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伦·伍德科特和乔沿着大街小巷走去。教堂巍峨的尖顶和远处的景色在晨光中轮廓鲜明,如在眼前,仿佛伦敦城经过一夜酣睡又恢复了青春。他们一边走着,阿伦一边盘算怎样找个住处,安置这位同伴。“真是怪事!”他想道,“在这个文明世界的大城市里,安插他这样一个人竟比安插一条丧家狗还要困难。”然而,事情虽怪,事实还是事实,困难也没有解决。

最初,阿伦还常常回头,看看乔是不是真的跟在后面。但是不管哪一次,他都看到乔紧挨着街对过的房子,小心翼翼地往前伸出一只手,走过一堵堵的砖墙和一个个的大门,当他悄悄往前走的时候,他也常常警惕地偷眼望望街对面的阿伦。不久,阿伦感到乔决不会偷偷跑掉,也就放心往前走去,而同时也比较能集中精神去考虑自己要做的事情了。

在大街拐角的地方,有个早点摊,这使阿伦想到首先应当做的事。他停下来,向周围看了看,对乔招招手。乔穿过大街,摇摇晃晃,慢吞吞地走来,一边用右手的指节在左手掌心的周围挖着——就像揉面似的用指节去搓手心里的泥垢。后来,在乔面前摆好了一份早点(对他来说,是非常好吃的早点),他就大口地喝咖啡,吃黄油面包;他一边吃,一边又像惊弓之鸟那样,紧张地向四处张望。

但由于他的病很重,身体也虚弱,他甚至都不感到饿了。“我本来以为自己快要饿死了,先生,”乔说,不一会儿就把吃的东西放下了,“可是现在我什么都不知道——甚至连肚子饿也不知道了。我什么都吃不下,喝不下。”乔哆哆嗦嗦地站着,望着早点发呆。

阿伦·伍德科特用手摸摸乔的脉搏和胸口。“吸一口气,乔!”“这口气,”乔说,“就像一辆车子那么重。”也许他还可以加上一句:“而且也像车子那样轰轰地响。”但他只是喃喃地说:“我正往前走哩,先生。”

阿伦向周围看了看,想找一家药房。可是附近没有药房,要是能找到酒铺也一样,也许更好一些。他买了一点葡萄酒,小心地给乔喝了一点。乔几乎是刚把酒喝下去,体力就开始恢复了。阿伦注意地看了乔一会儿,然后说:“你再喝一口,乔。很好!现在我们休息五分钟再走吧。”

阿伦让乔靠着铁栏杆,坐在早点摊的凳子上,自己却在早晨的阳光中来回踱着,偶尔对乔望一眼,避免现出要监视他的样子。阿伦用不着仔细观察就可以看出乔已经兴奋起来,振作起来了。如果说这样一张憔悴的脸也能红润起来的话,那么,他这张脸就算有点红润了;他慢慢地把刚才那片咽不下去的面包吃了。阿伦看到这些好转的迹象,就跟他谈起话来;惊讶地听他谈起了那位戴面纱的夫人的离奇行径和由此而发生的种种事情。乔慢慢地嚼着面包,慢慢地把整个经过说出来。当他讲完了这些事情,吃完了面包,他们又继续往前走去。

阿伦因为找不到一个地方让乔暂时住下,便想把困难告诉他的老病人,那位热心的、瘦小的弗莱德小姐;于是他领着乔走向他们两人第一次见面的库克大院。但是那个碎布旧瓶收购店的景象全变了;弗莱德小姐已经搬走;店铺也关了门;一个难看的女人,满脸灰尘,叫人难以断定她的年纪有多大——其实她就是那个叫人忘不了的朱狄——她用一种严厉的口吻,三言两语地回答了阿伦。不过这也足以使他了解弗莱德小姐和她的鸟儿现在是同一位布兰德太太住在钟楼大院;于是,他就往附近的这个地方走去。当他到了钟楼大院,弗莱德小姐(她起得很早,以便准时出席她那位高贵的朋友——大法官主持的法庭)跑下楼来,眼里含着泪水,伸开双手欢迎他。

“我亲爱的医生!”弗莱德小姐叫了起来。“我的劳苦功高,天下闻名、令人钦佩的长官!”她使用了一些古怪的辞句,不过倒像一个头脑清醒的人那么真诚恳切——她平时就是这样,现在更是如此。阿伦对她很有耐心,等她这阵狂喜过去以后,指着站在门口哆嗦的乔,把他到这里来的原因告诉了她。

“附近有什么地方能让我暂时把他安顿下来?你阅历深,见识广,能给我出个主意吗?”

弗莱德小姐听到这番恭维话,非常得意,便开始考虑;没想多久,就想出了一个好主意。布兰德太太的房子全租出去了,而她自己却住着可怜的格里德利的屋子。“格里德利!”弗莱德小姐把这个名字说了二十遍,拍手叫了起来。“格里德利!对了!一点儿也不错!我亲爱的医生!乔治将军会帮助我们解决这个困难。”

当时没法打听乔治将军是个什么样的人,而且即便弗莱德小姐没有跑上楼去戴她那顶压扁了的帽子、披上那破旧的短披肩、拿起文件袋的话,那也同样没法打听。但是,当她打扮好下楼来,语无伦次地告诉她的医生说,她常拜访乔治将军,而乔治则认识她那位亲爱的菲兹-贾迪斯,对后者的一切事情都很关心,因此,阿伦便觉得他们找对了门路。为了安慰乔起见,他说再过一会儿就不会这样东奔西走了;于是他们便往乔治将军家走去,好在路并不远。

阿伦·伍德科特从乔治的打靶场的外观,从那长长的过道以及过道那边那个又空又大的屋子看来,觉得事情会有希望。同时,他从乔治先生本人的身材也看到了希望。乔治这时已经做完早操,大步向他们走来,嘴里叼着烟斗,没穿外衣;那两条用腰刀和哑铃练得肌肉发达的胳臂,在薄薄的衬衣里显得强壮有力。

“你好,先生,”乔治先生说,行了一个军礼。他的前额宽广,头发鬈曲,脸上挂着愉快的笑容。接着,他又恭敬地转向弗莱德小姐;她这时行了一个屈膝礼,替他们介绍的时候,态度异常庄重,而且还给他们加上许多头衔。乔治最后又说了一句:“你好,先生!”同时又行了个军礼。

“对不起,先生。你是个水手吧?”乔治先生说。

“我要是能像个水手,那我觉得很骄傲,”阿伦答道,“其实,我只是船上的医生。”

“真的吗,先生?我还以为你是个正规的海军呢。”

阿伦希望乔治先生了解他是一个医生以后会更加原谅他这次来打搅,同时特别希望乔治先生不要放下他的烟斗,因为他很客气地表示想把烟斗放下。“你真客气,先生!”这位骑兵答道。“根据我的经验,我知道弗莱德小姐并不讨厌我抽烟,现在既然你也不在意——”他把烟斗又搁在嘴里,就算是说完这句话了。阿伦把他所了解的一切关于乔的情况告诉了乔治先生,而这位骑兵则带着严肃的表情听着。

“就是那个孩子吗,先生?”他问道,眼光顺着过道向乔站的地方望去,这时乔正抬头,呆呆地望着门口白墙上的大字;对他来说,这些字是没有什么意义的。

“就是他,”阿伦说。“乔治先生,我对于怎样安置他感到困难。即便我马上能让他进医院,我也不愿意他去,因为我预料尽管他还能走到医院,在那里也呆不了几个钟点。由于同样的原因,即便我有这份耐心不怕碰钉子,找麻烦,四处活动去替他找个贫民习艺所,我也不愿让他进去——我对这种机构的印象并不好。”

“谁对它也没有好印象,先生。”乔治先生答道。

“我相信不论在医院或习艺所,他都呆不下去的,因为他对一个把他赶走的人非常害怕,他不懂事,总以为那个人不论什么地方都会去,不论什么事情都知道。”

“对不起,先生,”乔治先生说,“你还没有说出那个人的名字。这需要保守秘密吗,先生?”

“这孩子把它当作秘密。其实,这个人叫布克特。”

“是不是布克特侦探长呢,先生?”

“就是他。”

“我认识这个人,先生,”骑兵喷了一口烟,答道;接着又挺起胸膛,“这孩子对这一点倒是看对了,因为那家伙确实是一个——怪物。”乔治先生说完以后,意味深长地吸着烟,默不作声地打量着弗莱德小姐。

“乔讲了许多离奇的经历,现在,我希望贾迪斯先生和萨默森小姐至少要知道我们又找到他了;而且,如果他们希望和他谈谈,也有这种机会了。因此,我现在想替他找个正经人办的普通公寓,让他住下来。乔治先生,你知道正经人和乔,”阿伦说,随着骑兵的眼光向过道那边望去,“是没有多少联系的。这就造成了困难。如果我预付费用的话,你知道附近有谁愿意暂时把他收容下来吗?”

阿伦说话的时候,发觉有个满脸肮脏、身材瘦小的人站在骑兵身边,正抬头望着骑兵的脸,他的身子和脸都长得奇形怪状。骑兵又抽了几口烟,低头向这个瘦小的人瞟了一眼,而他则抬起头来丢了个眼色。

“好吧,先生,”乔治先生说道,“请你相信,只要是能使萨默森小姐满意的事情,我随时都可以为它去赴汤蹈火;因此,不论我的力量多么微小,只要能替那位年轻小姐效劳,我也感到荣幸。先生,我和菲尔在这儿当然也不是长久的。你看一看这地方就明白了。只要你同意的话,我欢迎你让那孩子住在这儿的一个安静的角落里。除了每天的伙食以外,什么费用都不需要。先生,我们现在的景况也不大好。只要接到通知,马上就得卷铺盖搬走。但是,先生,这个地方,只要我们还没有搬走,请你随意使用好了。”

乔治先生用他的烟斗向四周挥了一挥,表示整个打靶场都可以让他的客人使用。

“你是一位医务人员,先生,”他又说了一句,“想必这可怜的孩子现在身上没有传染病了吧?”

阿伦担保他没有传染病。

“先生,这是因为,”乔治先生说,非常惋惜地摇了摇头,“我们吃够这种苦头了。”

乔治先生的这位新朋友在回答时的口气也同样惋惜。“不过我应该告诉你,”阿伦在重复上述的保证以后说,“这孩子非常虚弱,他的病恐怕好不了——不过我不是说他一定会怎么样。”

“那么,先生,你觉得他现在有危险吗?”骑兵问道。

“我想,恐怕是有危险。”

“既然如此,先生,”骑兵果断地答道,“我觉得他的流浪生活结束得越早越好——尽管我本人过的也是流浪生活。菲尔!你把他领进来!”

斯夸德先生侧着身子去执行命令;骑兵抽完了烟,把烟斗搁下。乔被带了进来。他不是帕迪戈尔太太说的那种托卡胡珀印第安人;也不是杰利比太太的信徒,因为他同伯里奥布拉-加纳没有丝毫关系;他不是那种由于远隔重洋和别人绝对不了解而被大加渲染的人物;他不是在外国长大的真正野蛮人;而是国产的普通货色。肮脏、难看、引起人种种的不快,从身体来说,他是一般街道上常见的人物,只是在灵魂方面,才是一个异教徒。他脸上沾满了本国的污垢,他肚子里受到本国的寄生虫的侵蚀,他身上长着本国的脓疮,穿着本国的破衣烂衫;由于英国的乡土、气候造成的愚昧无知,他那不朽的天性堕落到比那些已经灭绝的野兽更加低下的程度。乔啊,你站出来,不要掩盖自己的本来面目!在你身上,从头到脚都没有一点吸引人的东西!

乔拖着脚慢吞吞地走进乔治先生的打靶场,浑身缩成一团站在那里,眼睛望着地。他好像知道他们一半由于他现在的情况,一半因为他过去所做的事情而要躲避他。而他呢,也想躲避他们。他在上帝创造的人类当中,跟他们既不属于同一的类型,也不属于同一的地位。他没有什么类型或地位,既不属于兽类,也不属于人类。

“往这里看,乔!”阿伦说,“这是乔治先生。”

乔仍然盯着地板看了一会儿,才抬起头,但接着又低了下去。

“他现在是你的好朋友,他要让你住在这儿。”

乔用手作了一个挖东西的姿势,算是行了个礼。他又想了一会儿,把那只撑住他的全身重量的脚往后移了移,接着又换了换脚,喃喃地说:“非常感谢。”

“你在这里不用害怕。你现在只要听话,把身体养得结结实实就行。乔,你要记着,不管你做什么,在这里都得讲真话。”

“我要是不这样,那就让我死掉,先生,”乔又用他那句口头禅表示说,“除了你知道的那些,我什么事也没做过,没惹过什么祸。先生,我没闯过别的祸——我就是什么事情也不知道,而且一直在挨饿。”

“我相信你。现在你听乔治先生说话,我想他有话要跟你说。”

“先生,我只想,”乔治先生用一种非常坦率的口吻说,“告诉他睡在哪里,要他痛痛快快地睡一觉。那么现在,到这边来看看吧。”骑兵一面说着,一面领他们到打靶场的那一端,打开一个小房间的门,“你看,你就睡在这里!这里有个垫子,你可以休息,但是你必须守规矩,而且还得看——啊,对不对,先生,”他抱歉地看了看阿伦给他的名片,“还得看伍德科特先生的意思。你听见枪声,不要害怕;他们是在打靶,而不是打你。现在还有一件事,我想向你说一下,先生,”骑兵转身对着他的客人说。“菲尔,到这里来!”

菲尔按照他那套战术,向他们冲过来。

“先生,这个人小时候是从街上捡来的孤儿。所以我想他一定会关怀这个可怜的孩子。你说是吗,菲尔?”

“是的,老板,我一定照顾他,”菲尔答道。

“先生,现在我觉得,”乔治先生用一种军人的自信口吻说,仿佛他正在战地临时军事会议上发表意见似的,“如果让这个人带他出去洗个澡,花几个先令替他买一两件粗衣服的话——”

“乔治先生,你考虑得真周到,”阿伦答道,同时掏出了钱包,“我本来就想请你帮这个忙的。”

菲尔·斯夸德和乔马上就出去办这些事情。弗莱德小姐看到自己办好了这桩事情也非常高兴,便赶紧上法院去,因为她很担心如果她没有出庭的话,她的朋友——大法官可能会感到不安,也许会在她不在场时,作出她期待已久的判决;所以她临走的时候说:“我亲爱的医生和将军,你们知道,经过这么多年,如果发生这样的情形,那真是太荒唐,太不幸了!”阿伦趁着送她出去,顺便去买一些补药;他在附近买到以后,很快就回来了。他看到骑兵正在打靶场上来回走着,便跟上前去,和他一起踱着。

“先生,我想,”乔治先生说,“你跟萨默森小姐很熟吧?”

“是的,很熟。”

“你不是她的亲戚吧,先生?”

“不,不是亲戚。”

“我显然是太好奇了,请原谅,”乔治先生说。“我想你所以对那个可怜的孩子特别关心,可能是因为萨默森小姐关心他的原故(但是这种关心却带来了不幸)。请你相信,先生,我就是这样。”

“我也是这样,乔治先生。”

骑兵斜眼看着阿伦那张晒得黑红的脸和明亮的黑眼睛,很快地估量出他的身高和整个体格,似乎对他表示赞许。

“你刚才出去以后,先生,我一直在考虑,按照这孩子说的情况,布克特曾带他去的那个地方,我肯定知道是林肯法学院大厅的几个房间。虽然他不晓得那个人的名字,我倒是可以把这名字告诉你。他叫图金霍恩。这就是他的名字。”

阿伦带着诧异的样子望着他,嘴里一再说着这个名字。

“图金霍恩。先生。就是这个名字。我知道这个人;知道他以前为了一个现在已经故去的人而经常同布克特来往,因为那个人得罪过他。我知道这个图金霍恩,先生。他替我带来了种种不幸。”

阿伦自然要问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什么样的人?你是问他的相貌吗?”

“这点我已经知道了。我指的是他跟人打交道的态度,一般地说,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那就让我告诉你吧,先生,”骑兵答道,这时,他把话打住,胳臂交叉抱在宽阔的胸前,气得满面通红;“他是个坏蛋,老是在慢慢折磨别人。他不像人,而像一支生锈的旧卡宾枪。他是这样一个人——该死的东西——使我坐立不安,心神不定,对自己总不满意。他给我的痛苦超过了一切人给我的痛苦!图金霍恩先生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对不起,”阿伦说,“我触到了你的隐痛。”

“隐痛?”骑兵把腿叉开,用唾沫弄湿他那只宽大的右手手心,搁在唇上,好像那里长着胡子似的,“这不怪你,先生;但是你可以替我评评理。他有控制我的权力。他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个能把我从这里轰走的人。他使我经常提心吊胆。他对我既不放松,也不抓紧。如果我要付钱给他,要求他同我见面,或是找他办些什么事情的话,他却不见我,也不理我——只让我到克里福德法院街的梅尔希谢戴契事务所去,而克里福德法院街的梅尔希谢戴契事务所又让我回来找他——他使我跟在他后面团团乱转,好像我也是他那样一流人。嗐!我这半辈子的时间,不是在他门前转,就是躲着不上他的门。他才不管这些哩!他就像我打比的那支生锈的旧卡宾枪一样。他给我刺激,叫我生气,到后来——呸,真是胡扯——我说到哪里去了。伍德科特先生,”骑兵继续迈着大步来回地走,“我要说的是他已经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人;但是我很高兴我再也不会有机会骑上快马,同他公公平平地一决雌雄了。因为如果我有这种机会的话,那么,他一旦激怒了我——他就会倒下去的,先生。”

乔治先生说话时非常激动,因而不得不用衬衣袖子擦擦额头。他用口哨吹着国歌,使自己安静下来,但即便这样,他的头还是不由自主地晃动,呼吸仍旧急促;而且有时还匆匆理一理他那敞着的衬衣领子,仿佛领口不够宽大,使他觉得气闷似的。总之,阿伦·伍德科特不大怀疑图金霍恩先生会在上述的情况下倒下去。

乔和他的指挥官不久便回来了。体贴入微的菲尔帮助乔在垫子上躺下来;阿伦亲自照料乔吃了药,又告诉他一切必要的措施和应该注意的事项。现在上午的时间已经快过去了。他回到寓所去换衣服并吃早饭;后来,他没有休息就到贾迪斯先生家去,通知他找到了乔。

贾迪斯先生独自跟阿伦来,悄悄告诉他有种种理由需要对这件事严守秘密;并且表示非常关心。实际上,乔把早上说的话又向贾迪斯先生重复了一遍,没有什么新的内容。他只补充了一点:他拉的那辆车子更重了,而且声音也不那么轰轰地响了。

“让我安静地躺在这里,不要再赶我往前走了,”乔嗫嚅地说,“要是有人从我以前扫街的地方路过,谢谢他好心替我告诉斯纳斯比先生,说他从前认识的那个乔很守本分地正往前走。要是有办法让我这个倒霉的人实现这个希望,那我还要谢谢他哩。”

乔在这一两天内老是提到法律文具店老板,所以阿伦同贾迪斯先生商量了以后,决定到库克大院去一趟,特别是因为那辆车子好像快要垮了。

于是,他就到库克大院去了。斯纳斯比先生穿着灰色上衣,戴着套袖,正在柜台后面检查誊写人刚送来的几张羊皮纸的法律文件;这份写着法律字体的羊皮纸文件,好像是一片浩瀚无边的沙漠,其中点缀着的一些大型字体,则像是绿洲,这就使整个景色不致过分单调,同时也使沙漠的行旅不致产生绝望情绪。斯纳斯比先生读到其中的一个绿洲便停住了,他对着陌生人咳了一声,这是他在做生意前的一种习惯。

“你不记得我了吧,斯纳斯比先生?”

法律文具店老板的心扑通扑通地跳起来了,因为他原有的恐惧一直没有消失。他只能这样回答:“不,先生,我记不得了。我想——请原谅我太直言了——我从来没有见过您,先生。”

“见过两次,”阿伦·伍德科特说,“一次在一个穷人的病床旁边,还有一次——”

“事情到底不妙了!”苦恼的法律文具店老板突然记起了往事,心里想道,“现在已经露了头,快要爆炸了!”但是,他还算镇静,把客人引到小账房里,关上了门。

“您结婚了吗,先生?”

“不,我没有结婚。”

“虽然您还是个单身汉,但是否能请您,”斯纳斯比先生用一种忧郁的声调轻轻地说,“说话时尽量小声一点?因为我那位好太太正躲在什么地方偷听哩,如果让她听到的话,我的买卖和那五百英镑就完了!”

斯纳斯比先生垂头丧气地在凳子上坐下来,背靠着办公桌,满腹牢骚地说:

“我自己从来没有一点儿秘密,先生。自从我那位好太太和我结婚以来,我想不起我什么时候为了自己的好处而想欺骗她。我决不会那样做的,先生。请原谅我太直言吧,我不能而且也没有那样做。但是,我觉得人家总认为我有什么秘密,最后我感到日子真不好过!”

他的客人听到这些话以后,表示很同情,同时问他是否还记得乔?斯纳斯比先生压低声音,痛苦地呻吟了一声:啊,他怎么会不记得呢!

“除我以外,您再也找不到一个像乔那样叫我好太太讨厌的人了,”斯纳斯比先生说。

阿伦问他什么原因。

“什么原因?”斯纳斯比先生跟着说了一遍,一边拼命揪着他那秃顶脑袋后面的一撮头发,“我怎么知道是什么原因?您是个单身汉,先生,但愿您永远不要结婚,这样您就能向一个已婚的人提出这种问题了!”

斯纳斯比先生表示了这种善良愿望以后,便没精打采地咳了一声,表示无可奈何;现在,他只好听听他的客人要跟他谈的事情了。

“又谈这些了!”斯纳斯比先生说,他态度严肃、声音低沉,连脸色也变了。“又从一个新的角度来谈这些了!有个人以最严肃的口气叮嘱我不要对任何人谈起乔,甚至连我的好太太都不要谈。接着,又来了一个像您这样的人,以同样的口气叮嘱我千万不要对另外的人谈到乔。唉,我这儿岂不成了私立贫民收容所了吗?唉,请原谅我太直言,先生,这儿岂不成了疯人院了吗?”斯纳斯比先生说。

但是最后事情倒不像他预料的那么糟,因为在他脚下并没有地雷爆炸,而他在泥潭里也没有愈陷愈深。由于他心肠好,同时听到乔的情况也很受感动,所以他爽快地跟客人约好,只要他能悄悄进行的话,晚上一定尽早地“找机会去瞧一瞧”。到了晚上,他悄悄地去瞧了;但是斯纳斯比太太可能也像他那样悄悄地进行的。

乔见到了老朋友非常高兴;当他们单独在一起时,他说斯纳斯比先生为了他的病,不怕种种麻烦来看他,他太感激了。斯纳斯比先生看见乔的那种样子很受感动,立刻把一枚两先令半的银币放在桌上;这是他用来医疗各种创伤的万灵药。

“你现在觉得怎样,可怜的孩子?”法律文具店老板问道,同情地咳了一声。

“我运气很好,斯纳斯比先生,真好,”乔答道,“我什么也不需要。您简直想不到我现在多么舒服。斯纳斯比先生!我做了那件事,心里很难过,但我不是有意那样做的,先生。”

法律文具店老板轻轻地又放下一枚两先令半的银币,问他做了什么事情而感到难过。

“斯纳斯比先生,”乔说,“我到他们家去,把病传染给那位小姐,从此,她就变了样。因为他们心肠好,而且又觉得我很可怜,所以从来也没有跟我说过。昨天,那位小姐亲自到这里来看我,她说:‘乔啊!我们以为永远找不到你了!’她这样说。她坐下来,不声不响地对我微笑着,没有说我把病传给她,脸上也没有怪我的样子,她真没有那样,不过我却把脸转过去对着墙,真的转过去了,斯纳斯比先生。我看见贾迪斯先生忍不住也把身子转了过去。后来,伍德科特先生为了减少我的痛苦,给我一些药吃——不论早晚都是这样——当他低下身来看着我,和气地跟我说话的时候,我看见他掉下了眼泪,斯纳斯比先生。”

那位法律文具店老板,受到感动,又在桌上放下一枚两先令半的银币。只有一再使用那服包治百病的灵药,才使他心里好受一些。

“我刚才一直在想,斯纳斯比先生,”乔继续说道,“您大概会写很大的字吧?”

“上帝保佑你!乔,我会写,”法律文具店老板回答说。

“也许是很大很大的字吧?”乔热切地问道。

“是的,可怜的孩子!”

乔高兴地笑起来了。“我刚才想的是,斯纳斯比先生,当我往前走,到了尽头,不能再往前的时候,您是不是会好心地替我写很大的字,大到哪个地方的人都看得见,说明我对自己做的事确实是非常难受,不过我不是故意那样做的;虽然我什么都不知道,可是我却知道伍德科特先生有一次为这件事哭了一场,他很伤心。我希望他在心里真会原谅我。如果这些能用大字写出来,那他大概会原谅的。”

“能写出来,乔。字写得大大的。”

乔又笑起来了。“谢谢您,斯纳斯比先生。您对我真好,先生。我从来没这样舒服过。”

那位性情温和、个子瘦小的法律文具店老板咳了半声就停住了,偷偷放下第四枚两先令半的银币——他从来没有遇到过需要花这么多银币的事情——准备走了。而乔和他在这个渺小的世界上再也不会见面了。从此永别了。

因为那辆难拉的车子已经快到旅程的终点,现在正在石子路上吃力地慢慢向前挪动。整天二十四小时,在那条崎岖不平的路上,这辆破烂不堪的车挣扎着往上爬。过不了几天,在这条难走的路上,就不会再看到它了。

脸上被火药熏得黑黑的菲尔·斯夸德,一边担任护士,一边在角落里的一张桌子上修理枪械;他常转过身去看,戴着绿色呢帽的头点一点,眉毛向上耸一耸,鼓励乔说:“打起精神来,孩子!打起精神来!”贾迪斯先生一天来好几次,而阿伦·伍德科特几乎一直守在这里;他俩常常思索命运之神是多么令人难以捉摸,因为他把这个不幸的流浪儿同许多社会地位不同的人拉在一起。此外,骑兵也常跑过来看看,他那魁伟的身体把门口堵住,身上那股充沛的精力仿佛注入了乔的体内,使他暂时强壮起来,因为乔在回答他那种乐观的问话时,总是比较像个健康的人那样说话。

乔今天睡着了,或者说是在昏睡中。阿伦刚来不久,站在他旁边,望着他那骨瘦如柴的身子。过了一会儿,他悄悄地坐在床边,脸朝着他——就像他从前在那个法律文件誊写人房间里那样坐着——按按他的胸部和心口。这辆车子快垮下来了,但它还要勉强向前走一段路程。

骑兵默默地站在门口,一动也不动。菲尔那边的低微的玎珰声也停止了,他手里正拿着一个小锤子。伍德科特先生脸上带着一个医生所有的那种关切和注意的严肃神色,向四周望了望,意味深长地看了骑兵一眼,示意菲尔把桌子搬出去。等他下一回再使用那把小锤子的时候,那上面就会因为他滴下的泪水而长了一点铁锈。

“喂,乔!你怎么啦?不要害怕。”

“我觉得,”乔说,他刚惊醒过来,向周围张望,“我觉得我又回托姆独院去了。伍德科特先生,这里除了您,没有别人吧?”

“没有。”

“不要把我送回托姆独院去。不把我送去吧,先生?”

“不要把我送回去。”乔闭上了眼睛,喃喃地说,“我很感激您。”

阿伦仔细地看了他一会儿,把嘴凑到他耳边,小声而清楚地对他说:

“乔!你知道怎样祷告吗?”

“一点儿也不知道,先生。”

“连个短短的祷告都不知道吗?”

“不知道,先生,一点儿也不知道。恰德班德先生有一次到斯纳斯比先生家讲道,我去听了,但他讲的话好像是给他自己听的,不是给我听的。他作了好多祷告,可是我全不懂。又有几次,别的牧师到托姆独院来讲道,可是他们几乎都是说别人讲错了,几乎都像是对自己讲道,不然,就责备别人讲错了,反正不是对我们讲道。我们什么都听不懂,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乔费了好长时间才把这番话讲完;而只有一个有经验的、精神集中的人才能听见,或者说,在听的时候能听懂他的话。乔又睡了或者昏迷了一会儿,突然竭力挣扎着要起床。

“不要动,乔!你怎么啦?”

“现在该我到那个坟地去了,先生,”乔神色慌张地回答说。

“躺下来。告诉我什么坟地,乔。”

“就是他们把他埋在那里的坟地,他待我很好,真好。现在我该到那个坟地去了,先生,让我躺在他旁边。我要到那儿去,埋在那里。他当初总是跟我说:‘乔啊,我今天跟你一样穷了。’他就是这么说的。我想告诉他,我现在也跟他一样穷了,到坟地去同他躺在一起。”

“等会儿再说,乔,等一会儿。”

“啊!要是我自己不去,他们也许不送我去的。可是,您答应把我送到那里,让我躺在他身边,行不行,先生?”

“行,我一定这样做。”

“谢谢您,先生。谢谢您,先生。他们必须先拿到大门的钥匙才能把我送进去,因为那扇门总是锁着。门口还有个台阶,从前一向是我打扫的——眼下一片黑了,先生。等会儿还有亮光吗?”

“亮光很快就会来的,乔。”

很快。那辆车子已经支离破碎,崎岖不平的道路快到尽头了。

“乔,可怜的孩子!”

“我在黑暗里听见您的声音,先生,我正在摸索——正在摸索——让我抓住您的手。”

“乔,我说的话,你能跟着说吗?”

“不管您说什么,我都跟着说,先生,我想那都是好话。”

“在天我等父者。”

“在天我等父者!——对啊,这句话真好,先生。”

“我等愿——”

“我等愿——亮光就来了吗,先生?”

“就来了。尔名见圣!”

“尔——名——见——”

亮光已经照到一片漆黑的道路上。死了!

死了,陛下。死了,王公贵卿。死了,尊敬的和不值得尊敬的牧师们。死了,生来就带着上帝那种慈悲心肠的男女们。在我们周围,每天都有这样死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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