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子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王维

登鹳鹊楼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王之涣

春怨

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

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

—一金昌绪

哥舒歌

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

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

——失名

现在选讲四首五言绝句。律诗与古诗的关系,在五言绝句这一形式中显示得最为密切。因此,现在打算趁这个机会来看看从古诗演化为律诗的历程。

先请读一下这四首古体五言诗:

枯鱼过河泣,何时悔复及。

作书与鲂鱮,相教慎出入。

——汉诗

歌谣数百种,子夜最可怜。

慷慨吐清音,明转出天然。

——(晋)子夜歌

门前一株枣,岁岁不知老。

阿婆不嫁女,那得孙儿抱。

——(北朝)折杨柳枝歌

客游经岁月,羁旅故情多。

近学衡阳雁,秋分俱渡河。

——庾信:《和侃法师三绝》

第一首是汉代的五言诗,不讲究平仄粘缀,第一、二、四句尾是韵,用的是仄声韵。这一形式的诗,在徐陵编的《玉台新咏》里,给题上了“古绝句”的名目。第二首是晋代的民歌,也不讲究平仄粘缀,第二、四句尾是韵,用了平声韵。第三句第五字仍用平声字,但不协韵。第三首是北朝的民歌,也没有讲究平仄粘缀。笫一、二、四句尾是仄声韵,第三句末也是仄声字,但不是韵。第四首是北周诗人庾信的诗,平仄粘缀,完全符合唐人律诗。第二、四句尾是平声韵,第一、三句尾都用仄声字。诗题已称为“绝”。庾信另外有一首五言诗,题目就是“绝句”。由此可见,五言绝句不是唐代诗人的创造,而是已完成于南北朝末期。不过,在那时候,象庾信这样平仄和谐、完全符合唐律的五言绝句还是不多,不论是民歌或文人作品,仍以前三首的古诗形式为主。

在唐代律诗形式完成以后,五律、七律、七绝,这三种诗体都已摆脱了古诗传统。独有五绝还保持着古诗传统。唐代诗人作五言绝句,兼用平韵和仄韵。用仄韵的几乎仍是古诗形式,连平仄都无须粘缀,试举孟浩然的一首《春晓》为例: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这首诗,尽管选诗的人把它列入近体诗的五言绝句,其实与古诗没有什么不同。因此,我们可以说,在五言绝句中,古诗和律诗的关系最为密切,因为它们的界线并不清楚。

现在要讲的四首唐人五绝,都用平声韵,平仄粘缀合律,这是五言绝句的正格。作五言绝句,一般都依照这种形式。五绝只有二十个字,比七绝还少八个字,更容不下复杂的内容。因此,我们对五绝的题材内容,不能有奢望。只要它能使人获得清新的感觉,在短小的形式中有回味,这就够了。希腊古代有一种诗铭(Epigram),也是小诗,希腊人比之为蜜蜂的刺。虽然小,却能刺痛人。这个比喻,也可以用于我们的五言绝句。

这四首诗,文字都浅显,表现方法都是正面叙述,一读就懂,不必逐句解释。唐宋以来的文学评论家,对于诗,也要求符合“起承转合”的逻辑性,象散文一样。他甚至规定了律诗的第一联必须是起,以下三联,必须分别为承、转、合各一联。对于一首绝句,则第一句至第四句,必须依次序为起、承、转、合。这样论诗,未免太机械,有些诗人不很理睬这一要求。但是,尽管起承转合的句法可以移易,逻辑上的三段论法,每一首诗总是不可违背的。这四首诗的起承转合表现得很清楚,可以用来说明一首诗的逻辑性。

第一首和第三首,都是起承转合各一句。“红豆生南国”,“打起黄莺儿”,概念都不完全,必须有下面一句。才完成一个概念。所以,“春来发几枝”和“莫教枝上啼”是承接上句以完成一个概念的。第三句都是转句。没有这一句,那么第四句就和第一、二句找不到关系,也就是这首诗上下无从结合。第二首“白日依山尽”二句是平列的对句,没有起和承的关系,只能说这二句都是起。第三句仍然是转。可见这首诗只有起、转、合,而没有承。第四首以“北斗七星高”一句起兴,而第二句“哥舒夜带刀”不能说是承接句,因为它和第一句没有关系,我们只能说二句都是起句。这样看来,所谓起承转合的规律,在于活用,而许多绝句,可以没有承句。

第一首王维的《相思子》,这是生长在南方的植物,结出鲜红的象豆一般的子,俗名红豆。民间传说以为身上佩带这种红豆,能永远怀念关心的人。王维用这个传说写了这首诗,送给到南方去的朋友。

这首诗,刘须溪校本《王右丞集》中没有收。《唐诗纪事》说:安禄山之乱,著名的宫廷歌人李龟年流落在湖南。在湘中采访使的酒席上,他唱了两个歌,都是梨园里作谱的王维的诗。其中之一就是“红豆生南国”。李龟年唱的第二句是“秋来发几技”,第三句是“赠君多采撷”。《唐诗别裁》选入了这首诗,第三句作“劝君休采撷”。《全唐诗》所载此诗,注明了各本异文,而第二句却采用了“秋来发故枝”。这样一首小诗,第二句和第三句有许多异文,使读者感到困难,不知原本到底如何。甚至连这首诗是否王维所作,也可怀疑。

“春”和“秋”的问题,我以为应作“秋”字。红豆子结于秋天。“发几枝”是说结出几枝红豆,不是说红豆树的枝叶。因此,“发故枝”肯定也是错的,因为如果指枝叶而言,则“故枝”早该在春天就萌发了。“劝”与“赠”的问题,显然“赠”字是错的,因为使这个句子不通了。“劝”与“愿”没有大区别,都可以用。“多采撷”与“休采撷"的距离却远了。因为“此物最相思”,所以劝朋友多采些,就是希望他别后时常相念。这就是汉代人临别时常用的“长毋相忘”的意思。如果劝他不要采,那就是希望他不要相念,免得损了健康。这也就是李陵答苏武的信中所说“勿以为念,努力自爱的意思。两个字义虽然相反,诗意却都可以讲得通。而用“休”字则诗意似乎更深一层。

现代青年看到“相思”二字,想到的只是男欢女爱。看到“情人”二字,想到的只是男女情侣。用这一观念去读古代文学作品,容易想入非非。古代作家用这些语词,有庄重的用法,用于朋友;有侧艳的用法,用于男女私情;还有比兴的用法,表面上是说男女之间的关系,实质上是用以比喻君臣、朋友的关系。这些都要根据作品的涵义作具体的区别。古诗:“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札。上言长相思,下言久离别。”鲍明远诗:“廻轩驻轻盖,留酌待情人。”都是指朋友的。费昶诗:“窥红对镜敛双眉,含愁拭泪坐相思。”晋《子夜歌》:“情人刘碧玉,来嫁汝南王。”都是指男女之爱的。张九龄诗:“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就是比兴的用法了。王维这首诗是一般的给朋友的赠别诗。近来有人解释这首诗,先把红豆说成是爱情的象征,于是肯定诗中的“君”字是指一个女子所恋爱的青年。这样讲诗,我看是走错门路了。

第二首王之涣的《登鹳鹊楼》。这个楼在今山西省永济县,在唐代是河中郡的城楼,以高敞宏伟著名。唐诗人登此搂作诗者不少,除王之涣这一首之外,现在我们还可以读到畅诸、李益、吴融等人的作品。王之涣登此楼,一眼看去,太阳正靠着中条山背后沉下去,黄河正在滔滔滚滚地奔向大海。这样,已是用尽了目力,再也不能眺望得更远了。于是他说:如果要看到千里之外,非得再上一层楼不可。二十个字,诗意不过如此,有什么好处,为什么著名?因为他把登楼望远这一件平常的生活经验,用形象思维的方法表达了一个真理。前二句写登楼所见,是赋。赋可以夸张,在鹳鹊楼上,望不到黄河入海,离中条山也很远。这一夸张,离现实太远。后二句是比。俗话说:“站得高,望得远。”成语说:“高瞻远瞩。”这是从逻辑思维中得到的概念,放不进诗里去。诗人用比喻来说:“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这样便耐人思索,不是干巴巴的直说道理了。现在,这两句诗已成为经常被引用的成语,适用于各种类似的情况,因而使此诗成为名作。

这首诗最初见于《国秀集》,题为《登楼》,作者是朱斌。锺惺的《唐诗归》选录此诗,也以为是朱斌的诗。但在其他选本和《全唐诗》中,都以为是王之涣的诗。另外还有一个不同的记载,

于《翰林盛事》:“朱佐日,吴郡人。两登制科,三为御史。天后尝吟诗曰:‘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同是谁作。李峤曰:‘御史朱佐日诗也。”《翰林盛事》是唐人笔记,记翰苑文人的故事。不知何人所作,现在此书已失传。这一段文字被引用在宋人朱长文所著《吴郡志》中。朱佐日,可能就是朱斌。由此看来,如果《翰林盛事》的记载可靠,那么,武则天已读到过此诗,恐怕其作者可能是朱佐日,而不是王之涣。再说,《国秀集》是一部可信的诗选集。编者与王之涣同时,他决不会把王之涣的诗改署朱斌的名字。又《国秀集》的诗题是《登楼》,不是《登鹳鹊楼》。从“黄河入海流”一句看来,我以为这首诗可能是登近海的楼台而作,因为这一句用在鹳鹊楼,实在太不适当了。

第三首“打起黄莺儿”,此诗先见于《唐诗纪事》,题目是《舂怨》,作者是金昌绪,馀杭人。“打起”作“打却”,“啼时”作“几回”。有注云:“顾陶取此诗为《唐类诗》。”顾陶是唐末人,编过一部《唐诗类选》,现在只存残卷。由这个注可知此诗从《唐诗类选》中选出。郭茂倩的《乐府诗集》也收有此诗,题目是《伊州歌》,作者是盖嘉运。注曰:“开元中,盖嘉运为西凉节度使,进此诗。”盖嘉运和陇右节度使郭知运一样,都是迎合玄宗皇帝的意志,在西域搜集新的歌曲。伊州曲是盖嘉运进呈的。但他进呈的是曲谱,不是歌词。注称“进此诗”,这就错了。诗题《春怨》,恐怕是顾陶所改定。开元,天宝年间,《凉州》、《伊州》、《甘州》等歌曲盛极一时,许多诗人配合这些新曲调作歌词,大多用五、七言绝句形式。这首诗题作《伊州歌》,可能是原题,象王翰、王之涣的《凉州词》一样。

这首诗用一个妇女的口气来反映一种社会现实。她吩咐侍女赶掉树上的黄莺,不让它们鸣嗓。因为黄莺不停地鸣叫,会惊醒她的梦,因而不能在梦中到辽西去会晤她的从军远征的丈夫。辽西是和契丹作战的地方。当时契丹屡次入侵,唐朝徵发了许多人民去作战,军事连年不解,使无数夫妻长期离别。诗人作此诗,反映了人民的厌战情绪。“辽西”是此诗的关键,当时人读了这首诗,立刻就体会到作者的意志,因为这正是人人都怕去的地方。

崔颢有一首诗,题目就是《辽西》。诗意是把远戍辽西的士兵的苦况,向安居乐业的洛阳人报导。李白诗有“相思不相见,托梦辽城东”,也是说士兵的妻子不能见到丈夫,只能在梦中到辽城去会面。由此可知,此诗的主题,反映着当时的一种社会现实。后世人见了“辽西”二字,不会触目惊心,联想到战争给人民带来的苦难,因此就把这首诗看成仅仅是描写闺情的诗。作《唐诗合解》的王尧衢解释此诗云:“梦既惊断,辽西便到不得,连梦见良人也不能矣,写闺情至此,真使柔肠欲断。”近来有一个注释本,在“辽西”下注道:“辽西是她所思念的人的居住地。”这都是光从文字表面来理解,什么“闺情”、“春怨”,“居住地”,注解了一大堆文字,都没有指出诗的涵义。

第四首是西北一带的民歌。开元、天宝年间,吐蕃不时入侵。安西节度使哥舒翰骁勇善战,大败吐蕃主力部队于石堡城。占领之后,把石堡城修筑坚固,成为唐朝的国防要塞,从此吐蕃就不敢侵入青海。当地人民就编了这首歌谣来赞扬他。李白有一首诗,题目是《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有句云:

君不能,学哥舒,

横行青海夜带刀,

西屠石堡取紫袍。

大约正是这首民歌流行的时候写的。这首歌谣第一句“北斗七星高”是用北斗星来起兴,同时也用来比喻哥舒翰。在全诗中的意义,可以说是“兴而比也”。天上有北斗星,使夜行人辨认方向,不至迷路。地上有哥舒翰,他通宵带刀警备,使人民高枕无忧。第三、四句就说:自从哥舒翰驻守在这里以后,吐蕃人不敢侵入临洮郡来牧马了。临洮是当时的郡名,在今甘肃临潭县。诗说“过临洮”,恐怕应当理解为过洮河。意思是说吐蕃人涉过洮水,到临洮郡草原上来放牧。“窥牧”是一个语词,用作“马”的状词。外族人欺侮我们边防不严,胆敢侵入我们的领土上牧马,这叫做“窥牧”,“窥”有“偷”的意思。这两句诗,就是用了贾谊《过秦论》的一句;“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同时,杜甫也有诗道:“近闻犬戎远遁逃,牧马不敢过临洮。”

“窥牧”这个名词,似乎许多人都不知道。吴昌祺批道:“牧马加窥字,甚其词也。”这个批语,可谓奇特。他以为加一个“窥”字,就加强了“牧马”的语气。但“窥牧马”到底是什么马,他实在没有明白。近年来有许多唐诗注释本,对这一句的注释,几乎都是错误的。问题在于不了解“窥牧”的意义,而把“窥”字作为动词讲。有一本的解释云:“如今敌人只能远远地窥伺而不敢越过临洮。”又说“牧马,指敌军的马队”。这个注解,使人愈看愈糊涂。既然“窥”是个动词,作窥伺解,而窥伺的又是敌人,那么,“窥牧马”应当是敌人窥伺我们的牧马了。可是又说;“牧马是指敌军的马队。”那么,敌军为什么窥伺他们自己的马队呢?由此可知,注者非但不知道“窥牧”这个名词,连什么东西不敢过临洮也没有理解清楚。

这首诗原来是洮州一带的民歌。《太平广记》卷四百九十五引温庭筠的《乾【月巽】子》所载《西鄙人歌》云:

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

吐蕃总杀却,更筑两重壕。

这是当时的原本,可见我们现在所读的,已是经过文人加工的改本。大概古书上所记载的民歌,都有文人修改的成分。“总杀却”即“统统杀掉”。第四句大约说哥舒翰在石堡城外掘了两道城壕,以加强防御工事。

一九七八年五月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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