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敬尧督湘时,湘人以“民贼”呼之。今年,张受日人豢养,潜居北平六国饭店,将煽诱乱民,危害民国,歼于义士之手,国人又谥为“国贼”。军阀之为贼者多矣,而祸国殃民,身兼两贼,未有如张之甚者。泱泱大国,诞此凶顽,不独为民众之敌,亦国家莫大之玷也。

张系安徽霍邱人,少无赖,流荡徐海间,投身盗薮,习于杀戮。后应募为小兵,因缘时会,擢第七师长。帝制议起,梁士诒令沈云沛等组织各省请愿联合会,宴客于同兴馆,张亦被邀,手旱烟管,且吸且大呼曰:“大总统高升一级,做大皇帝,只须下一道上谕,畴敢不从?请愿胡为,讨论胡为!”

满座闻之愕然。有人密告袁世凯,袁大怒曰:“变更国体,应征全国同意。何物莽夫,敢于稠人中信口开河,会当有以惩之。”

无何,义师起于滇中,袁令张入川,盖惩之之言乃饰人耳目,貌怒而心许之矣。张驻军纳溪,纵兵为盗,焚掳甚惨。人有诉之者,张大怒曰:“本军纪律严明,秋毫无犯,无知细民,敢毁军誉耶?”

令以军棍打出。兵士闻之喜,肆虐益甚。无何,帝制取消,张进退失据。有新化人某居其幕中,说之曰:“蔡将军昨为祸首,今作元勋,公若与之交欢,前眚可赎。某与将军有旧,倘有驱策,必不辱命也。”

张大喜,卑词厚币遣之往,蔡亦作书报之。张如获拱璧,逢人便语曰:“吾与松坡,不打不成相识。吾蓄倒袁之志久矣,非然者,滇黔岂足平耶?”

盖张摇身一变,又以赞助共和自许。其后南北战起,张以乡人资格媚事段祺瑞,附于皖糸。段喜其愚昧易与,命与吴佩孚出击湘桂联军。无何,谭浩明宵遁,张授湘督,湘人皆相顾失色。

湘人曾重伯(名广钧),文正公之长孙,前清翰林,夙有神童之誉,善诽谑,闻者捧腹。有女宝荪,幼随英人巴小姐就学伦敦,学成返国,创长沙艺芳女学,巴小姐随焉。某日,曾率女谒张,以募集基金为请。

时女界献身社会者殆如凤毛麟角,宝荪善英语,落落大方,张惊为天人,日眵口张,神志颠倒。曾知其隐,稍与周旋而退。张呼幕僚语之曰:“不得宝荪女士为妻,枉度此生矣。然计将安出,智囊幸有以救我。”

某笑曰:“勋帅位高权重,何求不得?闻曾老头儿善属文,我帅延为记室,徐以情动之,事必谐矣。”

张狂喜,如计而行。张固有河东狮,且已赋小星,弗计也。某踵曾宅,略致寒暄,即白来意。曾曰:“吾年事已高,抱牍依人,恐伤勋师知人之明。然盛意殷拳,当一往谢之。”

越数日,躬诣督辕,张倒屣迎之。曾以老伯呼张,执犹子礼,张错愕移时,期期不知所对。曾退,逢人便语曰:“吾观张督家木主,其父讳总愚,吾大父曾荐之于朝。以辈数论,张督吾父执也。”

闻者鄙之。实则曾之为此深具苦衷,张虽豺狼其心,名分所在,势难求偶于女孙。所谓张总愚者系一捻匪,张是否为总愚之嗣,无人考询。自是张亦戢其野心,不复启齿;且曾氏湘中望族,教会中人时与周旋,张最惧外人,恐酿交涉也。

张四弟敬汤,市井无赖也,以兄力为旅长,人呼“四帅”。恒着八卦衣,顾谓左右曰:“颇似孔明否?”

左右进以谀词,谓四帅武功非武侯所及,敬汤喜不自胜。又常出入绅吏家,见珍品,必抚摸再四,赞不释口。主人慨然赠之则喜,不然即托词假用,视为囊中物。故闻四帅枉步者,皆相顾私语曰:“孔明又来作贼矣。”

张又有妾一女一。妾贾氏,薄具姿色,与养子张继忠通,女知之,将以白其父,继忠又诱之以塞其口。三人同游息,如影随形,张一无所觉。女豪放不羁,海外出,大刀队数十名附之,如刑人狱,女顾盼自喜。入肆购衣饰,豪奴排立无隙地,乘隙窃物,市人莫敢言。张继忠者,曩为盗,张驻军徐州,抚之,悦其韶秀,纳为子,盗部编为第五团,继忠以团长而少帅矣。第五团入湘,旧性不改,且相与言曰:“北地苦贫,吾侪好身手,所得恒不足当意。南人吾仇也,且富,良机可坐失耶?”

故该团日为兵,夜则为盗,不止盗物,且杀人为戏焉,张知之不问。张失势后,敬汤伏法汉皋(鄂督王占元擒斩之),继忠复为盗,为豫省逻者所得,竿其首级。

安福系办理选举时,恃张为强有力之外援,派王揖唐侄某为湘江道尹,命周渤率罗正纬、王毅等十余人赴湘,包办一切。不意投票时,杨度、汪贻书得票最多,杨得五十余票。周大骇,嘱王某谒张,谋救济。张笑曰:“亏君等读书识字,些许事一筹莫展,吾视之殊易易耳。”

王问计将安出,张曰:“此尚待商量耶?毁之,易以伪票,两言决耳。”

王曰:“恐干众怒,奈何?”

张拍胸曰:“有我张某承当,湘人敢捋虎须耶?”

王欣谢而退。榜发,周渤等十余人无一漏选,舆论哗然。顾处淫威之下,无敢申正谊者。

张恃选举功,望益奢,安福系不能应,张怒,谋通款于徐世昌。时府秘书长吴某,乐与武人游,张与之订兰谱。无何,安福系将改选参议员,授意张氏,令先改选湖南省议会,张竟不为所用。有辜某者,以将计就计之说进,谓:“省议员中隶民党者甚多,若假中央之命,去此害马,罗致宗旨纯洁者□为公后盾,不啻借花献佛也。”

张大悦,令辜筹备改选。时湘人陷于水火,怨ゥ已深。闻张将伪造民意,改选议会,无复容忍之余地,秘密集议,谋所以自救。旋由商会、教育会、农会、学生联合会、报界联合会、律师公会等推举代表,组织各界联合会,向督署请愿收回改选省议会成命。张怒曰:“乱民抗命,威信之谓何?”

欲发令拘捕,辜急止之曰:“公服官湘省,不宜与湘人敌。以吾观之,各界联合会乌合之众耳,吾亦组织一团体与之抗衡,公为左袒焉,则吾计可成,仇公者无所借口。”

张善之。乃由辜等组织所谓公民会,亦向督署请愿改选议会。各界联合会派代表谒张,否认公民会行动,张亲出接见,大声曰:“—方为公民,一方为各界,同是湘人,何者为当?君等勿饶舌,可约期集于教育会,双方辩论。其理直气壮者,吾将从之。”

众皆诺。及期,张令等五团长张继忠派队往,名为镇压,实则临之以兵,使各界代表裹足不前也。然湘人夙富勇气,如时而往者为数浮于公民会之代表。首由辜致开会词,张继忠佩指挥刀立讲台,俨如公民会之镖帅。依次由双方发言,公民会代表多系临时雇定,词格格不吐;各界代表则畅所欲言,声震屋瓦。有某代表跃起发言,继忠怒,大呼曰:“兄弟们,实弹把守各门,无令一人兔脱,先缚此人。”

语已,各界代表夺门而出,幸辜为之缓颊,未酿巨变。翌日,长沙《大公报》、《湖南日报》著论抨击公民会,同日被封。然张亦深知众怒难犯,改选竟因之搁浅焉。各界代表鉴于湘人与民贼势不两立,间道走郴、永组织驱张请愿团,泣诉于湘军首领潭延、赵恒惕之前。时湘军蹙处一隅,衣不蔽体,各级将校月饷才五毛耳,国人戏呼为“乞丐军”。况有吴佩孚虎踞衡阳,扼其吭臆。会吴将有事于中原,与湘军约曰:“今而后不复与君等为敌矣,湘事请自了之。如力有未逮,吾不任咎也。”

未几,吴师北上,湘军誓为孤注之一掷。张部以七万众,望风而靡。时湘军除谭、赵外,贺耀祖、叶开鑫、唐生智等均任团长,鄂军夏斗寅、赣军李明扬以客军戍湘南,合之枪数不逾三千。然士气壮烈,为从来所未有。张闻南军长驱而入,大惧,语乃弟敬汤曰:“汝恒以诸葛自命,今其时矣。战而捷,吾以师长酬汝;不捷,不走何待?”

敬汤拍胸曰:“兄毋虑,些许事,三五日足以了之,请兄重然诺也。”

即日治装就道,乘绿呢大轿,轿后悬斗大灯笼,桓桓武士,前后呵护者数百人,路人为之侧目,且窃窃私语曰:“彼獠士饱马腾,南军宁足为敌?吾湘人永沦苦海矣。”

不数日,敬汤踉跄返,入城时仅着一履,面涂泥如鬼,即日与兄宵遁,所部纵火焚掠,全城混乱。越日,湘军至,万人空巷,鸣鞭以迎。兵士面目黧黑,手足胼胝,信如外省所传之乞丐军也。

张北上后,段祺瑞鄙之,不加顾惜。张郁郁寡欢,曾一度赴南口,乞冯玉祥录用。冯命缚之,且数其祸湘之罪,最后付以《新旧约》一巨册、《三民主义》全集,语之曰:“汝熟读两部书,纵汝去。”

张唯唯受教。两月,竟能成诵,冯怜而释之。今年,张受日人豢养,潜居北平,谋倾覆华北。义士一击而中,时论快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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