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府《清商》等绝中有些是一倡一答,男女互赠的诗,在《西曲歌》里曾有少数被人注意到,如《那呵滩》二首:

闻欢下扬州,相送江津湾,愿得篙橹折,交郎到头还。

篙折当更觅,橹折当更安,各自是官人,那得到头还。

“到”就是“倒”,篙橹都折,就只能倒转而还了。前一首女子词,后一首男子答。谭元春云“二首一语一应”,范大士云“一种相调之情写来如话”,是也。这种赠答诗在西曲歌里很希罕,此例之外只有齐释宝月的《估客乐》“大编珂峨头”和“初发扬州时”两首(1)。但在《吴声歌曲》里这类诗却不少见,似乎一向不曾有人留心过。例如《欢闻变歌》:

金瓦九重墙,玉壁珊瑚柱,中夜来相寻,唤欢闻不顾。

欢来不徐徐,阳窗都锐户,耶婆尚未眠,肝心如椎橹。

前诗是男子埋怨责备的口吻,后诗是女子的回答,语意很明显。又如《前溪歌》:

忧思出门倚,逢郎前溪度。莫作流水心,引新都舍故。

前溪沧浪映,通波澄渌清。声弦传不绝,千载寄汝名,永与天地并。

逍遥独桑头,北望东武亭,黄瓜被山侧,春风感郎情。

逍遥独桑头,东北无广亲。黄瓜是小草,春风何足叹,忆汝涕交零。

黄葛生烂漫,谁能断葛根,宁断娇儿乳,不断郎殷勤!

黄葛结蒙龙,生在洛溪边,花落逐水去,何当顺流还?还亦不复鲜!

第一首女子词,第二首男子答。“声弦”或是说琴音,因为前诗提到“流水”,就与高山流水的故事作联想,以琴音长在人心,喻相忆永无断绝。第三首女子词,第四首男子答。这两首句句针对,赠答的意味更明显。第五第六仍是女倡男答,前诗是“终不罢相怜”的口吻,后诗则似表示“覆水难收”,是所谓决绝之词。《乐府诗集》载《前溪歌》共七首,这六首成为三对。另一首原来也该有匹偶,可惜已经亡逸了。

我想,如要在《吴声歌曲》里发见更多的男女赠答之词,应该到大群的《子夜歌》里去搜寻。论理,《子夜歌》应该全部是男女赠答之词。因为它本是歌谣,(从《大子夜歌》“歌谣数百种,子夜最可怜”两句可以知道。)其内容又都是言情,自当和今时湘滇两广的山歌一样,有倡有答。但因为现存的《子夜歌》不完全,(2)又和文人的作品羼混,(3)一一分别实在不容易。不过,话虽如此,现在能够分别出来的也还不算太少,大约够得上一半罢。这里且在《子夜歌》里举十首,在《子夜四时歌》里举十六首做例。(各诗均见《乐府诗集》)

子夜歌

(一)落日出前门,瞻瞩见子度,冶容多姿鬓,芳香已盈路。

(二)芳是香所为,冶容不敢当,天不夺人愿,故使侬见郎。

(三)始欲识郎时,两心望如一,理丝入残机,何悟不成匹。

(四)见娘善容媚,愿得结金兰,空织无经纬,求匹理自难。

(五)崎岖相怨慕,始获风云通,玉床(4)语石阙,悲思两心同。

(六)今夕已欢别,合会在何时?明灯照空局,悠然未有期!

(七)自从别郎来,何日不咨嗟?黄蘖郁成林,当奈苦心多!

(八)高山种芙蓉,复经黄蘖坞,果得一莲时,流离婴辛苦!

(九)感欢初殷勤,叹子后辽落,打金侧玳瑁,外艳里怀薄。

(十)初时非不密,其后日不如,回头枇栉脱,转觉薄志疏。

上例(一)是男子词(二)是女子答。后诗第一句答前诗第四句,第二句答前诗第三句,三四答前诗一二。(三)是女子词(四)是男子答。两诗同以布匹之匹喻匹配之匹,词意恰恰相应。(五)(六)也是情人的对话,(五)是倡,(六)是答,不过何首属男,何首属女,却不显明。前诗“玉床”、“石阙”都代替“碑”字。和《读曲歌》“伏龟语石板”一句相同。“碑”与“悲”同音。崎岖已度,风云始通,正是苦尽甘来的时候,为什么又同有悲思呢?欲明其故须看答诗。答诗第一句“欢”、“别”两字不能连读,别无欢理。这句诗是说欢罢又别,看下文才能明白。“明灯照空局”就是说“不见棋”,“不见棋”也就是“未有期”,“期”、“棋”同音,隐语双关。前诗“始获风云通”一句是后诗“欢”字的注脚,后诗“别”字又是前诗“悲思两心同”一句的注脚,所以两诗必须合看,不能分割。(七)是女子词,以黄蘖的苦心喻相思的苦心。(八)是男子答词,黄蘖之外又添用一个比喻,以“莲”隐“怜”。是说彼此历经困苦,才得一次相怜(爱)的机会,也就是说不经困苦就不能得此机会,语气之间有感叹,也有慰勉。这两首诗也必须合看。(九)男或女词,(十)女或男答。前诗“打金侧玳瑁”,是说金箔镶嵌在玳瑁上,“箔”与“薄”同音双关。“外艳里薄”表面上说的是金,骨子里说的是人——薄情郎或负心女。这是责怨对方情衰的诗。答诗直认不讳,且针锋相对,毫不躲闪。第三句隐着一个“梳”字,“梳”、“疏”同音。梳篦日久变疏,本不足怪,人情渐疏不也很自然么?这意思和《读曲歌》“君行负情事,那得厚相于,麻纸语三葛,我薄汝粗疏”相似。这两首也是分割不开。

下面再从《子夜四时歌》举例:

春 歌

(一)妖冶颜荡骀,景色复多媚,温风入南牖,织妇怀春意。

(二)朝日照北林(5),初花锦绣色,谁能不相思,独在机中织。

(三)自从别欢后,叹音不绝响,黄蘖向春生,苦心随日长。

(四)昔别雁集渚,今还燕巢梁,敢辞岁月久?但使逢春阳。

夏 歌

(一)高堂不作壁,招取四面风,吹欢罗裳开,动侬含笑容。

(二)反覆华簟上,屏帐了不施,郎君未可前,待我整容仪!

(三)春倾桑叶尽,夏开蚕务毕,昼夜理机缚,知欲早成匹。

(四)田蚕事已毕,思妇犹苦身,当暑理服,持寄与行人。

秋 歌

(一)风清觉时凉,明月天色高,佳人理寒服,万结砧杵劳。

(二)白露朝夕生,秋风凄长夜,忆郎须寒服,乘月捣白素。

(三)开窗秋月光,灭烛解罗裳,合笑帷幌里,举体蕙兰香。

(四)凉秋开窗寝,斜月垂光照,中宵无人语,罗幌有双笑。

冬 歌

(一)渊水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二)未尝经辛苦,无故强相矜,欲知千里寒,但看井水冰。

(三)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晃荡无四壁,严霜冻杀我。

(四)蹑履步荒林,萧索悲人情,一唱泰始乐,枯草含花生。

春歌(一)男子词,意谓这样的季节,织妇的情思该有点异样了吧!(二)女子答:正是如此。(第三句《玉台新咏》作“谁能春不思”,语气更相应。)(三)女子词,是“道苦”之诗。(四)男子答:别离的日子虽不少,能及时而归也就可慰了。夏歌(一)男子词,(二)女子答。后诗“整容仪”三字从前诗“罗裳开”三字来。(三)男子词,(四)女子答。和下面秋歌(一)(二)两首同类。秋歌(三)(四)是子夜歌群中最艳的诗,前一首似当属男子,“蕙兰香”似是对女子的赞美。冬歌(一)是女子词,(二)是男子答。“相矜”指前诗“我心”两句说。(三)女子词,(四)男子答。“荒林”即指“西陵松柏下”,“一唱”两句答前诗“晃荡”两句。

在《子夜歌》和《子夜四时歌》里还有十几组(以一赠一答为一组)的诗可以做例,如“宿昔不梳头”和“自从别欢来”,“朝思出门前”和“别后涕流连”,“遣信欢不来”和“怜欢好情怀”,“年少当及时”和“侬年不及时”,“夜长不得眠”和“夜长百思缠”,“春园花就黄”和“碧楼冥初月”,“开春初无欢”和“春别犹眷恋”,“青春盖渌水”和“春桃初发红”,“秋风入窗里”和“鸿雁搴南去”,“昔别春草绿”和“寒鸟依高树”,“适见三阳日”和“严霜白草木”等首,赠答之意都很显著。此外有十几首也可能是赠答诗,但欠明显,征引从略。

这种赠答的形式间或也见于当时文人的模仿作品里,如谢灵运的《东阳溪中赠答》二首:

可怜谁家妇,缘流洒素足,明月在云间,迢迢不可得。

可怜谁家郎,缘流乘素舸。但问情若为,月就云中堕。

这两首诗自是模仿当时江南的民歌,在谢集中很显得别致,被选录在《玉台新咏》卷十。《玉台新咏》同卷又有梁武帝(6)《欢闻歌》二首:

艳艳金楼女,心如玉池莲,持底报郎恩?俱期游梵天。

南有相思木,合影(7)复同心,游女不可求,谁能息空阴?

这两首也是赠答。《乐府诗集》《欢闻歌》里收第一首,第二首放在《欢闻变歌》里。左克明《古乐府》只载第二首,也题作《欢闻歌》。徐陵并录这两首诗,或者也见出它们互相关应之处罢?《欢闻歌》也是吴声歌曲,也许这歌原来就是赠答体,梁武帝这两首也许正是保存原式。

这类少数例子,或有人以为是偶然巧合,但如《子夜歌》里属于赠答形式的既然那么多,就不会是偶然了。我们觉得有理由相信《子夜歌》原来都是男女赠答之词,不但《子夜歌》,从上面所举的例子看来,《前溪歌》也正是如此。

一九四七年,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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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此二诗《乐府诗集》不题作者姓名,从左克明《古乐府》作宝月诗。

(2) 子夜春夏歌皆二十首,秋歌只十八首,冬歌只十七首,显有亡逸。

(3) 《乐府诗集》载《子夜歌》四十二首,其中“恃爱如欲进”、“朝日照绮窗”二首《玉台新咏》题作梁武帝诗,二首与他诗作风迥异,郭书误录无疑。其余作风不似歌谣者尚多。

(4) 《乐府诗集》作“玉林”,从《古乐府》改正。

(5) 此用曹植诗句。《乐府诗集》作“明月照桂林”,春歌而言桂花,显有误,花作锦绣色亦不似月下光景,据《玉台》改正。

(6) 《乐府诗集》作王金珠诗,《古乐府》同。

(7) 《玉台》原作“含情复同心”,似非,此从《乐府诗集》及《古乐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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