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暑假一天天地过去,渐渐逼近开庭期,很像那懒洋洋的河流沿着平坦的地区,不慌不忙地流向大海。格皮先生的日子也同样是一天天地混下去。他把修鹅毛笔的小刀往写字桌上乱扎,把刀口弄钝,把刀尖弄断了。他跟写字桌倒没有仇,不过,他得干点事情,干点解闷的事情,既不要费什么力气,也不要花什么脑筋。他发现,坐在凳子上,以一条凳腿为轴心打转转,用小刀扎扎写字桌,张大嘴打个呵欠,是最惬意不过的事。

肯吉和卡伯伊两人都不在伦敦城,那个法务见习生搞到一张打猎许可证,到他父亲家去了,那两个和格皮先生一样是正式办事员的同事,也都请假离开了。只有格皮先生和理查德·卡斯顿先生两人在事务所里平分秋色。可是,卡斯顿先生这时居然安顿在肯吉先生的办公室里,这使格皮先生非常生气。他的确是气极了,因为他晚上回到古老大街,同他母亲一边吃龙虾和莴笋,一边把心里话告诉她的时候,尖酸刻薄地说:他觉得,他们的事务所如果要接纳花花公子的话,恐怕还嫌简陋一些;再说,他要是早一点知道有这样一位花花公子光临,一定会叫人把事务所粉刷一新。

凡是到肯吉-卡伯伊事务所来做事的人,格皮先生都怀疑对他不利。他认为,凡是这样的人都要把他顶走。如果有人问他怎样把他顶走,为什么把他顶走,什么时候把他顶走,或者凭什么把他顶走,他就闭起一只眼睛,摇一摇头。因为他是这样地深谋远虑,所以,尽管没有人暗算他,他还是煞费苦心地寻求对策,尽管没有人和他对垒,他还是调兵遣将,去布他的天罗地网。

因此,格皮先生发现这个新来的人整天钻研贾迪斯控贾迪斯案的文件,便感到无限高兴,因为他知道,无论是谁研究这桩案子,都必然会感到头昏脑涨和束手无策的。他这种喜悦心情,感染了第三个留在肯吉-卡伯伊事务所度假的人,那就是年轻的斯墨尔维德。

年轻的斯墨尔维德(外号小鬼(1),或小鸡维德,这是笑他乳臭未干的意思)曾否经历儿童时代这个问题,林肯法学协会的人觉得大可怀疑。他还不到十五岁,可是在法律界里已经是个老手了。据说他对法院小街附近某家雪茄烟铺子的老板娘喜欢得神魂颠倒,为了她,竟背弃了他和另一个女人的山盟海誓(尽管他和那女人已订婚多年了),所以,大家都把这件事引为笑谈。他是大城市的产物,个子矮小,容貌衰老;可是,他戴着一顶非常高的帽子,所以人们老远就能看见他。他的生平大志,就是将来要成为一个格皮那样的人。他做什么事情都模仿那个经常栽培他的格皮,说话如此,穿衣如此,走路的姿态也如此。他最得意的是,格皮先生也把他看作心腹之交,所以,遇到格皮先生在私人生活方面有困难的时候,他还根据自己的丰富经历,给他出些主意。

今天,格皮先生把办公室里的凳子都试了试,发现没有一张坐起来是舒服的;有几次他还把头钻进铁保险柜里,让头脑冷静一下,可是,这都没有用,最后,他只好把头伸出窗外,一上午也没有缩进来。斯墨尔维德先生替格皮先生去买了两次清凉饮料,而且两次都把饮料倒在办公室的两个大玻璃杯里,用尺子搅了搅。格皮先生为了开导斯墨尔维德先生,便讲了一个似乎是自相矛盾的道理,他说:喝水越多,就越觉得口渴;然后,就没精打采地把头靠在窗台上。

格皮先生望着窗外林肯法学协会旧广场背阴的地方,注视着那些讨厌的砖墙和剥落的泥灰,忽然间,他看见一个长着大胡子的人从下面的廊道出现,朝他这边走来。紧接着,便听见屋里响起一声低低的口哨,有人压低声音喊道:“嘿!格皮!”

“噢,原来是你呀?”格皮先生说着,便活跃起来。“小鬼,贾布林来了!”小鬼也把头探到窗外,向贾布林点头招呼。

“你从哪里钻出来?”格皮先生问。

“从得特福(2)的菜园子来。我再也呆不下去了。我要去当兵。我说,你能不能借我一个两先令半的银币?说真的,我饿极了。”

看样子,贾布林确实很饿,而且好像是在得特福的菜园子饿瘦了。

“我说,你要是有钱,就将一个两先令半的银币给我吧。我想去吃顿饭。”

“你和我一起去吃饭好吗?”格皮先生一边说,一边把那银币扔给他;贾布林先生很利落地把钱接在手里。

“得等多少时候?”贾布林说。

“用不了半个钟头。我得等敌人走了,才能离开,”格皮先生回答的时候,朝里屋努了努嘴。

“什么敌人?”

“一个新来的人。快要订合同当见习生了。你等得了吗?”

“你能找点东西给我看看,让我消磨时间吗?”贾布林先生说。

斯墨尔维德提议把律师名册拿来。可是,贾布林先生郑重其事地说,他受不了那个。

“那你就看看报纸吧,”格皮先生说。“他就去把报纸给你拿来。不过,你最好不要呆在这里,免得人家看见你。你到楼梯口去坐着看报吧。那里没有人。”

贾布林机灵地点了点头,表示同意。聪明伶俐的斯墨尔维德把报纸给贾布林拿来了,他还常常从楼梯口上面望一望贾布林,唯恐贾布林等得不耐烦溜走了。后来,敌人撤退,斯墨尔维德就把贾布林带到楼上。

“你过得怎么样?”格皮先生一边说,一边和他握手。

“马马虎虎,你过得怎么样?”

格皮先生回答说,过得不怎么样,于是贾布林就冒昧地问道:“她过得怎么样?”格皮先生觉得他这话说得太放肆,就驳道:“贾布林,谁的心里都有那么几根心弦——”贾布林表示很抱歉。

“谈什么都行,就是不要谈这个!”格皮先生被刺中了痛处,脸上虽然现出很悲哀的样子,但心里却很高兴;他说:“因为,贾布林,谁的心里都有那么几根心弦——”

贾布林先生再次表示抱歉。

斯墨尔维德做事一向利落,现在因为要跟他们出去吃饭,所以趁他们说话的这一会儿工夫,便用法律字体写了一张“外出即返”的纸条,插进信箱里,通知那些可能到这里来的人;然后,戴上他那顶高帽子——帽子歪到一边,其角度和格皮先生的一样——跟那位栽培他的前辈说,现在可以走了。

于是,他们就到附近的饭馆去了,根据老主顾们的说法,这家饭馆是属于“小馆”那一流的;那个女招待虽然年已四十,却是一个打扮得很年轻的风骚女人,据说她曾经使多情善感的斯墨尔维德大为倾倒;而斯墨尔维德这个人,可以说是个又矮又丑的怪物,他对岁数倒是无所谓的。他少年老成,见闻广博。如果说他曾经在摇篮里躺过,那恐怕也是穿着燕尾服躺在那里面的。他,斯墨尔维德,有一双非常老练的眼睛;他喝酒抽烟的时候神气活现;他的脖子在领子里挺得笔直,他从来也不会受骗;无论什么事情,他都了如指掌。简单地说,他是由普通法院和大法官庭抚养成人的,因而变成了一个道行很深的小妖精;许多事务所的人谈到他投胎到人世间来的时候,都认为他父亲是约翰·都,他母亲是理查德·罗(3)家唯一的女人,而且他的头一块尿布,还是用装文件的蓝布口袋改的。

斯墨尔维德先生在前面带路,走进了饭馆,根本不理会橱窗里那些令人垂涎欲滴的东西:一盘盘上面铺着奶油的卷心菜拌鸡块、一篮篮青翠的豌豆、一堆堆青脆的黄瓜和一块块待烤的白肉。饭馆里的人都认识他,尊敬他。他有自己的专座,他要人把所有的报纸都拿给他看,要是哪个秃顶的老头看报超过十分钟,他就要破口大骂。如果不把原只面包给他拿来,他就绝不答应,而且除非是最好的肉,不然他就不吃。在佐料方面,他也挑剔得很厉害。

格皮先生知道他有点鬼聪明,而且也佩服他经验丰富;所以,在女招待念着当天的菜单时,格皮先生便用一种希望对方帮忙的眼光望着他,请教他该点哪些菜:“小鸡,你要什么?”老练过人的小鸡就说,他喜欢“牛肉火腿卷加扁豆——可是,波丽,别忘了搁馅啊”(说到这里,便老练地眨了眨眼睛);格皮先生和贾布林先生也点了同样的菜。此外,他们还要了三品脱啤酒。女招待很快就回来了,手里托着的东西好像是巴比伦的通天塔的模型,实际上却是一叠扣上扁平锡盖的碟子。斯墨尔维德先生对面前的东西很满意,就向女招待挤眉弄眼。这时,饭馆里的顾客进进出出;女招待来回奔跑;杯碟乒乒乱碰;从厨房运送肉片的传送机,忽上忽下地隆隆作响;有人从嗓子眼里发出一声尖叫,那意思是叫人给他多加一盘肉片;等到吃完肉片算账,又是一声尖叫,这一次是惊叹价格高昂;切好的一块块熟肉和没切的一块块熟肉,都冒着热气,显得非常鲜嫩;同时,在这闷热的饭馆里,那些刀叉和桌布脏得一塌糊涂,似乎是自动地滴下油水或现出酒渍——就在这样的气氛里,这三位法律界的巨头也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了。

贾布林先生的腰束得很细,比那些追求时髦的人还束得细。他的帽檐磨得光光的,样子很特别,好像是蜗牛常在那上面爬行。他衣服上某些地方也有同样的迹象,尤其是在接缝的地方。他那潦倒的样子,很像是一个走投无路的绅士;就连他那淡黄色的络腮胡子,也没精打采地搭拉下来。

他的胃口实在好,好像他好几天都没有吃饱饭似的。他很快就把那盘牛肉火腿卷吃完,可是他那两个伙伴才吃了半盘,因此格皮先生便提议他再来一盘。“谢谢你,格皮,”贾布林先生说,“我心里正想再来一盘。”

第二盘拿来,他又兴高采烈地吃起来了。

格皮先生隔一会儿就默默地看他一眼;等到他把第二盘吃了一半,停下来喝一口啤酒(也是第二杯了),而且伸伸腿、搓搓手,脸上现出又高兴又满足的样子的时候,格皮先生就跟他说:

“托尼,你又是个大人啦!”

“嗯,还没有呐,”贾布林先生说。“最好是说,才刚刚生下来。”

“你还要别的蔬菜吗?龙须菜?豌豆?小白菜?”

“谢谢你,格皮,”贾布林先生说。“我心里正想要小白菜。”

叫菜的时候,斯墨尔维德先生开了一句玩笑,“波丽,别把菜虫子一块儿端来啊!”不一会儿,小白菜就端来了。

“格皮,我现在逐渐长大啦,”贾布林先生一边说,一边津津有味地挥动着刀叉。

“我听了很高兴。”

“说实在的,我现在已经成为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伙子了,”贾布林先生说。

这以后,他就不再做声,等到他大功告成的时候,格皮先生和斯墨尔维德先生也吃完了;就这样,他一路上遥遥领先,轻而易举地把那两位先生甩在后面,比他们多吃了一盘牛肉火腿卷和一盘小白菜。

“喂,小鬼,”格皮先生说,“你说我们吃什么点心最好?”

“香瓜布丁,”斯墨尔维德先生毫不迟疑地说。

“嘿,嘿!”贾布林先生装出很老练的样子,喊道。“你这个人真行啊!谢谢你,格皮,我心里想的,正是香瓜布丁。”

三份香瓜布丁端上来了,于是,贾布林先生很幽默地说,他就快长大成人了。然后,斯墨尔维德先生要了“三份乳饼”;接着,又要了“三杯甜酒”。这时候,大家都酒酣饭饱,贾布林先生也把两条腿架在铺着毡子的座位上(原来他独占了雅座的一边),背靠着墙,说道:“格皮,我现在长大了,完全成熟了。”

“现在,你——对那件事情是怎么想的,”格皮先生说,“你不避讳斯墨尔维德吧?”

“一点都不避讳。我还要举杯祝他健康哩。”

“祝你健康,先生!”斯墨尔维德先生说。

“我是说,你现在对当兵那件事情怎么考虑啦?”格皮先生接着说下去。

格皮先生的款待

“嗯,亲爱的格皮,我在饭前怎么考虑是一回事,”贾布林先生回答说,“饭后怎么考虑又是一回事。不过,即使在饭后,我还是要问问自己,打算怎么办?打算怎样过日子?你知道Ill fo manger(4),”贾布林先生说manger这个字的时候,听起来好像是指英国马厩里某种必不可少的设备。“Ill fo manger。这是法国人的说法,不过,我跟法国人一样,也觉得吃饭很重要。说不定我比他们还觉得重要一些。”

斯墨尔维德先生坚定地认为“重要得多”。

“如果有人跟我说,”贾布林接着说,“哪怕是在前些时候,我和你,格皮,在林肯郡招摇过市,坐着马车去逛凯赛尔山庄的时候——”

斯墨尔维德先生纠正他说:“切斯尼山庄。”

“切斯尼山庄。(可敬的朋友,多承你指正,我很感激。)哪怕是在前些时候,如果有人跟我说,我会落到如今这个不名一文的地步,我一定会——嗯,我一定会把他揍一顿,”贾布林先生说着,做出无可奈何的样子,喝了一口掺水的甜酒,“我一定会把他的脑袋瓜揍扁了。”

“可是,托尼,哪怕是在那个时候,你的处境也很困难啊,”格皮先生反驳说。“咱们坐马车的时候,你谈的就是这个。”

“格皮,这个我并不否认,”贾布林先生说,“我当时的处境的确很困难。可是,我相信事情自然而然就会好转。”

哼,世界上有多少人相信那些不顺心的事情都会自然而然地好转啊!他们不相信只有下足工夫、花过心血才能使事情好转,而相信事情本身会自然而然地好转!就像一个疯子认为地球自己会变成方的一样。

“我曾经满怀信心,以为事情会自然而然地好转,会变得稳稳当当,”贾布林先生这几句话,说得很含混,意思也很含混。“可是,我失望了。事情根本没有好转。等到我的债主在公事房里一闹,那些和事务所打交道的人又大惊小怪地抱怨我赖账,于是我的差事就吹了;而更糟的是,以后不论弄到什么新差事,也都吹了,因为,只要我说出来历,让他们去了解,我那些事情就会揭出来,我的差事就会完蛋。到了这样一个地步,你还能有什么办法呢?我一直躲在得特福的菜园子里,过着节衣缩食的生活;可是,如果你手头没有钱,那么就是节衣缩食,又有什么用呢?与其那样,还不如过过丰衣足食的生活哩。”

“那要好得多,”斯墨尔维德先生心里这样想。

“当然啰。这是时髦人物的做法;而追求时髦和蓄胡子又一直是我的弱点,不过,别人虽然知道,我也不在乎,”贾布林先生说。“这是很大的弱点——我的天啊,简直是一个致命伤,”贾布林先生似乎已经把一切置之度外,喝了一口甜酒,又接着说,“嗯,我问问你,除了当兵,我还能做些什么?”

于是,格皮先生就深入地谈一谈,像贾布林先生这样的人能做些什么。他的样子很严肃,很动人,仿佛他这一辈子除了情场失意,从来也没栽过跟头似的。

“贾布林,”格皮先生说,“我本人和我们共同的朋友斯墨尔维德——”

(斯墨尔维德先生谦逊地举杯说:“祝你们两位先生健康!”然后把酒喝下去。)

“我本人和我们共同的朋友斯墨尔维德,曾经不止一次地谈过这件事情,自从你——”

“就说,自从我卷铺盖滚蛋吧!”贾布林很难过地喊道。“格皮,你怎么想的,就怎么说吧。”

“不——不。自从你离开了法学院,”斯墨尔维德先生委婉地说。

“自从你离开了法学院,贾布林,”格皮先生说;“我和我们共同的朋友斯墨尔维德研究过我最近想提供你考虑的一个计划。你认识法律文具店老板斯纳斯比吗?”

“我知道有这样一个法律文具店老板,”贾布林先生回答说,“不过,他不跟我们做买卖,我不认识他。”

“他和我们做买卖,而我也认识他,”格皮先生反驳说。“好啦,先生!我最近和他搞得比较熟,因为碰巧有件事情使我到他私人家里去拜访了一次。这件事情现在不必细谈了。这件事情可能——也许不可能——和某个问题有关,而那个问题又可能——也许不可能——使我的一生变得暗淡无光。”

原来格皮先生有一种令人难以捉摸的手法,喜欢夸大自己的痛苦,来引诱知心朋友谈论他的私事,可是,等到他的知心朋友们提到他那些私事时,他又翻过脸来,说什么谁的心里都有几根心弦那样的话;因此,贾布林先生和斯墨尔维德先生两人,都默不作声,以免上当。

“这一切可能是这样,也可能不是这样,”格皮先生又说了一遍,“不过,这一切都和正题无关。我现在只想告诉你,斯纳斯比夫妇两人都愿意为我效劳,而斯纳斯比在生意兴隆的时候也有许多东西要送出去给人抄写。图金霍恩要誊抄的东西全都交给了他;再说,还有别的好门路呢。我相信,如果我们共同的朋友斯墨尔维德有必要出庭作证的话,他一定会证明这一点。”

斯墨尔维德先生点点头,似乎很想发誓作证。

“现在,各位陪审员先生,”格皮先生说,“我是说贾布林——你也许会说这种事情没什么出息。就算是这样吧。可是,这总比无所事事好一些,总比去当大兵好一些。你需要等待一个时期。你那些事总得过一个时期才没人注意。在这段时间里,你要是不替斯纳斯比誊抄文件,你的生活可能就更没有着落了。”

贾布林先生刚想插嘴,聪明伶俐的斯墨尔维德就干咳一声,抢在他前面说:“嗯!这番话比莎士比亚的文章还要漂亮!”

“贾布林,这件事情有两个方面,”格皮先生说。“刚才说的是第一个方面。现在我要谈谈第二个方面。你认识法院小街那儿的克鲁克大法官吗?喂,贾布林,”格皮先生用盘问的口吻启发他,“我想你认识法院小街的那位克鲁克大法官吧?”

“我知道这个人,”贾布林先生说。

“你知道这个人,那很好。你知道小老太婆弗莱德吗?”

“谁不知道她呀,”贾布林先生说。

“谁都知道她,那很好。我最近有一个差事,每星期都得去给弗莱德送一次生活费,而且根据指示,还得当着她的面,把每周扣下来的房租,交给克鲁克本人。这就使我和克鲁克有了事情,使我知道他的家底和他的习惯。我知道他现在有一个空屋子要出租。你不妨化个名,花几个钱把那间屋子租下来,你住在那里就像远在几百里地之外,绝没有人来麻烦你。他什么事都不过问;只要你愿意,我一开口,他马上就会把屋子租给你。贾布林,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情,”格皮先生说到这里,忽然放低声音,整个态度又显得非常亲切,“他是个很古怪的老头,老在乱纸堆里东翻西找;老在认字、写字;可是,依我看,一点用处也没有。老兄,他是个极其古怪的老头呢。我认为,花点时间去摸摸他的底细,倒是值得的。”

“你是说——?”贾布林先生开始说。

“我是说,”格皮先生耸了耸肩,态度相当谦逊地答道,“我没法子了解他。我请我们共同的朋友斯墨尔维德作证,是不是听我说过,我没法子了解他。”

斯墨尔维德先生简单明了地证明说:“听说过好几次了!”

“托尼,我见过不少世面,”格皮先生说,“无论对方是个什么人,我多半能想法子了解他一些儿事情。可是,我真没见过像他这样一个老家伙:如此莫测高深、滑头滑脑,而且,尽管我相信他常常是喝得醉醺醺的,他还守口如瓶。你知道不,这家伙现在岁数已经不小了,家里没有亲人,而大家又都说他很有钱;所以,不管他是干走私的也好,收买贼赃的也好,非法开当铺的也好,或者放高利贷的也好(这些勾当,我觉得他在不同时期可能全都干过),要是你去摸摸他的底,对你一定会有好处。我认为,你的条件很合适,那又为什么不去试一试呢?”

贾布林先生、格皮先生和斯墨尔维德先生三个人的胳膊肘都支在桌上,都用手托着腮,抬头望着天花板。过了一会儿,三个人都喝了一口酒,慢慢地往椅背上一靠,把手插进口袋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托尼,我要是有从前那样的精力就好了!”格皮先生叹口气说。“可是,谁的心里都有那么几根心弦——”

格皮先生喝了一口甜酒,借以表达未尽的苦衷;他现在就算是把这件事情交给托尼·贾布林去决定了,同时,他还对托尼说:在这个业务清闲的暑期休假里,他的钱包“还是有三四英镑甚至五英镑”,可以给托尼用的。“因为他绝不能让人家说,”格皮先生强调地补充了一句,“威廉·格皮撂下朋友不管!”

最后的这番话马上发生作用,贾布林先生激动地说:“格皮,我的老好人,握握手吧!”格皮先生把手伸出来,说:“贾布林,我的好朋友,握手吧!”贾布林先生回答说:“格皮,我们是多年朋友了!”格皮先生回答说:“贾布林,的确是多年朋友了。”

于是,他们握握手;贾布林先生好像是深受感动似的说道:“谢谢你,格皮,我真想再干一杯,祝我们的友谊万古长青。”

“克鲁克以前那个房客倒是在那个屋子里去世的,”格皮先生的口气好像是偶尔谈到这件事情。

“真的吗!”贾布林先生说。

“当时已经作了判断,肯定他是意外身死。你不在乎吧?”

“不,我不在乎,”贾布林先生说,“可是,他死在别的地方多好啊。真见鬼,他干什么偏偏死在我的地方呢!”贾布林先生对这种放肆的行为大为不满,好几次都扯回到这个话题上来,比如他说,“我觉得,可以死的地方多着呢!”或者说,“我相信,我要是在他的地方死去,他也不会高兴吧!”

不管怎么说,协议终于达成,格皮先生建议派可靠的斯墨尔维德去看看,克鲁克先生是不是在家,如果在家,他们就可以立刻把事办妥,不必再拖。贾布林先生表示同意,斯墨尔维德就学着格皮的样子戴上帽子,走出了饭馆。过了一会儿,他回来报告说,克鲁克先生在家,他从店门口望见克鲁克坐在屋里,睡得“像个死人一般”。

“那么,我就把账付了,”格皮先生说,“我们一起去看他。小鬼,一共多少钱啊?”

斯墨尔维德先生(眨了眨眼睛,把女招待叫过来)立刻回答格皮先生说:“四份牛肉火腿卷是三先令,加上四份土豆,就是三先令四便士,再加上一份小白菜就是三先令六便士,再加上三份布丁就是四先令六便士,再加上六份面包就是五先令,再加上三份乳饼是五先令三便士,再加上四品脱啤酒就是六先令三便士,再加上四份甜酒就是八先令三便士,再加上三份给波丽的小费就是八先令六便士。一共是八先令六便士,波丽,这是个十先令的金镑,请找回十八个便士!”

斯墨尔维德不慌不忙地把这一大笔账算清以后,就冷冷地点了点头,把朋友们打发走了。他独自留在饭馆里,一有机会就向波丽献献殷勤,或者拿起报纸看看。他这时已经摘下帽子,相形之下,报纸就显得特别大,所以,他一拿起《泰晤士报》逐栏浏览的时候,就像是晚上钻进被窝里睡觉似的。

格皮先生和贾布林先生来到那家收买破烂的铺子,发现克鲁克依然睡得“像死人一般”;也就是说,他的脑袋耷拉在胸前,呼噜呼噜地打着鼾,听不见外面的动静,甚至感觉不到有人轻轻地摇晃着他。在他身旁的桌子上,放着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其中有一个装过金酒的空瓶和一个酒杯。浑浊的空气充满金酒的气味,就连那只蹲在架子上的猫,向来客眨着那绿闪闪的眼睛时,也好像有点醉意似的。

“起来,起来!”格皮先生又摇了摇老头那瘫软无力的身躯,说。“克鲁克先生!喂,先生!”

看来,要把一堆里面冒着酒气的旧衣服叫醒,也许要比把他叫醒更容易一些。“你见过有人喝醉酒睡着了,会像他睡得这么死的吗?”格皮先生说。

“如果他平时睡觉,就是这个样子,”贾布林有点惊讶地回答说,“我看,他总有一天会长眠不起的。”

“看样子,他是昏迷了,而不是睡着了,”格皮先生说着,又摇了摇他。“喂,大法官阁下!要是有人来偷东西就是偷他五十回,他还不知道哩!你睁开眼睛呀!”

克鲁克好容易才睁开了眼睛,可是,好像没看见进来的人,没看见任何东西似的。虽然他这时跷起了腿,两手握在一起,并把焦干的嘴唇张闭了几次,但事实上他还是像早先那样不省人事。

“不管怎么说,他还活着哩,”格皮先生说。“我的大法官,你好吗?先生,我带我的朋友来,找你商量个事情。”

那老头仍然坐着不动,只是不时地咂着他那焦干的嘴唇,一点知觉都没有。过了几分钟,他试着站起来。他们搀着他站起来,他摇摇晃晃地扶着墙,睁大眼睛看着他们。

“你好吗,克鲁克先生?”格皮先生有点为难地说。“你好吗,先生?你的面色很好啊,克鲁克先生。你的身体很好吧?”

那老头不知是朝着格皮先生,还是朝着什么地方,毫无目的地挥了挥拳头,摇摇晃晃地转了一圈,把脸碰在墙上。他就这样贴着墙,呆了一两分钟,然后又摇摇晃晃地往铺门口走去。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呼吸到新鲜空气,看到了街上的行人,便渐渐清醒过来。他回到铺里来的时候走得非常稳,正了正头上那顶皮帽子,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们。

“两位先生,有什么事情吗?我刚才打了一会儿盹。咳,有时候确实很难把我叫醒。”

“可不是吗,先生,”格皮先生回答说。

“什么?您刚才已经试过要把我叫醒吗?”生性多疑的克鲁克说。

“稍微试了一下,”格皮先生解释说。

老头把视线移到空瓶子上。他把瓶子拿起来,仔细看了看,然后慢慢地把瓶子倒过来。

“我说,”他像童话里的妖怪似的喊道,“刚才有人在这里胡作非为!”

“我向你担保,我们来的时候,瓶子就已经空了,”格皮先生说。“我去给你打点酒好吗?”

“好极了!”克鲁克兴高采烈地说。“好极了!您真客气!您到隔壁的铺子——就是太阳徽酒店——就可以买到大法官喝的酒,十四便士一瓶。说真的,那地方的人都认识我!”

他把空瓶子塞给了格皮先生,格皮先生接了以后,便向他的朋友点了点头,匆匆忙忙地走了出去,然后,又带着那个装满酒的瓶子匆匆忙忙地走了进来。老头把酒瓶接过来,像抱着心爱的小孙子似的,慈爱地拍了拍。

“可是,我说!”他尝了一口酒以后,便眯缝起眼睛,喃喃地说,“这不是大法官要的那种十四便士一瓶的酒。这是十八便士一瓶!”

“我想你也许更喜欢这种酒吧,”格皮先生说。

“先生,您是个君子,”克鲁克又尝了一口,回答说——他那股酒气喷在他们脸上,热乎乎的,好像火焰。“您是个爵爷。”

格皮先生趁着这个有利时机,当时就给他朋友起了个名字,叫威维尔先生,介绍给克鲁克,并说明了来意。克鲁克把瓶子夹在腋下(他从来没有醉到不省人事,但也从来没有清醒过),仔细打量着格皮先生给他介绍的房客,脸上露出满意的样子。“年轻人,您愿意看看那间屋子吗?”他说。“啊!那屋子挺不错!刚粉刷过。还用肥皂水和苏打水擦洗了一遍。唉,本来应当多收一倍房钱的;更不用说随时可以来找我做伴,还有这样一只猫替您捉耗子呢。”

老头一边夸那屋子,一边领着他们上楼;他们发现那间屋子确实比从前干净一些,而且还摆了几件从他那些无穷无尽的破烂堆里拣出来的旧家具。双方很快就把条件谈妥,因为“大法官”是不能和格皮先生为难的,要知道格皮先生在肯吉-卡伯伊事务所供职,在业务上和贾迪斯控贾迪斯案以及别的著名案件都有关系。最后大家都同意,威维尔先生明天就搬来。于是,威维尔先生和格皮先生又跑到柯西特大街库克大院;格皮先生把威维尔先生介绍给斯纳斯比先生,但是最要紧的是,斯纳斯比太太对这件事表示了同意和关怀。接着,他们就向杰出的斯墨尔维德报告事情的经过。原来斯墨尔维德就呆在办公室里等他们,而且为了这样一件大事,还特地戴上他那顶高帽子。分手的时候,格皮先生解释说,他本想最后请大家去看戏的,但因为谁的心里都有那么几根心弦,这就使他觉得看戏成了一件又无聊又可笑的事,所以只好作罢。

第二天正是暮色四合的时候,威维尔先生也没有带什么行李,就不声不响地来到克鲁克这里,搬进了他的新居。在他睡觉的时候,百叶窗上那两个洞眼一直瞪着他,好像觉得很奇怪。第二天,威维尔这个什么都会干而又什么都干不好的年轻人,向弗莱德小姐借了针线,向房东借了锤子,便干起活儿来;他马马虎虎地做了几个窗帘,又马马虎虎地钉了几个架子,还把两个茶杯、一个牛乳壶和一些瓶瓶罐罐挂在廉价的小钩子上;他那样子,很像一个遇了难的水手,尽可能对付眼前这个困境。

但是,在威维尔先生仅有的几件东西中间,他最珍惜的(珍惜的程度仅次于他那淡黄色的络腮胡子,他对他的胡子有着深厚的感情,那是唯有蓄胡子的人才能体会的),就是一套精选的铜版画,这一套脱胎于那幅堪称国宝的名画:《阿尔比温(5)女神群像》,或名《英国百美图》,那上面画了许多贵妇名媛的千娇百媚的笑靥,这种笑靥,只要肯花钱,艺术家们倒是可以画出来的。前些日子,他在菜园子一带避债的时候,这些华丽的画像,只好藏在纸板箱里;现在他就拿出来点缀他这个公寓。《英国百美图》上的美女们,穿着各式各样的奇装异服,弹着各式各样的乐器,抚弄着各式各样的小狗,送出各式各样的秋波,背后还有各式各样的花盆和栏杆,因而显得琳琅满目,美不胜收。

但是,爱好时髦固然是从前托尼·贾布林的弱点,而现在也还是威维尔先生的弱点。他常常在晚上到太阳徽酒店去借一份隔天的报纸,看看花花世界那些了不起的人物的飘忽行踪,心里就感到说不出的高兴。知道某个了不起的人物昨天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加入了某个了不起的交际圈,或者明天准备做一件同样是了不起的事情,离开某个了不起的交际圈,也使他感到乐不可支。得知《英国百美图》的某个美女在做什么,或者打算做什么,或者要和什么人结婚,或者有些什么谣言,就等于知道了人类最著名的人物的命运。威维尔先生的注意力从这些消息转移到百美图的美女身上,好像他认识这些美人,而这些美人也认识他似的。

在其他方面,他却是个很安分的房客。上面已经说过他心灵手巧,会干许多事情,既会给自己做饭洗衣裳,又会干点木匠活儿,而且,天黑了以后,还喜欢出去和邻里们交际应酬一番。在格皮先生或那个顶着黑压压的帽子处处仿效格皮先生的小人物不来拜访他的时候,他就走出那间死气沉沉的屋子(他在这里继承了那张乱得一塌糊涂而又墨迹斑斑的书桌),去找克鲁克聊天,或者,就像邻里们夸他的那样,“很随便地”跟那些喜欢聊天的人畅谈一番。因此,就连法院小街的第一号人物派珀尔太太,也不得不对佩金斯太太说出这样两句话:第一,如果她的约翰尼要留胡子的话,她希望他留的胡子和那年轻人留的一模一样;第二,佩金斯太太,你记住我的话吧,如果那个年轻人真能把克鲁克老头的钱弄到手,你可不必大惊小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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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斯墨尔原文是Small,意思是“小”。

(2) 得特福(Deptford):伦敦南边的一个小镇。

(3) 约翰·都(John Doe)和理查德·罗(Richard Roe)都是英国法律或正式文件上对假定人物所用的称呼,相当于某甲与某乙。

(4) 与法文Il gaut manger(人总得吃饭)发音相同,而manger一字,在法语是“吃饭”,在英语则是“马槽”。

(5) 阿尔比温(Albion),是英格兰古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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