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单守仁因赶哑叭跌入坑中,幸喜这坑中土多石少,又着了雨。泥是软的,虽跌了一下,却不曾受伤,不过昏了一回,就醒将过来。只得站起,明杖也不知那里去了,少不得慢慢摸着寻找出路。止望爬了出去,怎奈脚下又滑,又有许多碎石子,摸在这里,摸在那里。不是碰在树上,就是撞在荆棘上,扎的两手生疼;不是被石子绊倒,就是被泥水滑倒。这坑有丈数多深,刚刚摸着一块石头,遂用手拍了结实,尽力望上一扒。谁知那块石头一半在土中盘着,被雨淋湿,一个人望下一曳,如何擎得住?咕咚一声掉下来了,把个单守仁跌倒。弄的浑身泥水淋漓,犹如打泥母猪一样,在这坑中转过来转过去,爬起跌倒,再也不得出路。

一连数次皆如此,跌的他怒满胸膛冒火星。翻身坐在尘埃地,大叫:“苍天在上听:单守仁平生未作欺心事,为什幺诸凡雪上又加冰?拾的金银不吞没,恐因财物把人倾。急急赶来非歹意,到惹的神天见怪灾星。掉在这里出不去,总然喊叫有谁应。从昨至今未吃饭,饿的我阵阵烈火把心攻。我若是作歹为非该现报,难道说好事也不容瞎子行?何时才等人来到,妻子受饿在家中。又想起家中光景实难过,活在人间待怎生。半路失明成废物,料想发迹万不能。何必单等冻饿死,另去投胎是正经。”守仁越想无出路,一腔怨气把心攻。翻身站起身朝后退,一头碰去拼性命。谁知碰在荆棘上,刚好刺的右眼睛。哎哟一声痛难忍,鲜血直流满面红。

只因这一扎,却扎出奇闻来了!他拾金不昧,这一段阴德非小,登时上帝垂佑,赐福消灾,现示其报,那荆棘尖儿不歪不偏,恰恰扎在单守仁的右眼珠儿上,把一个螺蛳盖儿轻轻挑去,露出瞳人。那一汪余血,合着服泪流了下来,疼痛难当,也顾不得寻死,一屁股坐在地下,抚着眼不住的擦泪,口中声唤连天。半晌止了疼痛,只说:“罢了,罢了!这一扎越发的瞎了!”口中说着,把眼一睁,“哎呀!我怎幺看见东四了?是了,是了,想必我方才是碰死了。记得素日作梦时都看的见,这死了与作梦一样,一定是死了,死了!”复又东瞧西看一回,见那山石树木明明都在目前。犹疑半晌,不知是死是活。“哦,有了!听得人说鬼不知疼,我何不试试?”遂把个手指头放在口中用牙一咬,咬个生疼,心中欢喜非常,大叫道:“我可好了,真不瞎了!”咕碌跳起来,面南跪倒。

响头不住连连叩,阿弥陀佛念千声:“老天果然有报应,今日如出地狱门。方才弟子多冒渎,枉生抱怨是胡云。该死该死真该死,求恕无知草木人。念我贫穷无可报,也只好早晚磕头答圣恩。从此分外存忠厚,自有昊天看的真。”拜罢平身忙站起,看了看,上下浑身泥水淋。帽子踏到泥里去,明杖跌折两半根。自己点头不住笑,叫了声:“两世为人单守仁。若不是这点善念蒙神佑,怎得枯木又逢春。”他这里自言自语惊又喜,忽听得喊叫之声震耳轮。

这来的正是哑叭任守志。原来他从单家出来寻找饭店。到了前安镇大街上饭店中,哄着公子吃完了饭,走堂的算了帐,要拿钱开发。伸手腰中一摸,不见了口袋子,这才想起来昨日脱衣与公子铺盖,一同放炕上,忘记带上。不由吃了一大惊,登时心头乱跳,忙忙把公子手中一个小银镯子摘下来与堂倌,抱起双印,两脚如飞,奔回旧路。

任守志惊慌失色回里跑,心内着急不住喊。自己暗暗骂自己:“该杀该死臭奴才!若干的金银非儿戏,你怎不着意留神惦在怀?千里长途无盘费,只恐饿坏小婴孩。这一回去将银找,只怕他们吞起来。我看他那般寒苦艰难样,岂有不爱这宗财?我又喑哑不能讲,难以分析辩明白。”守志想到为难处,急的他,连喊连哭泪满腮,顺着旧路回里走,绕过松林上山崖。坑中惊动单义士,他这里手扶柳树把头抬。

此时单守仁坑中看了出路,手拉着树枝,才要往上扒,听得哭喊之声,哑叭正走至坑边,守仁看见是他,心中大喜,招呼道:“哑叭大哥,可是丢了银子子幺?不必着急,是我拾着了,在我家放着呢!快跟我取去就是了。”说着,扒上坑来。哑叭一见,倒吓了一跳。只见他浑身泥水,脸上又有血痕,光着脑袋,把纲子歪在一边,头发上粘着些败叶黄泥。听话儿是单先生模样,声音都像,就只多了只好眼。不由心内老大的惊疑,用手指着守仁右眼,不住的哈哈。守仁心下明白,叫声:“哑兄,你莫非儿见我睁开这只好眼,不敢认我幺?”哑叭连连点头。单守仁遂把方才之事说了一遍,又道:“你那金银现在我家,分毫不曾动,快跟我回去。”说毕,拉着就走。那哑叭得此言,满心欢喜。

十分敬重言不尽,暗念恩德深感激。不住点头跟着走,一路打算自寻思:“这样人慢说贫贱人家少,就是那富室财郎或也稀。不但此人是君子,大料着也是一房贤惠妻。此恩此德当补报,我若是分财相赠定推辞。再想我边庭去找高千岁,路远途长非一时。看看又是冬天到,出塞严寒谁不知。小公子娇生惯养肉皮嫩,冒雪搪风受不的。万一有个好共歹,这一场千辛万苦枉奔驰。劳而无功还是小,我恩公香烟千载仗他持。再者我身带金银走远路,倘有个不测后悔迟。我何不一举两得将恩报,就在此处把身栖。帮助义兄成家业,抚养官人且待机。这样好人不依靠,便是糊涂心性愚。”任义士一路思量主意定,单守仁来至家门把话题。

二人走至门外,守仁就让哑兄请先行,哑叭含笑躬身,一同走进。那平氏自从丈夫去赶哑叭,多时不见回来,又惦着未曾吃饭放心不下,那成郎又啼哭吵饿,遂把他哄着站在堂屋,呆呆的朝外望着。忽听丈夫说话,迎面一看,只见哑叭在前,一人在后,走将进来。后边那个人犹如泥母猪一般,面上泥血淋漓,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再说不是丈夫,声音衣履都像;再说是他,又睁开一只好眼。平氏心内老大的惊异,仓猝之间,由不的问了一声:“你是何人,跑到我家来?”守仁哈哈笑道:“贤妻,你怎幺连我也不认的了?我每日抱怨老天,只说无个报应,谁知都是我无知作孽的话,今日方知果然神佛有灵,不负好人!我因掉在坑中,怨气攻心,一怒之间就要碰死。岂意神天见怜,转祸为福。如此这般,失目复明。岂非苍天再造之德?咱夫妻快些望空叩拜!”平氏听了此言,犹如得性命一般,欢喜非常,口中只念“救苦观音、阿弥陀佛”,夫妻双双拜倒,连那五六岁的孩子也踊跃起来,跟着他父母磕头,说:“我爹爹眼可好了!哑叭放下公子,也来叩拜。拜毕平身,守仁叫平氏取出那破口袋子来,打开与哑叭看,两个元宝、一锭金子,还有几百铜钱,说:“大哥,这是你的原物,拿了去罢。”说着,照旧装上,递过来了。

哑叭含笑,摆手摇头,往后倒退。守仁不解其意,问道:“哑兄却是为何?”任守志向前把守仁拉一把,指指心来指指天。拍拍守仁拍拍己,执手躬身面向南。比着样子来屋里躺,回身找了个破碗端。自己嘴上比一比,复又送到守仁前。拾了根草地下画,画的是二人对拜在平川。一边一个将头叩,香案纸马供中间。画完指与守仁看,口内哈哈三五番。闹的守仁直了眼,不解其中就里缘。平氏参透其中意,叫声哑兄你听言:“莫非要与夫结拜,意思要住我家园?”哑叭听见这一问,心中欢喜乐非凡。又是点头又是拍手,又指心来又指天。不住的哼哈看平氏,单守仁醒悟含春把话言。

说:“哑兄果是此意幺?”哑叭不住点头。守仁说:“你这意思,我也明白了。因我不吞你的金银,你心中感念不过,因见我家寒苦,与你结拜将此金银作营运,成个事业,鱼水相帮幺?”哑叭见他越说越是,喜的他眉欢眼笑,连连点头。哈哈不已。守仁沉吟了一回,说:“大哥!我有一言,说来不要见怪。一则你不能说明这金银的来历;二则不知你是何方人氏,因何至此。你固然是一片好心,但恐其中有什幺干系,岂不连累于我?”哑叭不住摇头,指天指地。守仁说:“你指天地明心,想必无甚干系。但不知这孩子是你何人?”平氏说:“等我猜猜?是大哥的儿子幺?”哑叭连忙摆手。平氏说:“不然就是兄弟,想必是父母都不在了?”哑叭连连点头。守仁说:“结义同居,抚养幼弟,到也罢了。看面貌你不过二十四五,我今年三十一岁,可就要僭大了。又不知你的姓名,既然结义,咱三人就如同亲手足一般,我名单守仁,与贤弟更名单守义,这小兄弟取名单守英,你可如意幺?”哑叭闻言,点头欢喜,暗暗称异:“他名守仁,我名守志,这果然是兄弟排称。

可见是前缘一定该如此,暗暗相合作弟兄。暂且抚养小公子,帮助恩弟把家道成。打听千岁回故里,是他父子好相逢。”这哑叭思思想想心内喜,守仁平氏不消停。院中忙把破桌放,供上清泉水一盏。瓦炉之内将香上,二人拜倒意深深。守仁祝告了结义话,任守志回身又拜嫂合兄。成郎又把叔父拜,一家欢喜乐无穷。守仁换银买柴米,这才煮饭把饥充。从此弟兄商量着,愧死同胞一母生。任守志,时刻抱着小公子,行走坐卧手不松。平氏看待如骨肉,一家和气甚安宁。择选本庄良家女,先与哑叭把婚成。单守仁一念仁心交好运,诸凡作事利源增。不上十年与八载,穷汉成了大富翁。公子长到七岁上,请师教训把书攻。这些都是后来话,书中先找上回零。且说毒妇任婆子,送出公子转身房中。看了看二娘秋月依然睡,老恶妇复又翻身望外行。躺在廊下竹床上,双合二目暂朦胧。忽忽悠悠睡不稳,不多时画鼓频敲过五更。婆子起身取凉水,先到秋月卧房中。慢慢与他灌了口,又到那兰房掀起被红绫。也与素娘吃下去,看着鸡唱大天明。婆子依旧出房去,躺在床中声不哼。

那秋月醒转过来,猛然睁眼,看见天已大亮,一翻身忙忙起来,口内说:“好醉,好醉,直死睡了这一夜!也不知公子哭起来无有,快瞧瞧去。”一面说,一面走至堂屋,听得鸦雀无声,心里说:“二奶奶也大醉了,还没醒呢。”遂轻轻推开门,走进房中,慢慢掀起绣幔,但只见有枕褥,不见公子,又一看,也不在素娘被中。不由心下吃惊,忙唤了声奶奶。素娘此时也将醒来,微开眼,应了一声:“作什幺?”秋月说:“公子呢?谁抱去了?”素娘睁眼一看,也吃了一惊,一翻身坐起:“今日如何睡的这样死?这早可有谁抱了他去,你快瞧瞧去,想任妈抱往前边去。”说着,也就下了牙床。

秋月听说,忙忙走至院中,听的睡鼾,回头一看,只见任婆子四脚拉叉,躺在床上,睡的正好。秋月越发慌张起来,跑至跟前,用手连推带搡,说:“任妈妈醒来,醒来!你可看见是谁抱了公子去了?”婆子假装猛醒之状,愕愕怔怔,问道:“你说什幺呢?”秋月说:“我问你没看见公子幺?”婆子说:“我醉了一夜,醒在你后头,你怎幺问我呢?”秋月闻言,也顾不的回答,转身往前跑。开了南角门,走至上房廊下,只见蜂儿才开后门,任婆子也就慌慌张张跑来。秋月向蜂儿问道:“谁抱了公子来?”蜂儿说:“我才开了后门,前边嫂子们才进来伺候,有谁去抱公子?”任婆子手一拍,说:“这也奇了,无人抱来,可往那里去了?”那伏夫人刚穿上衣服,正在床上坐着,听得此言,恰好似顶梁骨上折打了一块,失声叫道:“哎呀,坑死我了!你们好大……”刚说至此蜂儿跑进房来,望夫人又是送目,又是摆手。伏夫人浑身乱颤双手扎煞,两双眼瞪的一般儿大,看着蜂儿。

那秋月听见蜂儿之言,惊慌无措,转身望里就跑。迎头碰素娘,说:“奶奶,公子没在这里哟!”素娘听得此言,只觉得顶梁骨上真魂冒,好似那当头浇下水一盆。登时粉面如金纸,哎哟了一声坐在尘。只叫:“娇儿倾死我,此事真真是罕闻!好端端的昨夜房中睡。关着窗棂闭着门。今日缘何不见了,你们快些各处寻!”秋月答应朝前去,任婆子故意慌张后跟。蜂丫头跑出房来搀黎氏,口中只叫二夫人。伏夫人又急又气难出口,暗骂蜂儿与老任。登时府中全知晓,吓坏苍头老郑昆。梁氏王氏与孙氏,步履如飞往里奔。张和王平黄了脸,李清赵泰走真魂。乱乱哄哄齐寻找,声声只叫小官人。大厅书房都找遍,连那了厨房仓库也搜寻。开门又到花园内,亭轩楼阁细留神。各处找遍无踪影,那时急坏众家人。郑昆里外乾搓手,梁氏着急滚泪津。无可奈何且回稟,男男女女跪在尘。

说:“小人们各处找遍,全然不见公子,也无什幺踪迹。请夫人二夫人的示下。”伏氏怔愣愣一言不发,素娘放声大哭。郑昆说:“二夫人且莫悲啼,若依小人愚见,就此写下找贴,速速各处贴挂,收留谢银一千两,报信者谢银五百两。”素娘含泪道:“你就办理去罢!”苍头答应,出了后堂,当下写了几百张招帖,令人分头去帖。留张和、王平在家,自己带了李清、赵泰,唤了百十个庄户,百里内外,分头去找。

人口如飞,登时传到四贤村内。原来伏准自十四日素娘备了节礼送他回家,与他母亲过节。十六日一早,正与滑氏吃饭,只见劳勤笑嘻嘻的跑进来说:“大相公,咱爷们可享定了福了!昨夜把个双印丢了,郑昆方才带着许多人从这庄里找过去了。”滑氏一声喝道:“还不住口,什幺享福不享福的,这也是当话儿说的幺?”劳勤说:“只咱娘儿三个,又无外人,可怕个什幺?”滑氏说:“隔墙有耳,万一被人听了去,立刻就是饥荒!说着你还七个八个的强嘴,浅嘴的杂种,舌头就欠割了!”骂的劳勤低了头,撅着嘴走过一边。伏准说:“我得急急回去才是。”滑氏说:“你见了他们,如此这般方像。你合你姑妈、任妈、蜂儿说话时,都小心着些儿,不要叫人听去了。劳勤,快吃点子饭,送你大相公去。急去快来,到了那里少浪答拉,说出事来,要你狗入的眼睛!”劳勤说:“我知道。”当下吃完了饭。劳勤送伏准至高府,各自回去。不知伏准见他姑母说些什幺,再看下回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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