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已经付印的那些书里,也曾想写一篇序,说一说自己,但终于没有写,是因为不愿说出那表白给别人而自己先得伤心的生活的情状。其实写小说,的确的,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工作,作者是不限定要那样慎重地来表白的。即是说,假使一般读者有认识作者的必要,那作品不正是顶好去认识和了解的一种极真实极明显的标帜么?我这样的以为着,也是原因中颇大的之一。

说是我缺乏一种技术——这就是会写出那许许多多动听的,使读者喜欢或同情的漂亮话,而有意地或无意地来过分表现出自己,自然,我不必掩饰,这也是一个颇大的原因的。

然而,因此,便有过很好的朋友来劝告我,说我这样的缄默,许多人都在猜度我了,要我表白一下,免掉那些的好事者的误解才好。不消说,这朋友的意思是可感的,话也是真实,却正是我自己在很久以前就感觉着,而认为是一种必然的现象,在这个每个人都难免被加上什么名词的年头儿。

被人误解,甚至于随随便便加以徒刑之类的诬蔑,实实在在,这并不关什么要紧;不过,有时给朋友的诚意所感动了,便想,被人了解究竟是比较好点的事罢。

所以曾踌躇:“表白么,怎样表白呢?”

其实,要表白,却也并不难,很简单的,只消说,我是从辛苦中走来,还得向辛苦中走去;或者再附说一句,我只是一个完全的投稿者和卖稿者,这就得了。

真的,这一年来,与其说我是在写我所觉着的属于文艺方面的东西,毋宁说我是在穷困着,在忍气,在痛心,在悄悄的磨灭我的生命的每一部,是更为切实的。正因为是如此的一个人,孤独的,在重量的生活压迫之下,写我所要写的东西,既没有结社来标榜,又无名人做靠山,不消说,结果是只得把稿子到处去碰钉。这碰钉的事,是难堪的,但我得忍耐,而且还要不断的忍耐着;虽说有时也生气,愤然下了决心,但终因要活,每每在绝粮的时候,无法可想,又只好把稿子寄给编辑先生去判决命运。说是要,过了许多时候赐一点薄到刻苦的稿费,这在一个单身的而又是无名的投稿者自然是恩惠;不要呢,懒洋洋地把原稿退回来,(上帝在上,这是实在的,必须经过了两三封去询问消息的信以后才退还!)有时还夹上一半歉仄一半苦衷的理由书,使我不得不承认编辑先生还客气,却也只好再忍耐着寄到另一处去换钱。这之间,我不但懂得了人的秘密的把戏,而自己也学到许多乖,就是——比如说,单单给编辑先生写信的措辞上,本来想说“此稿要卖□(原文此处为□)□(原文此处为□)元”的,却又改写作“希望此稿能得到一点稿费”,生怕把话说硬了,使人为难,或竟是冒犯了不恭而触了怒,只看信,便把原稿退回来了。诸如此类,想着,是伤心的,然而也可笑:我居然磨炼得成了如此会谨慎,会小心,会谦虚,会替编辑先生想透了心理的懂事的人!

因之,又有过朋友来向我说,要我不要乱投稿,有些地方是带着某种色彩,投不得的。我默然!的的确确,对于眼前的国内各种党呀派呀的区别,我是一点也弄不清楚,这事实,正象那卖茶食和蜜饯的“稻香村”,“老稻香村”,“真稻香村”,和“止此一家”的“真正稻香村”,一样的使人要感觉到糊涂了。

我想,单是要生活的这一点上,把写好的文艺之类的东西去卖钱,纵然是投到了什么染有颜色的处所,该不至于便有了“非置之死地不可”的砍头之罪吧。

然而这些且不管它。即因此而奔来怎样的迫害,也只好随它了。我要活,我不能不再走这惟一的辛苦的路,孤独的,写我的东西,卖我的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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