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波依桑先生家愉快地度过了六个星期以后,便回荒凉山庄来了。记得在他家时,我们常常到猎园和树林里散步,而且每次路过上一回避雨的那间猎园看守人的小屋,差不多都要进去跟他妻子谈谈天。可是,除礼拜天在教堂外,我们再也见不到德洛克夫人了。当时切斯尼山庄那边正有客人,尽管在夫人左右还可以看到一些美丽的面庞,可是她那张脸仍然像我初见时那样使我不安。直到现在,我还不太明白这种不安的心情究竟使我痛苦呢,还是喜悦;使我跟她接近呢,还是疏远。我觉得自己崇拜她,然而又有点怕她。我感到自己在她面前,总是像最初见她时那样,会回忆起我那段既往的时光。

有几个礼拜天,当我看见这位夫人时,便产生这样一种想法:她引起了我的好奇心,而我也引起了她的好奇心;换句话说,我使她心烦意乱,同时,她也使我心里不安——尽管彼此的感受并不一样。但是,当我偷偷瞧她一眼,我发现她异常镇静,冷淡而不易接近,于是便觉得自己那种不安的心情愚蠢可笑了。真的,我觉得自己对她的整个心情都是愚蠢的,没有道理的;我尽量约束自己,要克服这种心情。

在我们离开波依桑先生家之前,曾经发生过一件事情,我这里最好还是补述一下。

有一天我和婀达在花园里散步,听说有人想见我。我走进早餐间一看,认出来访的人就是那天雷电交加时脱掉鞋子,光着脚在那到处是水的草地上走的法国女仆。

“小姐,”她说道,目不转睛地望着我,流露出一种非常殷切的神色——除此以外,她的态度很和婉,说话的口吻也不亢不卑,“我很冒昧地到这里来。不过,小姐,像您那么和气的人,一定会原谅我的。”

“你有什么事情要跟我谈,”我答道,“请不必客气。”

“我是有件事情想跟您谈谈,小姐。您答应了,我很感激。我这就给您说好吗?”她用一种迅速而又自然的语气说。

“请便吧,”我答道。

“小姐,您的心真好。您听我说,我已经离开夫人了。我们合不来。夫人很高傲,非常之高傲。对不起,小姐,您想得对,”她很机灵,已经预料到当时我想说而还未说出口的话了,“我不该到您这儿来说夫人的坏话。我只是说她很高傲,非常之高傲,我再不多说了,这是谁都知道的。”

“你想说,就请说下去吧,”我说。

“好,小姐。您待我这么好,真叫我感激。小姐,我有一个愿望,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我想侍候一位善良、能干而又美丽的年轻小姐;而您就像天使那么善良、能干和美丽。唉,如果我能侍候您就好了!”

“对不起——”我说。

“您先别一口回绝,小姐!”她说,那对细长的黑眉毛不由自主地皱了一皱。“让我这样希望一下也好!小姐,我知道侍候您不如我辞去的工作那样引人注目,可是,我正希望如此!我知道侍候您不如我辞去的工作那样神气,可是,我正希望如此!我还知道在您这儿赚的工钱要少些,这很好,我挺满意。”

“请你相信我,”我说,一想到由这样一个女仆来侍候,我就感到非常不安,“我不用女仆人——”

“啊,小姐,您干吗不用呢?像我这样一心想侍候您的人,您为什么不用呢?我会高高兴兴地侍候您,永远对您真诚、热情和忠心。小姐,我真心诚意地要侍候您。您现在别谈工钱。把我留下来吧,不要工钱也行。”

她这些话咄咄逼人,我不禁后退了一步,这时我有点怕她了。她在一股热情的支配下,似乎并未觉察,仍然跟上前来;她的声音虽低,却说得很快,不过措辞倒还委婉温雅。

“小姐,我生长在法国南部,那边的人爱憎极其鲜明。那位夫人太高傲,我实在受不了;而我也很高傲,她同样觉得受不了。我跟她已经一刀两断了!如果您留我做您的女仆,我一定好好侍候您。我一定替您多做事情,比您现在想到的还多。啧!小姐,不管什么活儿,我一定尽力地干。您要是把我留下,您以后绝不会后悔的,小姐,您绝不会后悔,而我一定好好服侍您,好得您想都想不到!”

当我向她解释我不能雇用她时(我觉得不必告诉她,我是多么不愿意雇用她),她站在那里望着我,流露出忧郁的神情,使我好像看到了恐怖时期巴黎街上的女人那种表情。她没有打断我的话,一直听我把话说完才开口;她说话的口音很动听,声调也很柔和。

“唉,小姐,您回绝了我,我很难过。可是我还得另找门路,这儿不能如愿,再到别处去碰碰运气。您肯让我吻一下您的手么?”

她抓着我的手的时候,眼睛更是紧紧地盯着我,仿佛在这一刹那间,要记着我手上的每根血管似的。“小姐,下大雨的那一天,我大概把您吓了一跳吧?”她说着,向我屈膝行礼,准备告辞。

我告诉她说,她那天使我们大家都吃了一惊。

“我发了誓,小姐,”她微笑着说,“我要牢牢记着我的誓言,永远不变。我一定要这样做,再见吧!小姐!”

我们这次会晤就此结束;在我来说,我很高兴能这样把事情了结了。我猜想她已经离开这个村子,因为我再没有看见她了;除此以外,并没有别的事情扰乱我们这个夏天的恬静而愉快的生活,过了六个星期,我们便回到家来,这在本章开头时我已经提到了。

当时以及以后的许多个星期,理查德经常来看我们。每逢星期六或星期天他便来了,一直住到星期一早晨才走。此外,他有时还出人意外地骑着马来,晚上跟我们聊聊天,第二天清早再骑着马回去。他还是像以前那样活泼,告诉我们他很用功,可是我总对他不大放心。我觉得他的精力根本没有用于正途。他所耗费的精力,除了使他对那场已经造成巨大的痛苦和灾难的官司寄予幻想以外,我看不出还会有什么结果。他告诉我们,他现在对那桩莫测高深的案子已经了如指掌,认为事实极其明显:如果——好个“如果”!这两个字在我听来,非常刺耳——大法官庭还有理智或公理的话,那么遗嘱最后必定能够确立(我不知道根据这项遗嘱,他和婀达能得到几千英镑),而且这个愉快的结局也为期不远了。他阅读了有关方面的论点,根据这些枯燥的论点便得出了上述的结论,他读得越多,便越入迷。他现在甚至经常跑法院了。他告诉我们,他每天在法院遇见弗莱德女士的情形,他们一块儿谈了些什么,他给了她哪些好处,以及虽然他觉得她可笑,但在内心却如何地可怜她。可是他怎么也想不到——我那可怜的、亲爱的、乐观的理查德当时那么兴高采烈,在他眼前又摆着那么美妙的远景,怎么也想不到他那青春时代和弗莱德那颓唐的晚年竟结下了不解之缘,他那种海阔天空的幻想和她那些有翼难飞的鸟儿、四壁萧然的顶楼以及她自己那种疯疯癫癫的神气结下了不解之缘。

婀达太爱他了,因此对他的一切言行都深信不疑;而我的监护人,尽管时常抱怨东风刮得太猛,在“牢骚室”里看书的时间越来越多,但对这个问题却闭口不谈。因此,有一天,趁着凯蒂·杰利比邀我到伦敦去看她这样一个机会,我便通知理查德到驿站等我,让我跟他谈一谈。我到伦敦时,他已在那里等着,于是我们手挽着手离开了驿站。

“你现在怎么样啦,理查德,”等我找到机会,能够跟他严肃地谈话的时候,我便这样说,“开始感到安定一些了吧?”

“是啊,亲爱的!”理查德答道,“一切都很好呀。”

“可是你到底安定没有呢?”

“你说安定,究竟是什么意思?”理查德回答说,一边爽朗地笑了起来。

“我是说安定下来,学习法律,”我说。

“那个么?”理查德答道,“一切都很好呀!”

“你以前也这样说过,亲爱的理查德。”

“你认为这不算一个答复,对么?对,也许不算。你问我安定没有,意思是说,我究竟定下心来没有?”

“对。”

“不,我怎能说定下心来了呢?”理查德说,特别加重“定心”两字的语气,仿佛这两个字就代表他所遭遇的困难,“因为那件事情既然是那么不稳定,我怎么能定得下心来呢?我说的那件事情,当然是指那件——大家讳莫如深的官司。”

“你认为它究竟有没有解决的一天呢?”我说。

“那还用得着问么?”理查德答道。

我们默默无言地走了一段路,后来,理查德用一种十分坦率动人的口吻对我说:

“亲爱的埃丝特,我了解你的心情,我可以对天发誓,希望自己是个更有恒心的人。我不是说对婀达要有恒心,因为我非常爱她——一天比一天更爱她——而是说我自己。(我总觉得有些话很难表达,但你一定可以体会到。)如果我更有恒心,那么到现在,我一定会死心塌地呆在巴杰尔家或肯吉-卡伯伊事务所,并且也一定会认真起来,把自己的事情弄得有条有理而不至于负债和——”

“你负了债么,理查德?”

“是呀,”理查德说,“有一点小亏空,亲爱的。而且我还喜欢打打弹子和诸如此类的玩意儿。现在我把自己的丑事都坦白出来了,你不会瞧不起我吧,埃丝特?”

“你知道我不是这样的人,”我说。

“你待我真好,有时比我自己还要好,”他答道,“亲爱的埃丝特,我不能安定一些,真是不幸啊,可是我怎么能安定得了呢?如果你住的房子没有完工,你在里面就住不踏实;如果你正在干一件什么事情,还没干完,人家就叫你停下来,你一定觉得很难安心去干别的工作;不幸得很,我的情况恰恰如此。我一出生,就跟这场变幻莫测、没完没了的官司结下不解之缘,在我还分不清什么是一场官司,什么是一套衣服(1)的时候,它就使我安定不下来了,以后也一直没让我安定过。我现在落到这步田地,有时感到婀达表妹对我那么信任,我真配不上她。”

这时我们正走到一个偏僻的地方,他用手捂住眼睛,一边说着,一边哭泣起来了。

“哎呀!理查德,”我说,“你别这么激动。你的天性很善良,有了婀达对你的爱情,你会一天比一天高尚的。”

“我明白,亲爱的,”他答道,紧紧握着我的胳膊肘,“这一切我都明白。刚才我动了一点感情,你可别见笑,因为这些话藏在我心里已经很久了,时常想告诉你,但是总没有机会,同时也缺乏勇气。我知道如果我想到婀达,我就应该怎么做,可是我并没有那么做。我怎样也安定不了,所以连这个都办不到。我深深地爱她,然而每天、每时,因为我对不起自己,也就对不起她。不过这种情况也不会永远不变。这个案子就要彻底审理,而且会得到有利的判决,到那时,你和婀达就明白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我听见他的哭泣声,看见他的眼泪从指缝中流出来,觉得非常难受,但这些远不如他讲话的那种乐观而兴奋的口吻使我痛心。

“我已经仔细研究过文件,埃丝特——我钻研了好几个月了”——他接着说,转瞬间又高兴起来了。“你可以放心,这场官司我们会赢的。至于谈到这件案子长期悬而不决,天晓得,它也确实拖延了不少年!但是我们现在很可能使它赶快结束,事实上,现在报纸也常常提到它了。最后一切都会圆满结束,你到时等着瞧吧!”

我这时想起他刚才把肯吉-卡伯伊事务所同巴杰尔先生相提并论,便问他打算什么时候到林肯法学院去见习。

“你又谈这些了,我根本不想去当见习生,埃丝特,”他费力地回答说,“我觉得我已经对它感到厌烦了,我下苦功研究了贾迪斯控贾迪斯案以后,就觉得法律这个东西没有多少味道,我现在已经不喜欢它了,这我倒很高兴。再说,经常出入法院,也使我感到生活愈来愈不安定。因此,”理查德接着说,这时口气中又充满了自信,“你猜我自然而然地想到什么啦?”

“我猜不着,”我说。

“别那么认真啊,”理查德答道,“亲爱的埃丝特,因为我相信我只能这样做了。我倒不是想找个终身职业。这场官司总会有结束的一天,那时我就有钱了。不,我不是把它当作终身职业,而是将它看成是一种不大稳定的工作,因此,这跟我目前的处境倒很合适——也可以说恰正合适。你猜我自然而然地想到什么啦?”

我望着他,摇了摇头。

“除了参军,还能有什么呢?”理查德信心百倍地说。

“参军?”我说。

“对,参军。我只要当上军官就行了;你知道不,我的计划就是这样!”理查德说。

接着,他用他那笔记本里详细核算的一笔账来向我证明:如果不参军,他在六个月期间将负债二百英镑;如果参军(他现在已决定参加了),在同一期间就不会负债,因此,参军以后,每年能节省四百英镑,五年能省两千英镑——这笔款子相当可观。后来,他非常坦率而真诚地谈到他暂时离开婀达所作的牺牲,谈到他真挚地期望(我很了解他心里一直有这种想法)报答她的爱情,保证她的幸福,克服自己的缺点,使自己成为一个坚决果断的人;我听了他这些话感到心如刀割,因为我想到他这一切刚毅的品质,在短期间必然会被那场毁灭一切希望的万恶的诉讼所沾染,到时他所说的一切,又会有什么结果,或者能有什么结果呢?

我跟理查德谈到他的真挚的感情,这些感情我都能体会,同时也跟他谈到他那些叫我一时还不大能体会的愿望;此外,我还恳切地要他为婀达着想,千万不要相信大法官庭。理查德对我所说的话,都轻率地一一答应了,对于法院以及其他事物他都漫不经心地认为不必担忧,并且乐观地描绘自己将来的前途会如何美好——唉!到什么时候这场令人痛心的官司才不再折磨他呢!我们谈了很久,但是谈来谈去,实际上还是那么回事。

最后我们走到了苏合广场,凯蒂约定在那里等我。这是一个很僻静的地方,而且就在纽曼街附近。那个房子是在广场中心,凯蒂当时正在花园里等着,看见我来了,便匆匆走出来。理查德高高兴兴地跟我们谈了一会儿,便走了。

“普林斯那边还有一个学生没教完,埃丝特,”凯蒂说,“他把钥匙留给我们了。你要是愿意和我在这儿散步,我们可以把大门关起来,这样我就能安心地告诉你,我为什么要约你这个可爱而善良的人来见面。”

“好极了,亲爱的,”我说,“这再好也没有了。”于是,凯蒂热情地亲了一下她说的这个可爱而善良的人,便锁上了大门,挽着我的胳臂,和我优悠自在地在花园里散步。

“你看,埃丝特,”凯蒂说,由于能跟我一起谈点心腹话,感到非常高兴,“你跟我说过不应该瞒着妈妈结婚,就连长期不让妈知道我们订了婚也是不对的。说实在的,虽然我现在还要说妈妈不怎么关心我,不过,我后来倒是觉得应该把你的意见告诉普林斯。因为一则是我想从你所讲的话得到一些好处,二则是我跟普林斯是无话不谈的。”

“他大概赞成我的意见吧,凯蒂?”

“啊,亲爱的!你不管提出什么意见,我担保他都会赞成。你不知道他多么尊重你哩!”

“真的吗?”

“埃丝特,他对你尊重的样子,除了我,谁都会吃醋的,”凯蒂说,一边笑着,一边摇了摇头,“我倒是心里高兴,因为你是我认识的第一个朋友,也是我今后的最知心的朋友,别人无论怎么尊敬你,爱你,我也不会不高兴。”

“我敢说,凯蒂,”我说,“你们这是串通起来哄我的,对吧,亲爱的?”

“哪里!我正要告诉你呢,”凯蒂答道,很亲密地双手挽住我的胳臂,“我们谈了很久,后来我跟普林斯说:普林斯,由于萨默森小姐——”

“你当时大概没有管我叫萨默森小姐吧?”

“没有,没有!”凯蒂兴高采烈地叫了起来,脸色非常开朗。“我说的是‘埃丝特’,我对普林斯说:‘埃丝特坚持她的意见,曾经对我明白表示过,同时在她写的那些亲切的信里——就是你爱听我对你朗诵的那些信里,也暗示过,所以,我想在你认为适当的时候,把事情告诉妈妈。普林斯,我相信,’我说,‘埃丝特认为如果你也把咱们的事情告诉你爸爸,那么我的地位就会更加名正言顺,更加体面了。’”

“对,亲爱的,”我说,“埃丝特确实这样想。”

“你瞧,这样我就做对了!”凯蒂大声说道,“可是,普林斯却因为这个感到很不安。这倒不是因为他对这种做法有什么怀疑,而是因为他体谅到老特维德洛甫先生的情绪,他担心如果他把事情说出来,特维德洛甫先生可能会伤心、昏倒,或者出什么事。他害怕老特维德洛甫先生可能认为他不孝,可能受不了这样一个打击,因为你也知道,埃丝特,老特维德洛甫先生虽然风度翩翩,”凯蒂说,“情感却非常脆弱。”

“真的么,亲爱的?”

“啊!真的非常脆弱。普林斯就这么说。所以,这就使我那小宝贝——埃丝特,在你面前,我本来不是要这样叫的,”凯蒂抱歉地说,脸上泛起了红晕,“可是说顺了嘴,因为我平时就管普林斯叫小宝贝。”

我笑了起来,而凯蒂也红着脸笑了;她接着说道:

“埃丝特,这就使他——”

“他是谁呀,亲爱的?”

“啊,真讨厌!”凯蒂一边说,一边笑,美丽的面庞现出一片桃红的颜色,“要是你非让我那么叫不可,那我就叫他小宝贝吧——他好几个星期都心神不安,把事情一天天地拖下去,心里干着急。最后他对我说:‘凯蒂,我爸爸挺喜欢萨默森小姐,如果她能答应在我向爸爸谈这件事情的时候也在场,那我就敢跟爸爸说了。’因此,我只好答应他征求你的意见。而且我还决定,”凯蒂说,眼睛里流露出又期望又胆怯的神色,“如果你肯帮忙,我还要求你在这以后跟我一块儿去见妈妈。我在信里说我求你帮我一个大忙就是这个意思。如果你觉得可以答应我们,埃丝特,我和普林斯都非常感激你。”

“让我想想,凯蒂,”我说,假装考虑一下。“如果事情非常紧迫,我想,我就是多出点力也可以。只要你们需要,不论什么时候,我都愿意为你和你那小宝贝效劳。”

凯蒂听我这样回答,高兴极了,我相信她的心跟每个善良人的心一样,受到一点同情或鼓励都会感动。我们在花园里又绕了一两圈;她一边走着,一边戴上一副新手套,尽量使自己显得漂亮一些,生怕一不小心,给那位“风度大师”丢了面子。于是我们便直接到纽曼街去了。

普林斯当然还在教课。我们发现他在教授一个没有多大前途的学生——一个不可教诲的小女孩,前额窄小,声音低沉;而她妈妈也没精打采,露出不高兴的样子——我们一去,她的教师便慌得手忙脚乱,但尽管如此,也显不出这个学生有什么可以造就的前途。授课继续进行下去,但已乱得一团糟;最后结束了,小女孩换了鞋,用围巾披在白细布衣服上,便由她妈妈领走了。我们谈了一会儿,做好准备,便去找特维德洛甫先生。我们在特维德洛甫先生的私人房间里(这是整幢房子唯一舒适的房间),找到了他,他坐在沙发上,旁边搁着帽子和手套,摆出一副风度翩翩的样子。他已经打扮好了,似乎是在吃点心的时候,一边吃,一边从从容容地打扮的;他那些精美的化妆盒和刷子等等,摆得到处都是。

“爸爸,萨默森小姐和杰利比小姐来看您了。”

“非常荣幸!不胜愉快!”特维德洛甫先生说,站起身来,耸着肩膀鞠了一躬,“请容许我!”一边让过椅子来,“请坐,”吻了吻自己左手的指尖,“高兴极了!”闭上眼睛,眼珠子转了转。“承蒙光临,真使蓬荜生辉。”接着他又摆出欧洲第二位绅士的风度,端端正正地坐在沙发上。

“你看我们,萨默森小姐,”他说,“又在用我们的小技来发扬优美的风度了!两位美丽小姐的光临,使我们受到鼓励,感到自己的工夫没有白费。遇到这种时候(自从摄政王殿下——请容许我大胆把他看作是我的赞助人——的时代以来,风度已经给我们弄得每况愈下了),人们往往感到风度到底还没有完全被机器所摧毁。它还能博得美人的青睐,亲爱的小姐。”

我没有回答,因为我觉得最好还是别说话;他这时只好夹了一撮鼻烟闻闻。

“亲爱的孩子,”特维德洛甫先生说,“今天下午你要教四堂课。你还是快点吃些三明治吧。”

“谢谢您,爸爸,”普林斯答道,“我一定按时上课。亲爱的爸爸,我想告诉您一件事情,您慢慢听着,不要着急。”

“天啊!”风度大师惊叫起来,面色苍白而惊慌,因为他看见普林斯和凯蒂手牵着手在他面前跪下。“这是怎么回事?你们疯了吗?不然,干吗要这样啊?”

“爸爸,”普林斯回答说,态度十分恭顺,“我爱上了这位年轻的姑娘,我们已经订了婚。”

“订了婚!”特维德洛甫先生喊了起来,接着便往沙发椅的椅背上一靠,用手捂住眼睛。“真没想到我的亲生儿子向我射来这支致命的暗箭!”

“我们在前些日子订了婚,爸爸,”普林斯吞吞吐吐地说,“萨默森小姐听说以后,劝我们把事情告诉您,她还非常热心,要跟我们一起来跟您说。杰利比这位年轻的小姐,对您十分尊敬,爸爸。”

特维德洛甫先生发出了一声呻吟。

“求您千万别这样!求您千万别这样,爸爸,”他的儿子劝说道,“年轻的杰利比小姐非常敬重您,我们首先考虑到您的舒适。”

特维德洛甫先生哭起来了。

“别这样,求您千万别这样,”他的儿子也哭了。

“孩子,”特维德洛甫先生说,“幸亏你那故去的妈妈不用尝这种痛苦了。你就狠心干吧,一点也别留情。你就朝致命的地方打吧,好孩子,你就朝致命的地方打吧!”

“千万别这么说,爸爸,”普林斯一边求着,一边流泪。“您这样真叫我难过。我向您保证,爸爸,我们首先考虑的是您的舒适。卡罗琳和我不会忘记我们的责任——我们常说,我的责任也就是卡罗琳的责任——如果您能赞成我们的婚事,我们一定会让您舒舒服服地过日子。”

“你就朝致命的地方打吧,”特维德洛甫先生喃喃地说,“你就朝致命的地方打吧。”

但我觉得他似乎也在听普林斯说话。

“亲爱的爸爸,”普林斯说,“您所习惯的而且也应当享受的那种舒适的生活,我们都很清楚,我们要永远使您过着这样的生活;我们一定重视这件事情,认真去做,而且也会因此而感到自豪。如果您能赞成我们的婚事,爸爸,我们一定等您感到合适的时候才结婚。而且在我们结婚以后,我们当然也会首先尊敬您,您永远是一家之长,爸爸;如果我们忘记这一点,如果我们不去想方设法使您愉快,我们就会觉得自己不孝了。”

特维德洛甫先生经过内心的激烈斗争以后,重新在沙发上坐好,在那鼓起来的面颊下边,露出了硬邦邦的领结,这是一副完美的慈父风度。

“儿子,”特维德洛甫先生说,“我的孩子们啊,你们既然这么恳切,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哩,祝你们幸福!”

他一边扶起他未来的媳妇,一边把手伸给他的儿子(他的儿子恭敬而又感激地吻了吻他的手),他这副慈爱的样子使我感到异常迷惑。

“孩子们,”特维德洛甫先生说,左手搂着坐在身边的凯蒂,显得非常慈爱,右手搁在身后,样子也很优美。

“我的两个孩子,我要关心你们的幸福。我一定给你们照顾。你们要永远跟我住在一起。”这意思当然是,我要永远跟你们住在一起。“从此以后,这所房子既属于你们,也属于我,你们要把它当作自己的家。愿你们长寿,跟我一起住在这里。”

他的风度具有如此的魅力,因而使他们着实感激,仿佛他在后半生中并不依靠他们生活,而是为了他们的幸福,作出了某种慷慨的牺牲似的。

“至于我,孩子们,”特维德洛甫先生说,“我已经到了风烛残年了。在目前这个纺织业发达的时代里,这种不绝如缕的绅士风度究竟能保持多久,也很难预料。不过,只要我一息尚存,我一定对社会尽到我的责任,而且也会照常到外面去露一露面。我生活上的要求并不多。只要在这里有个小小的房间,几件必需的化妆品,一份简单的早餐,普通的晚饭,也就够了。我要你们所尽的孝道,就是这些,其余的我自己都能办到。”

他这种少有的宽厚态度,又一次使他们大受感动。

一副完美的慈父风度

“儿子啊,”特维德洛甫先生说,“至于那些你所欠缺的小地方,也就是一个人天生的那种风度(经过培养,风度是可以提高的,但不能使它无中生有),你等我来帮你提高好了。自从摄政王殿下的时代以来,我一贯重视风度,现在也绝不会放弃它。决不会的,儿子。如果你真觉得你父亲那个并不显赫的地位,还能使你感到一些自豪,那么你可以放心,我决不会使它受到任何损坏。就你来说,普林斯,你的性格和我不同(我们大家的性格不能完全相同,而且也不必强求),你应该努力工作,勤勤恳恳,多赚钱,多收学生。”

“您放心,我会照您的话去做,亲爱的爸爸。”普林斯说。

“这一点我倒是放心的,”特维德洛甫先生说,“你虽然没有很大的才华,亲爱的孩子,但到底是一个勤勤恳恳和能够做点事情的人。对你们俩,孩子们,我本着你那故去的母亲(我相信自己曾经对她做过一些指导,因而感到愉快)的意思,只想叮嘱几句话——重视这个学校,注意照顾我生活上的这些简单的需要。祝你们俩幸福!”

老特维德洛甫先生为了表示祝贺,摆出一副长者的慈祥面孔,因此我对凯蒂说,如果我们当天还想到泰维斯法学院街去,那就非马上离开不可。凯蒂和她未婚夫在临别时不胜依恋,最后我们便告辞了。一路上,凯蒂兴高采烈,不断谈论老特维德洛甫先生对她的夸奖,因此,不管是从哪一方面看,我都没说他一句坏话。

泰维斯法学院街的那幢房子,在窗上贴了许多招贴,标明它要出租,可是它的外表却比从前更脏、更黑、更难看了。前一两天,报上的破产者专栏出现过可怜的杰利比先生的名字,他这时正跟两位绅士呆在餐厅里,关上了门,不让别人进来打扰;他们周围堆着许多蓝袋子,摆着账本和公文,费尽心思去弄清他的经济状况,我觉得他对这些事情一点也不清楚,因为凯蒂糊里糊涂把我领进餐厅时,我看见他戴着眼镜,坐在一个角落里,一边是大餐桌,一边是两位绅士,他那样子好像已经把一切置之度外,茫然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我们上了楼,走进杰利比太太的房间(孩子们都在厨房里大嚷大叫,仆人一个也见不到),看见她周围的信件堆积如山;她正忙着拆信,看信,把信件分类,地上到处是拆开的信封。她忙得不可开交,因此乍一见面时,她竟认不出是我,只是带着那种迷茫的神色望着我,那双明亮的眼睛显得很好奇。

“哎呀!原来是萨默森小姐!”最后她说,“我正在想一些跟你完全无关的事情,你好!见到你非常高兴。贾迪斯先生和克莱尔小姐都很好吧?”

我也问候了杰利比先生好。

“唉!他不怎么好,亲爱的,”杰利比太太泰然自若地说,“他很不幸,把事情搞糟了,所以有点垂头丧气。我忙得很,没有时间去考虑它,这倒也好。萨默森小姐,我们现在有了一百七十户人家(每户平均五口人),他们一部分人已经搬到尼日尔河左岸,一部分人正准备搬。”

我联想到这一家人,他们并没有搬到尼日尔河左岸去住(而且也不准备搬),她怎能对这个家的情况无动于衷,这真叫我费解。

“嘿!你把凯蒂也带回来了,”杰利比太太向她女儿瞥了一眼说,“她在这儿已经成了稀客啦。她把从前的工作抛下不管,我只好去雇一个男书记。”

“真的,妈——”凯蒂开始说。

“你知道不,凯蒂?”她母亲很和气地打断她说,“我真雇了一个男书记,他这会儿吃饭去了。你现在辩解也没用!”

“我不想跟您辩解,妈,”凯蒂答道,“我只想说,您总不会要让我一辈子都干这种苦差事吧!”

“我相信,亲爱的,”杰利比太太说,仍然拆着信,她脸上挂着微笑,一边用那双明亮的眼睛看信,一边把信归类,“你母亲就是你的工作榜样。再说,难道这仅仅是一种苦差事吗?如果你对人类的命运有一点同情心的话,你就根本不会产生这样的想法。可惜你就没有。我时常对你说,凯蒂,你缺乏这种同情心。”

“妈,如果您说是对非洲要有同情心的话,那我可一点也没有。”

“这倒一点儿也不奇怪。对了,萨默森小姐,幸亏我这么忙,不然,”杰利比太太说,一边用她那温柔的眼光望着我,一边又考虑把刚拆开的信归入哪一类,“听了这种话,我一定会感到失望和痛苦的。不过,关于伯里奥布拉-加纳的事情,我要费很多心血,而且又必须集中精力,所以你看,这倒是我解决烦恼的好办法。”

这时凯蒂用恳求的眼光对我看了看,而杰利比太太的眼睛虽然是看我的脑袋和帽子,实际上却注视着遥远的非洲,我觉得这时候谈谈来访的目的,引起杰利比太太的注意,倒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也许,”我说,“你会奇怪我干吗要到这儿来打搅你吧。”

“见到萨默森小姐,我总是高兴的。”杰利比太太说,一边微微地笑着,一边安详地看着信,“不过,我们希望,”她摇了摇头,“她对伯里奥布拉-加纳计划能有更大的兴趣。”

“我跟凯蒂到这里来,”我说,“因为凯蒂想得很对,觉得不该把事情瞒着自己母亲,她认为我能鼓励而且帮助她把这个秘密告诉您,可是我真不知道该怎样帮她忙哩。”

“凯蒂,”杰利比太太说,停了一会没看信,接着摇了摇头,又安详地看下去了,“你又要跟我胡说八道了吧?”

凯蒂解开帽带,把帽子摘下来,然后抓着那两条带子,让帽子在地板上晃来晃去。她一边放声大哭,一边说道:“妈,我订婚了。”

“哎呀,你真莫名其妙,”杰利比太太漫不经心地说,这时正在看刚拆开的信,“实在太糊涂了。”

“我已经跟跳舞学校的小特维德洛甫先生订了婚,妈,”凯蒂哭着说,“老特维德洛甫先生(他真是一位很有风度的绅士)已经同意了。我求您也表示同意,妈,不然,我不会快活的。绝对不会快活的!”凯蒂哭着,这时她已经忘了平时的委屈,心中充满了对她母亲的天生的感情。

“你这就明白了吧,萨默森小姐,”杰利比太太从容不迫地说,“我现在这么忙,必须这么专心工作,倒是我的福气哩。你瞧凯蒂同一个跳舞教师的儿子订了婚——这些人跟她一样,对人类的命运没有一点同情心,而她却跟他们混在一起!奎尔先生其实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一位大慈善家,曾经对我表示过他对凯蒂很有意思,偏偏在这个时候她跟别人订婚了!”

“妈,我向来就讨厌奎尔先生!”凯蒂低声哭着说。

“凯蒂,凯蒂!”杰利比太太答道,异常沉着地拆开另一封信,“你讨厌他,我一点也不奇怪。他充满了同情心,而你却一点也没有,你不讨厌他,那才怪呢!再说,如果我不是特别喜欢公众事业,不是忙于这些庞大的计划,那么这些琐事可真要把我烦死了,萨默森小姐。但是我怎能让凯蒂干的糊涂事(我一向认为她干不出什么好事)来影响我对伟大的非洲的同情呢?不,决不可能,”杰利比太太用镇静而清晰的声音重复着说,脸上露出和蔼的笑容,一边又拆开一些信件,加以归类。“不,决不可能。”

她对凯蒂婚事的态度这么冷淡,虽然事先我可以想象,但到底缺乏心理准备,所以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凯蒂似乎也不知所措了。杰利比太太继续拆信分信,有时脸上露出非常安详的笑容,用美妙动听的声音重复说:“不,决不可能。”

“我希望您,妈,”凯蒂最后哭着说,“我希望您不生我的气才好!”

“唉,凯蒂!你真荒唐,”杰利比太太说,“我刚说过我忙得不可开交,你还问我这种问题。”

“那末,妈,我希望您同意我们,并且祝福我们,好吗?”凯蒂说。

“你这孩子真糊涂,竟然做出这种事情,”杰利比太太说,“你本来可以专心从事那伟大的公众事业的,你偏偏不干,真是不成材!既然事情已经做了,而且我也已经雇了一个男书记,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哩。喂,凯蒂。”杰利比太太说——因为凯蒂这时吻了吻她——“我求你不要耽误我的事情啦,让我把这一大堆信件处理完毕,因为下午还有一批信件要送来呢!”

我觉得自己最好是就此告辞,可是,这时凯蒂又说话了,我只好再等一会。

“我带他来见您好不好,妈?”

“哎呀,凯蒂,”杰利比太太正在那里凝思,听了这话便叫了起来,“你怎么又来唠叨了?你说带谁来呀?”

“带他,妈。”

“凯蒂,凯蒂!”杰利比太太说,对于这些琐事已经很不耐烦了。“随便哪天晚上,你把他带来好了,可是不能在父母协会、分会或支会开会的晚上。我很忙,你一定要把他来的时间安排好。亲爱的萨默森小姐,感谢你到这里来帮忙解决了这个傻丫头的问题。再见!我告诉你今天早晨我又收到了从事制造业的家庭寄来的五十八封信,他们急于探听有关土著种植咖啡问题的详情,所以我也不必再向你解释我是多么忙了。”

我们到了楼下时,凯蒂郁郁不欢,后来又搂着我的脖子哭了起来,跟我说她宁可挨骂,也不愿受到这种冷淡,又偷偷告诉我她的衣服不全,将来结婚不知怎样才能弄得体面一些——所有这些,我一点也不感到奇怪。我仔细跟她解释,她有了自己的家以后,可以替她那不幸的父亲和啤啤做很多事情,这样才慢慢使她高兴起来。后来我们又到地下室的那间阴暗潮湿的厨房去,看见啤啤和他的弟弟妹妹们在石板地上乱爬。我跟他们玩得非常热闹,最后我不得不用讲故事的办法来给自己解围,否则一定会被他们缠死呢。我不时听见楼上客厅人声喧闹,有时还有推倒家具的巨大声响。我猜这大概是可怜的杰利比先生想到又要弄清他的业务状况时,便推开餐桌,企图跑到窗口跳楼自杀吧。

经过一天忙乱,我在晚上悄悄乘车回家去了。归途中,我对凯蒂订婚的事想了很久,我深信(尽管老特维德洛甫先生的问题还未完全解决),凯蒂订婚以后会更加幸福,日子也比以前好过。如果她跟她丈夫看不清那位风度大师的真面目,那是再好也没有了,谁希望他们看得清呢?我也不希望他们看得清,而且,说实在的,我还因为自己不大信任那位风度大师而感到惭愧呢。我抬头望着天上的星辰,想到远方的旅人,想到他们也会看见那些星辰,便希望自己永远幸福愉快,这样对某些人就可以尽一份微薄的力量。

我回到家里的时候,他们跟以往一样,见到我都很高兴,而我也快活极了,如果不是怕引起别人讨厌,我真想坐下来哭它一场呢。家里的人从上到下,都对我笑脸相迎,高高兴兴地跟我说话,为我安排一切,因此,我觉得世界上再也没有像我那么幸福的小姑娘了。

那天晚上,婀达和我的监护人一定要我把凯蒂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他们,于是我们便闲谈起来,我也唠唠叨叨地谈了很长时间。最后我回到自己屋里,想起自己刚才谈的话,觉得很不好意思,这时我听见有人轻声敲门。我说“请进”,进来的是一个漂亮的小姑娘,她那一身丧服倒也穿得相当齐整;她向我屈膝请安。

“对不起,小姐,”小姑娘低声地说,“我是查理。”

“噢,是你啊!”我说,惊愕地弯下身去,吻了吻她,“我很高兴见到你,查理。”

“对不起,小姐,”查理接着说,声音还是那么低,“我是您的侍女。”

“真的吗,查理?”

“对不起,小姐,贾迪斯先生要我来侍候您。”

我坐了下来,按着她的肩膀,注视着她。

“啊,小姐,”查理拍了拍手说,泪水从那带着两个小酒涡的脸上流下来。“对不起,托姆已经上学念书,功课好极了!小爱玛跟布兰德太太住,小姐,也得到很好的照顾。本来托姆早该上学,爱玛早该跟布兰德太太住,我也早该上这儿来的,小姐,可是贾迪斯先生觉得我们年纪都很小,现在虽然要分开,也得一步步来。对不起,小姐,您别难过啊!”

“我忍不住哩,查理。”

“小姐,我也忍不住,”查理说,“对不起,小姐,贾迪斯先生问您好,他想您一定愿意随时教导我。对不起,托姆、爱玛和我每月见面一次。我心里真是又高兴又感激,小姐,”查理激动得哭起来了,“我以后一定好好侍候您。”

“亲爱的查理,千万别忘了谁安排这一切的啊。”

“我不会忘,小姐,永远不会。托姆和爱玛也不会。所有这一切都得感谢您,小姐。”

“这个事情我一点也不知道。你得感谢贾迪斯先生,查理。”

“是的,小姐,这一切都是为了关怀您而安排的,您现在是我的主人了。对不起,小姐,贾迪斯先生因为爱护您才让我来侍候您,这一切都是为了关怀您而安排的,我和托姆一定会永远记住。”

查理擦干了眼泪,开始收拾房间了。她像个小管家婆似的在屋里转来转去,随手把摊开的东西拾掇好;过了一会儿,又悄悄走到我的身边,说:

“对不起,小姐,您别哭啊。”

我还是说:“我忍不住哩,查理。”

查理也说:“小姐,我也忍不住。”这么说,原来我还是因为心里高兴才哭起来的,而查理也是如此。

* * *

(1) 一场官司,原文是“a suit of law”,一套衣服是“a suit of clothes”,其中都用了“suit”这个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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