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景

与第一幕同。时间与前幕相隔三小时。开幕时,少亭靠在沙发上看报,亚男从里面出来,表示一种惊异的状态。

亚 男 哥哥!怎么舅舅还没走?足足的关在小客厅里谈了三点钟!

少 亭 这里面又不知道是“什么葫芦卖的什么药”!我真要说一句遭天雷打的话,妈妈真是越老越糊涂了!

亚 男 什么越老越糊涂了,其实妈妈的心是被那面太阳旗罩住了!

少 亭 因此舅舅便时常想法利用她!

亚 男 唉!妈妈真是想不透!她有时简直不管她有理没理,只要她的脾气一来,她就将爸爸教训一顿,甚至比教训我们还要厉害!今天上午那种样子你没看见,真是令人害怕!

少 亭 前几年妈妈的脾气好像好得多,不知为什么年纪愈老,脾气愈变坏了!常听人说日本妇女的“服从心”最深,怎么妈妈在这方面简直不像日本人?

亚 男 我看这是爸爸过于老实的缘故。爸爸真是好!你瞧,我们长得这么大,从来没见他和妈妈闹过。差不多每次都是妈妈先动气!爸爸总是忍,有时一个人坐在书房里流泪。我看见好几次。可是我问他为什么伤心,他老人家并不提及半个怨恨妈妈的字,总是对我说:“孩子,为父这一辈子是亏得你的母亲,不然哪有今天!盼望你们好好的孝顺母亲吧!”然而天理良心,妈妈对于爸爸的起居饮食等事,确是非常细心周到。就是在我们子女身上,也不能不算一个很好的母亲。

少 亭 这的确是妈妈的长处。

唐夫人 哪点是妈妈的长处?哦!原来你们兄妹又在谈论妈妈的长短?

少 亭 没。我们哪敢谈论妈妈的长短!哈,哈,哈,哈!舅舅走了么,妈妈?

唐夫人 刚走。

亚 男 怎么他今天在这儿坐这么久?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和妈妈商量么?

唐夫人 倒没什么特别要紧的事情,不过他从公使馆里回来走咱们门口过,顺便进来和我谈谈。你们讨厌他么?

亚 男 不瞒妈妈说,我是有点讨厌他。我讨厌他不大方,总是鬼鬼祟祟的!

唐夫人 呀!亚男!你说什么?

少 亭 妈妈,请您别听妹妹的话罢。妹妹是专门喜欢和舅舅开玩笑的。

唐夫人 开玩笑?——开玩笑也应该有个轻重上下!你们既当着我的面敢这样放肆,那么背着我不知要说什么了?

亚 男 请妈妈别生气。我下次决不敢了。妈妈打我几下都不要紧,我最怕您生气。

唐夫人 你既怕我生气,你为什么偏要惹我生气呢?

少 亭 妈妈,我有一个办法,倘若妹妹再惹您生气,最好替她配个人家,免得她在家里淘气!

亚 男 哥哥!

少 亭 你还淘不淘气?你再淘气,我就请妈妈把你嫁出去。

亚 男 妈妈!您看哥哥又在奚落我,您还不打他,妈妈?

唐夫人 谁教你惹我生气?

少 亭 对!谁教你惹妈妈生气?

亚 男 我再不惹妈妈生气了,请妈妈再不准哥哥说这些不三不四的话,好吗,妈妈?

唐夫人 只要你听话,哥哥自然不敢说了。你们都吃了午饭么?

亚 男 吃了。

唐夫人 你爸爸也吃了么?其实我刚才和他吵了一顿,事后仔细一想,我又觉得心里有点不安,因为他这几天正在喉咙痛。清炖鸭端出来给他吃了么?

亚 男 没有,因为妈妈在小客厅里和舅舅谈话,我们不敢进来惊扰您。

唐夫人 这事用不着惊扰我,只要鸭子炖透了,叫厨子端出来给他吃就得了。都是些蠢东西!连芝麻大的一点事,也要我亲自过眼,不然就要闹出错了。哼!真是冤枉!今早特特叫厨子清炖一只鸭给你爸爸吃,谁知你们还忘了拿出来,我真是白白的操了心!(略停)叫你通知大夫呢?

少 亭 大夫刚才来过了。据说无妨。

唐夫人 是谢子福郎么?

少 亭 不。白耳德,一个新从德国来的大夫。

唐夫人 (默然不语,半晌)亚男,爸爸呢?

亚 男 在书房里。

唐夫人 你去问问他——看看他这会儿喉咙怎样了?问问他想不想喝一点鸭汤?

亚 男 他正靠在躺椅上休息呢。

唐夫人 你又不听我的话了!

少 亭 妈妈叫你去,你就去罢!别闹得妈妈又生气!

唐夫人 看起来还是你听我的话,孩子。你妹妹现在也大了,我的话她不很听了,如今我只指望你了。这几天衙门里忙么?

少 亭 这几天比较忙一点,平常却很清闲。我现在干的实业督办,这个差事看来好像很繁琐似的,其实却很清闲。

唐夫人 当时谋这个缺分的时候,很费了些周折。因为有人嫌你太年轻。据说现在做官,你没本事倒不要紧,但是不可没有几根胡髭。——后来虽然碍着你爸爸的面子,政府不能不给你这个差事,可是假如没有你的舅舅在里面疏通,恐怕也很难成功。

少 亭 当然舅舅为我的事,很出力的。他近来很忙么?

唐夫人 唉,孩子,你的舅舅近来岂止忙,这几天可怜他急得连饭也吃不下了!

少 亭 舅舅为什么这样的着急?

唐夫人 倘这次闹得不好,日本政府恐怕要撤他的差,命他回国。

少 亭 要撤差回国?

唐夫人 对!他刚才就是为这事和我商量。而且,孩子,这事只有你能救他!你不愿救他么,孩子?

少 亭 当然愿意,只要我能够!

唐夫人 那好极了!这里现在一张“契约”,只要你用实业督办的名义签个字,你舅舅的公使职就稳固了;同时我们也可以即刻收入三百万现款!

少 亭 妈妈,我怎能干这种事情!

唐夫人 这有什么不能干?只要你签个字,就救了你舅舅的急,安了你妈妈的心,同时又不费力的收入三百万,这种一举数得的交易,何乐而不为呢?

少 亭 妈妈!

唐夫人 孩子!

少 亭 无论如何,我是不能签的!

唐夫人 孩子,我看这事于你只有百益而无一损,你何必不干呢?我看,孩子,你不要太迂罢!为人总要见机生变!

少 亭 妈妈!我签个字倒是容易事,可是四万万同胞就因此被我卖了!妈妈,您愿意人家骂我卖国贼么?妈妈,你老人家愿意么?

唐夫人 唉,孩子,你又傻起来了!卖同胞,卖国,岂是你一个人独创的?何况这件事并不算卖国。——万一就算卖国,你也不过沿例罢了!

少 亭 不成!不成!我们唐家素以“清廉”见称于世,我的祖父从前也是做官,爸爸更用不着说了——为国奔走呼号,三十多年。他们都是洁身自好,清廉闻世,难道到我手上,就要卖国卖民么?

唐夫人 “清廉”固然要紧,但是“有恩不报”,也不见得就对。为人总不可忘本!你须知道,咱们之所以有今天,亏得是谁?你的爸爸几次亡命脱险,亏得是谁?孩子,你应该放明白点,仔细想想,就是你不替你舅舅着想,你也应该着父母面上看,签了这张“契约”!孩子,妈妈也老了,就请你看在妈妈面上,签个字罢?我做母亲的无论怎样糊涂,决不会让你上当,孩子!

少 亭 妈妈!请不要再说了!无论如何,我是不签字的!不签!不签!——到死亦不能签!

唐夫人 哦!原来你想逼死我,对吗?哦!原来你们父子三人都愿我早死,对吗?好罢!你们既然逼我死,我又何苦活着做你们的“眼中钉”呢!

唐夫人 你不签字,是表明你心目中就没有我这个老娘,我还有什么指望活着?

少 亭 请妈妈不必性急!容我再细细的思索一下,好不好,妈妈?

方 顺 太太!舅太爷请您听电话!

唐夫人 用不着思索!签也罢,不签也罢,反正老娘命一条!

亚 男 哥哥!

少 亭 ……

亚 男 这是怎么一回事?

少 亭 这……这……妹妹?(泣)

亚 男 爸爸!您看哥哥……

唐华亭 少亭!你是怎么一回事呀?为父辛辛苦苦的将你教养成人,指望你趁此山河破碎的时候,为国为民干点轰轰烈烈的事业。谁知你做官不到一年,就私自把矿山卖给外人,假使你做了二十年的官,你岂不要把中国断送完了吗?好没出息的东西!为父白白的把你教养成人了!你的祖父以清廉闻世。我虽没多大的出息,然而三十年来,为国奔走呼号,几次亡命海外,为的是什么?——殊不知到了你手上,竟干出这种污辱门楣的事来,唉,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亚 男 假如不是作同胞情分上看,我恨不得把你吃掉!

少 亭 爸……爸爸!……这……这实在是黑……黑天的冤……冤枉呀!爸……爸爸!

亚 男 冤枉?这有什么冤枉?我亲眼看见你签字的!

少 亭 妹妹!妹妹!难道你也不信任我么,妹妹?

唐华亭 亚男!拿盒洋火来!

唐夫人 你……你交不交给我!你交不交给我!

唐华亭 嗳哟!嗳哟!

唐夫人 交不交给我!你?你?

亚 男 妈妈!

唐华亭 痛……痛死我了!太……太太!

亚 男 妈妈!请您松手罢!

唐夫人 松手?——谈何容易!除非他乖乖的把契约交给我!

唐华亭 就是你今天把我的胡须完全拉掉了,我也不能给你!

田 妈 老爷,您啦就把那张纸交给太太罢!究竟是什么珍珠宝贝,您啦看得这样贵重?给了太太,也不好死外人!有什么好处,还不是落在自己家里吗?太太,您啦也请放手罢!您看老爷脸上已经发白了,太太!

亚 男 爸爸!您就把契约交给妈妈罢!

唐夫人 交不交给我!交不交给我!

亚 男 妈妈!现在您还要什么!您还要什么!

唐夫人 田妈!叫方顺替我预备车到日本公使馆!

田 妈 您啦吃了饭再去罢,厨子说清炖鸭早已好了!(田妈的眼睛只是不住的望着亚男与华亭)

唐夫人 叫你去告诉方顺预备车!听见没有!

田 妈 着!

亚 男 不成,这契约决不能让她带走!

田 妈 老……老爷!老爷!不好了!真正不好了!小姐和太太打架!玻璃……窗窗……玻璃把太太的眼珠打破了!眼睛珠……太太的……伤了……伤了!

唐华亭 呀?这还了得!太太的眼珠撞坏了?抬到医院里去!赶快!赶快!医院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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