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坊曲

都中戏曲向惟昆、弋,弋腔音调虽与昆异,而排场词句大半相同,尚近于雅。自昆、弋变为皮黄,虽郑雅有别,尚不失雍容揄扬之概。其时各园于中轴前必有昆剧一出,而听曲者每厌闻之,于时相率起而解溲,至讥之为车前子,言其利小水也。迨于清末,秦腔盛行,促节繁弦,哀思噍杀,真亡国之音矣。

剧园向聚于大栅栏、肉市一带,旧纪所载方壶斋等处,光绪初已无之矣。二簧班如四喜、三庆之类,秦腔如玉成、宝胜和之类,皆于各园轮演,四日一转,盖为均枯菀也。戏价则每座祗京钱一千三百。视今日之名角登台,一座辄须一二金者,固非旧日名伶所能梦见也。堂会演戏多在宣外之财神馆、铁门之文昌馆,其大饭庄如福寿堂等亦各有戏台。人家喜庆,往往召集。至光绪甲午后,则湖广馆、广州新馆、全浙会馆继起,而江西馆尤为后进,率为士大夫团拜宴集之所。堂会演剧必有主持者,曰“戏提调”,支配角色,排列先后,指挥如意,无敢争执。伶人所得资谓之戏分,因上座不佳而折扣之谓之打厘。堂会所入较剧园为多,然当长庚、三胜时,一出无过十金者。鑫培、桂芬继起,较增价值,亦只二十四金而止,迨后始日益增长耳。

梨园所供之神,群呼曰老爷,庙曰精忠。子弟分二派:曰“科班”,入班曰“坐科”,专门学戏者也;曰“私坊”,虽亦学戏,其本业则应招侑酒,所谓相公是也。而皆隶于庙,故同业相争而判曲直曰“上庙”。

梨园旧人颇知守分,昔见俞菊笙、李顺庭辈,居平常,服青衣,年六七十时,途遇官车,必垂手侧立,俟过乃行,国兴之五九,当新婚时,用冠服叩见尊属,其祖母年八十矣,见而大愠曰:“此命服也,顾汝何人乃敢僭用,亟褫之!”五九涕而卧。时李顺庭为南府教习,得赏五品服,脱其冠冠之,始毕亲迎礼。

相公中颇有尚侠之风,固由感激恩私,实亦戏曲中渐濡之化也。状元夫人之前事早在人口,即后来梅巧玲之归葬,某君五九之仆被关山,送张樵野之远谪,俞庄之冒险菜市收立豫甫之遗骸,皆为难能者。忆戊戌年,有进士吴某昵杨小朵,榜下,以知县分江西,岁暮矣犹眷恋不忍去,衣囊亦罄。小朵屡资其行色,谓已出京矣。一日大风雪,遇之途,犹西华葛帔也。执手泫然,询其踪,在破庙中。携归薰沐,解裘衣之,为之奔走权要,觅书以属赣之当道,亲送之津而别。吴至省逾限,例应白简,当道以重要人托,优容之。吴复请饷差来京,则又流连不返。小朵更为觅函送之归,此事盖余亲见之。

好事者每于春闱放榜之先,品评梨园子弟而定其甲乙,谓之菊榜。优劣固由色艺,而家世尤为重要。乙未状元之朱素云、戊戌状元之王瑶卿,皆世家也。

北京人好唱二簧,于是有票房之设、票友之称,自亲贵以至富厚家子弟之好游荡者往往入焉。有约谓之走票,清唱谓之坐唱,上妆谓之彩唱。既登台,则内外场之犒资皆由自备,往往因而破家。其技佳者约票,主人代备犒资而暗有馈遗,谓之吃票。至于登台卖艺,谓之下海。

因走票而破家者比比。最可怪者,内务府员外文某,学戏不成,去而学前场之撤火彩者。盖即戏中鬼神出场必有人以松香裹纸撤出,火光一瞥者是也。学之数十年,技始成而钜万之家破焉。又有吏部郎玉鼎丞者,世家子,学戏不成,愤而教其二女,遂负盛名,登台而卖艺焉。日御一马车,挟二女往返戏园,顾盼以自豪。

票友多学生、净,习花旦者殊鲜,以受侮太甚也。内行称花旦之肯吃亏者曰“舍豁”。昔日票友有魏耀亭者习花旦,尽态极妍,其肯舍豁过于内行,群呼之曰“魏要命”。又有陈紫芳者亦有名,年六十余犹粉墨登场,扮五彩舆、美龙镇诸剧,修饰如好女子焉。

汉人走票者率为各部科房人家之子弟。有孙瑞卿者为票友,前辈习青衣,紫云、石头辈均祖法之。其后有乔荩臣、贵俊卿均习生,皆道胜银行伙友也。俊卿后遂弃本业而卖艺于沪。子弟班者所唱为八角鼓、快书、岔曲、单弦之类。昔有抓髻赵最有名,供奉宫中以为教习,某王恶之,乃轰出焉。立班之始,盖富贵人家子弟游手好闲,习为娱乐,后乃走票,不取资,名之曰“耗财卖脸”。至于末流,遂成贱业。有奎弟老者亦贵家子,易装登台,直似好女,所演有所谓摔镜架、黛玉悲秋、夜宿花亭之类,皆靡靡之音也。单弦有德寿山,亦内府官,通文墨,后亦卖技为活,善说聊斋,词较雅驯。此外如荣剑尘以八角鼓著名,皆子弟而下海者也。至快书之张某、大鼓之刘宝泉则专门卖艺者。岔曲则已成广陵散,音调最佳。昔曾闻刑部友人寿君歌一曲,至今思之。

京师杂技并八角鼓班,统谓之杂耍。其中种种,如抖空钟、耍花坛、踢子,皆有独到之技。有说笑话者曰穷不怕,滑稽突梯,不可方物,盖柳敬亭之流也。继之曰万人迷,又有百鸟张者,其学鸟兽音足以乱真。厥后有戏迷华子元者,能学各名角之音调,非惟曲折毕肖,并其疵处亦摹仿之,可怪也。

西城砖塔胡同之口袋底,昔为内城藏娇之所。一家不过二三人,门无杂宾,王公贵人不能出城作狎游者趋焉。此中养女必教以贵家伺应之节,豪门妾媵多取材于此,向无留髡之例。屋中多有密室,镜槛迷春,刘阮不易入也。光绪辛卯间,澜公管步军,奏令驱除,多辍业者。庚子后,多移而树帜城外,曰“一善堂”、曰“云香班”,皆其变象。其中名花皆受另一种之调教,固别有风范也。

外城曲院多集于石头胡同、王广福斜街、小里纱帽胡同,分大、中、小三级。其上者月有大鼓书、影戏二次。客例须设宴,曰“摆酒”,实则仅果四盘,瓜子二碟,酒一壶,而价仅二金,犒十千。飞笺召妓曰“叫条子”,妓应招曰“应条子”。来但默坐,取盘中瓜子剥之,抛于桌上而已。少顷即去,曰“告假”。客有所欢,虽日数往,不予以资。惟至有大鼓或影戏时须举行摆酒之典礼耳。

曲中呼夜度资曰“坑钱”,实则“阚钱”之误也。宋、元人谓冶游狎妓曰“阚客”,其语甚古。妓家又谓留客曰“大日子”,昔在秋曹办现审时,曾检妓家账册,询而识之。

妓女相晤,其密者辄用隐语相谈。有所谓回宗语者,闻出于回教。有所谓砌口语者,即出于反切,格磔钩,坐客闻而瞠视,但觉嘤咛可爱耳。

院中备纸灯,客去必畀以一。客之至而命酒也,则高呼曰“拿纸片来”,书条也。其去也,则呼曰“灯笼”。故自昔有“得意一声,伤心三字”之诮。

院中呼客之无赖者曰“窑痞”,呼武侍卫之好生事者曰“刺猬”,呼客之在行者曰“有板眼”,因失礼而动怒者曰“挑眼”。妓见生客,先视其鞋底,辨其外来与否。呼南方人曰“糟豆腐”,或曰“豆腐皮”。客之友曰“同帮”,同帮之友可借条而不可认识,其犯规而认识者曰“割靴腰”。客有终日出入妓家,暑雨祁寒不厌不倦而并无目的者。至则或不见妓,但与保伙坐谈,忻然而去,少选复至。其时有二人焉,一曰陈天亮,一曰李八趟,诸妓家亦不甚厌之。有春桂一子者,名妓也,乐亭富家子刘某眷之,太仓某相国子某亦与昵,恐为刘所得,夜令昆仑奴盗以去。妓家控之官,刘亦有势力,阴助之,嗾言官登白简,竟奉严旨成钦案焉。而一子竟归刘。

庚子后,游客流品渐杂,院中规制亦变用天津例。废卖酒而曰“上盘”,客每至必掷银一圆,曰“盘子钱”。

南妓昔不多见,戊戌前唯口袋底有一人曰素兰,广陵产也,颇负时名,贵游子弟趋之若鹜。厥后赛金花北来,寓刑部后某街,暗招游客,陆凤石相国恶之,命逐去。然庚子乱时又复大张旗帜,为南妓班头。于是谢珊珊、凌桂荪辈相踵而至,南强遂凌北胜矣。

下驷曲院非士夫所可问津,俗所称金鱼池的婆娘,大致情形略如陈大声歌曲所述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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