以虐毙养女被收。三人于一月中连翩入狱。时提牢为闽县卓芝南孝复,余尝笑谓:“名将、名妓、名士皆在公门矣。”后沈奉密旨杖杀,杖时委顿甚苦,求缢之,而隶役相顾,不敢予以绳,卒解其足带而拉杀焉。苏戍新疆,竟殁于戍所。相传苏在镇时,岁辇钜金进宫中及朝贵以为常,又有伟绩。及被逮问,莫敢为道地,见当时司法尚能独立也。赛则竟援赎例,解回原籍,复卖笑于沪。

庚子之役,德将瓦尔德西为联军司令,踞仪鸾殿。赛金花者,故某公使下堂妾,曾随使节,于西语甚娴习。既复入风尘,遂应德将之召,颇能相机援救难民,或为贵人之陷在都城者排难解纷,于是群奉之曰赛二爷,实则德将仍以娼妓待之。时人附会,乃谓其随节时即与瓦有情愫云云,曾询之,赛笑其全非事实。

庚子钜创以后,都人心理由轻洋仇洋一变而为学洋媚洋,妇女出门必衔一香烟以为时髦美观。尝见数乞丐卧便溺狼藉中,亦检一残余之纸烟,足而高眠焉。

自辛丑至辛亥十年之中,由厉行新政进而为批准立宪,再进而为实行宪政,更进而为虚君共和,然皆无实心诚意以行之,徒为敷衍文章而已,故终至于逊位亡家。

亲贵出洋,自载振之考察商务始,继而五大臣之考查宪政则以载泽为主体,而载涛之贺加冕、载洵之考查军制相踵而起。余尝与友人笑言:“今日之出使,几等诸清初之统兵,一若人才皆在亲贵中,非是莫属者,此何故邪?”

吴樾炸车之案,余以座师戴文诚在行中,亦往送焉,立稍远。车将动矣,忽闻轰然一声,疑为放炮,然都城大员出城无升炮例。既而见前立者纷纷向后退,继而纷传车上有掷炸弹者。俄见二人掖文诚下,又数人掖载泽下,则所服黄马褂遍染桃花色矣。又见舁二人下,一则绍英,一则随员萨荫图也。站傍有一仆人状,僵卧,已气绝矣。吴,桐城人,为吴挚甫之族侄,留学东瀛,是日怀炸弹冒入车,未及掷放,为人挤于车门,遂爆发,半身皆烬。

清季之练禁卫军,真棘门灞上儿戏事耳。服装鲜明,招摇过市。一老军见而叹曰:“此军每人可值百金,获一吾可致富。”盖羡其装械之精美也。其操演亦用新法,然不脱梨园武行习气。

宣统之登极也,其父摄政王抱之而升,净鞭甫鸣,宣统大啼,摄政王慰之曰:“皇帝别哭,一会儿就完了。”乌乎!其语诚验。摄政慰宣统语,盖近侍亲闻之,当时以告人者。武汉事起,清廷应变,殊多可怪。当时派陆军大臣荫昌率陆军由京赴汉,而海军大臣萨镇冰以舰队会于长江。某君闻之曰:“败矣!此所谓杀手锏也。陆、海两大臣同时并出,苟一挫折,孰继其后?”

革命军起,西南驿骚,而北都犹宴然也。自某大臣者倡汉奸之说,于是汉宫朝士乃纷纷携眷引避。自吴禄贞反正之讯达于都下,于是有尽杀汉人之谣传,其实无稽也,然谈者色变。忆辛亥九月某日,风信最紧,时余亦率妇孺赴津,车中人极拥挤,尤多西人。同座某英人神色极为仓皇,大率惩于庚子之役也。既而车开动,英人向余拱手作华语曰:“恭喜!吾辈脱险矣!”盖谣传是夕杀在京汉人及外人也。

清之亡也,仕宦中变道士服者宁藩李瑞清,为僧人服者大理定正平,誓必死而卒未引决者贵东道文悌。惟宗人府供事张瑞斌者投牒都宪张英麟舆前,请代奏收回逊位诏书,勿失祖业,都宪惧,勿敢受。瑞斌遂引刃自殊,此为一代之终,应有之点缀,然但出于府史小胥,愚不可及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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