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伦敦逗留的时候,理查德常常来看我们(虽然不久以后他就不再给我们寄信了);由于他为人聪明、乐观,性情也和蔼、活泼、富有朝气,所以总是很讨人喜欢。可是,我越了解他——尽管我也越喜欢他——我就越觉得,他过去所受的教育没有使他养成努力用功和专心致志的习惯,实在令人感到遗憾。他所受的那一套教育同其他许多性格与才能各自不同的青年所受的教育是完全一样的,这种教育使他能大刀阔斧地把工作干完,而且常常干得很不错,甚至还干得很出色;但是,他做事情往往华而不实,只凭一时高兴,这正好说明他对他的资质过分自信,其实他这些资质是非常需要人加以指点和培养的。这些资质都很优良,如果不具备这些,就不配得到高尚的地位;但是,这些资质就跟水火一样,掌握得好,可以为你造福,掌握不好,就遗患无穷。如果这些资质是受理查德的支配,那么它们就会成为他的朋友;但是,既然理查德现在是受它们的支配,它们也就成为他的敌人了。

我把这些看法写下来,倒不是因为我相信,世界上的事情我认为怎么样,结果就是怎么样,而只是因为我确实是这么想,所以我打算把我所想的和所做的都坦率地说出来。这就是我对理查德的看法。除此以外,我还常常体会到,我的监护人从前那番话说得真对,他说大法官庭的这桩悬而不决、稽延时日的案子,使理查德渐渐形成赌徒那种毫不在乎的态度,因为他觉得自己正参加一场巨大的赌博。

有一天下午,贝汉姆·巴杰尔夫妇来访,当时我的监护人恰巧不在家。在聊天的时候,我自然而然地问起理查德的情况。

“什么,卡斯顿先生吗?”巴杰尔太太说,“他很好,说真的,他给我们医务界增光不少。斯沃塞舰长从前提到我的时候常常说,如果有我来和海军军官们一起吃饭的话,哪怕军需官的腌牛肉硬得像前桅楼的风帆那样,大家也会感到比发现‘陆地在前、微风在后’还要高兴的。他说到我在哪里都受欢迎的时候,用的就是这种航海术语。我想,我也可以用这句话来恭维卡斯顿先生。可是,如果我说点别的什么话,你们不会觉得我说得过早吧?”

我说不会,因为巴杰尔太太那种语气似乎在暗示我要这样回答。

“克莱尔小姐也不会吗?”贝汉姆·巴杰尔太太亲热地说。

婀达也说不会,但是态度有点不自在。

“唔,你们看,亲爱的,”巴杰尔太太说,“你们不反对我叫你们亲爱的吧?”

我们请巴杰尔太太不要客气。

“因为,如果你们不怪我说话不客气,那你们实在可爱,”巴杰尔太太继续说,“实在讨人喜欢。你们看得出来,亲爱的,虽然我还很年轻——也许是贝汉姆·巴杰尔先生为了恭维我,才说我年轻吧——”

“不是,”巴杰尔先生好像在群众大会上表示异议那样喊道,“绝对不是!”

“那么好,”巴杰尔太太笑了笑,“我们姑且说我还很年轻吧。”

(“这是毫无疑问的,”巴杰尔先生说。)

“亲爱的,虽然我还很年轻,我倒是有不少机会去观察年轻人。说真的,早先那艘可爱的‘瘸子号’倒有许多这样的年轻人。后来,我和斯沃塞舰长在地中海的时候,我一有机会就跟斯沃塞舰长手下的军官认识,我和他们交朋友。亲爱的,你们从来也没听见过有人管他们叫年轻绅士吧;他们每星期清算账目,用的术语是‘拿烟管子土(1)清一清’,这句话你们大概听不懂吧,不过我可听得懂,因为海洋是我的第二家乡,我当初简直就是个水手哩!后来,我跟丁格教授在一起的时候,情况也是这样。”

(“丁格教授名振全欧,”巴杰尔先生喃喃地说道。)

“当我失去了我第一个亲爱的人,而成为第二个亲爱的人的太太时,”巴杰尔太太一提到她早先那两位丈夫,就仿佛把他们变成字谜似的,“我仍然有机会观察年轻人。丁格教授讲课的那个班,人数很多;我身为杰出的科学家的太太,而本人又在科学方面寻求最大的慰藉,所以,我把我们家当做‘科学交流站’,欢迎学生来作客,并且引以为荣。每个星期二的晚上,都准备柠檬水和各种各样的饼干,谁愿意吃就吃。而在科学方面,那就更是应有尽有了。

(“萨默森小姐,这晚会真了不起,”巴杰尔先生肃然起敬说。“在丁格教授这样一个人物的主持之下,这些晚会想必有许多论战!”)

“现在,”巴杰尔太太继续说,“我既然是我第三个亲爱的人巴杰尔先生的太太,我仍旧保存着观察年轻人的习惯;这种习惯是在斯沃塞舰长在世时养成的,后来,在丁格教授在世时,又应用到意想不到的新用途上了。因此,在考虑卡斯顿先生的时候,我并不是一个毫无经验的人。不过,亲爱的,我总觉得,他选择职业的时候,没有经过充分考虑。”

这时候,婀达的样子显得非常着急,我便问巴杰尔太太,她的这种想法有什么根据?

“亲爱的萨默森小姐,”她回答说,“我根据的是卡斯顿先生的性格和言行。他的脾气非常随便;他心里有些什么想法,他大概一辈子也想不到要跟人谈谈。可是他心里是有想法的,他认为行医没什么劲儿。要把行医当作职业,那得有真正的兴趣才行,但他却没有。如果他对行医有什么明确的看法,那我不妨说,他的看法是行医很无聊。瞧,这可不太妙。像阿伦·伍德科特那样的年轻人,他们行医,是因为对医学的妙用发生了强烈的兴趣,他们虽然干了许多工作,却只得到一点点钱;虽然有好几年饱尝辛酸,屡遭挫折,但他们将来是会在行医方面得到报酬的。可是我完全相信,卡斯顿先生绝不是这样。”

“巴杰尔先生也是这样看的吗?”婀达怯生生地问道。

“什么,”巴杰尔先生说,“说实在的,克莱尔小姐,在巴杰尔太太提出这种看法之前,我倒没有这种看法。可是,巴杰尔太太既然这样看,我自然要好好考虑,因为我知道巴杰尔太太很有头脑,她不仅生性聪明,更难得的是,受到了像皇家海军斯沃塞舰长和丁格教授这样两位出色的(我甚至要说是了不起的)人物的影响。因此,简单地说,我得出来的结论,就是巴杰尔太太的结论。”

“斯沃塞舰长常常用航海术语来打比方,他有这样一句格言说,”巴杰尔太太说,“你烧沥青,就应当把沥青烧得滚烫;还有,哪怕你的活儿只是刷洗甲板,那也要像戴维·琼斯(2)盯在你屁股后面那样,把甲板刷个干净。依我看,这句格言不但可以应用在航海方面,也可以应用在行医这方面。”

“也可以应用在各种职业上,”巴杰尔先生说,“斯沃塞舰长的话说得很妙。说得很漂亮。”

“我和丁格教授结了婚,就住在德文郡的北部,”巴杰尔太太说,“那里的人向丁格教授提出抗议,说他把一些房子和建筑物弄坏了,因为他用那研究地质用的小斧子,把那些高楼大厦的石头块敲打下来。可是,丁格教授回答说,除了科学宫以外,他不知道别的建筑物是什么。我想,这个道理也是一样的吧?”

“完全一样,”巴杰尔先生说。“说得很好!萨默森小姐,丁格教授最后一次生病的时候,也说过这样的话,那时他神志不清,一定要把小斧子放在枕头底下,用它来敲打守着他的人的脸。这真是至死不忘啊!”

我们虽然可以不管巴杰尔夫妇这些唠唠叨叨的话,但我和婀达都觉得,他们把自己的看法告诉我们,说明他们很坦率,而且他们所说的话也很可能是实在的。我和婀达商量好,在和理查德谈话之前,先不跟贾迪斯先生提这件事;因为理查德第二天晚上就要来,我们决定跟他认真谈一谈。

于是,我等他和婀达单独呆了一会儿以后,就走进屋里去,但是我发现我那亲爱的人儿(早就知道她会那样)已经变了卦,看样子,无论理查德说什么,她都会觉得不错的。

“理查德,你学得怎么样啦?”我说。我总是在他的另一边坐下,因为他已经把我当作自己姐妹看待了。

“噢,相当不错!”理查德说。

“埃丝特,他顶多就能这样说了,对不对?”我那宠爱的人儿得意地喊道。

我想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瞅着我这宠爱的人儿,可是我实在办不到。

“相当不错?”我学着他的话说了一遍。

“是呀,”理查德说,“相当不错。行医这个玩意儿实在单调无味。不过,那也还凑合,不比别的事情更糟糕!”

“噢,我亲爱的理查德!”我表示反对。

“怎么啦?”理查德说。

“也还凑合,不比别的事情更糟糕!”

“德登大妈,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婀达从理查德那边探过身来,带着深信不疑的样子看着我说;“因为,如果说行医也还凑合,不比别的事情更糟糕,我想,理查德学医一定能学好。”

“噢,是的,我也希望这样,”理查德一边说,一边心不在焉地把前额的头发往上一甩。“不管怎么说,学医只是暂时的事,等到我们的案子——噢,我忘了。我不该提这桩案子。那是绝对不能提的!噢,是的,行医还算不错。咱们谈些别的事情吧。”

婀达倒是很愿意谈些别的事情,她一心以为我们已经很完满地解决这个问题了。可是我觉得谈话就此结束是没有什么用处的,所以我又开口了。

“理查德,还有我的亲爱的婀达,”我说,“这样可不行啊!理查德,你应当不遗余力,认真学习才行啊,想想看,这对你们俩是多么重要啊,对你们的表哥来说,也是有关面子的事情。婀达,说真的,我们最好还是谈谈这件事情吧。要不赶快解决这个问题,就来不及了。”

“噢,不错!我们必须谈谈这件事情!”婀达说。“不过我觉得理查德是对的。”

婀达是这样漂亮,这样动人,又是这样喜欢他,这时候,我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又有什么用处呢!

“理查德,昨天巴杰尔夫妇来过,”我说,“他们似乎有点觉得,你并不十分喜欢这个职业。”

“他们真有这样的感觉吗?”理查德说。“噢,这样说,情况就完全不同了,因为我根本不知道他们这样想,而且我本来也不打算使他们失望,或者使他们感到不方便。事实上,我并不怎么喜欢学医。噢,可是,这没什么关系!行医还算凑合,并不比别的事情更糟糕!”

“婀达,你听听他说的话!”我说。

“说实在的,”理查德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行医并不怎么合我的口味。我对这一行并不喜欢。再说,贝汉姆·巴杰尔太太的第一个丈夫和第二个丈夫的事情,我也听腻了。”

“依我看,这倒是很自然的!”婀达十分高兴地喊道。“埃丝特,昨天我们俩不也这样说吗?”

“再说,”理查德接着说,“行医也很单调,今天和昨天完全一样,而明天又和今天完全一样。”

“可是,”我说道,“这恐怕是哪个行业都有的缺点了,而且除非是在非常不平凡的环境里,不然的话,这也是生活本身的缺点呢。”

“你是这样想的吗?”理查德回答的时候,仍在考虑着。“也许是的!哈,要知道,”他忽然又高兴起来,接着说,“我们扯得太远了,跟我刚才说的话离了题。我原来说的是,行医也还凑合,并不比别的事情更糟糕。噢,行医还算不错!咱们谈些别的事情吧。”

可是,这时就连脸上流露着爱情的婀达——如果说在那个难忘的雾沉沉的十一月里,我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就觉得她的脸显得天真无邪,那么,现在当我知道她的心也是天真无邪的时候,她的脸就更显得是这样了——也对这个摇摇头,露出严肃的神色。因此,我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便向理查德暗示,如果有时候他对自己不够关心,我相信他对婀达还是不会不关心的;我又说,对于那可能影响他们俩生活的事情,不要等闲视之,因为这也是他爱她和关怀她所应尽的责任。这番话使他稍稍严肃起来。

“亲爱的哈巴德大娘,”他说,“问题就在这里!这件事情我已经想过好几回了,我对自己很生气:打算好好干一番,但总是办不到。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好像缺少什么东西,不能坚持下去似的。就连你也不知道我是多么喜欢婀达(我亲爱的表妹,我真爱你啊!),可是除了这个,我在别的事情上都没有什么常性。学医是件很辛苦的事,得花很多时间!”理查德带着苦恼的样子说。

“也许是,”我提示说,“你并不喜欢你所选择的职业吧。”

“可怜的人儿!”婀达说。“依我看,理查德就是这样!”

噢,不行。我勉强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可是一点用处也没有。我又试了试;可是,看到婀达十指交叉,搭在他的肩膀上,看到他注视着她那浅蓝色的眼睛,而她的眼睛也正注视着他,我怎么能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呢——再说,即使我能装出来,那又有什么效果呢!

“你瞧,我的宝贝姑娘,”理查德一边抚弄着婀达的金色鬈发,一边说,“也许是我当初太着急了;也许是我没弄清楚自己的真正爱好是什么。看样子,我的爱好不在行医这方面。可是,我不去试一试,又怎么知道呢?现在的问题是,半途而废,是不是值得?因为这不过是一件无所谓的事情,咱们不必小题大作。”

“亲爱的理查德,”我说,“你怎么能说这是无所谓的事情呢?”

“我还不完全是这个意思,”他回答说。“我是说行医可能是无所谓的事情,因为我也许根本不需要行医。”

我和婀达都劝他说,半途而废是完全值得的,而且还必须这样做。接着我就问理查德,心目中有什么合适的职业没有?

“瞧,亲爱的希普顿太太,”理查德说,“你这句话正说到我心坎上。不错,我倒是想过,我觉得法律对我最合适。”

“法律!”婀达喊道,好像她很害怕听这个词儿似的。

“如果我进肯吉的事务所,”理查德说,“如果我在肯吉手下当学徒,我就能亲眼看到那——哼——那绝不能提的事情,就能够研究它,掌握它,对它加以适当的处理,而不让它被人忽视。我就能关照婀达的利益和我自己的利益(其实这是一回事情!);我将尽最大的努力去钻研布莱克斯顿(3)和其他人的著作。”

对于他说的这些话,我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而且,我也看出来,由于他对那些迟迟未能实现的渺茫的事情,竟抱着这样大的希望,婀达脸上不免蒙上了一层阴影。可是,我觉得,最好还是鼓励他,无论做什么事情都要坚持到底,所以,我只劝他好好想一想,这一次自己是不是真的打定主意了。

“亲爱的米涅瓦(4),”理查德说,“我和你是一样老成持重的啊。我犯了一个错误;我们大家都可能犯错误呀;可是,我再也不做这种事了,我将来要成为世界上有数的律师。这就是说,”理查德说着,又陷入了疑虑之中,“如果这种无所谓的事情,真值得小题大做,那就试一试吧!”

这一来又使我们非常严肃地把早先那些话重说了一遍,也使我们得出了和刚才相仿佛的结论。可是,我们还是一再劝理查德赶快去和贾迪斯先生开诚布公地谈一谈,而他的脾气也不喜欢隐瞒,所以他立刻带着我们去找贾迪斯先生,向他说明一切。“理克,”我的监护人仔细听完他的话以后说,“我们倒是有法子让你退学而又不丢脸,这个我们办得到的。可是,为了我们的表妹,理克,为了我们的表妹,我们一定要慎重,不再犯这样的错误。因此,在学法律这件事情上头,我们一定要好好试一试再作出决定。我们不妨花些时间,三思而后行。”

理查德是个又急躁又轻浮的人,他当时恨不得立刻就到肯吉先生的事务所去,当场和他签定师徒合同。不过,我们向他指出,审慎从事是必要的,他也就爽快地听从了,他心满意足、兴高采烈地坐在我们中间,说起来就好像他终生的固定目标,从小就是目前这个让他着迷的职业。我的监护人对他很和蔼,很亲切,却也相当严肃;所以,他一走,我们要上楼睡觉的时候,婀达忍不住说:

“约翰表哥,你没觉得理查德有什么不好吧?”

“没有,亲爱的,”他说。

“理查德在这样一件难以决定的事情上犯错误,倒是很自然的。这不是很了不起吧。”

“不,不,亲爱的,”他说。“你不要难过。”

“噢,约翰表哥,我没有难过!”婀达愉快地笑着说,她刚才向他说再见时,有一只手就搭在他肩膀上,现在那只手依然放在那上面。“可是,如果你真觉得理查德有什么不好,那我就会有点难过了。”

“亲爱的,”贾迪斯先生说,“除非他真让你觉得难过——哪怕是一点点吧,否则我是不会说他不好的。再说,即使到了那个时候,我也不会责怪可怜的理克,而要责怪我自己,因为是我让你们生活在一起呀。可是,算了吧,这些都没什么!他现在还来得及,还可以努力。我会觉得他不好?我不会,亲爱的表妹!我敢说,你也不会!”

“绝对不会,约翰表哥,”婀达说,“如果世上所有的人都觉得理查德不好,我相信我也不能——我相信我也不会——觉得他不好。那时候,我倒是会觉得他比任何时候都好!”

她说话的时候是这样平静和诚恳,她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现在是两只手了——抬头注视着他的脸,她那样子就好像是真理的化身!

“我想,”我的监护人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说,“我记得在什么书上说过这样的话:父亲造了孽,往往会报到孩子身上,而母亲积了德,也会报在孩子身上。明天见,我的好姑娘。明天见,我的小老太太。”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不安地目送着婀达出去,他那慈祥的脸,罩上了一层阴霾。我记得很清楚,从前婀达在炉火映照下唱歌的时候,他是怎样望着她和理查德的;而在不久以前,婀达和理查德在他面前表白了他们俩的爱情,他也目送着他们穿过那阳光明亮的屋子,走到外面的阴影里去;可是,现在他的眼神改变了;就连他目送他们走了以后,又一次转过来看我的那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也不像从前那样充满希望,毫无挂虑了。

那天晚上,婀达在我面前直夸理查德,夸得比平常更厉害了。她也没有把理查德送给她的小手镯从胳臂上摘下就去睡了。她大约睡了一个钟头以后,我过去吻了吻她,看见她的样子非常安详和幸福,我猜想她一定是梦见理查德了。

那天晚上,我一点也不想睡,便坐下来做针线活儿。这件事情本身是不值得提的,不过,我真的睡不着,而且情绪低落。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至少是我觉得自己真不知道。退一步说,就算我知道,我觉得这也没什么关系。

不管怎么样,我下定决心,好好做活儿,免得有丝毫空闲的时间去发愁。因而我自然而然地说:“埃丝特!你居然发起愁来了。你啊!”我这样说是及时的,因为我——是的,我照着镜子,真的看见自己几乎要哭了。“你本来是事事如意的,现在倒好像有什么事情让你不高兴。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人啊!”我说。

如果我能睡着觉的话,那我马上就睡了,可是我睡不着,所以我把那时为我们家(我指的是荒凉山庄)做的一些装饰品从篮子里拿出来,坚决地坐下来做一做。这种针线活儿需要数清所有的针数,我决定一直做到睁不开眼睛的时候,再去睡觉。

过了一会儿,我就忙得不可开交了。可是,有一些绸子我忘了拿,那都放在楼下那间暂作“牢骚室”用的屋子的工作台的抽屉里,没有那些绸子就做不下去,所以我只好拿着蜡烛,轻轻地下楼去取。进屋的时候,我吓了一大跳,因为我发现我的监护人依然坐在那里,望着壁炉里的炉灰。他陷在沉思之中,他的书撂在一旁,他那银灰色的头发乱蓬蓬地披在额头上,仿佛是他在想着别的什么事情的时候,用手把头发弄乱了;他脸上也露出了疲乏不堪的样子。我这样意想不到地碰见他,不禁吓了一跳;我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本想不和他打招呼就退出来,可是这时候,他又心不在焉地用手搔头,看见了我,也吃了一惊。

“埃丝特!”

我告诉他我到屋里来干什么。

“这么晚还做活儿,亲爱的?”

“今天晚上做得晚了一些,”我说,“因为我睡不着,做累了好睡觉。可是,亲爱的监护人,你也还没有睡啊,而且样子很疲倦。你没有什么不痛快的事情,因而睡不着吧。”

“没有,小老太太,就是有,那也不是你所能理解的,”他说。

他说话的时候,带着一种从来没有的惋惜声调,所以我在心里重复着他的话:“那不是我所能理解的!”——仿佛这样做,就能帮助我理解他的意思似的。

“埃丝特,呆一会儿,”他说。“我正在想你的事情哩。”

“但愿我没给你什么麻烦才好,监护人。”

他稍微摆了摆手,又恢复了往常的神态。他变得这样突然,好像是费了很大力气才克制了自己,我不由得又一次在心里重复着他的话:“那不是我所能理解的!”

“小老太太,”我的监护人说,“我在想——我的意思是,我刚才一直坐在这里想你的身世,关于你的事情,凡是我知道的,你都应当知道。不过,我知道得很少。几乎是什么都不知道。”

“亲爱的监护人,”我回答说,“你上次跟我谈这件事情的时候——”

“可是,自从那一次以后,”他猜着我要说些什么,就严肃地抢先说,“我曾经考虑过,你来问我和我把事情告诉你,完全是两回事,埃丝特。也许,我有责任把我所知道的这一点点说给你听。”

“监护人,如果你这样想,那是不会错的。”

“我倒是这样想的,”他非常和蔼可亲但却相当明确地回答说。“亲爱的,我现在就是这样想的。如果有哪一个值得尊重的人,认为你的身世有什么不清白的地方,那么,不管别人如何,至少你本人绝对不要因为不了解自己的底细,就觉得那是不得了的事。”

我坐下来,尽可能保持平静,说道:“监护人,记得我很小的时候,就有人对我这样说过:‘埃丝特,你母亲是你的耻辱,而你当初也是她的耻辱。总有一天——而且时间不会很长,你对这一点一定会明白,一定会感觉出来,因为对这样的事,只有女人才会有这种感觉的。’”我追述这些话的时候,一直用手蒙着脸,这时候,我又羞愧地把手拿开,不过我希望,这一次不像刚才那样羞愧得无地自容了;我对他说,我从童年时代起,一直到现在,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这种幸福完全是他给我带来的。他抬起手来,好像让我不要再说下去。我很清楚,他从来都不要别人向他道谢,所以,我也就没有说下去了。

“亲爱的,九年以前,”他想了一会儿以后说,“有一位女士,平时不大跟人来往,可是给我寄来了一封信。那封信写得严肃、有力,那是我在别的信上没有见过的。她所以写信给我(正像信中所一再说的那样),也许是因为她脾气特别,才对我表示信任;也许是因为我脾气特别,才博得她的信任。信中谈到一个当年只有十二岁的孤女时所用的字眼,就是你还记得的那些残酷的字眼。那位女士在信上说,孤儿一出生,她就偷偷把孤儿抚养起来,并且想尽办法,不让人知道孤儿还活着。信上又说,如果写信人在孤儿长大成人之前去世,那么,孤儿就会落到举目无亲和无人过问的地步。她问我,到了那一天,我愿不愿意完成她所未能完成的事情?”

我默默地倾听着,注意地望着他。

“亲爱的,你小时候的记忆一定能帮助你理解,她是从阴暗的一面来看待和叙述这一切的,她那带有偏见的信仰,蒙蔽了她的头脑,使她认为孩子必须赎罪,尽管孩子本身并没有过错。我为这个前途暗淡的小孩担心,所以就写了回信。”

我拿起他的手,吻了吻。

“她要求我永远不要和她见面,因为她和外界断绝来往已经很久了,不过,如果我派一个亲信去的话,她是愿意接见的。我委托了肯吉先生。肯吉先生并没有问她,她就自动说,她的名字是假的;她是孩子的姨妈——如果她在这件事情上头和这孩子有什么血统关系的话。她还说,她只能谈到这里,别的事情她是绝不肯说出来的(肯吉先生丝毫也不怀疑她这个决心)。亲爱的,我把一切都告诉你了。”

我握着他的手,握了一会儿。

“我了解我的受监护人比她了解我的时候多,”他为了缓和气氛,又愉快地说,“我常常注意到,她讨人喜欢,肯帮忙,心情愉快。她每时每刻都在千万倍地报答我!”

“可是,更经常的是,”我说,“她为她那好比父亲的监护人祝福!”

刚一提到“父亲”这个词儿,我就看到他脸上露出早先那种不愉快的神色。他像从前那样克制住自己,不愉快的神色马上就消失了;不过,他方才确实有过不愉快的神色,而且是刚一听到我的话,就流露出来,所以我觉得可能是我的话使他吃了一惊。我困惑不解,又一次在心里重复着他那句话;“那不是我所能理解的。绝不是我所能理解的!”是的,他说得很对。我不能理解。而且过了很长很长时间也不能理解。

“让我像父亲那样祝你晚安吧,”他说着,在我前额上吻了一下,“你去睡觉吧。时间不早了,别再做活儿和想事情了。你这小主妇,整天都在为我们大家操劳!”

那天晚上,我没有再做活儿,也没有再想事情。我向上帝吐露了感恩之情,感激他保佑我,关怀我,接着就睡着了。

第二天,我们家来了一位客人,那就是阿伦·伍德科特先生。他来和我们告别;他在事先就说好要来的。他要在船上当医生,到中国和印度去。他要离开很长很长的时间。

我相信——至少我知道——他并不富裕。他那守寡的母亲所能给他的钱,都用来学医了。一个年轻的开业医生,在伦敦没有什么高朋贵友,那是很难飞黄腾达的;他虽然日日夜夜地为穷人服务,救死扶危,但他得到的报酬并不多。他比我大七岁。这本来是不必提的,因为这简直同什么事情也不相干。

我记得——我是说,他对我们说过——他行医已经有三四年,如果他能够再坚持三四年的话,就不必离乡背井了。可是他没有遗产,也没有积蓄,那就只好这样做了。他总共来看过我们几次。他这一走,我们都感到很可惜,因为内行的人认为他的医道很出色,医务界的一些知名人士也很器重他。

他来和我们告别的时候,第一次把自己母亲带来了。她是一位容貌依然很端庄的老太太,眼睛又黑又亮,可是似乎很高傲。她是威尔斯人,很久以前有一个显赫的祖先,叫摩根·阿普-柯里支,住的地方好像叫金莱特,这是个举世闻名的人,他的家族都是皇亲国戚。他那一生似乎就是跑到山里去和什么人打仗,有一个大概叫克朗林瓦林沃的弹唱诗人,曾经歌颂过他,如果我当时没有听错的话,那篇叙事诗好像是叫《谬林威林伍德》。

伍德科特太太滔滔不绝地向我们述说,她的显赫的祖先多么有名气,随后又说她的儿子阿伦,无论到什么地方去,都绝不会忘记自己的家谱,绝不会和出身不如他的人结亲。她对他说,在印度有不少漂亮的英国小姐正物色对象,在她们中间找一个有钱的倒也不难;不过,光有美貌和嫁妆而没有门第,那就配不上他这样一个名门子弟,因为首先需要考虑的是门当户对。关于门第的事情,她谈了许多话,有一阵子,我不无痛苦地揣测——但这是无须乎揣测的——她是不是想到或是计较我的门第!

她这样唠唠叨叨,伍德科特先生好像有点不耐烦,不过他很体贴,并没有让她觉察出来,便巧妙地把话题岔开,转而向我的监护人表示很感激他殷勤招待,感激我们和他一起度过非常愉快的时刻——非常愉快的时刻是他说的。他说,他无论到什么地方去,都会记住这些愉快的时刻,而且永远加以珍惜。说着,我们就一一和他握手——至少他们是这样做,我也这样做了;他吻了吻婀达的手,也吻了吻我的手;他就这样离开了我们,奔赴那千里迢迢的地方去!

那一天,我一直很忙碌,又要写信回家吩咐仆人做种种事儿,又要替我的监护人写一些短简,还掸了掸他的书籍和文件上的尘土;我那些管家用的钥匙,也免不了要碰得叮当直响。黄昏时分,我还在忙着,坐在窗前,一边唱歌一边做活儿,这时候,我完全没有想到凯蒂竟然来了!

“噢,凯蒂,亲爱的,”我说。“哪儿来的这么漂亮的花!”

原来她手里正拿着一小束非常漂亮的花哩。

凯蒂的花

“是的,埃丝特,我也觉得很漂亮,”凯蒂回答说,“我从来没见过这样可爱的花。”

“亲爱的,是普林斯送的吗?”我低声问道。

“不是,”凯蒂回答的时候,摇了摇头,一边把花举给我闻。“不是普林斯送的。”

“哦,原来是这样,凯蒂!”我说。“你一定是有两个爱人吧!”

“什么?难道这些花像那样的东西吗?”凯蒂说。

“这些花像那样的东西吗?”我捏了捏她的脸蛋儿,学着她的话说。

凯蒂也没有回答,只是笑了笑;她对我们说,她只能出来半个钟头,因为过一会儿普林斯就要到拐角的地方等她;说着她就在窗前坐下来,跟我和婀达聊天,不时拿花给我闻,或是把花举到我的头发边,看看好看不好看。最后,她要走的时候,把我拉到我的房间,把花塞在我的衣服里。

“给我的吗?”我惊讶地问。

“给你的,”凯蒂吻了我一下,说。“这些花是某某人留下的。”

“留下的?”

“留在可怜的弗莱德小姐家里,”凯蒂说。“因为那个某某人向来对她很好,可是在一小时以前,匆匆忙忙坐船走了,他把这些花留下。不,不!不要把花拿开。就让这些漂亮的小花留在这里吧!”凯蒂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用手把花整理好,“当时我也在场,如果说那个某某人是故意把花留下的,那我可不觉得奇怪!”

“难道这些花像那样的东西吗?”婀达笑呵呵地跟在我后面进来,快活地搂着我的腰说,“噢,当然像那样的东西啰,德登大妈!这些花非常、非常像那样的东西。噢,亲爱的,真的非常像那样的东西!”

* * *

(1) 即做烟管子用的白黏土,这种白黏土也可以用来漂白。

(2) 戴维·琼斯是航海俚语中的海魔,相当于我国的龙王爷。

(3) 布莱克斯顿(William Blackstone,1723—1780):英国著名的法律学家。

(4) 米涅瓦(Minerva):罗马女神,是手艺和艺术等的保护神,也是智慧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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