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啊,求你怜悯,让所有被折断的翅膀强健起来吧!

谨将此书

献给凝神注视着太阳、抓火而手指不颤抖、

从瞽者喧嚣、呐喊声中听取“绝对”精神乐声的女性。

献给M.E.H.676

纪伯伦

小序

当爱神用其神奇光芒打开我的眼界,以其火一般的手指第一次触摸我的心灵时,我刚满十八岁。赛勒玛·凯拉麦是第一位以其纯美唤醒我的灵魂的女性。正是她带着我走向崇高情感的天园;在那里,白昼像美梦一样闪过,黑夜像婚礼似的消逝。

赛勒玛,正是她以她的美丽教育我崇拜美,用她的柔情让我看到爱情的隐秘;正是她对我吟诵了精神生活长诗的第一行诗。

哪一个青年能不记得第一个用温情柔语、纯洁无瑕、美丽容貌使自己青年时代的疏忽大意、漫不经心为触及心神、豁然开朗的觉醒所替代的少女?我们当中谁能不无限思恋那样的奇妙时刻:当他留意之时,突然发现自己的整个身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内心深处开阔、舒展开来,继而充满激动之情,因不肯吐露真实情况所带来的种种苦涩而令人感到欢快,又因由此引起的泪水流淌、思念及失眠而令人心满意足。

每个青年都有自己的赛勒玛,出现在自己生命春天的疏狂时期,使自己生活充满诗情画意,令自己白昼的孤寂被温馨所取代,夜晚的静寞被歌声所替换。

当我听到爱情通过赛勒玛的双唇在我心灵的耳旁窃窃私语前,我在大自然的影响与书籍、旅行的启示之间感到茫然若失,不知所措。当我看到赛勒玛像光柱一样矗立在我的面前前,我的生活一片空旷、荒芜、凄凉,酷似天堂中亚当昏睡不醒。赛勒玛·凯拉麦正是拥有这颗充满秘密和奇迹之心的夏娃,正是她使这颗心晓知了存在的实质,使之像一面镜子一样竖立在这些幻影的面前。始祖夏娃用自己的意志和亚当的顺从,将亚当带出了天堂,而赛勒玛·凯拉麦则用她的甜美和我的适应性,将我带入了爱情和圣洁的乐园。但是,人类始祖的遭遇也降临到了我的身上,将亚当逐出天堂的火剑就像以利刃寒光威胁我的宝剑一样,在我违背训诫和品尝善恶果之前,就将我强行驱逐出了爱情乐园。

如今,那黑暗的岁月已经过去,用它的脚抹去了那些日子的画面,美梦留给我的只有痛苦的回忆,就像看不见的翅膀一样在我的脑袋四周扑扇拍击,激起我内心深处发出忧伤叹息,使我的眼睛落下失望与悔恨的泪滴……赛勒玛,俊美、纯洁的赛勒玛已走到蓝色暮霭之后去了。她留在这个世界上的痕迹只有存在于我心中的悲痛和位于松柏树荫上的一块大理石墓碑。那座墓和这颗心,只有二者堪谈关于赛勒玛的存在,而那守卫坟墓的寂静,决不会泄露神灵隐藏在棺材黑暗中的秘密,吸收逝者遗体养分的树枝也不会用叶子的沙沙响声道出墓穴内幕。至于这颗心的痛苦和忧伤,它是会说话的,而且现在正随着墨水滴落而倾诉,将爱神、美神和死神演出的那场悲剧幻影公布给光天化日。

散居在贝鲁特城的我的青年时期的朋友们,当你们路过松柏林附近的那片墓地时,请你们进到里面,不要作声,要缓缓行走,以免你们的脚步声惊扰长眠黄泉之下者的遗骸,恭恭敬敬地站在赛勒玛的墓旁,代我问候掩埋她的遗体的黄土,然后叹着气提起我一句,并且请你们心中默默言道:“啊,在这里,埋葬着那位青年的希望,灾难已将他逐出到了海外。就在这里,他的愿望泯灭了,他的欢乐阴翳了,他的眼泪流尽了,他的微笑消失了。他的惆怅在这无声荒冢之间与翠柏绿柳一道生长。他的灵魂伴着回忆每天夜里都在这座墓上盘旋,与寂寞的幻影一道重复着悲凉、凄苦的挽歌,与树枝一道哭悼一位少女:昔日,她是生命双唇间的一支动人的欢乐之曲;如今,她已变成地心里一个对外无声的秘密。”

青年朋友们,我要你们凭你们心爱的姑娘起誓,定把花环放在我心爱的那位姑娘的坟上;但期你们放在一座被遗忘的坟墓上的那朵花,就像清晨的眼睛滴在凋谢的玫瑰花瓣间的露珠。

无言的悲伤

众人们,你们想必总是回忆起青春的黎明之时,期望青春画面回返,惋惜它的逝去。至于我,想起那时来,则像获得释放的囚徒回忆起监牢的墙壁和沉重的镣铐。你们把从童年到青年之间的那段时光称为黄金时代,其时,人全然不识愁苦滋味,就像蜜蜂越过腐臭沼泽飞向花团锦簇的果园那样,展翅高翔在种种烦恼、忧虑的上空。然而,我却只能将我的少年时代称为无声无形的痛苦时代,其时,那种种痛苦就像暴风一样居于并发作在我的心中各个角落,随着我的心发育成长而增多,直到爱神进入我的心中,打开心扉,照亮各个角落,那暴风方才离开那里,卷入知识世界的出口。爱情解放了我的舌头,我会说话了;爱情撕开了我的眼帘,我会哭泣了;爱情开启了我的喉咙,我会叹息诉苦了。

众人们,你们想必记得看见你们玩耍,听到你们纯洁心灵低语的田间、果园、广场和街道;而我也记得黎巴嫩北部那个美丽的地方。我只要合上双眼,不看周围的一切,那充满神奇和庄严的山谷和那座座以光荣与宏伟高耸入云的山峰便油然浮现,清晰可见;只要捂上双耳,不听那社会传来的喧嚣声,那条条溪水的潺潺流水声和那千枝万叶的沙沙响声便自然响在耳边。不过,我现在提及并思念的美妙景色只是乳儿对母亲的怀抱贪婪而已。正是那片美景折磨着我那被囚禁在少年时期的昏暗之中的灵魂,酷似笼中的猎隼看见一群群猎隼自由翱翔在广阔天空时所遭受的折磨。正是那片美景在我脑中充满静观的病痛和沉思的苦涩,并用半信半疑、模棱两可的手指在我的心周围织就了一层绝望的纱包。我每到旷野去,总是愁眉苦脸而归,至于悲伤原因何在,我则全然不知。我每逢傍晚抬眼远望那被夕阳染成的云彩,总是感到心中郁闷难耐,至于郁闷意味着什么,我则完全猜不出。我每当听到燕子鸣唱或溪水欢歌,我总是悲伤地停下脚步,至于悲伤默示着什么,我仍然不知其中奥秘。

人们说:“愚昧是空虚的摇篮;空虚乃休闲之坟墓。”此种说法对于那些生来就是死人、活着如同行尸走肉的人来说,也许是正确的。但是,当盲目的愚昧居于醒悟的情感旁边时,那么,无知比无底深渊更加残酷,比死亡更加苦涩。一个多情善感而知识贫乏的敏感少年,则是太阳之下不幸的人,因为他的心灵总是处于两种不同的可怕力量之间:一种看不见的力量,载着他遨游云端,让他看到美梦雾霭之外的绝美万物;另一种可见力量,将他禁锢在大地之上,用尘埃蒙住他的眼睛,让他惊恐、迷惘在一片漆黑之中。

愁苦生着丝绸般柔软、神经极端敏感的手,它能牢牢抓住人的心,令其尽尝孤独寂寞之苦。孤寂是愁苦的同盟军,同样也是每一种精神活动的亲密伙伴。面对孤独寂寞作用和惆怅苦闷影响的少年的心灵,颇像刚刚出花萼的白色百合花,在微风前瑟瑟抖动,花心迎着黎明之光开放,随着黄昏暗影的经过而合上花瓣。假若少年没有散心的娱乐场所和志同道合的友伴,那么,生活在他的面前就像狭窄的监牢一样,能够看到的只有四面结满的蜘蛛网,能够听见的只有各个角落传出的蛩虫鸣声。

拖累我的少年时代的愁苦并非源于我对娱乐场所的需求,因为当时我能玩耍的此类地方很多;也不是因为我没有志同道合的友伴,因为好友寻常,行处皆有。那种愁苦是我生来就有的一种心理病症,它使我喜欢离群独处,扼杀了我心灵中对于娱乐玩耍的倾向与爱好,摘去了我双肩上热望、幻想的翅膀,使我在万物面前就像一面湖,倒映着云天的色彩和树枝的线条,但却找不到一条通道,无法顺之而下,化为溪流,唱着欢歌而奔向大海。

这便是我十八岁之前的生活面貌。在我经历的岁月中,那一年如同山顶,因为它使我停下脚步,仔细观看这个世界,让我看到了人类所走的路,让我看到了人类爱好的草原和他们所遇到的重重障碍以及他们的法律、传统的洞穴。

就在那一年,我获得了重生。一个人,假若不被愁苦孕育和被失望分娩,继而被爱情放在梦想的摇篮之中,那么,他的生命就如同存在书中的空白一页。

就在那一年,我看见天使透过一位美娘的眼神望着我;我还看见地狱的魔鬼们在一个罪恶男子的胸膛上大喊大叫、竞相奔跑。在生活的美妙与丑恶之中,谁没有看见过天使和魔鬼,他的心将始终远离知识,他的灵魂里也是一片空白,没有情感。

命运之手

在那充满奇异事情一年的春天,我在贝鲁特。四月的春风催开了百花,吹绿了城市花园里一片绚丽景象,仿佛那就是大地向蓝天宣告的秘密。巴旦杏树和苹果树穿上了洁白的香衣,展现在房舍之间,活像身着雪白盛装的天上仙子,受大自然派遣下凡,要做诗才横溢、想象力勃发的文人墨客的新娘和妻子。

天涯处处春光美,但最美的春天却在叙利亚677……春乃未名神灵之魂,快步巡游在大地上,当来到叙利亚时,便放慢了脚步,回眸后望,与遨游在太空的帝王、先知们的灵魂相亲相近,和犹太国678的溪流同唱所罗门的不朽《雅歌》,与黎巴嫩杉树一起重忆古老光荣。

春天的贝鲁特要比其余季节里美丽得多,因为春时既没有冬天的泥泞,也没有夏日的沙尘;处于冬季的雨水与夏令的炎热之间的贝鲁特,就像一位俏丽的少女,刚刚用溪水洗浴过,坐在岸上,正用阳光揩拭她那嫩白丰满的胴体。

在那充满阳春四月的沁人肺腑的气息和令人振奋微笑的一天里,我去拜访了一位朋友。他住在远离社会尘嚣的一座房子里。当我们正用话语勾画我们的希望和理想线条时,一位可敬的老人走了进来。那老人年已花甲过五,朴素衣着和多皱的面孔足以表明他的庄重严肃。于是,我立即恭恭敬敬地站了起来。在我与他握手、问安之前,我的朋友走上前来,介绍说:

“这位是法里斯·凯拉麦先生。”

之后,朋友又报了我的名字,并说了句称赞的话。老人凝神注视了我片刻,用手指摸着他那布满雪白头发的高高前额,仿佛想追忆被忘却了的某件旧事的图景,然后微微一笑,绽现出兴奋的神情,走近我说:

“你是我的一位老朋友的儿子,我的青春岁月都是陪伴着他度过的。能看到你,我是多么高兴!我多么想通过你见见你的父亲啊!”

听老人这样一说,我很激动,只觉得有一股无形的吸引力将我放心地拉近他,就像暴风来到之前,天性将鸟雀引领到自己的巢里。我们坐下来,老人便开始向我们讲起他与我父亲昔日的友情,追忆着与我父亲共度的青春的年华,讲述着已被岁月用自己的心裹上了殓衣,并用自己的胸埋葬了的往昔的故事……老人们回忆自己的青年时代,就像江湖游子思返故乡的情感一样;他们喜欢讲述少年时代的故事,如同诗人喜吟自己的得意杰作。他们总是依靠居于往时角落的一种精神生活着,因为现实在他们的面前飞闪而过,从不顾盼他们;而未来,在他们的眼中,好像也罩着一层灰蒙蒙的雾霭和坟墓里的幽暗。

我们在交谈、回忆中度过的一个时辰,就像树荫掠过青草地那样飞闪过去了。法里斯·凯拉麦站起身来要离去,我急忙上前去与他告别。他用右手拉住我的手,左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说:

“我已二十年没有见到你的父亲了,但期你常来玩,以弥补你父亲长久远离之缺憾。”

我弯腰施礼表示感谢,并答应尽到作为儿子对父亲的好友应尽的义务。

法里斯·凯拉麦出门后,我的朋友又用带着某种谨慎的口气,向我讲了他的一些情况。我的朋友说:

“在贝鲁特,我不知道有第二个像他这样的人:财富使他成了公德高尚之人,而美德又使他变得更加富有。有极少数的人能够从来到世上起,到离开世上为止,从不伤害任何一个人的心灵;而这位老者则是这极少数人当中的一位。不过,这些人往往都是不幸的受气者,因为他们不懂得如何用计谋挣脱人们的奸诈与狠毒……法里斯·凯拉麦有个独生女,与他一起住在城郊的一座豪宅里。女儿的性格很像父亲,在女性中没有像她那样温柔娴淑、容貌俊秀的姑娘。不过,她也是很不幸的,因为父亲的大笔财富现已使她站在一个可怕的无底深渊的边沿。”

我的朋友说出这后几句话时,面上浮现出忧虑和惋惜的阴云。之后,他又说:

“法里斯·凯拉麦是位心地善良、品格高尚的老人,但却是个意志软弱的人:人们的伪善领着他走,就像是领着一个盲人;人们的贪婪让他止步,就像让一个哑巴站住。他的女儿虽然心存巨大力量和才能,但却完全屈从于父亲的薄弱意志。这便是隐藏在父女生活背后的秘密。有一个贪婪而虚伪、狠毒而狡诈的人晓知了这一秘密,这个人便是大主教,他用《圣经》掩盖他的丑魂,在人们面前显得像美德一样。他是多宗教、多教派之国中的一教之主,人们的灵魂和肉体都害怕他,都像牲口在屠夫面前低下脖子那样,在他面前俯首顶礼膜拜。这位大主教有个侄子,各种腐朽、罪恶因素在他心灵中相争互斗,酷似蝎子、毒蛇在山洞、沼泽边上翻滚。没过几天,大主教就要穿着他的黑衣长袍,让他的侄子站在他的右边,让法里斯的女儿站在他的左边,举起他那罪恶的手,将结婚花环置于二人的头上,用预言、符咒的锁链将一个圣洁的躯体与一腐尸连在一起,用腐败法律之掌将一个天魂与一个泥团捏合在一起,将灿烂白昼之心放在昏暗黑夜胸中。关于法里斯老人及其女儿的情况,现在我只能给你讲这么多,你不要问更多的事情。因为一提灾难,灾难就会临近,就像一旦怕死,死亡会立即来临一样。”

说到这里,我的朋友转过脸去,透过窗子向天空望去,仿佛想在能媒中寻觅日与夜的秘密。

这时,我原地站起身来,握住他的手,与他告别时,对他说:

“明天我去拜访法里斯·凯拉麦,一方面履行我的诺言,另一方面表示对他与我父亲友谊留下的珍贵回忆的敬重。”

我的朋友愣了片刻,他的面色也变了,仿佛我那简单的两句话引发他产生了一种新的可怕的想法。之后,他用奇异的目光久久注视着我,那目光中包含着友爱、同情与恐惧,就像先知的目光,看到灵魂深处有一种连灵魂自身都不知道的东西。他的双唇颤动了一会儿,但什么也没说。我离开他,带着杂乱心绪向门口走去。在我向后转身之前,我看到他的双眼仍在用奇异的目光望着我;我始终没有弄明白那目光的含义,直至我的心灵脱离了可以度量的世界,飞向了天国,在那里心与心凭眼神相互了解,灵魂靠相互了解而成长。

28岁的纪伯伦(优素福·胡维克绘)

在神殿门口

几天之后,我厌倦了孤单独处,也看累了书的愁容,于是登上马车,直奔法里斯·凯拉麦家而去。当车子行至人们常来游玩的松树林时,车夫调转马头,离开大路,一阵小跑,拐入一条柳荫走廊,两旁绿草葱茂,葡萄藤架枝叶繁茂,四月的鲜花张着口绽现出微微笑容,红的像玛瑙,蓝的像祖母绿宝石,黄的像金子。

不大一会儿,车子便在一座孤零零的住宅前停了下来。那座住宅周围是个大花园,树木枝条相互搭肩拥抱,空气中散发着玫瑰花、茉莉花和素馨花的芳香。

我刚在花园里走了几步,法里斯·凯拉麦便出现在宅门口,走来迎接我,仿佛响在那个孤零零地方的车马声已经宣布我的到来。老人笑容满面地表示欢迎,随之把我带进客厅,像一位思念心切的父亲那样让我坐在他的身旁,开始和我交谈,细问我的过去,探询我未来有何打算。我一一回答老人的问话,语气中充满美妙梦想和雄心宏愿的音调,这也是青年人在被幻想推上艰苦、麻烦频频而至的实际工作岸边之前惯于引吭高歌的调门儿……青年时代生着诗的翎羽、幻想神经的翅膀,青年人凭之飞上云端,看见世间的一切都像彩虹一样,五光十色,耀眼夺目,美不胜收;他们听到世间生灵无不放声唱着光荣与辉煌的赞歌。但是,那诗情画意一般的幻想翅膀不久就会被严厉考验的暴风撕碎,青年们也无可奈何地落到现实世界上;那现实世界是一面奇怪的镜子,人会从中看到自己的心灵那样渺小,那样丑陋。

就在这时,一位少女出现在天鹅绒门帘前,身着洁白光亮的绸衣,缓步朝我走来。她站住后,法里斯老人站起来向我介绍说:

“这是我的女儿赛勒玛。”

老人道出了我的姓名,介绍了我的情况之后,说:

“许久许久没有见到那位老朋友了,如今岁月让我看到了他的儿子。”

少女走到我的面前,眷恋凝视着我的双眸,仿佛想求我的眼神讲出我的真情实况,从中得知我的来意。然后,她握住我的手,她的手洁白、柔嫩,足以与田野上的百合花相媲美。手掌相接触的那一霎那,我的心中顿生一种奇异的新情感,很有些像作家驰骋想象力开始构思诗句时的心情。

我们默默地坐下来,仿佛赛勒玛把一种暗示沉静、庄重的高尚精神带进了客厅。好像她感觉到了那一点,于是望着我,微笑着说:

“家父常常对我谈起令尊大人,多次讲起他俩青年时代的故事。如果令尊大人给你讲过那些往事,那么,我们之间就不会是第一次见面了。”

法里斯老人听女儿这样一说,眉开眼笑,欣喜不已。他说:

“赛勒玛在爱好和主张上都是精神至上者。在她看来,世间一切东西都遨游在心灵世界中。”

就这样,法里斯老人又全神贯注、无限温情地与我交谈起来,宛如在我的身上发现了一种神奇的秘密,使他重新坐上回忆的翅膀,向着过逝的青春岁月飞去。

老人凝目注视着我,试图追回自己青春时代的影像;我则凝神注目着他,梦想着自己的未来。他望着我,就像布满季节变化痕迹的参天大树,俯视着一棵充满雄心大志、盲目生机的幼苗;大树年迈根深,饱经岁月的酷夏寒冬和时代狂风暴雨的考验,而幼苗却弱小柔嫩,只见过春天,晨风吹来便瑟瑟颤抖。

赛勒玛默不作声,时而望望我,时而瞧瞧父亲,仿佛正在我俩的脸上阅读故事的首章和末尾。

白昼叹着气从花园和果林中走过。夕阳西下,留给老人宅院对面的黎巴嫩高山峰巅金黄色的吻痕。法里斯·凯拉麦向我讲述了他的故事,令我惊异出神;我在他面前尽情唱着我的青春之歌,使他感到欣悦。赛勒玛坐在窗子旁边,用悲凉的双眸望着我们,一动不动,静听我们谈话,一声不吭,仿佛她知道美自身有一种语言,浑然天成,无需口舌发出的声音与节奏。那是一种永恒的语言,包含人类的全部音韵,使之成为一种无声的情感,就像平静的湖泊,将万川溪流的歌声吸纳到自己的心中,使之成为永恒的寂静。美是一种秘密,只有我们的灵魂了解它,为它而欢欣鼓舞,依靠它的作用而成长发育;而我们的思想,则站在它的面前不知所措,虽竭力试图用语言给它下个定义,将之形象化,但却完全无能为力。美是一种眼睛看不见的暗流,在观者的情感与可见事实之间波涌翻动奔流。真正的美是一种光,发自于灵魂中最神圣的地方,照亮肉体的外表,酷似生命源于果核之内,为鲜花送去彩色和芳香。美是男女之间顷刻之间达成的完全互相理解,霎那间诞生的凌驾于一切兴趣之上的爱慕之情,那便是被我们称为爱情的灵魂倾向。

那天傍晚,我的灵魂理解了赛勒玛的灵魂。究竟是这种相互理解使我把她看作太阳面前最美的姑娘,还是一种青春的醉态,使得我们幻想着根本不存在的美妙图景和幻影?莫非是青春使我二目昏黑,使我幻想到赛勒玛明眸放光、粉唇甜蜜、身段苗条,还是那种明光、甜蜜、苗条打开了我的眼界,以便让我观到爱情的欢乐和痛苦?所有这些,我都说不清楚。但是,我却知道自己尝到了一种在此之前从未感受到的一种情感;那是一种崭新的情感,它绕着我的心从容不迫地蹒跚晃动,就像灵魂在创世之前徜徉在海面之上。我的幸福与不幸从那种情感中诞生,如同万物按照上帝的意志轮回出现,转世再生。

我与赛勒玛初次见面的时刻就这样过去了。苍天如此仁慈,并且出乎意料地将我从困惑的奴役和少年的烦恼中解放出来,让我自由自在地行进在爱情行列里。爱情是这个世界上的唯一自由,因为它将灵魂提升到一个人类法律和传统达不到的崇高地位,就连自然法则与规律也无法控制它。

当我站起身来要告辞时,法里斯老人走近我,用真诚感人的声音说:

“现在,你已认识了到这家来的路,你到这里来,应该感到有一种把我引领到你父亲家的信心,应该把我和赛勒玛当成你的父亲和妹妹——不是吗?赛勒玛!”

赛勒玛点头表示同意。之后,她望了我一眼,那一眼,类似于一个迷路的异乡客忽然看到一个熟人时闪现的目光。法里斯老人对我说的那番话,正是我与他的女儿一起站在爱神宝座前的第一曲,也是以痛哭、哀悼而结尾的天国之歌的序曲。那番话又是一种力量,给我俩的灵魂以激励,我们便接近了光和火。那番话也是杯盏,我们从中饮下了多福河水,也喝下了苦西瓜679汁。

我出了门,老人一直把我送到花园尽头。我告别了父女二人,心在胸中剧烈跳动,如同干渴者的双唇触及水杯沿时颤抖不止。

盛燃的白炽火炬

四月过去了。在过去的一个月里,我常去法里斯老人家,与赛勒玛见面,在花园里对坐长谈,细观她的美丽容颜,欣赏她的天赋才气,静听她那无声的忧愁,只觉得有无数只无形的手在把我拉向她。那每一次访问,都会向我揭示她的一重新含义和她灵魂奥秘中的一层高深秘密,致使她在我的眼前变成了一本书,我读了一行又一行,背了一节又一节,唱了一曲又一曲,却总也读不完,唱不尽。

神赐予女性以心灵美和形体美,那是既明显而又神秘的现实,我们只能用爱情理解她,用圣洁去感触她,而当我们试图用语言描绘她时,她却远离我们的视野,隐藏到迷惑和模糊的雾霭之后去了。

赛勒玛心灵、形体俱美,我如何向不认识她的人描述她呢?坐在死神翅膀阴影下的人怎么能唤来夜莺鸣啭、玫瑰细语和溪水吟唱呢?一个拖着沉重镣铐的囚俘怎能追赶黎明的微风吹拂?不过,沉默不是比说话更难过吗?既然我不能用金线条描绘赛勒玛的真实相貌,难道恐惧之意能够阻止我用浅薄词语叙述赛勒玛的一种幻影吗?行走在沙漠中的饥饿者,假若苍天不降甘露和鹌鹑,他是不会拒绝啃干面饼的。

q赛勒玛身材苗条,穿着洁白长绸裙出现时,就像从窗子射进去的月光。她举止缓慢、稳重,颇有些像《伊斯法罕曲》680。她的嗓音低沉、甜润,间或被叹息声打断,就像随着微笑波动,露珠从花冠上滴落而下一样,她的语音由绛唇间滑落而出。她的面容嘛,谁能描绘赛勒玛的面容呢?我们用什么样的字眼、词语,能够描述一张痛苦、平静、被遮罩着的,却不是由透明面纱遮罩着的面容呢?我们什么样的语言,能够谈论每时每刻都在宣布心灵秘密,每刻每时都在向观者提及一种远离这个世界的精神世界的容貌!

赛勒玛的容貌美并不合乎人类所制定的关于美的标准和尺度,而是一种像梦一样的奇异之美,或者说像幻影,或者说像一种神圣思想,不可丈量,无可比拟,不能界定,画师的笔描绘不出,雕刻家用大理石雕刻不成。赛勒玛的美不在于她那一头金发,而在于金发周围的圣洁光环;她的美不在于她那一对明亮的大眼睛,而在于明眸内闪烁出的亮光;她的美不在于她那玫瑰色的双唇,而在于唇间溢出的蜜糖;她的美不在于她那象牙色的脖颈,而在于脖颈微微前倾的形象。赛勒玛的美不在于她那完美的体形,而在于她的灵魂高尚得像是一柄盛燃的白炽火炬,遨游在大地与无尽天际之间。赛勒玛的美是一种诗情画意,我们只能在高雅诗篇、不朽的画作和乐曲中才能看到她的影子。才子们总是不幸的,无论他们的灵魂多么高尚,却总是被一层泪水包裹着。

赛勒玛多思而寡言。不过,她的沉默是富有音乐感的,总是带着她的座客转移向遥远美梦的舞台,使之能听见自己的脉搏,可看到自己的思想幻影和情感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与赛勒玛品质和性格形影不离的特质是深沉、强烈的忧愁。忧愁本是一种精神绶带,赛勒玛披上它,则使她的体态更加美丽、庄重、奇异,她的心灵之光透过布丝露出来,就像透过晨雾看到的一棵繁花盛开的大树,忧愁将我俩的灵魂紧紧联结在一起。我俩都能从对方的脸上看到自己内心的感受,都能从对方的胸中听到自己话语的回音,仿佛神灵已经把我们每个人变成了另一个人的一半,通过圣洁之手结合在一起,便成为一个完整的人;谁离开谁,都会感到灵魂中有一种令人痛苦的缺憾。

一颗痛苦的心灵与另一颗有相似情感与感受的心灵结合在一起,能找到安慰与快乐,正如在远离祖国土地上的两个异乡客之间感到亲切一样。忧愁、患难之中相互贴近的心,浮华的欢乐是不能将它们分开的。心灵中用痛苦拧成的纽带要比欢乐织成的纽带牢固得多。眼泪洗刷过的爱情总是圣洁、美丽、永恒的。

暴风骤雨

过了几天,法里斯老人邀我到他家吃晚饭,我欣然前往。我的心灵很馋老天爷放在赛勒玛手中的那种圣饼。那是一种精神圣饼,我们用心中之口吞食,越吃越觉得饥饿;那是一种神奇圣饼,阿拉伯的盖斯681、意大利的但丁、希腊的萨福682尝过它的滋味,不禁肝肠起火,心被熔化,那圣饼由神灵用亲吻的甜蜜和泪水的苦涩和成的面团做成,专供敏感、醒悟的心灵餐食,以便以其滋味令心灵欢欣,以其效应使心灵遭受折磨。

来到家中,我发现赛勒玛坐在花园一角的一张木椅上,头靠着一棵树干,身穿洁白长裙,像是一位幻想中的新娘,守在那个地方。我默不作声地走近她,像一个虔诚的拜火教徒坐在圣火前那样,在她的身旁坐了下来。我想说话,但发现自己张口结舌、双唇僵硬,只好沉默不语。一种无限深邃的情感,一经用具体语言表达出来,难免失却它的部分特殊意味。不过,我觉察得到,赛勒玛正在静听着我的内心自言自语;与此同时,她也从我的双眸中看到了我那颗颤抖心灵的影像。

片刻之后,法里斯老人来到花园,朝着我走来,照习惯向我伸出手来表示欢迎,似乎也想对我与赛勒玛两颗灵魂联结在一起的隐秘表示祝贺。他微笑着说:

“我的孩子,快来吃饭吧!晚饭在等着我们呢。”

我们站起身来,跟着老人走去。赛勒玛用充满柔情的目光望着我,好像“我的孩子”一语唤醒了她内心的一种新的甜蜜感觉,其中包含着她对我的爱,如同母亲抱着孩子。

我们围桌坐下,边吃边喝边谈。我们坐在那个房间,津津有味地吃着各种可口美食,品尝着各种玉液琼浆,而我们的灵魂却不觉地遨游在远离这个世界的另一天地,梦想着未来,准备着应付各种可怕局面。三个人因生活志向不同,故想法各异,但他们的内心都怀有诚挚的友谊与至爱。三个人都是清白的弱者,他们感情丰富,而所知甚少,这便是心灵舞台上演出的悲剧。一位年高德劭的老人,甚爱自己的女儿,只关心女儿的幸福;一个芳龄二十岁的姑娘,对自己的未来总是近看看、远看看,注目凝视,目不转睛,以便看看究竟是什么欢乐和不幸在等待着自己;还有一个小伙子,梦想联翩,忧思重重,既没有尝过生活美酒的滋味,也没有喝过生活的酸醋,一心想鼓翼飞翔在爱情和知识的天空,但因太弱,站都站不起来。三个人在远离喧嚣城市的一座宅院里,围坐着一张精美雅致的餐桌,夜色一片寂静,天上的繁星凝视着庭院。三个人边吃边喝,而天命却将苦涩与荆刺埋在了他们的盘底和杯中。

我们刚吃完饭,一个女人走了进来,对法里斯老人说:

“老爷,门外有人求见。”

老人问:

“谁呀?”

女仆回答道:

“我猜想他是大主教的家仆,老爷。”

法里斯沉默片刻,随后就像先知望着天空那样,凝视着女儿的眼睛,以便看看女儿隐藏的秘密。之后,他转过脸去,对女仆说:

“让他进来吧!”

女仆闻声离去,过了一会儿,一条汉子出现了,身着绣金长袍,髭须两端上翘,哈腰问过安好,便对法里斯说:

“大主教阁下派我用他的专用马车来接你,他请你去,有要事与你相商。”

老人站起来,脸色都变了,原本春风满面的脸忽然蒙上了一层沉思的面纱,然后走近我,用温柔、甜润的声音说:

“我希望回来时还能在这里见到你。你在这里,赛勒玛能得到安慰,说说话可以驱逐夜下的寂寞,心灵的乐曲能够消除孤单的烦闷。”

然后望着女儿,笑着问道:

“赛勒玛,不是这样吗?”

姑娘点头称是,面颊顿时稍显绯红,继而用足以与笛声比柔美的话音说:

“我会尽心尽力让我们的客人感到快乐的,爸爸!”

老人在大主教家仆的陪伴下出了门,赛勒玛凭窗而站,望着大路,直至马车的影子消隐在夜幕之中,随着车子渐渐远去,车轮声渐渐消失,马蹄的嗒嗒响声也被寂静吞没了。

赛勒玛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绿缎子的沙发布面衬托着她那洁白的长裙,她就像绿色草坪中被晨风吹弯腰的百合花。

老天有意成全我的心愿,让我在远离尘嚣的住宅与赛勒玛单独相会,更有万木护卫,一片寂静,爱情、圣洁和美的幻影自由徜徉、漫步在房舍四周。

几分钟过去了,我俩默默无言,不知所措,静静沉思,都在期盼着另一个人先开口说话。难道那就是实现相爱灵魂之间互解共通的话语吗?莫非那就是发自唇舌、使心神相互接近的声音与节拍吗?莫非没有一种东西比口说出的更高尚、比声带为之震动的更纯洁吗?那不就是将一个心灵送往另一心灵,将一颗心的低语传入另一颗心的无声寂静吗?不就是那寂静将我们从自身中解脱出来,遨游无边的精神太空,接近田园吗?我们感到自己的躯体不过是个狭窄牢笼,这个世界无异于遥远的流放地。

赛勒玛望着我,眼神里已透露出她心灵的秘密。之后,她用令人心荡神驰的镇静口吻说:

“我们到花园里去,坐在树下,观赏一下月亮爬上东山的壮景吧!”

我顺从地站起来,阻止说:

“赛勒玛,我们站在这里待到月亮升起、照亮花园不是更好吗?现在夜色笼罩着花木,我们什么也看不见呀!”

她回答说:

“黑暗即使能够遮住眼前的花草树木,但却遮挡不住心中的爱情。”

她用非同寻常的语气说了这么一句话,然后把目光转向窗子,我则默默思考着她的话,想象着每个词语的意思,琢磨着每个字的真实含义。过了一会儿,她转过脸来,凝神注视着我,仿佛对自己说出的话感到后悔,想借自己的神奇目光,从我的耳朵里收回她讲出的那句话。但是,那神奇目光的作用恰恰相反,不但收不回那些话,反倒使那些更清楚、更深刻地留在我的胸中,紧紧贴着我的心,随着我的情感起伏涌动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这个世界的每一件伟大、美好的事物,均诞生于人内心深处的一种想法或一种感受。我们所看到的历代的作品,在其出现之前,原本都是隐藏在男子头脑中的一种想法或女子胸中的一种美好的情感……使鲜血像溪水一样流淌、奉自由作为神灵崇拜的可怕暴动,原本不过是生活在成千上万男子中的某位男子头脑中的一种浮想;令宝座倾覆、王国灭亡的痛苦战争,起初也仅仅是某个人头脑中的一个念头;改变人类生活进程的崇高学说,本来也只是才华出众的一个人心中的一种带有诗情的意向。一个想法建造了金字塔;一种情感毁灭了特洛伊城;一种念头创造了伊斯兰光荣;一句话烧毁了亚历山大城图书馆。

夜深人静时产生的一种想法,有可能带你走向光荣,也可能引你步入疯狂;一个女人的一瞥,可使你成为最幸福的人,也可能使你成为最不幸的人;一个男子说的一句话,可使你由穷变富,也可能使你由富变穷……在那静悄悄的夜里,赛勒玛说的那句话,使我像停泊在海涛与苍天之间的船一样站在过去与未来之间。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将我从青年时代的昏睡和空虚中唤醒,把我的岁月带上通向死去活来的爱情舞台的一条新路。

我们来到花园里,行走在花木之间,只觉微风用它那看不见的手指抚摩着我们的脸面,鲜嫩的花和柔软的草在我们的脚下摇摆晃动。我们终于行至素馨花丛前,在一张长木椅子上默不作声地坐了下来,静听沉睡的大自然的呼吸,用甜润的叹息声透过蓝天望着我们的天目面前揭示彼此心中的隐秘。

月亮爬上了萨尼山,月光洒遍山巅、海岸,山谷坡上的农村清楚地显现出来,仿佛无中生有,突如其来。整个黎巴嫩山脉出现在银色月华下,就像一位曲肱而枕的青年,盖着一层轻纱,肢体若隐若现。

西方诗人心目中的黎巴嫩是个梦幻般的地方。不过,就像随着亚当、夏娃被逐,天堂被遮掩起来那样,随着大卫683、所罗门684和众先知的逝去,黎巴嫩的真实面貌也渐而消隐了。黎巴嫩是一个诗般的词语,而不仅仅是一座山名,它象征着内心的一种情感,使人想象到一幅幅奇妙的美景:繁茂的杉树林,散发着袭人的清香;用青铜和大理石建成的高塔,那是光荣与伟大的标志;一群群羚羊蹒跚漫步在山冈和谷地。那天夜里,我看到黎巴嫩宛如诗意般的幻想,像白日的梦境一样呈现在我的眼前。随着我们情感的变化,我们眼前的一切东西都变了模样。当我们心灵中充满神奇的幻想时,我们想象着一切东西都蒙上了神奇与妖丽的色彩。

赛勒玛望着我,月光照着她的面孔、脖颈和手腕,她就像美与爱之神阿施塔特的崇拜者雕刻成的一尊象牙雕像。

她问我:

“你为什么不说话呢?为什么不向我谈谈你的过去的生活呢?”

我望着她那对明亮的眼睛,像突然开口说话的哑巴一样回答她说:

“我一来到这个地方就说话,难道你没有听见?自打进了花园,莫非你没有听见我说的话?你的心灵能听到百花低语和寂静唱歌,也一定能听见我的灵魂和心的呐喊声。”

她用手捂着自己的脸,然后用断断续续的声音说:

“我已听到你的声音……是的,我已听到了。我听到了发自夜的肺腑的呐喊声和发自白昼之心的高声喧嚣。”

我忘记了自己过去的生活经历,忘掉了自己的存在,忘记了一切,只知道赛勒玛,只感觉到她的存在,立即说:

“赛勒玛,我已听到了你的声音,听到了一曲起死回生、引人入胜的伟大歌声,太空中的尘埃为之波涌翻腾,大地之基因之摇晃震动。”

赛勒玛合上眼,深红色的唇上绽现出一丝苦苦微笑,然后低声说:

“现在我知道了,有一种东西比天高,比海深,比生死和时光更强有力。我现在知道了昨天不知道,也不曾梦想过的那种东西。”

从那一时刻起,赛勒玛变得比朋友更亲密,比姐妹更亲近,比情人还可爱。她变成了一种与我的头脑形影不离的崇高思想,包围着我的心的一种温情和萦绕我心灵的一个美梦。

认为爱情必诞生于长期相处、久相厮跟的人们是多么无知啊!真正的爱情是灵魂互解的结晶,假若这种互解不能在片刻之内实现,那么,即使一年、一代也是实现不了的。

赛勒玛抬起头来,向着萨尼山与天边相接的遥远天际望去,然后说:

“昨天,你还像我的一位长兄,我放心地与你接近,在父亲在场的情况下,我可以坐在你的身旁。而现在,我觉得有了一种比兄妹关系更强烈、更甜蜜的东西。我觉得那是一种超越一切关系的奇妙情感,那是一种强烈、可怕、可爱的关系,使我的心中充满痛苦与欢乐。”

我回答她说:

“我们害怕的、我们的心胸为之颤抖的这种情感,难道不就是那种令月亮绕着地球转、地球绕着太阳转、太阳及其周围一切绕着上帝转的绝对规律的一部分吗?”

赛勒玛容光焕发,眼噙泪花,就像水仙花瓣上的露珠闪闪发光。她用手抚摩着我的头,将手指插在我的头发里,然后说:

“哪个人会相信我们的故事呢?谁相信我们在日落月出的时辰里,我们已跨越了怀疑与诚信之间的一切障碍和隘口呢?谁能相信我们初次见面的四月竟是让我们站在了生命最神圣殿堂的阳春之月呢?”

她说话时,我低着头,她的手一直在抚弄着我的头发。此时此刻,假若让我选择,我会放弃王冠和花环而选择抚弄我的头发的如丝的那只柔嫩的手。

我回答说:

“人类不相信我们的故事,因为他们不知道爱情是唯一一朵不需季节合作而成长、发育的鲜花。难道让我们初次见面的是四月吗?使我们站在生命最神圣殿堂的是这一时辰吗?难道不是上帝之手在我们出生、沦为白昼与黑夜的俘虏之前,就把我们俩的灵魂融合在一起了吗?赛勒玛,人的生命并非从子宫里开始,也不是在坟墓前结束。这个充满月华星光的浩瀚宇宙,不乏以爱情相互拥抱的灵魂和以互解联合化一的心灵。”

赛勒玛轻轻地抽回自己的手,将电的波浪留在我的发束之中,在夜间的微风吹拂戏动下,波浪起伏翻动有增无减。我伸出双掌,捧住她那只手,就像虔诚的教徒抚摩圣坛的帷幔祈祷祝福那样,将之放在我那火热的双唇间,久久、深深地亲吻:那热吻能用它的高温熔化人心的一切感受,能用它的甜美唤醒神灵中的一切纯真情感。

一个时辰过去了,其中的每一分钟均等同眷恋情深的一年。夜色寂静,月光入水,周围是一片林木花草。当我们沉醉在忘掉一切、只晓爱情真实的境界之中时,忽然听到马蹄、车轮声在迅速地靠近我们,我们立即从那甜滋滋的昏迷中苏醒过来,由幻梦世界回到了使我们感到进退两难、困惑难堪的现实世界。我们知道法里斯老爹已从大主教家回来了,于是走出树林,等待他的到来。

马车在花园入口停下,法里斯老人下了车,低着头缓步朝我们走来。老人家如同背负重载,疲惫不堪,走到赛勒玛跟前,双手搭在她的肩上,久久凝视着她的面容,仿佛怕她的形象消失在他那昏花的双眼里。随之,老泪纵横,淌落在那他满布皱折的面颊上,双唇抖动,绽现出凄楚的微笑,用哽咽的声音说:

“赛勒玛,过不了多久……过不了几天,你就要离开爸爸,投入到另一位男子的怀抱中去了。过不了多久,上帝的教法就要把你从这个孤零零的家里带到宽广的天地中去了。到那时,这座花园将会思念你那缓慢稳重的脚步,爸爸也将变成陌生人了。赛勒玛,天命已经开口说话,愿苍天为你祝福,求苍天保佑你!”

赛勒玛听父亲这么一说,面色顿改,两眼呆滞,仿佛看到了死神的影子站立在她的面前。随即,她抽抽噎噎地哭了,像被猎人射中的鸟儿,扑扑棱棱地落在低洼地上,疼得周身颤抖不止。她用被深深痛苦打断的声音大声喊道:

“您说什么?您说的是什么意思?您想把我打发到哪儿去呀?”

赛勒玛凝视着父亲,好像她想用目光揭去掩藏他胸中秘密的那层包裹。一分钟死一般的沉寂过去之后,赛勒玛叹了一口气,说:

“我现在明白了……我全明白了……大主教夺去了您的爱女……他为这只被折断翅膀的鸟儿准备好了笼子……爸爸,这就是您的想法和意思吧?”

法里斯老人只用深深的叹息做回答。然后将赛勒玛领进厅堂,慈爱之光从不安的面容上顿泻而出。我留在树林里,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情感被困惑戏动,如同秋风横扫落叶。过了一会儿,我跟着父女俩进了厅堂。为了掩饰爱打听别人隐私的好管闲事者的外表,我握住老人的手告别,又用类似于被淹死的人望着苍穹顶上一颗明亮的星星那样的目光望了望赛勒玛一眼,然后转身出了门,父女俩谁也没有觉察到我已离开那里。但是,当我行至花园尽头时,忽听老人呼唤我,我回头望去,发现他追了出来。我立即回头迎他。当他握住我的手时,用颤抖的声音说:

“原谅我,孩子!是我使你今夜以眼泪宣告结束。不过,你将会常来看我的,不是吗?当这个地方变得空空荡荡,只留下一个老人度过痛苦的风烛残年时,你能不来看我吗?当然,风华正茂不喜风烛残年,宛如清晨不与黄昏相会,但你将常来我这里,以便让我回忆起我在你父亲身旁度过的青春时光,让我重新听到那不再属于我的生活故事,难道不是这样吗?当赛勒玛走后,只有我一个人孤单单地住在这座远离众人家宅的房子里时,你会不常来看我吗?”

老人说出最后几句话时,声音低沉、断续。当我握住他的手,默默地抖动时,我感到几滴热泪脱眶而出,滴在了我的手上。此时此刻,我的心灵颤抖起来,只觉得对他有一种做儿子的情感在胸中涌动,甜蜜而痛苦,像口渴一样直冲上双唇,然后又像难言的痛苦一样回到心的深处。我抬起头来,看见他的泪水簌簌下落,我的眼泪也夺眶而出。他稍稍弯下腰,用颤抖的双唇吻了吻我的前额,然后把脸转向宅门,说:

“晚安……晚安,孩子!”

满布皱纹的老人脸上那一滴闪光的泪水,要比青年人泪水滚滚给人的心灵带来的震撼强烈得多。

青年人的滚滚泪水溢自泪水充裕的心间,而老人的泪却是眼角的残余泪滴,也是虚弱体内的剩余活力。青年人的眼泪像玫瑰花瓣上的露珠,而老人的眼泪则像舞动的黄叶,预示着生命的冬天已经临近。

法里斯老人的身影消隐在两扇门后。我走出了那座花园,而赛勒玛的话音依然绕在我的耳际,她的美貌像幻影一样蹒跚行走在我的眼前,老人家的眼泪也在我的手上慢慢干了。我离开那个地方,宛如亚当离别了伊甸园,但这颗心中的夏娃却没有在我的身边,当然也就不能让整个世界变成天堂了……我离开那座宅院,只觉得那是我再生的一夜,也是我首次看到死神面孔的夜晚。

太阳能用自己的热量使大地充满勃勃生机,同样也能用自己的温度使大地死亡。

烈火之湖

人在漆黑夜里秘密做的任何事情,也必将由人将之公诸于光天化日之下。我们的唇舌在寂静之中的悄声低语,往往在我们不知不觉之时,便变成了公众谈论的话题。我们今天想隐藏在住宅角落里的事情,明天就会暴露,公开展示在街头巷尾。

同样,黑夜的幻影宣布了大主教保罗·伽里卜会见法里斯老人的目的。就这样,能媒将大主教的言谈话语带到了城中各区,也传进了我的耳际。

在那月明风清之夜,大主教保罗·伽里卜召见法里斯老人,并非为了与他商量穷苦人、残疾人的事情,也不是为了把寡母孤儿的情况告诉他,大主教用自己的豪华私人马车把老人接去,原来是替自己的侄子曼苏尔·伽里卜贝克向老人的女儿赛勒玛求婚。

法里斯·凯拉麦是位富翁,他的唯一继承人便是他的女儿赛勒玛。大主教要选赛勒玛作他的侄媳,既不是因为她的美貌,也不是因为她灵魂高尚,而是因为她富有,她那万贯家财足以保证曼苏尔贝克的前程,借助她的大笔钱财,足以使贝克在贵族当中寻求到崇高地位。

东方的宗教领袖们不会满足于他们自己已经获得的尊严和权势,而是竭力让他们的后代居于众人之上,奴役人民,控制人民的人力、物力和财力。帝王驾崩,将荣誉传给自己的长子,而宗教领袖的光荣则像传染病一样传给兄弟及侄子。就这样,基督教的大主教、伊斯兰教的伊玛目和婆罗门教的祭司,都像海中蛟龙一样,伸出无数巨爪捕捉猎物,张开无数大嘴吮吸猎物鲜血。

当保罗·伽里卜大主教代侄子求娶赛勒玛时,法里斯老人只得用深深的沉默和灼热的泪水作答。当父亲要送别女儿时,即使女儿要嫁到邻居家或应选入皇宫,哪位父亲能不难过?当自然规律要一位男子同自己的女儿分别时,而那女儿是他自幼逗着她玩,继之教育、培养她成为妙龄少女,后来长大成朝夕相依为命的大姑娘,现在却要与他分别了,他的内心深处怎会不难过得颤抖战栗呢?对于父母亲来说,女儿出嫁的欢乐类似于儿子娶媳,只不过是后者给家庭增加了一个新成员,而前者则使家庭减少了一个亲密的老成员。法里斯老人被迫答应了大主教的要求,强抑心中不悦情感,在大主教的旨意面前低下了头。老人家不但见过大主教的侄子曼苏尔贝克,而且常听人们谈起他来,深知其性情粗野、贪得无厌、道德败坏。可是,在叙利亚,哪个基督教徒能够反抗大主教,同时又能在信仰中受到保护呢?在东方,哪一个违背宗教领袖意愿的人能在人们当中受到尊重呢?与箭对抗的眼睛,怎能逃避被射瞎的命运?与剑搏斗的手臂,怎会不被斩断?即使老人家能够违抗保罗大主教的意愿,他能保证女儿的名声不遭猜疑与毁灭吗?女儿的名字能够不遭受众口舌的玷污吗?在狐狸看来,高悬的葡萄不都是酸的吗?

就这样,天命狠狠抓住了赛勒玛,将她作为一个低贱的奴隶卷入了不幸东方妇女的行列。就这样,一个高尚的灵魂刚刚展开圣洁的爱情翅膀,在月光胧明、百花溢香的天空中遨游之时,便落入了罗网。

在多数地方,父辈的大笔钱财往往是女儿不幸的起因。靠父亲辛勤努力、母亲精打细算填充起来的宽大金库,顷刻之间便会化为继承者心灵的黑暗狭窄牢笼。人们顶礼膜拜的伟大财神,瞬间会变成折磨灵魂、毁灭心神的可怕恶魔。赛勒玛像许多不幸的姑娘一样,成了父亲巨财和新郎贪婪的牺牲品。假若法里斯不是一个富翁,那么,赛勒玛今天也会像我们一样,快活地生活在阳光下。

一个星期过去了。赛勒玛的爱总是陪伴着我:黄昏时,那真挚的爱在我的耳边吟唱幸福之歌;黎明时,那执着的爱将我唤醒,让我瞻望生活的意义和存在的秘密。那是神圣的爱,不知何为嫉妒,因为它无求于人;它不会使肉体感到痛苦,因为它在灵魂深处。那是一种强烈的爱慕之情,它会使心灵得到极大的满足。那是一种极度深刻的饥饿,它以知足填满人心。那是一种情感,它能使思念之情诞生,但却不激发思念之情。那是一种迷人心窍的蜃景,使我视大地为一片乐土,令我看人生是一场美梦。早晨,我行走在田野上,在大地的苏醒中看到了永生象征;我坐在海岸边,从大海波涛里听到了永恒歌声;我走在城市大街上,从行人的脸上和劳动者行动中看到了生活的美和繁荣的欢乐。

那是像幻影一样过去、像雾霭一样消失的日子,在我的心中留下的只有痛苦的记忆。那眼睛,我曾用它看过春令的美景和田野的苏醒,如今,它看到的只有暴风的愤怒和冬天的失望。那耳朵,我曾用它听到波涛的歌声,如今,它只能听到心灵深处的呻吟和深渊的号丧声。那心灵,曾是多么敬重人类的活力和兴盛的光荣,如今,它却只能感到贫困的不幸和堕落者的悲惨。谈情的日子多么甜润,说爱的岁月何其甘美!痛苦之夜多么苦涩、何其可怕啊!

周末的黄昏时分,我的心灵沉醉在情感的美酒之中,于是向赛勒玛的家走去。她的家宅是美所建造、爱所崇拜的圣殿,为的是让心灵在那里顶礼膜拜,虔诚祈祷。当我行至那座寂静的花园时,我感到有一种力量在吸引着我,将我带出这个世界,让我缓慢地接近一个没有争斗的神奇天地。我只觉得自己就像一位苏菲派685教徒,被天引向幻梦境界,我忽然发现自己行进在相互交织的树木与互相拥抱的鲜花之间。当我行至宅门口时,抬头一看,只见赛勒玛坐在素馨花树荫下的那张长椅上,那正是一周之前,在神灵选定的夜晚,我俩同坐的地方,是我的幸福的开端,也是我的不幸的源头。我默不作声地走近她,她纹丝不动、一声不响,仿佛她在我到来之前,就已经知道我要来。我在她身旁坐下来,她朝我的眼睛凝视片刻,深深长叹了一口气,然后把目光转向遥远的晚霞,那里正是夜首与日尾相互嬉戏的地方。一阵将我们的心灵纳入无形灵魂行列的神秘寂静过后,赛勒玛把脸转向我,伸出冰冷、颤抖的手拉住我的手,用类似于饥饿得说不出话来的人的呻吟似的声音说:

“朋友,你瞧瞧我的脸,好好地瞧一瞧,细细地看一看,读一读你想用语言了解的关于我的一切情况吧……亲爱的,你看看我的脸……哥哥,你好好瞧一瞧吧!”

我瞧着她的脸,久久地注视了一番,发现几天前她那还像口一样微笑和像燕子翅膀扇动的眼睛已经凹陷下去,而且呆滞僵死,蒙上了一层痛苦、忧虑的阴影;她那昨天还像高高兴兴接受太阳神亲吻的白百合花瓣似的皮肤已经枯黄,盖上了一层绝望的面纱;她的双唇本来像延命菊花,甜汁四溢,如今已经干枯,活像秋风下留在枝头上瑟瑟抖动的两片玫瑰;她的脖颈原先像象牙柱子一样挺立着,如今已经向前弯曲,仿佛再也无力承受头脑里的沉重负担。

我看到了赛勒玛脸上的这些令人痛苦的变化,但所有这些在我看来不过是薄云遮月,使月亮显得更加美丽、壮观、庄严。脸上所透露出来的精神深处的秘密,无论其令人多么痛苦难过,都会使面容更加妩媚、甜润;而那些默不作声,不肯吐露内心隐情和秘密的面孔,无论其线条多么流畅,五官如何端正,也谈不上什么美丽。酒杯只有晶莹透明,全呈美酒色泽,才能吸引我们的双唇。那天黄昏,赛勒玛正像一只盛满纯酒的杯子,生活的苦汁与心灵的甘甜相互掺杂在酒之中。赛勒玛在不知不觉中演示了东方妇女的生活:刚告别父亲的家,便使自己的脖颈套在了粗鲁丈夫的枷锁之下;才离开慈祥母亲的怀抱,就生活在残暴婆母的奴役之中。

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赛勒玛的面孔,静听着她那断断续续的呼吸声,默默地思考着,和她一起感到痛苦,为她感到难过。我终于感到时间停下了脚步,万物被遮挡起来,渐而消失,只看见两只大眼睛在凝神注视着我的内心世界,只觉得我双手捧着的那只冰冷的手在不住地颤抖,直到赛勒玛平静,听到她那从容的话音时,我才从这种昏迷中苏醒过来。她说:

“来吧,朋友,我们现在谈谈吧!趁未来还没有把艰难险阻加在我们的头上,让我们描绘、勾勒一下我们的未来吧!我父亲已到那个将成为我终身伴侣的男人家去了。上天选定的导致我出生的男人去见大地注定的成为主宰我的末日的男子去了。就在本城的中心,伴我度过青春时代的老人正在会见将伴我度过其余岁月的青年。今天夜里,父亲与未婚夫商定结婚日期;无论那一天多么遥远,终将是很近的。这个时刻是多么奇异,它的影响又是何等强烈!上星期的今夜,就在这素馨花树荫下,爱神第一次拥抱了我的灵魂;也在同一时刻,天命在保罗·伽里卜大主教宅里,写下了我未来故事的第一句话。此时此刻,我父亲和我的未婚夫正在编织我的结婚花环。我看见你坐在我的身边,我感觉得到你的心潮在我的周围波涌起伏,像一只干渴的鸟儿,拍翅盘旋在一条可怕的饥饿毒蛇把守着的清泉上空。这一夜是多么重要,其奥秘又是何等深刻!”

在我的想象中,绝望就像漆黑的魔影,狠狠地掐住了我们爱情的喉咙,一心将之扼死在童年之中。我回答她说:

“这只鸟将一直盘飞在清泉上空,不是渴得坠地而死,就是被可怕的毒蛇扑住,并被撕烂吞食。”

赛勒玛激动不已,话音像银弦一样颤动着说:

“不,不,我的朋友,还是让鸟儿活着,让这只夜莺一直唱到夜幕垂降,直到春天过去,世界毁灭,时光衰竭。你不要让它哑口,因为它的声音能使我复活;不要让它的翅膀停止拍击,因为羽翼的沙沙响声能驱散我心中的雾霭。”

我叹息着低声说:

“赛勒玛呀,它会渴死的,也会被吓死的。”

话语从她那颤动的双唇间奔腾倾泻而出,她回答道:

“灵魂的干渴要比物质的渴望更重要,心灵的恐惧要比肉体的安宁更可怕……不过,亲爱的,请你好好听我说。我现在站在一种新生活的门口,而我对之一无所知。我就像一个盲人,因为怕跌倒,所以用手摸着墙行走。我是一个女奴,父亲的钱财将我推到了奴隶市场上,一个男子把我买去了。我不爱这个男子,因为我对他一无所知。你也知道,爱情与陌生是不相容的。但是,我将要学着爱他。我将顺从他,为他效力,使他幸福。我将把一个懦弱女人能够献给一个强悍男子的东西全部献给他。至于你嘛,你则正处于青春,你面前的生活之路是宽广的,而且满铺鲜花和香草。你将带着你那颗炽燃的心走向宽阔世界。你将自由地思想,自由地说话,自由地做事。你将把自己的名字写在生命的面颊上,因为你是一名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你将像主人一样生活,因为你父亲穷,所以你不会成为奴隶,不会因为他那点家财而被带往买卖女奴的奴隶市场上。你将与一个心爱的姑娘结为伴侣:在她过门之前,她会先占据你的心房;在与你朝夕相处之前,她就会与你同思共想。”

赛勒玛说到这里,稍稍沉默、喘口气,然后用哽咽的声音说:

“可是,难道就在这里,生活之路就将我们分开,让你奔向男子的光荣,让我去尽妇道义务?莫非美梦就这样结束了?莫非甜蜜的现实就这样云消雾散了?难道喧嚣就这样将燕子的鸣啭吞噬?难道狂风就这样将玫瑰花瓣吹散?莫非粗脚就这样将酒杯踏碎?难道让我们站在朗月下的那一夜是假的?难道我们的灵魂相聚在这素馨花树下也是假的?难道我们急忙飞向星星,翅膀感到疲惫,就将我们一下抛入深渊?莫非爱神在沉睡中突然来到我们身边,顷刻醒来就大怒要惩罚我们?难道我的呼吸触怒了夜间的微风,使之顷刻之间化为狂风,意欲撕裂我们,将我们碾作尘埃,然后卷入谷底?我们既没有违背叮嘱,也没有偷食禁果,为什么要把我们驱逐出伊甸园呢?我们既没有玩弄阴谋,也不曾背叛,为什么要把我们打入地狱呢?不能,不能啊!一千个不能,一万个不该!我们相聚的片刻胜似数个世纪;照亮我们心灵的光芒足以征服任何黑暗。假若风暴在这个愤怒的海面上将我们分开,那么,波涛会在那个平静的海岸将我们聚在一起;倘使这种生活将我们杀死,那么,那位死神会使我们复活。

“女人的心是不会跟时间而变化,随季节而更替的。女人的心会久久挣扎,但却不会死亡。女人的心颇似旷野,人将之当作战地和沙场,拔掉那里的树木,烧掉那里的青草,用血染红那里的岩石,将尸骨的头颅栽入土地中。尽管如此,旷野依旧存在,寂静安详,春天照样按时而至,秋天仍然硕果压枝,直到永远……如今事情结束了,我们怎么办呢?请你告诉我,我们该怎么办?我们怎样分手,何时相聚?莫非我们应把爱神视作异乡客,夜幕将之送来,清晨又将之赶走?难道我们该将心里的情感看成一个梦,睡觉时才显示,苏醒后去而无踪?莫非我们应该把这一个礼拜看作烂醉时刻,顷刻便已清醒?……亲爱的,你抬起头来呀,让我听听你的声音!你说话呀!请你开口跟我说话呀!狂风吹翻我们的船后,你还记得我们共度的那些日子吗?寂静的夜里,你听见我的翅膀沙沙拍击声吗?你能感觉到我呼出的气在你的脸面和脖颈上波涌起伏吗?你能听到我痛苦哽咽的低微叹息声吗?你能看见我的幻影随黑夜幻影而来,又随晨雾消失吗?亲爱的,你对我说呀!你曾是我眼中的光明、耳中的歌声、灵魂的翅膀,以后你将是什么呢?”

我的心底之蕴全部溶在我的双目之中。我回答她说:

“赛勒玛,我将像你希望的那样属于你。”

她说:

“我希望你爱我。我要你爱我到我的末日。我要你像诗人爱自己的痛苦幽思一样爱我。我要你像旅行者记起水塘那样记起我,看见水塘先借水面照照自己的容颜,然后再俯首饮水。我要你像母亲记起胎儿那样记起我,胎儿未见到光明,便死在了母腹之中。我要你像慈悲的国王想到囚犯那样想到我,囚犯未接到国王的赦免令便死在了牢里。我希望你成为我的兄弟、朋友和伙伴。我希望你常来看望我的父亲,给孤独中的他送来欢乐和慰藉,因为我不久就要离开他,变成他的陌生人。”

我回答她说:

“赛勒玛,我将一一照办。我将使我的灵魂包裹你的灵魂,让我的心成为容纳你的俊美的房舍,让我的胸腔成为掩埋你的痛苦的坟墓。赛勒玛,我将像田野酷爱春天那样爱你。我将像鲜花靠太阳光和热量生长那样靠你生活下去。我将像山谷吟诵回荡在农村教堂上空的钟声那样吟咏你的名字。我将像海岸聆听波涛讲故事那样倾听你心灵的絮语……赛勒玛,我将像寂寞的异乡客思念亲爱的祖国那样思恋你。我将像饥饿的穷苦人向往一桌美食那样向往你。我将像被废黜的君王暗恋尊荣、辉煌岁月,垂头丧气的俘虏暗恋自由、安详时光那样暗恋你。我将像农夫想着饱饱禾穗和打谷场上的粮堆、善良的牧人想着肥美草原和甘甜泉水那样想着你。”

我说话时,赛勒玛一直望着夜幕深处,不时地叹叹气。她的心跳时快时慢,如同大海波涛时高时低。她说:

“明天,事实就要化为幻影,苏醒就会变成幻梦。思念者只靠拥抱幻影,干渴者仅饮梦中溪水,这能够满足要求吗?”

我回答道:

“明天,天命就要把你带到一个充满温馨与平静的家庭怀抱中,将我带到一个充满斗争、厮杀的世界里去了。你就要到一个男子家中去了,他会为你的俊秀容貌、纯洁心灵而感到幸福;而我,则要到岁月的埋伏的地点去,岁月将以其痛苦折磨我,用它那可怕的魔影恫吓我。你将投入生活怀抱,我却要进入争执天地。你迎来的将是亲昵与温馨,我面临的却是孤独与寂寞。不过,我将在死神阴影遮罩的山谷里竖起爱神的塑像,天天对之顶礼膜拜。我将与爱神夜下谈心,听她唱吟,将她当作美酒痛饮,把她选作衣服穿在身上。拂晓,爱神把我从睡梦中唤醒,领着我走向遥远的旷野;正午,爱神将把我带到树荫下,与百鸟一起同避烈日灼热,欢快乘凉;黄昏,爱神让我面对日落之地,让我聆听大自然告别光明时唱的歌,让我观赏寂静的幻影遨游在空中的壮景;夜晚,爱神拥抱着我,我安然进入梦乡,梦游情侣、诗人灵魂居住的天堂。春天,我与爱神并肩漫步,踏着生命用紫罗兰和延命菊画出的足迹,用水仙花和百合花杯喝着剩余的甘霖,在丘山和坡地之间欣然吟唱;夏天,我与爱神头枕干草捆,下铺青草作褥,上盖蓝天当被,与月亮、星辰亲切夜谈;秋天,我将与爱神一起去葡萄园,坐在榨汁机旁,观看正在脱掉金黄色衣裳的树木,仰望向海岸迁徙的鸟群;冬天,我将与爱神相互依偎在炉火旁,讲述历代故事,重温各国与各民族的史迹。青年时代,爱情将成为我的导师;中年时代,爱神将成为我的助手;老年时代,爱神将成为我的慰藉。赛勒玛,爱神将伴随我终生,直至大限来临,你我相聚上帝手中。”

语词发自我的心灵深处,语速急促,就像一柄火炬,火焰熊熊,火星四溅,旋即零落消失在花园的角落里。赛勒玛聆听着,泪水夺眶而出,簌簌下落,眼帘仿佛变成了双唇,泪流便是回答我的话语。

没有得到爱神赐予的双翅的人们,是不能飞到云天外观看那个神奇世界的,也看不到我和赛勒玛的灵魂在那悲欢交集的时刻遨游在那个世界里的情景。没有被爱神选作旅伴的人们,他们是听不见爱神说话的,这个故事也不是写给他们的;即使他们能够明白这几页书的意思,他们也看不到蹒跚在字里行间的不以墨水为衣、不把白纸当做宿身之处的幻影。可是,谁又未曾啜饮过爱神林中的玉液呢?哪个心灵又未曾恭恭敬敬地站在用心之底蕴铺地,以秘密、美梦和情感盖顶的光明神殿之前呢?哪一朵花的花瓣没有沾过晨露?哪条迷路溪水没有奔向大海?

赛勒玛抬起头来,仰望着繁星点缀着的夜空,两手伸向前,二目圆瞪,双唇颤动,蜡黄色的脸上呈现出一位受虐待女子心灵中的全部怨恨、绝望和痛苦征兆,然后大声喊道:

“主啊,女人有何过错,致使你大发雷霆?她又何罪之有,招来你发怒到地老天荒?莫非她犯下了可怕的弥天大罪,致使你给我无尽的惩罚?主啊,你是强大无比的,而女人则是软弱无双的,你为什么要用痛苦消灭她?主啊,你是伟大的,而女人只是在你的宝座周围匍匐爬行,你为什么要用双脚将之踏碎?主啊,你是强烈暴风,而女人在你面前,则像尘埃,你为什么要把她卷扬到冰雪上去呢?主啊,你是巨神,而女人则是不幸者,你为什么要同她作战?主啊,你明察秋毫,无所不知,而女人则是迷途的盲者,你为什么要置之于死地?主啊,你用爱创生了女人,又为什么要用爱将之消灭?主啊,你用右手将女人举到你的身旁,你又为什么用左手将之抛入深渊,而她全然不知你何时将之举起,又怎样将之抛掉?你把生的气息吹入女人的口中,却又将死亡的种子播入女人的心田。主啊,是你使她走在幸福路上,旋即又派不幸坐骑士来抓她。主啊,是你把欢乐的歌声送入她的喉咙,然后却用痛苦封住她的双唇,用愁苦拴住她的舌头。主啊,你用你那无形的手指将欢乐与她的痛苦系在一起,又用你那有形的手指在她的欢乐周围画上痛苦的光晕。你把宽舒和平安隐藏在她的卧室里,却又把恐惧和麻烦置于她的床边。你用你的意志唤醒了她的爱慕之情,而从她的爱慕之情中又生出了她的毛病与过失。你用你的意愿让她看到了你的造化之美,你也用你的意愿使她对美的钟爱化为致命的饥饿。你用你的法律使她的灵魂与漂亮肉体结配,你也用你的法则使她的肉体做了软弱和屈辱的伴侣。主啊,你用死亡之杯为她注入生命,又用生命之杯为她注入死亡,主啊,你用她的泪水为她洗净,又用她的泪水将她溶解。主啊,你用男人的面饼填充她的饥腹,然后又用她的心中情感塞满男人的手。主啊,你呀,你用爱情打开了我的眼界,又用爱情使我双眼失明。主啊,你用你的双唇亲吻了我,又用有力的手给了我一耳光。你在我的心中种下了白玫瑰,却又在玫瑰周围令荆棘、芒刺横生。主啊,你用一个我所深爱的青年的灵魂绑住了我的灵魂,却又用一个我素不相识的男人的身束住了我的身。主啊,你羁绊了我的岁月!主啊,帮我一把吧,让我成为这场殊死斗争中的强者;救救我吧,让我至死忠诚、纯洁……主啊,愿你如愿以偿!愿你的圣名永远吉祥!”

赛勒玛沉默下来,而她的面容还在说话。之后,她低下头,垂下双臂,弯下腰,仿佛失去了活力;在我看来,她就像被狂风摧折的树枝,被抛在低洼地,任其干枯,自消自灭在时光的脚下。我用我的灼热的双手捧住她那冰凉的手,用我的眼帘和双唇亲吻她的手指。当我想用话语安慰她时,发现我自己比她更值得安慰和同情。我沉默无言,不知所措,静静思考,感到时光在拿我的情感开玩笑,听到我的心在我胸腔里呻吟,不由自主地自己对自己担忧起来。

在那一夜余下的时间里,我俩谁都没说一句话。因为焦虑一旦巨大,人便会变得哑口无言。我俩一直默不作声,僵直地呆在那里,活像被地震埋入土中的一对大理石柱。谁也不想听对方说话,因为我俩的心弦都已脆弱无比,即使不说话,一声叹息也会震断它。

午夜时分,寂静得阴森可怕。残月从萨尼山后升起,在繁星中间,显得就像一张埋在灵床的黑色枕头里的白苍苍的死人的脸,在四周的微弱烛光映照下尤其令人心惊。黎巴嫩山脉像被岁月压弯脊背、被苦难扭曲身骨的老翁一样,眼里没有困意,与黑夜谈天,等待黎明到来,颇似一位被废黜的君王,坐在宫殿废墟间的宝座灰烬上。高山、树木和河流随着情况和时间的变化而变换着自己的形态与外表,就像人的面容一样随着思想和情感的变化而变化。白天里高高挺立的白杨树就像娇媚的新娘子,微风戏动着她那长长的衣裙,然而到了夜晚,它却像一根烟柱,高高插入无垠的天空。午间像强有力的藐视一切灾难的暴君一般的巨大岩石,在夜里却变得像一个可怜的穷光蛋,只有以大地当褥,盖着夜空作被。我们清晨看到的溪流波光粼粼,如同银色的蜜汁,耳闻它欢唱着永恒之歌;及至傍晚,它却像从山谷半腰淌泻下来的泪河,耳听它在像失子的母亲痛哭、哀号。一个星期以前,黎巴嫩山脉还是那样威严、壮观,其时皓月当空,人心欢畅;而那一夜里,它却变得愁眉苦脸、萎靡不振,面对着徘徊在夜空的暗淡残月和一颗悸动在心中的怏怏之心,显得那样寂寞孤独。

我们站起身来告别时,爱情和失望像两个可怕的魔影横在我俩之间:前者展开翅膀在我们的头上盘旋,而后者则用魔爪掐住了我们的喉咙;前者惊惶地哭泣,后者却讥讽地大笑。当我捧起赛勒玛的手放在我的双唇上亲吻、祝福时,她靠近我,吻了吻我的头发分缝处,然后坐在木椅上,合上眼,缓缓地低声说:

“主啊,求你怜悯!求你让所有被折断的翅膀强健起来吧!”

我离开赛勒玛,走出花园,只觉得我的感官被罩上了一层厚厚的纱幕,酷似雾霭在湖面弥漫。我独自走去,道路两旁的树影在我面前晃动,就像从地缝里钻出来的魔影在故意吓我。微弱的月光在树枝间瑟瑟颤抖,活似遨游在天空的妖魔向我的胸膛射来的一支支细长的利箭。我的周围一片沉寂,仿佛是黑暗之神捂在我身上的沉重黑色巨掌。

那时刻,存在中的一切,生活的全部意义,心灵里的所有秘密,都变得丑陋、可怕与骇人听闻。世间的美和存在的欢乐让我看到的精神之光,已经化为火,其烈焰灼烧着我的心肝,其烟雾笼罩着我的心灵。万物之声汇成的并使之成为天国之歌的和声,一时间化为比狮吼更加令人恐惧、比深渊呐喊更加深沉的啸鸣。

我回到自己的卧室,一下便瘫倒在了床上,就像被猎人射中的鸟儿,心被箭穿透,直坠落在篱笆之间。我的理智一直摇摆在可怕的苏醒与不安的睡梦之间,在这两种情况下,我的灵魂都在重复着赛勒玛的那些话:“主啊,求你怜悯!求你让所有被折断的翅膀强健起来吧!”

死神宝座前

婚姻,在我们这个时代是一桩可笑又可悲的交易,完全被男青年和姑娘们的父亲们所包揽。在这场交易中,多数地方的男青年们赢利,父亲们赔钱,而被当作货物从一家移入另一家的姑娘们,则欢乐尽失,如同旧家具一样,她们就被放在房舍的角落里,面对黑暗,慢慢地消亡。

现代文明使妇女的意识稍有长进,但却因为男子们普遍的贪婪之心,而使妇女们的痛苦有增无减。往昔,妇女是幸福的女仆,如今,她们变成了不幸的女主人;往昔,她们是走在白日光明之中的盲人,如今,她们却成了走在夜幕中的明眼人。过去,妇女们因无知而显得妩媚,因朴实而显得娴淑,因懦弱而显得强壮,如今,她们因娇美而变得丑陋,因敏感而变得肤浅,因知事而变得远离人心。她们能有一日变得美貌与知识、妖丽与德高、身材苗条与心灵坚强集于一身吗?我认为精神升华是人类的法则,渐臻完美是一条缓慢的规律,但它却是一条积极有效的规律。假若妇女在某件事上前进了,而在另一件事上落后了,那是因为登上山顶的路上有障碍,那里不乏贼窝和狼穴。在这座类似于苏醒前的昏厥的山中,在这座布满过去时代泥土和未来时代种子的山中,在这充满奇异嗜好和愿望的山中,不乏这样一座城市,那里的妇女正是未来女子的象征。赛勒玛在贝鲁特将是东方新女性的代表,但她像许多生活在以前时代的人一样,成了新时代的牺牲品,就像被急流卷走的一朵花,被迫走向不幸前进的行列中。

曼苏尔贝克与赛勒玛结了婚,二人住在贝鲁特海滨的一座豪宅里,那是个社会名流、富翁聚居的区域。法里斯老人独自呆在那座孤零零的住宅中,周围是花圃、果园,酷似牧羊人守着一群羊。喜筵日子过去了,洞房花烛之夜过去了,被人们称为“蜜月”的日子也过去了,留下来的便是醋酸加苦西瓜汁的日子,正像战争的显赫与辉煌,留下来的却是战死者的头颅和尸骨,横布在旷野之上……东方婚礼的豪华讲究把青年男女的心灵高高抛向天空,就像雄鹰展翅高翔云端,然后又把他们像磨盘一样丢入海底,简直就像沙滩上留下的足迹,顷刻便被浪潮抹掉。

春去夏至,接着便是金秋。我对赛勒玛的美渐而从一个青春少年对一位黄花少女的慕恋,变成一种孤儿对长眠地下的母亲英灵的无声崇拜。曾经占据我的整个身心的钟爱之情,变成了顾影自怜的盲目忧伤。曾使我热泪脱眶而出的酷恋之情,已经化为令我心滴鲜血的沮丧。曾充满我胸间的思恋呻吟之声,变成了深沉的祈祷。在寂静中,我的灵魂向苍天祈祷,祈求苍天给予赛勒玛以幸福,赐予她的丈夫以快活,让她的父亲放心。不过,我同情也好,祈祷、祝福也好,统统都是徒劳无益的。因为赛勒玛的不幸是心病,只有死神才能治愈它。她的丈夫则属于那样一种人: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得到一切,生活过得舒适、宽裕、快乐,但决不会以此为满足,还常贪图得到本来不属于他们自己的东西,就这样,他们一直受着他们的贪欲折磨,直到生命尽头。我希望法里斯老人放心也是没有用的,因为他的女婿刚刚娶了他的女儿,得到了她的大笔钱财,便把老人忘得一干二净,对他弃置不理,一心只盼他一命呜呼,好把他剩余的财产全部弄到自己手里。

曼苏尔贝克很像他的叔父保罗·伽里卜大主教。他的性格也像叔父。曼苏尔的心灵简直就是其叔父心灵的缩影。他叔侄俩之间只是伪善与堕落之别。大主教在他的紫色教服掩饰下实现自己的意愿,借悬挂在胸前那闪着金光的十字架满足自己的贪欲。而他的侄子,则是明目张胆、肆无忌惮地为所欲为。清晨,大主教去教堂;白日的其余时间里,他则用来榨取寡母孤儿、平民百姓的钱财。曼苏尔贝克整天都在被腐朽气息污染透的阴暗的花街柳巷里纵情酒色。

星期日,大主教站在祭坛前,一本正经地向信民们宣讲他自己并不遵守的训诫;而在一周里的其余日子里,他就忙于国家政治活动。他的侄子,则利用叔父的权势,把全部时光打发在与那些求职者和追求名利者的交易上。大主教是一个在夜幕掩盖下行窃的小偷,而曼苏尔贝克则是光天化日之下大摇大摆行走的骗子。

百姓就这样在这伙小偷和骗子之间惨死,就像群羊在狼的利爪和屠刀下丧命。东方各民族就这样屈从于心术不正、道德败坏之辈,于是渐而倒退,然后坠入深渊,时代匆匆而过,用其脚将之踏烂,就像铁链将陶器砸得粉碎一样……

究竟是什么让我用这么大篇幅来谈悲惨、绝望的民族呢?我本想记下一位不幸女子的故事,描绘一颗悲伤的、尚未尝到爱情的欢乐便惨遭痛苦打击的心灵……想到那位未曾拥抱过生活便被死神夺去生命的弱女子,我已不再流泪,却为什么谈起遭受压迫的那些无名百姓,我的泪水却夺眶而出呢?难道那位弱女子不正是受压迫人们的象征吗?那位在心灵爱好与肉体桎梏之间痛苦挣扎的女子,不正像在统治者与祭司们之间受折磨的民族吗?或者说那种将一位美丽少女带往坟墓阴暗处的无形情感,不正像用黄土掩埋百姓生命的强烈暴风吗?女人之于民族,如同光之于油灯:若灯油充足,那灯光会微弱昏暗吗?

秋天过去了,金风剥光的树木,戏动着飘飞的黄叶,如同飓风戏耍着海水的泡沫。冬天哭号着走来。我在贝鲁特没有一个伙伴,伴随我的只有梦,时而将我的心灵高高抬往星空,时而又将我的心降下埋入地腹。

愁苦的心灵只有在孤寂中安宁,于是我远离人们,就像受伤的羚羊离群而去,隐藏在山洞里,或者得到痊愈,或者默默死去。

有一天,我听说法里斯老人病了,我便放弃了独处,前往探望他。我躲开被车水马龙嘈杂声干扰长空静寂的大道,沿着橄榄树之间的一条小道步行而去。但见橄榄树那铅灰色的叶子上因雨滴而闪闪放光。

行至老人家,我走进门一看,只见老人躺在床上,身体瘦弱,面容憔悴,脸色蜡黄,二目深陷在双眉下,活像两个又深又暗的窟窿,病痛的魔影在那里游荡。昔日那曾经容光焕发、笑颜常驻的舒展面孔,如今紧缩着,愁眉不展,像一张皱皱巴巴的铅灰色纸,仿佛疾病在上面留下的一行行模模糊糊的奇怪字样。昔日那双温暖、柔软的手,如今已变成皮包骨头,瘦弱不堪,活像暴风中瑟瑟抖动的光秃秃的树枝。

我走近老人,问他近日可好。他把清瘦的脸转向我,颤抖的双唇上绽现出一丝凄凉的微微笑意,用似乎是从墙后传来的微弱声音说:

“去吧,孩子,到那个房间里去吧!给赛勒玛擦擦眼泪,让她平静一些,然后再把她带到这里来,让她坐在我的床边……”

我走进对面那个房间,发现赛勒玛瘫坐在一张椅子上,双手抱着头,脸埋在椅背上,屏着呼吸,以免父亲听到她的泣哭声。我缓步走近她,用近乎叹息的微弱低声呼唤她的名字。她就像被噩梦惊扰的睡梦中的人一样,惶遽地一动,随即坐正,用呆滞的目光望着我,仿佛她是在梦中看到了一个幻影,不相信是我站在那个地方。

一阵深深的沉默,仿佛它的神奇影响将我们带回到我们醉于神酒的时刻。之后,赛勒玛用指尖抹去眼泪,伤心地说:

“你看到岁月如何更替了吗?你看见时光怎样使我们迷失方向,我们又如何快步走进了这可怕洞窟了吗?就在这个地方,春天将我们聚集在了爱神的掌中;还是在这里,严冬又让我们在死神的宝座前见面。白日是多么灿烂,而这夜色又是多么黑暗……”

话未说完,她哽咽了。随后,她又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仿佛往事已浮现在她的面前,而她却不想看到它。我用手抚摩着她的头发,说:

“来吧,赛勒玛,来吧!让我们在狂风前像铁塔一样巍然屹立吧!来吧,赛勒玛,让我们在敌人面前像勇士一样挺立,用我们的胸膛,而不是用脊背迎着敌人的刀锋剑刃吧!我们倒下去,要像烈士那样壮烈;我们得胜时,要像英雄那样活着……在艰难困苦面前,坚定地忍受心灵上的折磨,总比退缩到安全、舒适的地方要高尚。在油灯四周拍翅扑火,直到化为灰烬的蛾子,要比在黑暗洞穴里平安、舒适生活的鼹鼠尊贵。不经受冬令严寒和各种因素考验的种子,是不能够破土而出,快快活活地饱尝四月的美景的……赛勒玛,来吧!让我们迈着坚定的步伐,在这条崎岖小路上前进吧!我们要抬眼望着太阳,以免看见散落在乱石中的骷髅和穿行在荆棘之间的毒蛇。假若恐惧会使我们在半路上停下来,黑夜里的幻影就会让我们听到奚落和嘲讽的呐喊声;如果我们勇敢地登上山顶,宇宙的灵魂就会与我们一道同唱欢乐凯歌……赛勒玛,你不要难过,不要悲伤,擦干眼泪,拂去脸上的愁云。起来,让我们坐在你父亲的床边,因为他的生命就是你的生命,你的微微笑容能使他病愈康复。”

她用充满温情、怜悯的目光望了我一眼,然后说:

“你的两眼里饱含失意、绝望之情,怎能要求我忍耐坚强呢?一个饥饿之人怎能把自己的面饼让给另一饥民呢?一个急需药品的病夫能将自己的药给另一病人吗?”

说罢,赛勒玛站起来,然后低着头向她父亲的卧室走去,我紧随其后。我俩坐在老人的病榻旁,赛勒玛强作欢颜,竭力佯装平静,老人也装作快慰、强壮的模样,然而彼此都能感受到对方的痛苦的脆弱,也能听到对方的心灵在呻吟。父女俩就像是两种彼此相似的力量,正在寂静之中相互消亡着。父亲已病入膏肓,因怜女儿的不幸而更趋衰竭;女儿深爱父亲,因眼见父亲临危而由衷痛苦。一颗即将告别人世的心与一颗完全绝望的心,在爱神和死神的面前相互拥抱在一起。此时此刻,我被夹在两颗心中间,心中感到无比悲哀,深切体会到那两颗心中的忧苦。天命之手把三个人聚集在一起,尔后又用力紧攥,直至将他们捏碎:老人像一座被洪流冲垮的老房子;姑娘好像一朵被镰刀砍断枝茎的百合花;还有一个青年,就像被大雪压弯了腰的幼苗。我们都像是天命之手的玩具。

这时,老人在被窝里动了动,然后把瘦骨嶙峋、青筋凸露的手伸向赛勒玛,声音里充满一位父亲心中的全部慈祥和温情,同时饱含一个病人的所有疾苦与病痛,说道:

“赛勒玛,让爸爸攥攥你的手。”

赛勒玛伸过手去,让父亲攥住。老人温情地攥着女儿的手,说:

“孩子,对过去的日子,我感到心满意足,我活了这么大年纪,品尝过了四季鲜果,尝尽了日夜带来的欢乐。少年时代,我曾扑蝶戏耍;青年时代,我曾拥抱爱神;人到中年,我集聚起万贯家财。在人生的各个阶段,我都是那样快乐、欢娱。赛勒玛,你母亲辞世时,你还未满三岁,但她却能把你当作珍宝留给了我。你像新月那样迅速长大,你母亲的容貌反映在你的脸上,就像星光倒映在平静的水池中。你母亲的品性和道德,见于你的言行里,就像透过薄纱能看见金饰一样。孩子,有你已足以使我深得慰藉,因为你像你母亲一样俊秀、聪颖……如今,我已成年迈老翁,老人们将在死神的温柔翅膀下得以安息。孩子,你不要难过!因为爸爸已活着看见你长成了一个漂亮的大姑娘。孩子,你该高兴呀!因为我死后仍然以你而活着。我现在就走与明天或后天走都是一样的。因为我们的岁月就像秋天的黄叶,将在太阳下飘落飞撒。假若时辰迅速带我奔向永恒世界,那是因为它知道我的灵魂迫切期望与你的母亲相见……”

老人用充满恋情与希望的甘甜语调说出那后几句话,忧虑密布的脸上闪烁着童子眼中闪现出来的亮光。他伸手从头旁边的靠枕间掏出一幅嵌在金边镜框中的小幅旧肖像,那镜框的四边因手掌常触摸而变得光滑闪亮,边框上的花纹也被唇吻得模糊不清。老人目不转睛地望着肖像,说:

“孩子,靠近我一点儿,我让你看看你母亲的影像,看看她留在这张相纸上的倩影。”

赛勒玛靠近父亲,父亲擦去她眼角的泪水,以免妨碍她看见那幅模模糊糊的肖像。她久久凝视着,仿佛那是一面镜子,照出了她的精神和面容。之后,她把肖像贴近双唇,热切地吻了又吻,然后大声喊道:

“妈!妈妈!妈妈!”

她没说别的,随后又把肖像放在她那颤抖的双唇上,仿佛她想用她那灼热的气息让母亲复活似的……

人的双唇能够说出的最甜蜜的字眼,便是“母亲”,最美的呼唤声,那就是“妈妈”。“妈妈”,这是一个简单但意义却深广无比的字眼,其中充满着希望、慈爱、怜悯和人的心灵中所有亲密、甘甜和美好的情感。在人的生命中,母亲就是一切:悲伤时,母亲是慰藉;沮丧时,母亲是希望;软弱时,母亲是力量,母亲是同情、怜悯、慈爱、宽恕的源泉。失去母亲的人,便失去了自己的头所依靠的胸膛,失去了为自己祝福的手,失去了守护自己的眼睛……

大自然界的一切,无不象征着和谈论着母性。太阳乃大地之母,以自己的热孕育大地,用自己的光拥抱大地。傍晚,太阳用海浪低吟、百鸟鸣啭和溪水的歌声将大地送入梦乡之后,自己方才离去。大地是万木百花之母,是大地生养了它们,待它们长大之后才断奶。万木百花又是香甜果实和生机勃勃的种子的母亲。而宇宙间一切存在的母亲,则是那充满美和爱的无始无终、永恒不灭的绝对精神。

赛勒玛不认识自己的母亲,因为母亲去世时她还很小。当她看见母亲的肖像时,激动之情难抑,情不自禁地大声呼叫“妈妈”。因为“妈妈”这个字眼藏在我们的心中,就像果核埋在地心里;在我们悲伤、欢乐之时,就会从我们唇间迸发出来,就像玫瑰花香不论晴雨都会由芳蕊洒露。

赛勒玛眷恋凝视着母亲的肖像,热切地亲吻,然后将之紧贴在她那激烈起伏的胸脯上,然后叹息起来,随着每一声的叹息,她的力量便失去一部分。终于,她那消瘦的体躯失去了活力,瘫倒在父亲的病榻旁。老人双手抚摩着她的头,说:

“孩子,我已让你从这相片上看到了你母亲的影像。现在,你就听我把她的话讲给你听吧!”

赛勒玛抬起头,酷似巢中的雏鸟听到母鸟双翅在树枝间扇动的声音时那样,望着父亲,凝神细听,仿佛她的整个身心都变成了凝视的眼睛和聪慧的耳朵。

父亲说:

“你还是个吃奶的婴儿时,你的母亲便失去了她的老父亲。她为你外公的亡故而悲伤,她像一个坚忍的有理智的人那样哭泣。但是,她刚从你外公的坟上回到家中,便在这个房间里,坐在我的身旁,双手捧着我的手,说:‘法里斯,我的父亲走了,我也就只有你了;有你在,就是我的慰藉。多情善感的心,就像枝杈繁盛的杉树,一条健壮枝杈失去了,杉树会感到疼痛,但不会死去,而是把自己的活力转到旁边的枝杈上,使之成长、壮大,继之用茂盛的嫩叶遮盖住被折断的枝杈留下的伤疤。’孩子,这就是你母亲痛失你外公之时所说的话。赛勒玛,这也是死神把我的躯体投入宁静的墓穴中和把我的灵魂引向上帝那里之时,你应该说的话。”

赛勒玛悲痛欲绝,说道:

“母亲失去了自己的父亲,还有你留在她的身边,而我一旦失去了你,我的身边还有谁呢?外公辞别了人间,母亲得到了一位诚心待她的忠诚、高尚的丈夫的庇护;此外,还有一个婴儿用小脑袋拱蹭她的奶子,用小胳膊搂抱她的脖子。可是,我一旦失去了你,爸爸,还有谁和我在一起呢?爸爸,你不但是我的父亲,也是我的母亲,是我少年时代的伙伴,又是我青年时代的良师益母;你若离去,谁又能替代得了你呢?”

说完,赛勒玛用噙着泪花的眼睛望着我,又用右手拉住我的衣角,说:

“爸爸,我只有这么一位朋友,别无他伴。你离我去时,他像我一样饱受着折磨,我能从他这里得到安慰吗?一个心已碎裂的人,怎么可能去抚慰一颗碎裂的心呢?一位悲伤的女子,也绝对承受不住邻居的悲伤,同样,鸽子不能用被折断了的翅膀飞翔。他是我心灵的伙伴,但我的忧伤使他肩负重担,把他的腰压弯了。我的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使他看到的只有一片黑暗。他是兄弟,我爱他,他也爱我;但他和所有兄弟一样,只能与我共同承受灾难,却无力减轻;只能以哭泣相助,使泪水更苦涩,令心中火更盛。”

我听着赛勒玛的话,难抑激动情绪,胸口憋闷,只觉得肋骨几乎要崩裂,化成无数喉咙和嘴巴,老人则望着她,他那瘦弱的体躯在靠枕和褥垫之间缓慢下滑,疲惫的心灵在颤抖,活像风中残烛。他张开双臂,平静地说:

“让我平平安安地走吧,孩子!我的双目已看到云外田地,我不会把眼光移离那些仙洞。让我飞走吧,我已用翅膀打碎了牢笼的栅栏……你母亲已在呼唤我,赛勒玛!你不要阻拦我……看哪,海面上风平雾散,船已张起风帆,准备起航了!你不要阻止船起航,不要夺船舵。让我的体躯与那些长眠的人一起安息,让我的灵魂苏醒吧!因为黎明已经到来,幻梦已经结束……用你的灵魂亲吻我的灵魂吧……给我一个饱含希望的亲吻,不要把一滴苦汁洒在我的身上,以免妨碍百花和香草从我身上吸取营养成分。不要把失望的泪珠滴在我的手上,因为它会在我的坟墓上生出荆棘。不要把悲伤的叹息画在我的前额上,因为黎明的微风吹来看见那画痕时,它便不肯把我的骨尘带到绿色草原上去……孩子,我生时爱你,死后也将爱你。我的灵魂会永远在你身边,保护你,关照你。”

老人望了望我,眼睛稍稍合上,我发现他的眼睛已经变成了两道灰色的线条。之后,就连寂静的太空也在窃听着他对我说:

“孩子,你呢,你就做赛勒玛的兄弟吧,像你父亲和我之间的关系一样。艰难时刻,你要守在她的身边,做她的终生朋友。不要让她苦恼伤心,因为痛悼死者是先辈留下的陋习。要对她说些开心的话,唱些生活的欢歌,她就会感到高兴,乐以忘忧……告诉你父亲,让他记起我。你一问他,他就会把我们青年时代展翅翱翔云端的情景告诉你……告诉你父亲,就说直到我的生命最后时刻,我还通过他的儿子表达着对他的诚慕之情……”

老人沉默片刻,而他的声音一直回荡在四壁之间。然后,他望望我,又瞧瞧赛勒玛,低声说:

“再不要医生用他的药面延长我的囚期了,因为奴役期已经结束。我的灵魂已在寻求宇宙的自由。不要让祭司站在我的床边,纵然我有过错,他的咒语也不能为我赎罪;即使我清白无辜,他的咒符也不能送我迅速进入天堂。人类的意志不能改变天意,星相家无法让星斗改道。我死之后,医生和祭司们想怎么办,就听他们的便吧!大海的波涛咆哮不止,而船依旧前进,直至航行到岸边……”

那一可怕的夜已过去一半时间,法里斯老人在黑暗中挣扎着睁开他那深陷的眼睛,那是最后一次睁眼,将目光转向伏在病榻旁的女儿。老人想说些什么,但未能说出,因为死神已吞饮了他的声音,只有几个字眼从他的唇间吐出,活像深深的喘息:

“夜……过去了……天亮了……赛勒玛……赛勒玛……”

旋即,老人低下头去,面色惨白,唇边溢出微微笑意,灵魂离开了肉体。

赛勒玛伸手去摸父亲的手,发觉那手已经冰凉。她抬起头来,朝父亲望去,发现他的面容已经罩上了死亡的面纱。此时此刻,生命在赛勒玛的体内已经凝固,眼里的泪水也已干枯。她一动未动,既没有喊叫,也没有叹息,而是像雕像似的用呆滞的两眼注视着父亲那静止的遗体。随后她的肢体就像湿衣服一样松软下来,继而瘫倒,前额触及到地面。她平静地说:

“主啊,求你怜悯,让所有被折断的翅膀强健起来吧!”

法里斯老人告别了人间,永恒世界拥抱了他的灵魂,大地收回了他的躯体。曼苏尔贝克占据了法里斯的钱财,而他的女儿仍然是苦难的俘虏。在赛勒玛看来,生活是恐惧在她眼前演出的可怕悲剧。

我依旧徘徊在幻梦与忧思之间。日夜轮番扰我,酷似兀鹰、秃鹫争食猎物的肉。我多么想把自己埋在旧书堆里,以期与先人们的幻影为伴;我又多少次试图忘却自己的现状,借读经典返回古代的舞台。然而这一切毫无作用,却像用油灭火,火烧得更旺。我从先人的行列中看到的只有黑影,从各民族歌乐里听到的只有哭号。在我看来,《约伯记》686比大卫的乐声更美;《耶米利哀歌》687比所罗门的《雅歌》更动听;“巴门劫难”688在我心灵中引起的震撼比阿拔斯王朝689的辉煌事业更强烈;伊本·祖莱克的长诗比海亚姆690的四行诗更动人;如今,《哈姆雷特》691的故事,比所有作品都贴近我的心。

就这样,绝望情绪削弱了我们的视力;除了自己的可怕身影,我们什么都看不见。就这样,失望情感堵塞了我们的耳朵;除了自己那紊乱的心搏声,我们什么都听不到。

阿施塔特与耶稣之间

在贝鲁特市郊与黎巴嫩山脉接合部的果园和丘陵中间,有一座古老的小神殿,那是用矗立在橄榄树、巴旦杏树和杨柳树丛之间的一块巨大白色岩石雕凿成的。虽然这小神殿距离大车路不过半英里,但探古访幽者们当中却很少有人知道它。它和叙利亚的许多被人淡忘的重大事件一样,隐没在了被忽视的幕帘之后,似乎因为忽视遮住了考古学家们的眼睛,使它得以存在下来,进而使之成为疲惫者心灵的独处之地和寂寞恶人们的幽会场所。

走进这座奇异殿堂,便可看到东墙上有一幅刻在岩石上的腓尼基时代壁画,岁月之手抹去了它的部分线条,四季的更迭已使其色彩斑驳。画面表现的是司爱与美女神端坐在华美宝座,周围有以各种姿势站立着的七位裸体少女,其中第一个手持火把,第二个怀抱六弦琴,第三个捧着香炉,第四个提着酒罐,第五个拿着一支玫瑰花,第六个举着桂冠,第七个拿着弓和箭。人人全神贯注地望着阿施塔特,个个面浮虔敬驯服表情。

另一面墙上,有一幅年代较新,图像亦较清晰的壁画。画面上画的是被钉在十字架上的拿撒勒人耶稣,旁边站着他那悲伤痛苦的母亲玛利亚和抹大拉的马利亚692,还有两个痛哭流涕的妇女。这是一幅拜占庭风格的壁画;种种证据表明,该画创作于公元五世纪或六世纪。

神殿的西墙上有两个圆形窗子,傍晚时分,夕阳从这里射入殿堂,照在两幅壁画上,仿佛画面上涂了一层金水。

神殿当中有一块方形大理石,四周有形式古朴的花纹和图案,其中有一部分已被石化了的血迹所遮盖。足以表明古人们曾在这石头上宰牲献祭,并在上面倒过作为供品的美酒、香料和油脂。

在这座小小神殿里,有的只是一片令人心慕神往的沉寂和一种神奇莫测的肃穆庄严气氛,用它那波动起伏吐露着神的秘密,无声地述说着历代变迁和百姓由一种状态转入另一状态,从信一种宗教转向信另一种宗教的历程。它能把诗人带往远离这个世界的另一个世界,说服哲学家相信人是宗教的造物,人能感受肉眼看不见的东西,能想象出感官不曾触及的领域,进而为自己的感受画出符号,用之证明自己的内心隐秘;人能通过语言、歌曲、绘画和以造型出现的雕塑,将自己生前最神圣的爱好和死后最美好的愿望和幻想形象化、具体化。

在这个不被人们注意的神殿里,我和赛勒玛每月幽会一次。我们常常久久凝视着墙上那两幅壁画,遥想在髑髅地被钉在十字架上的世代青年,想象着腓尼基男女,他们曾生活着、相恋着,借阿施塔特崇拜美,在爱与美之神的塑像前焚香,在她的祭坛上洒香水;后来,他们被大地埋没了,除了日月在永恒世界面前的名字,什么也没有留下。

如今要我用语言追述我与赛勒玛相会的那些时辰,对我来说是多么困难!那神圣的时辰充满甘甜与痛苦、快乐与忧伤、希望与失望。一切都能使人成为真正的人,而生活却是个永恒的迷。我实在难以回忆那些时刻,更无法用苍白无力的话语描绘其中的些许幻象,值得作为典范留给沉陷于爱情与忧愁的人们。

我们相会于那座古神殿,背靠墙壁坐在门口,反复回味我们的过去,探讨着我们的现在,忧虑着我们的未来。之后,我们一步一步地展示我们的心灵深处,相互诉说心中的苦闷、焦虑和遭遇的不安与忧愁。我们相互劝说对方忍耐,相互勾画希望中的欢乐蜃景和甜蜜美梦。随之,我们那恐慌的心情平静下来,泪水干了,面容也舒展开来。我们微笑着,除了爱情及其欢乐,其余一切全都忘得一干二净;除了心灵及其嗜好,其余一切均置之度外。我们相互拥抱,沉湎于迷恋与挚爱之中。之后,赛勒玛亲吻我的头发缝处,那纯情和爱情使我的内心充满光明;与此同时,我则深情地亲吻她那雪白的手指。她闭上眼睛,面颊上泛出玫瑰色的红晕,宛如黎明撒在丘岗上的第一线光芒。我们默不作声,久久地望着远方的晚霞,只见云彩被夕阳光染成了橘红色。

我们的会见不仅仅限于交流情恋和互倾苦衷,而是在不知不觉之中,无所不谈,诸如交换对这个奇妙世界的看法与想法,讨论我们读过的书,评价其优点与不足所在以及书中所涉及的虚构图景和社会法则。赛勒玛谈起妇女在人类社会中的地位,谈到先辈对妇女品德和爱好的影响,还谈到当今的婚姻关系及其中存在的病态和恶习。我记得她有一次说:“作家和诗人都试图了解妇女的真实情况,但直到现在,他们也不了解妇女心中的秘密。因为他们总是透过面纱观察她们,所以只能看到她们肉体的线条;间或他们又把妇女放在显微镜下,看到的只有她们的懦弱和驯服。”

还有一次,她指着镌刻在殿墙上的那两幅壁画,对我说:“在这块巨大岩石中心,先人刻下了两个概括妇女心愿的形象,力图表现妇女徘徊在爱与愁、同情与献身、端坐宝座的阿施塔特与站在十字架前的马利亚之间的神秘心境……男人要买荣誉、尊严和声音,而付钱的却是妇女。”

知道我们秘密幽会的只有上帝和在树林间飞来飞去的鸟儿们,赛勒玛来时,总是先乘她的马车到一个名叫“帕夏花园”的地方,下车后缓步穿过僻静的蹊径,来到小小神殿,面带安详神情,撑着伞走进殿内,便发现我已经如饥似渴地在殷切盼望之中等在了那里。

我们不怕监视者的眼睛,也没有良心受责备的感觉。因为心灵一旦被火净化,受过泪水的洗礼,就不再把人们称为过失和羞耻之类的词语放在心上,完全可以摆脱传统习惯势力给人类的心中情感规定的清规戒律的奴役,昂首站立在神的宝座之前。

人类社会降服于腐败戒律已达七十个世纪之久,仍不能理解天国里的首要永恒法则的意义。人的眼睛已经习惯于看微弱的烛光,再也不能凝视强烈的日光。心灵上的疾病和缺陷代代相传,甚至普遍流行起来,成了人的必不可缺的品性,人们再也不把之当作疾病和缺陷看待,反倒将其视为上帝降给人的高贵本性,假若有谁不具有此类残疾,便被认作欠缺精神完美的残疾人。

因为赛勒玛离开她的合法丈夫的家,去与另一位男子幽会,一些人便指责她,竭力玷污她的名声。其实,这些人是柔弱的病夫,他们把健康人当成罪犯,将心灵高尚者视作叛逆者。他们简直就像在阴暗处爬行的虫子,害怕出来见光明,担心过路人把它们踩在脚下。

坐冤狱的囚徒,能够捣毁牢房的墙壁而不行动,那便是地道的懦夫。赛勒玛是个受冤枉而又不能获释的囚徒,她只是透过牢狱的铁窗眺望一下绿色原野和辽阔的天空,难道这就该受到责怨?赛勒玛走出曼苏尔贝克的家,来和我一起在神圣的阿施塔特和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之间坐一坐,仅仅如此,人们就该把她斥为叛逆女子?就让人们信口去说吧!赛勒玛已经越过淹没他们灵魂的沼泽地,到达了听不见狼嗥蛇咝的地方。让人们随意去说吧!看见过死神面孔的人,不会被盗贼的脸面吓倒;目睹过刀剑在自己头上飞舞和鲜血在脚下流淌的人,也决不在意巷子里的顽童投过来的石子。

牺牲

六月末的一天,海岸边闷热得厉害,人们纷纷上山避暑。我照例向神殿走去,心中自许要见赛勒玛,手里拿着一本小小的安达鲁西亚二重韵诗集,那二重韵诗自那时直到现在,仍然使我心迷神恋。

黄昏时分,我来到神殿,坐下望着蜿蜒延伸在柠檬树和杨柳之间的那条小路。我不时地低头看几眼诗集,间或抬起头来,对着苍穹轻声吟诵以隽永语词、和谐音律打动我心的那些二重韵诗句,同时使我追忆国王、诗人和骑士们的光辉业绩。他们告别了格拉纳达、科尔多瓦和塞维利亚693,把他们的希冀和志趣留在了宫殿、学院和花园里,随之他们便眼噙泪花,心怀惆怅地阴翳在了岁月的幕帘后面。

一个时辰过去,我抬眼朝小路望去,只见赛勒玛出现了,她那羸瘦的身材在树林间晃动,手撑着伞渐渐向我走近,仿佛她带着世界上的所有忧愁和艰难。她来到神殿门口,在我的身边坐下。我望望她那双大眼睛,发现内含种种新奇意义与秘密,足以引人警觉和注意,诱发人的探察欲望。

赛勒玛觉察到了我的心理活动,无意延长我在猜疑与忧思之间的挣扎时间,用手抚摩着我的头发,说:

“靠近我一点儿,亲爱的,靠近我一点儿,让我借你增强我的勇气。我们永久分别的时辰已经临近了。”

我放声喊道:

“这是什么意思?赛勒玛!什么力量要把我们永远分开呀?”

她回答说:

“昔日把我们分开的那种盲目力量,今天将再次把我们分开。那股将人类法律作为自身解说者的无声力量,已借生活奴隶之手在你我之间筑起了一道坚固的屏障。那股创造恶魔,并让恶魔主宰人们灵魂的力量,已禁止我走出那个用白骨和骷髅建成的家宅。”

我问她:

“莫非你丈夫已经知道我们见面的事,你怕他生气和进行报复?”

她回答:

“我丈夫根本不把我放在心上,他也不晓得我如何打发日子。因为他把我丢在一边,整天与那些可怜的风尘女子混在一起,那些女子因穷困而被带入奴隶市场,只能靠浓妆艳抹,用皮肉去换取血泪和成的面做的面包。”

我说:

“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阻碍你到这座神殿来,面对上帝的庄严和先辈的幻影坐在我的身旁呢?难道你已厌恶观察我的内心世界,你的灵魂要求告别和分离?”

她眼里噙着泪花,说:

“不是的,亲爱的。我的灵魂没有要求与你分开,因为你是它的一半。我的眼睛看你不会厌倦,因你是它的光明。但是,如若命中注定我必须戴上沉重桎梏和锁链去跨越生活的重重障碍,我愿意你也遭受同样命运吗?”

我说:

“赛勒玛,你把一切情况全都告诉我吧!不要让我在这座迷宫里转来转去了!”

她回答说:

“我不能够把一切都说出来,因为痛苦已使我的舌头不能说话,失望已使嘴唇动弹不得。我能够说给你的,那便是我担心你落入那些人想抓我而支起的罗网中。”

我说:

“你指的是什么?赛勒玛!你担心谁会害我呢?”

她用手捂住脸,焦急地叹了口气,然后支支吾吾地说道:

“保罗·伽里卜大主教已经知道我每月都要从他为我设置的坟墓中出来一次。”

我问:

“大主教知道你在这里与我见面?”

她回答:

“假若他知道此事,你现在就看不到我坐在你身边了。不过,他总是胡乱猜疑,而且已经派出耳目监视我,指示他的仆人窥探我的行动。因此,我感到我住的房子和我走的路上,总是有人在盯着我,总是有手指指着我,有耳朵在窃听我的心灵低语。”

她低头沉思,泪流面颊,接着说:

“我并不怕大主教;因为溺水之人是不怕潮湿的。但是,我为你担心,因为你像阳光一样自由,我真怕你像我一样落入他的罗网,被他的魔爪抓住,用他的犬齿将你紧咬。我不怕灾难降临,因为所有灾难之箭都射入了我的胸膛。但我担忧的是你,因为你正值青春年少,我害怕毒蛇咬住你的双脚,使你不能登上山顶,虽然无限前程正满怀欢心地等着你。”

我对她说:

“不曾遭受白日的毒蛇和黑夜的豺狼咬过的人,总是在白日、黑夜面前逞强。不过,赛勒玛,你好好听我说,难道为了防受小人和坏蛋欺辱,眼下除了分手就没有别的路可走吗?莫非我们眼前的爱情、生活和自由之路全被堵死了吗?我们除了向死神奴隶的意愿屈服,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她用饱含绝望和忧伤的语气说:

“眼下我们只有告别、分离了。”

听她这样一说,我的灵魂在我的肉体里造反了,我那青春的火炬烟雾四散。我攥住她的手,激昂地说:

“赛勒玛,我们长期屈从他人的意愿……自打我们初次会面到现在,我们总是被瞎子牵着走,跪倒在他们的偶像前面。自打我认识了你,我们就像两个球一样,在大主教保罗·伽里卜的手里,任凭其随意玩耍,任意丢东抛西。难道我们就这样永远任其摆弄,明明知道他心地黑暗,我们还是一味服从,直到坟墓将我们掩埋,大地将我们吞食?难道赐予我们生活的气息,为的是让我们将它置于死神脚下?莫非上帝给予我们自由,为的是让我们使其变成暴虐的影子?谁用自己的手熄灭了自己的心灵之火,便背叛了点燃此火的天公。谁逆来顺受,不反抗虐待,那就是背弃真理,成了杀害无辜者的同伙。赛勒玛,我爱你,你也爱我。爱情是上帝寄存在高尚敏感心灵那里的珍宝,难道我们能把我们的珍宝抛到猪圈里,任猪用鼻子将之拱来拱去,用蹄子将其踢东踢西?我们眼前的世界是一个宽广舞台,充满着美丽神奇事物,我们为什么要在大主教及其帮凶们挖掘的狭窄地洞里苟且偷生呢?我们的面前有生活,生活中有自由,自由中有欢乐和幸福,我们为什么不挣脱肩上的沉重枷锁,砸碎脚上的镣铐,奔向舒适、安静的所在地呢?赛勒玛,站起来,让我们走出这小小神殿,到上帝的巨大殿堂去,让我们离开这个国家,摆脱掉奴役和愚昧,到盗贼之手伸不到、魔鬼毒蛇够不着的遥远国度去!来吧,让我们乘夜色快速赶到海边,登上一条船,让它载着我们到海外去,在那里开始充满纯情与理解的新生活!到了那里,蛇的毒气再也喷不到我们身上,猛兽的蹄子再也踩不着我们。赛勒玛,不要犹豫彷徨,这时刻比王冠宝贵,比天使的心地高尚。赛勒玛,站起来,让我们紧跟光明之柱前进,它会把我们从干旱沙漠带往繁花似锦、芳草如茵的田园!”

赛勒玛摇摇头,二目凝视着神殿上空一种不可见的什么东西,唇上浮现出一丝凄楚笑意,传达着她内心的磨难和痛苦。稍顷,她平静地说:

“不能啊,亲爱的,不能!苍天递到我手里的是一杯醋和苦瓜汁,我已将之喝下,杯中还剩不过几滴,我将坚持把它喝光,看看杯底究竟有什么秘密隐藏着。至于那种充满爱情、舒适和安逸的高尚的新生活,我是不配享受的,而且也无力承受它的欢乐和甜美。因为翅膀被折断的鸟儿,只能在岩石间跳来跳去,但却不能在天空翱翔、盘旋;患了眼疾的眼睛,只能看暗光里的东西,而不能直视强光。你不要对我谈论什么幸福,因为谈幸福与谈不幸一样,都会使我感到痛苦;你也不要对我描绘欢乐,因为欢乐的影子像苦难一样使我感到恐惧……

“不过,你要看看我,我要让你看看苍天在我的胸中灰烬之间点燃起来的圣火……你知道,我像母亲爱自己的独生子那样爱着你;正是这种爱教导我,要我保护你,保护你免受伤害,即使是因为我。正是这种用火净化过的纯真之爱,使我现在不能跟随你走天涯,使我泯灭自己的情感和爱好,以便让你自由清白地活着,永远免受人们的责骂和恶语中伤。有限的爱情要求占有被爱者,而无限的爱情只求爱的自身。青春苏醒与昏暗之间时的爱情,仅仅满足于相会、联系,通过接吻、拥抱而成长。诞生在无限怀抱和随夜晚秘密而降落的爱情,只有求得永恒和无限才能满足,只在神性面前肃然站立……昨天,当我知道大主教保罗·伽里卜想阻止我走出他的侄子家门,意欲剥夺我结婚之后的唯一乐趣时,我站立在我的房间窗前,眺望大海,心中思想着海外的宽广国家、精神自由和个人独立,想象着自己生活在你的身边,被你的精神幻影包围,深深沉浸在你的柔情之中,然而,这些照亮被压迫的妇女的胸怀,使她们反抗陋习,以求生活在真理与自由氛围中的美梦,刚刚从我脑海里闪过,我便感到自惭形秽了。我认为我们之间的爱情脆弱得很,简直无力站在太阳面前。

“想到这里,我哭了起来,就像一位失去王位的君王和一个失去财宝的富翁。但是,不久我便透过泪滴看到了你的面容,看到了你的眼睛在凝视着我,想起了有一次你对我说的话:‘来吧,赛勒玛,让我们在敌人的面前像勇士一样挺立,用我们的胸膛而不是用脊背迎着敌人的刀锋剑刃吧!我们倒下去,要像烈士那样壮烈;我们得胜时,要像英雄那样活着……在艰难困苦面前,坚定地忍受心灵上的折磨,总比退缩到安全、舒适的地方要高尚。’亲爱的,当死神的翅膀在我父亲的病榻周围拍击时,你对我说了这几句话。昨天,当绝望的翅膀在我的头上扇动时,我想起这几句话,受到了鼓舞,增添了勇气,感到自己在黑暗之中获得了心灵上的自由,使我蔑视灾难和痛苦。在我看来,我们的爱情深似大海,高若星辰,宽如浩宇。

“我今天来见你,在我疲惫、愁苦的心灵中有一股新的力量,那就是为得到更伟大的收获,必须牺牲伟大收获的决心。我决计牺牲在你身边的幸福,以便让你在人们面前体面地生活,远避他的背弃和压迫……我昨天来这里时,软弱的双脚上拖着沉重的铁镣;而今天,我却带着无视铁镣沉重、不顾路途漫长的决心来到了这个地方。过去,我来这里,好像一个夜行的幻影,心惊胆战;如今,我像一个充满生气的女性,深深感到应该牺牲,晓知痛的价值,一心想保护自己所爱的人,使之免遭愚昧无知之辈欺辱,同时也使之免受她那饥渴心灵的牵累。过去,我坐在你的面前,活像一个颤抖的影子;今天,我来到这里,要在神圣的阿施塔特女神和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面前,让你一睹我的真实面目。我是生长在阴影下的一棵树,如今已伸出枝条,以便在日光下摇曳一个时辰……亲爱的,我是来同你告别的,就让我们的告别像我们的爱情一样伟大、庄重,像熔金的烈火一样,使金光更加灿烂。”

赛勒玛没有给我留下说话和争辩的余地,而是望着我,二目闪着光芒,那光芒将我的身心紧紧拥抱。这时,她的脸上罩起庄严的面纱,俨然像一位令人严肃起敬的女王。随后,她带着我从未见过的柔情扑到我的怀里,用她那光滑的手臂搂住我的脖子,久久地热吻我的双唇,唤醒了我体内的活力,激发了我心灵中的隐秘,使被我称作“我”的实体自我背叛整个世界,无声地屈从于神灵天规,把赛勒玛的胸膛作为神殿,将她的心灵当作圣殿,顶礼膜拜,毕恭毕敬。

夕阳落山,最后的余晖从花园、园林中消隐了。赛勒玛抖了抖身子,站在神殿中央,久久望着殿的墙壁和角落,仿佛想把她的二目之光全部倾在那些壁画和雕饰上。之后,她向前移动稍许,虔诚地跪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像前,一次又一次地亲吻着耶稣那受伤的双脚,低声细语地说:

“耶稣啊,我选定了你的十字架,抛弃了阿施塔特女神的欢乐。我要用芒刺代替桂花枝,编成花环,戴在自己的头上;我要用我的血和泪替代香水浴身;我要用盛美酒和多福河水的杯子饮下酸酒和苦西瓜汁。请你让我加入你那以弱为强的信徒行列,让我和那些由你选定的、将心上的忧愁当作欢乐的人们一起走向髑髅地吧!”

随后,她站起来,回头望着我说:

“现在,我将高高兴兴地回到群魔乱舞的黑暗的洞穴中去,亲爱的,你不要怜悯我,莫为我而感到难过!因为看见过上帝影子的心灵,是不会惧怕魔影的;目睹过天堂盛果的眼睛,人间的痛苦无法再使之合上。”

赛勒玛身裹绸衣,走出了那座神殿,只留下我独自迷惘、彷徨、沉思,终于被带入了梦中幻景:神端坐宝座,天使记录着人的功过,精灵高声诵读生活悲剧,仙女吟唱爱情、悲伤和永恒之歌。

当我从这沉醉里苏醒过来时,夜色已用它那漆黑的幕幔笼罩了万物。我发现自己正在那些园林中踱步,耳朵仍在响着赛勒玛说过的那些话的回音,她的一动一静、面部表情和手势姿态一次又一次浮现在我的心灵中。当告别及其后的孤寂、思念的痛苦现实展现在我面前时,我的思想凝固了,我的心弦松弛了,第一次晓得即使人生下来时是自由的,却始终是先辈们制定的残酷清规戒律的奴隶;那被我们想象为天定秘密的命运,即是今天屈服于昨天,明天必向今日倾向让步。从那天夜里直到现在,我曾多少次思考使赛勒玛宁死勿生的心理戒律;我又多少次将牺牲的崇高与叛逆者的幸福进行比较,以便察看哪个更伟大、更壮美。但是,直至现在,我只明白了一条真理,那便是:真诚使一切行为变得美好、高尚。赛勒玛正是真诚的标志,虔诚的化身。

救星

赛勒玛结婚五年,未曾生一男半女。一个孩子,可使夫妻间建立起精神联系;孩子的微笑,能拉近相互厌恶的两颗心灵,如同黎明将黑夜的末尾与白日的开端连接在一起。

不育女子,在任何地方都会遭冷眼。因为自私心理向多数男人这样描述前景:生命的继续在于子嗣体躯。因此,他们要求生儿育女,以便他们永生在大地上。

实利主义男子看待不育妻子,如同看慢性自杀。因此,他厌恶她,遗弃她,希望她死,仿佛她是一个想置他于死地的背信弃义的仇敌。曼苏尔贝克就是一个实利主义者,像黄土一样平庸、钢铁一样冷酷、墓地一样贪婪。他渴望有个儿子,继承他的姓名和性格,正是这种渴望使他讨厌可怜的赛勒玛,在他的眼里,赛勒玛的美德,变成了不可宽恕的罪恶。

生长在山洞里的树不会结果,屈居生活阴影下的赛勒玛不可能生育。夜莺不会在笼子里筑巢,以防将奴隶身份传给雏鸟。赛勒玛是个不幸囚徒,苍天没有把她的生命分成两个俘虏。山谷里的鲜花,本是太阳的温情与大自然的恋意相结合生下的孩子;人类的孩子,则是爱情与怜悯孕出来的鲜花。赛勒玛在那座建在贝鲁特角海边的豪宅里,从来没有感受到怜悯的气息和温情的触摸。但是,她常在夜深人静之时向苍天祈祷,求主赐予她一个孩子,期望孩子用他那玫瑰色的手指揩干她的眼泪,用他的目光驱散她心中的死神幻影。

赛勒玛苦心祈祷,致使天空中响彻祷告声和恳求声。她虔诚求救,呼唤声驱散了乌云。苍天听到了她的呼声,把一支充满甜蜜的情感的欢歌播入了她的腹中,终于让她在结婚五个年头之后,准备做母亲,一扫她的屈辱了。

生长在山洞里的树要开花结果了。

被关在笼中的夜莺要用自己翅膀上的翎羽筑巢了。

被丢在脚下的六弦琴,已被放在东方吹来的微风口上,等待风波吹动它剩余的琴弦了。

可怜的赛勒玛伸出她那戴着锁链的双臂,就要接受苍天的赐赠了。

一个不育的女人,一旦永恒规律让她准备做母亲,她的欢快心情是生活中的其他欢乐所不能相比的。春天苏醒时的壮美与黎明带来的所有欢乐,全都聚集在曾被上帝剥夺权利、随后又蒙赐予的女人的胸间。

世间没有比腹中胎儿里放出来的光芒更灿烂夺目了。

当四月漫步在丘山和坡地时,赛勒玛十月怀胎,就要产下头胎儿了。仿佛大自然已与她约定好,开始生出百花,并用温暖襁褓包裹青草婴儿。

等待的数月过去了,赛勒玛盼着解脱之日,就像出门人盼着启明星升起。她透过泪帘看未来,看到未来闪着光:透过眼泪看黑暗的东西常常闪烁光芒。

一天夜里,黑暗阴影在贝鲁特角的住宅区里游荡。赛勒玛躺在床上,阵痛已经开始。生与死在她的床边激烈地搏斗着。医生和接生婆站在那里,准备为这个世界送来一位新客。路上已静下来,不见行人来往,海浪的歌声也已低沉下来,只听到曼苏尔·伽里卜的家宅窗里传出高声喊叫……那是生命与生命分离的喊声……那是虚无太空中求生欲望的呼声……那是人的有限力量在无限力量静默面前发出的呐喊……那是躺在生与死两位巨神脚下的柔弱的赛勒玛的喊声。

东方透出黎明曙光之时,赛勒玛生下一个男婴。当她听到婴儿初啼声时,她睁开由于疼痛而合上的双眼,向四周张望,看到房间里满是笑脸……当她再次定睛凝视时,发现生与死仍在她的床边搏斗,于是她又合上了眼,第一次喊道:

“我的孩子啊!”

接生婆用丝绸襁褓把婴儿裹好,放在母亲对面,而医生却用忧愁的目光望着赛勒玛,不时默默摇头。

欢乐声惊醒了部分邻居,他们纷纷穿着睡衣去向孩子的父亲道贺,而医生却用慈悲的目光望着母子。

仆人们急忙去向曼苏尔贝克报告后继有人的喜讯,盼望得到赏钱,而医生一直站在那里,用绝望的目光凝视着赛勒玛和她的婴儿。

太阳出来了。赛勒玛将孩子抱近乳房,孩子第一次睁开眼睛,望着她的眼睛,随之一阵抽搐,便最后一次闭上了眼睛。医生走过去,将孩子从她的双臂间抱走,但见两颗硕大泪珠夺眶滚落在他的面颊上,随后低声细语道:

“这是位匆匆来去的过客啊!”

孩子死了,而本区的居民们还在大厅里与孩子的父亲一道欢庆,祝贝克先生长寿呢!可怜的赛勒玛凝视着医生,高声喊道:

“把孩子给我,让我抱抱!”

当她再度凝神注目时,发现死与生依然在她的床边搏斗着。

孩子死了,而庆贺孩子降生的人们依旧把盏碰杯,欢声一浪高过一浪。

孩子与黎明一起出生,在日出时分死去,哪个人能将时间丈量一下,并且告诉我们:从黎明到日出这段时间,是不是比一些民族从崛起到衰亡的岁月更短暂呢?

孩子像念头一样产生,似叹气一样死去,如阴影一样消隐,他使赛勒玛尝到了母性的滋味,但他既没有让她幸福,也没有来得及把死神的手从她的心头移开。

那是一个短暂的生命,自夜末开始,随着白日到来结束,正如一滴朝露,从黑夜眼中淌出,随即被晨光手指揩干。

那是永恒法则刚刚吐出的一个字眼,旋即后悔,随之将它送回永久沉寂中去……

那是一颗珍珠,涨潮将之刚刚抛到岸边,退潮又把它卷入大海深处……

那是一朵百合花,刚从生命的花蕊中绽放出来,便在死神脚下被踩得粉碎……

那是一位贵客,赛勒玛急切地盼他到来,但他却刚来就走了,两扇门刚刚开启,他已影踪全无……

那是一个胎儿,刚刚长成孩子,便已化成了泥土。这就是人的一生,而且是民族的一生,也是太阳、月亮、星辰的一生。赛勒玛把目光转向医生,无限思念地叹了口气,高声喊道:

“把我的儿子给我,让我抱抱他……把我的孩子给我,让我给他喂奶……”

医生低下头,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太太,孩子……他……死啦……你要坚强些,要忍耐,好好活下去。”

赛勒玛一声大喊,随之沉默片刻。接着,她高兴地微微一笑,容光焕发,仿佛知道了一件不曾知晓的什么事,平静地说:

“把我孩子的尸体给我,让他死了也要靠近我的身旁。”

医生把死婴抱起来,放在她的怀里。赛勒玛把死婴紧紧抱在胸前,将脸转向墙壁,对死婴说:

“孩子,你是来带我走的。你是来给我指引一条通向彼岸的道路的。孩子,我就在这儿,你在前面领路,让我们一起走出这黑暗洞穴吧!”

片刻之后,阳光透过窗帘射进房间,洒落在躺在床上的两具尸体上,那床由母性的庄严守护,被死神的翅膀遮盖着。

医生哭着走出房间。当他来到大厅里,道喜者们的欢呼立即被号哭声所替代。曼苏尔贝克没有大声喊叫,没有叹气,既没有淌一滴眼泪,也没有说一句话,一直呆站在那里,如同一尊雕像,右手里还握着酒杯。

第二天,赛勒玛身穿白色婚纱,被放入雪白天鹅绒衬里的棺材里。她的孩子则裹着襁褓,母亲那寂静的怀抱则做了他的棺木和坟墓。

人们抬着一口棺材中的两具尸体,缓步走去;那缓慢脚步酷似临终者的心脏搏动。送葬的人们朝前走去,我夹在他们中间,谁也不认识我,无从知道我的心情。

人们到达墓地,大主教保罗·伽里卜挺直站着,开始吟诵赞美诗,念咒语。祭司们站在大主教周围,唱圣歌、做祈祷,他们那阴暗的脸上毫无表情,蒙着一层心不在焉的面纱。

当人们把棺材放入墓坑时,一个站着的人低声说: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两具尸体合用一口棺材……”

另一个人说:

“仿佛孩子是来带母亲走的。目的在于把母亲从其丈夫的暴虐和冷酷中拯救出来。”

又有一个人说:

“你们仔细瞧瞧曼苏尔贝克那张脸,他正瞪着两只玻璃眼望天,仿佛他没有在一天之中丧妻又失子。”

还有一个人说:

“明天,他的大主教叔叔会给他娶一个更有钱、更健壮的婆娘。”

祭司们不住诵经、祈祷,直到掘墓工将坟土堆好。接着,送殡的人们一个一个地走近大主教和他的侄子,用种种善言劝二人忍耐节哀,安慰叔侄俩。我则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没有人对我的灾难表示慰问,好像赛勒玛母子不是我最亲近的人。

送殡的人们回去了,只剩下一掘墓工站在那座新坟墓旁,手里握着锹和铲。我走近他,问道:

“你还记得法里斯·凯拉麦的坟墓在什么地方吗?”

他久久望着我,然后指着赛勒玛的坟,说:

“就在这个坟坑里。他的女儿躺在他的怀里,而女儿的怀里还抱着自己的小儿子。我用这把锹,把他们全埋在土里了。”

我对他说:

“师傅,你把我的心也埋在了这个坑里。你的双臂真有力气!”

掘墓工的身影消失在松林后,我再也忍耐不住,扑在赛勒玛的坟上,痛悼失声,泪淌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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