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弱岁治经,获少窥六义之指;壮更世变,颇涉玄言,其于篇什未数数然也。老而播越,亲见乱离,无遗身之智,有同民之患,于是触缘遇境,稍稍有作,哀民之困以写我忧,匪欲喻诸行路。感之在己者,犹虑其未至,焉能以感人哉!既伤友朋日寡,余年向尽,后生将不复知有此事,聊因病废,削而存之,写定数卷,以俟重删。如使文字犹存,不随劫火俱尽,■■之内,千载之下,容有气类相感,遥契吾言而能通其志者,求之斯编而已足。庶无间于遐迩,可接于神明,虽复毁弃湮灭,靡有孑遗,夫何憾焉。 

  后世有欲知某之为人者,求之吾诗足矣。 

  吾平生未敢轻言诗,偶一为之,人多嫌其晦涩不能喻,只是未知来处耳。欲求一能为笺注者,亦非于此用力深而读书多者不能得其旨,故不言也。 

  浮于诗初未用力,五十以前所作,皆不足存。近年以避寇转徙,感时伤乱,时亦托诸篇咏,独谣寡和,自言其劳,未有以合于古人之旨也。 

  近偶为诗,亦是恻怛动于中而自然形于言者,亦自觉其衰飒,怨而未至于怒,哀而未至于伤。杂以放旷则有之,然尚能节,似未足以损胸中之和也。 

  《避寇集》亦是衰世之音,何足称道?看拙作无益,不如多读古人诗也。 

  《避寇集》付之剞劂,记此流离,匪以自扬其陋,聊慰朋旧隔阔之怀。虽感有浅深,言有粗妙,亦自胸襟流出,差同谷响泉声耳。 

  拙稿零乱,多随手散佚,偶寄一时之思,实无足存。 

  比因多暇,时有讴吟。匪云好事,唯以写忧。何敢上拟《风》、《骚》,但可下侪谣俗。 

  每憾所怀不获宣究,冀以微言相感,聊复寄之咏歌。词虽陋拙,略尽鄙蕴,聊闻举似,亦可解颐。比及豁然,直须哕弃,将安用此碗鸣声邪。 

  诗以道志,大抵所感真者,其言亦真。然法不孤起,仗境方生,吾体物之工不及古人,但直抒所感,不假雕绘,尚不为苟作而已。 

  往日不欲流布诗篇,迩来颇思多作几首,以润枯淡。际此兵戈流离,疮痍满目,佛家言“观受是苦”,人生之苦盖未有甚于今日者,有此亦可稍资调济。吾诗当传,恨中国此时太寂寞耳。 

  诗须老而后工。吾自视四十以前之作,近多不惬,四十以后可存者多,五十以后则几乎篇篇可存。 

  在泰和所作诸诗,皆有义,不是苟作,若于诗能有悟入,真是活泼泼地也。 

  吾非欲以《蠲戏斋诗编年集》博诗名、作诗人,欲稍存变风变雅之意,为天地间留几分正气耳。往者亦是全身远害之意多,恻怛为人之意少,故不愿流布。今则战祸日烈,是非日淆,此亦不得已之言也。 

  老拙本非有意为诗,有时率尔成篇,亦不欲尽存。抄之徒费日力,亦无益于学诗。若能于一二句下触发,会心处正不在远,如此方不虚费耳。 

  从来诗人未有不穷,吾亦穷而未工。然今年诗特多,颇欲及身删定,虽不能刻,亦不愿其竟湮。 

  吾八岁初学为诗,九岁能诵《楚辞》、《文选》。十岁,先妣指庭前菊花命作五律,限“麻”字韵。应声而就曰:“我爱陶元亮,东篱采菊花。枝枝傲霜雪,瓣瓣生云霞。本是仙人种,移来高士家。晨餐秋更洁,不必羡胡麻。”先妣色喜曰:“儿长大当能诗。此诗虽有稚气,颇似不食烟火语。菊之为物,如高人逸士,虽有文采而生于秋晚,不遇春夏之气。汝将来或不患无文,但少福泽耳。”今年逾六十,幸不违先妣悬记之言。追念儿时光景已如隔世,才慧日减,神明日衰,将同秋后之菊矣。幼时所作,都不省忆,仅忆此篇,以母训,故不敢忘也。 

  《二姐涅槃后三周年纪念》、《七月纪念之忆》:“沉沉一梦遂经年,昙影空华亦偶然。岂有惊魂能化石,欲追旧恨已如烟。胡天秋雨口口口,慈冢斜阳集暮鹃。他日中原口口处,料无消息到黄泉。”浪拍海外,不胜异国之感。旧憾前悲,一时并聚,遂返往事,发为哀吟。 

  二姊涅槃后三周年纪念二首 1903年 

  一从别后几沧桑,亡客天涯百感伤。帝国庄严成梦影,英雄事业付蜩螗。故山万里生青草,碧海千年尚夕阳。 

  何日劳生重解脱,只今犹自咽风霜。 

  零丁后死今三载,孤愤哀时述《九歌》(注)。空有灵心参妙密,未凭纤手造共和。儿时苦乐从头忆,世态烟云逆眼过。弹指余生能几日,不知轮转更如何。 

  (注)姊好印度哲学,又抱政治改革之思想。 

  吾昔有《赠郭起庭》诗,培老见之,以为渠与金甸翁诗均可废。又尝赠弘一法师诗(诗轶),有句云“衲僧三印水空泥”,太炎见之云,全章只解得三成,亦可见其坦率。

  赠郭起庭 1937年以前

  郭君善刻印,沈乙盫、金香严两叟并作诗称之,嘱予助喜。

  玄鉴入海印,万象森目前。揽此文彩彰,妙尽蹄迒缘。来风善为辨,拈提到轆甎。摹印出缪篆,但取官私便。后来立宗匠,好事递有传。释心鞶帨外,静寄文房妍。孰非性德流,失以柔道牵。多君秉寸铁,力可摧群坚。割取杂玉佩,镂出天龙翩。摩挲秦汉上,思逸威音先。一法幻无尽,倏变手眼千。滮湖二老翁,示我赞喜篇。明珠倾栲栳,五色随方宣。吾才惭数宝,要令鼻孔穿。挥斤同说法,著稧宁碍玄。青山君故业,白云谁家禅。颇疑陆跟石,何事问南泉!只今恣雕琢,遇物任方圆。为复神通尔,为复法如然。信知月可斧,将谓心善渊。三句超空水,一札彻中边,请看无文印,又作么生镌。

  《寒露菌》乃刺时讽世之作。“怜彼根蒂微,岂识秋旻高”,讥政客也。“出门虎迹乱,倚树方鸣鸮“,言天下之乱也。“寄语采芝人,勿受商山招”二句点题,用四皓(注)应吕后之招,卒为出山事,又四皓尝有《紫芝歌》也。

  (注)秦汉之际隐居商山的东园公、绮里季、夏黄公、甪lu里先生四老人,须眉皓白,故称。

  寒露菌 1926年

  皋亭多菌,生松下丛草中,寒露后乃有之,野人谓之“寒露菌”。然味薄易败,非采菇之良者也。丙寅九月信宿山中,取以供馔,遂作此诗。

  密林翳寒目,露下风习习。千章何蒙茸,覆此径寸苗。流湿始有滋,荣悴在一朝。怜彼根蒂微,岂识秋旻高。野人矜地味,荐俎同溪毛。柔甘取暂适,杂毒谁能销。充肠事易足,谢尔采摘劳。服饵求列仙,客养计已饕。万物自相盗,膏火徒煎熬。钩吻善杀人,谷食亦今夭。鰕觛啖沮洳,戎马生广郊。攓蓬指骷髅,鼠穴俯僬侥。蒸成信一机,生死元同条。出门虎迹乱,倚树方鸣鸮。寄语采芝人,勿爱商山招。

  五言求其谨严,七言歌行则须有开阖动荡之势。《金华北山山洞歌》可谓盛唐之音,山谷、荆公均不能到。诗人所感,每以眼前景物兴起,所感深者,理趣亦深。读诗者须有同感,便与诗人之心合而为一,犹治义理之学至于纯熟,则其心与圣人之心合而为一也。唐诗说理者少,李东川能之,《杂兴》一首确是好诗。吾此诗音节似之,而说理则较大。

  金华北山山洞歌 1937年以前

  屈子离群思远游,世间何处非丹丘?御风缩地聊可及,吾行不与时人谋。清虚任物尊黄老,洞天分治从灵宝。颇怪仙人有俗情,琳阙珠宫岂长保。久向兹山閟灵怪,石乳寒凝如倒薤。然犀夜烛穷幽玄,投足奔流逆澎湃。白日雷霆风雨上,帝释天魔屹相向。旌幢鳞羽强安名,伯夷志眩神尧丧。初平一叱泯柔刚,龙汉迢遥隔几桑。不见青牛逢尹喜,浪传黄石教张良。情与无情共元体,掌中■■才稊米。峥嵘寥廓始无形,昭昭何必异冥冥。大力中宵趋不缀,小智营营贪鼠穴。五丁奋臂空咨嗟,七圣迷途犹未彻。盈虚消息本相乘,火自流金水自冰。终古业风吹识浪,千年深谷变高陵。行歌欲觅渔樵话,击竹时来粥饭僧。见说蚩尤方苦战,何如松子事飞升。

  吾诗长于五古,《金华北山山东歌》似李东川。近多为律诗,此后当多作歌行。

  《寄答洪巢林》诗中,“古月犹今月”言性,“晴云杂雨云”则说习气也。

  寄答洪巢林 1937年以前

  禅病曾规我,祥歌亦许君。无生安有意,不乱且同群。古月犹今月,晴云杂雨云。童鸥知善喻,澄勒会交忻。(君方与异趣者同事)

  《再答啬庵兼示巢林》第一首,“一庭白雨群疑尽,满目青山万法如”,上句用《易.睽卦》,下句对以佛经。

  再答啬庵兼示巢林四首之一 1937年以前

  甘露醍醐独贶予,垂芒千尺上清书。一庭白雨群疑尽,满目青山万法如。才士徒为天下好,空生终在化城居。喜分香积怀中钵,来饭清涟寺里鱼。

  杜诗“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两句用叠字,即以状落叶、江涛之声。吾《落叶和肇法师韵》“梦中一夜萧萧雨,脚底千岩飒飒风”字法相同。又《病怀》“一春黯黯长逢雨,四海茫茫久罢琴”亦用叠字。

  落叶和肇法师韵 1937年以前

  斫却龙门百尺桐,尽驱鸾凤散遥空。梦中一夜萧萧雨,脚底千岩飒飒风。春入槎桠抽蔓绿,烧残木骨木出拔炉红。辞枝莫厌归恨晚,说与耆年万事同!

  病怀

  朝华逝水杳难寻,独夜残年百感侵。阳焰已消将曙影,悲魔犹袭未枯心。一春黯黯长逢雨,四海茫茫久罢琴。病里不知昏昼异,攓蓬思共骷髅吟。

  《答赵纶士元日见赠》,起句以原诗用陶诗,即以陶诗之意答之。颔联羌无故实,“麋鹿窥牖”指赵来访。颈联“同坑”、“异土”、“处梦”、“经年”借用禅语,属对自然,一喻人性皆善,一喻时间之幻。结语活泼泼的,“梅边”、“柳边”随人自会。论学术,则如朱子所谓“高明者蹈于虚无,卑下者流于功利”。论时事,则同为功利,又有两派,不是左派,便是右派。实则悟到“同坑无异士”便无“梅边”、“柳边”矣。夫子言“有鄙夫问于我,我叩其两端而竭焉”两端便是梅柳,鄙夫便是儿童。随物所见,即物起兴,信手拈来便是。可见诗人之旨多不易会。

  答赵纶士元日见赠

  尚有诗人与作缘,忘天一醉始知天。山深麋鹿常窥牖,海近鱼龙或在塵。久信同坑无异土,未妨处梦谓经年。何心闲看儿童戏,不是梅边定柳边。

  谈《题钟氏父子乡试朱卷》云:制举时代犹非寝馈经术,文不能工。顾亭林《日知录》慨叹唐宋诗赋变为制举,今则每况愈下矣。此题无话可说,籍端兴感而已。“四本清言”,原论不传,《世说新语》犹可考见,以对“五经异议”,甚工。“坏壁弦歌”,以喻钟文;“空仓雀鼠”,以喻今日也。

  题锺氏父子乡试朱卷 1937年     

  (序略)

  制举先民重,操戈赤日繁。五经成异议,《四本》罢清言。坏壁弦歌在,空仓雀鼠喧。家风犹古辙,时论已迷源。

  偶因一时之感和得二诗(诗轶,乃三十年代初和孙叔仁者),托物起兴,稍有理趣。一言人智未遽胜于虫伦,是绝端非战论。一言忧喜强弱悉皆平等。

  谈《将避兵桐庐留别杭州诸友》云:老杜有此风格,无此议论,以其所见者小也。吾诗首四句先言处灾变之礼,次言祸乱之源,次言飞机之惨忍,次自述兼及故人。避兵桐庐,只用“逝从大泽钓,忍数犬戎厄”二语一点,层次井然。宋詽、墨翟虽非攻寝兵,其意犹其于功利计较,故终无补,犹今之和平会议也。“磔轹“二字用以形容爆炸之惨,甚得当。”登高望九州“二句,老杜能之。”甲兵其终偃“二句系倒装句法,老杜亦能之。”儒冠甘世弃“二句,用字有谢诗意味,非老杜所能。结处二句甚有力量。通篇一字难移,可传之作也。劳者之歌,少苏其气,此亦出于自然,不容勉强。即如全用仄韵,乃有悲痛之音,亦是下笔自来,莫之为而至者。

  将避兵桐庐,留别杭州诸友 1937年9月

  礼闻处灾变,大者亡邑国。奈何去坟墓,在土亦可式。妖寇今见侵,天地为改色。遂令陶唐人,坐饱虎狼食。伊谁生厉阶,讵独异含识。竭彼衣养资,殉此机械力。铿翟竟何裨,蒙羿递相贼。生存岂无道,奚乃矜战克?嗟哉一切智,不救天下惑!飞鸳蔽空下,遇者亡其魄。金城为之摧,万物就磔轹。海陆尚有际,不仁于此极。余生恋松楸,未敢怨逼迫。烝黎信何辜,胡为罹锋镝!吉凶同民患,安得殊欣戚。衡门不复完,书史随荡析。落落平生交,遁处各岩穴。我行自兹迈,回首增怆恻。临江多悲风,水石相激荡。逝从大泽钓,忍数犬戎厄。登高望九州,几地犹禹域?儒冠甘世弃,左衽伤髦及。甲兵其终偃,腥膻如可涤。遗诗谢故人,尚想三代直。

  《留别杭友》一首,音节哀而促。《郊居述怀兼答诸友见问》一首,较为舒缓,虽在患难,词不迫切。前篇礼意重,故谨严;后篇乐意多,故和易。

  郊居述怀兼答诸友见问 1937年

  天下虽干戈,吾心仍礼乐。避地将焉归,藏身亦已绰。求仁即首阳,齐物等南郭。秉此一理贯,未释群生缚。锁尾岂不伤,三界同漂泊。人灵眩都野,壹趣唯沟壑。鱼烂旋致亡,虎视犹相搏。纳阱曰予知,偭规矜改错。胜暴当以仁,安在强与弱!野旷知霜寒,林幽见日薄。尚闻战伐悲,宁敢餍藜藿?蠢彼蜂蚁伦,岂识天地博!平怀頫仓溟,寂观尽寥廓。物难会终解,病幻应与药。定乱由人兴,森然具冲漠。麟凤在胸中,豺虎宜远却。风来晴雪异,时亨鱼鸟若。亲交不我遗,持用慰离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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