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一度的大日子又来到约瑟夫·贝格纳特先生的家里,他外号“大木头”,以前当过炮兵,现在是吹巴松管的乐师。这是一个欢乐喜庆的日子,庆祝家里一个人的生日。

但今天却不是贝格纳特先生的生日。贝格纳特先生在经营乐器生意之余,纪念这一重大节日的办法只不过是:在早餐前另外给几个孩子一下响吻,在午饭后多抽一袋烟,而在快到黄昏的时候,想一想他那可怜的老母亲对他的生日究竟会产生什么感想——这个问题引起他无限的沉思,因为他母亲已经去世二十年了。有些人很少追念他们的父亲,似乎把思念双亲的感情,全部转移到母亲身上。贝格纳特先生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也许是由于他对他的老伴儿的美德有很高的评价,所以他一向把美德这个名词当作是个阴性名词。

今天也不是他那三个孩子当中任何一个的生日。他们的生日倒也是用某种形式来纪念的,但最多也不过是祝他们长命百岁,另外在饭后加个布丁而已。去年小伍尔维奇过生日的时候,贝格纳特先生看他长大了,而且在各方面都有长进,于是他好好想了想时间所带来的变化,用教义问答去考他一下。贝格纳特先生十分正确地提出了第一、二两个问题:“你叫什么名字?”“谁给你起的名字?”但是第三个问题却记不清了,便把它改为:“你喜欢那个名字吗?”贝格纳特先生郑重其事地提出这个问题,而它本身又有这么大的熏陶作用和教育意义,因而显得很像个正式的问题。但这只是那个生日的特点,一般的家庭喜庆是没有这种仪式的。

今天是老伴儿的生日;这是贝格纳特先生一年中最大的节日和最值得庆祝的一天。这件喜事总是按照贝格纳特先生几年前所确定的某种仪式来庆祝。贝格纳特先生深信午饭有两只鸡就是极其奢侈的筵席,因此,当天一清早总是亲自去买两只;而且没有一次不上小贩的当,买回来的总是欧洲养鸡场里年岁最大的老母鸡。他用一块蓝白两色的干净棉纱围巾(这是必要的一种工具)把这两只老母鸡包好,得意洋洋地带回家去,在早饭时装着很随便的样子,请贝格纳特太太说说她午饭想点什么菜。而凑巧得很,贝格纳特太太从来不会点错,总是回答说要吃鸡,于是贝格纳特先生立刻把他那包东西从隐藏的地方拿出来,引得一家人又惊讶又高兴。他还要求老伴儿整天什么事也不做,穿着最漂亮的衣服坐着,让他和孩子们来侍候她。由于他的烹饪技艺并不高明,老伴儿便把这当作是一种仪式,而不是享受;但她却尽量装着高高兴兴的样子。

在今年生日的这一天,贝格纳特先生已经照例筹备就绪。他买来两只够得上做标本用的老母鸡,准备烘烤;这两只老母鸡,如果俗语说得不错,是绝不会让人家用一点糠就骗走的。刚才他把那包全家都意料不到的东西拿出来,使他们又惊讶又高兴;他现在亲自主持烤鸡;贝格纳特太太则穿着节日的服装,作为一位贵宾坐在那里,她那双健康的棕色的手觉得怪痒痒的,恨不得去纠正她所看到的那些错误的动作。

魁北克和马耳他在铺桌布,伍尔维奇则跟着他父亲干适合他的事情,也就是不断地翻着烤鸡。当这几个小厨师做错了事的时候,贝格纳特太太常常对他们眨眨眼,摇摇头或做个苦脸。

“一点半钟,”贝格纳特先生说,“到时准会烤好。”

贝格纳特太太痛苦地看着一只鸡在火上停住不动,开始烤糊了。

“给你做的这顿饭,老伴儿,”贝格纳特先生说,“就是请王后吃也过得去的。”

贝格纳特太太笑嘻嘻地露出一口白牙,但是她的儿子却看出她心神不宁;由于天性的关系,他不得不用眼色问她究竟出了什么差错?——就在这个时候,他瞪着眼睛站在那里,比刚才更不注意那两只鸡了,而且看样子也不大可能清醒过来。幸亏他的大妹妹看出贝格纳特太太心里激动的原因,用手捅了他一下,叫他小心点,他这才猛省过来。刚才在炉火上停着不动的鸡又翻动起来,贝格纳特太太闭上了眼睛,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乔治会来看我们的,”贝格纳特先生说。“四点半钟一定会来。有多少年了,老伴儿?我说,乔治来看我们——今天下午准来——前后有多少年了?”

“啊,大木头,大木头,我想有好多年了,多到一个年轻女人变成了老太婆。大概是这么多年吧,决不会少的。”贝格纳特太太一边笑着回答,一边摇了摇头。

“老伴儿,”贝格纳特先生说,“别这么想。如果你不是更年轻的话,那至少也像过去那么年轻。其实,你很年轻。这谁都知道。”

这时魁北克和马耳他拍手叫道,大块头叔叔一定会带点东西送给妈妈,于是她们俩开始猜究竟是什么东西。

“你知道吗,大木头,”贝格纳特太太说,眼光向桌布上看了看,用右眼对马耳他丢个眼色,叫她拿盐,同时又对魁北克摇摇头,告诉她不要胡椒;“我想乔治又要到别的地方流浪了。”

“乔治决不会逃跑,”贝格纳特先生答道,“也不会丢开他的老战友,不管他的死活。你别担心。”

“不,大木头,不是那个意思。我没说他会那样,我想他决不会干出那种事情。不过,如果他能解决了经济困难的话,我相信他会离开这里的。”

贝格纳特先生问这是什么原因。

“嗯,”他太太想了一下答道,“我觉得乔治变得很不耐烦,而且坐立不安。我并不是说他不像从前那么爽直。他当然必须保持爽直的态度,否则就不像他的为人了;但是他很难过,似乎很生气。”

“有个律师,”贝格纳特先生说,“把他折磨得惨极了。这个人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

“你的话很有道理,”他太太表示同意;“不过,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那也没有办法,大木头。”

他们的谈话到了这里不得不停住了,因为贝格纳特先生觉得必须聚精会神去准备午饭。那两只烤鸡真是开玩笑,硬是一点肉汁也没有,而浇上去的肉汁又毫无味道,再说,鸡皮竟是淡黄色的,因此,这顿午饭显得有点不妙。同样古怪的是,剥土豆皮时,叉子一碰,土豆就碎了,好像是遇到地震,中心隆起,向四面八方塌下去。此外,鸡腿也嫌太长,烤得皮开肉绽。贝格纳特先生尽力克服了这些缺点,最后把菜盛在盘里,大家在桌旁坐下;贝格纳特太太坐在他右手的贵宾席上。

幸亏老伴儿每年只过一次生日,否则,如果每年大嚼两顿这样的老母鸡,恐怕要损害健康呢。凡是母鸡应有的一切细筋和韧带,在这两只鸡的身上都很奇怪地变成类似六弦琴的弦一样的东西。鸡膀仿佛在胸脯里生了根,如同古树的根深深插入泥土中一样。鸡腿结实极了,使人联想到它们一定是把自己漫长而艰苦的一生的大半光阴,消磨在徒步运动或竞走比赛这方面。但是,贝格纳特先生却看不到这些小小的缺点,希望贝格纳特太太把她面前的美味尽量多吃一些;由于他那个好老伴儿不论什么时候,不管什么原因,都决不会让他失望——尤其是在今天这个日子,结果使自己的肠胃大受损害。小伍尔维奇不是鸵鸟的后代(1),居然能把鸡爪啃干净,他那担心的母亲对这一点怎么也弄不明白。

贝格纳特太太在饭后还得受一次考验,那就是,她得一本正经地坐着,看孩子们打扫房间和炉边,在后院把餐具洗净和擦亮。两个小姑娘干这些活儿非常高兴而且也很卖力气,学她们妈妈那样撩起裙子,穿着厚底的小木套鞋,像溜冰似的跑进跑出,这一切使人对她们的将来寄以莫大的希望,可是现在却令人有些担心。同样地,正因为她们高兴而又卖力气,于是七嘴八舌地乱嚷,碰得陶器乒乒乓乓,铁皮杯玎玎珰珰,扫帚飞快地舞动,而且泼得满地都是水,总之,一切都做得非常过火。这两个女孩是那样热情洋溢,贝格纳特太太看到这个过分动人的场面,几乎失去了应有的冷静态度。最后,各种清洁工作都胜利完成;魁北克和马耳他换了干净衣服,脸上带着笑容;桌上摆好了烟斗、烟丝和一点酒;而贝格纳特太太在这个愉快的日子,总算第一次安下心来。

当贝格纳特先生在平时的座位上坐下来,时钟的指针已快到四点半了;等它恰恰指到四点半时,贝格纳特先生对大家说:“乔治来了!军人真守时间啊!”

果真是乔治来了;他向贝格纳特太太热烈地祝贺(在这个隆重的日子,还吻了吻她),并向孩子们以及贝格纳特先生热烈地祝贺。“祝大家长命百岁!”乔治先生说。

“可是,乔治,亲爱的!”贝格纳特太太叫了起来,很好奇地看着他,“你出了什么事吗?”

“我出了什么事?”

“哎呀!因为——你的脸色这样苍白,乔治,你的样子也很激动。你看他是不是这样,大木头?”

“乔治,”贝格纳特先生说,“告诉老伴儿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我的脸色苍白,”骑兵说,用手在前额上摸了摸,“也没想到自己的样子很激动。我变成这个样子,实在是糟糕。其实这是因为那个在我那儿寄住的小孩昨天下午死了,我心里非常难过。”

“可怜的孩子!”贝格纳特太太带着慈母的怜悯口吻说,“他死了?天啊!”

“我根本不想提这件事,因为在你的生日就不该谈这些话,可是,你看,我还没坐下,你就逼我谈这件事情了。我本来很快就会高兴起来的,”骑兵说,故意使自己的口气变得愉快一些,“但没想到你那么快就问,贝格纳特太太。”

“你说得对。”贝格纳特先生说,“老伴儿的话快得就跟火药爆炸一样。”

“而且,她今天是主人,我们谈话都应该以她为主,”乔治先生大声地说。“你们看,我今天带来一个小小的别针。你们知道这不值钱,但是可以把它当个纪念品。它只有这个价值,贝格纳特太太。”

乔治先生掏出他的礼物,孩子们看见了,都手舞足蹈地叫好,而贝格纳特先生则露出一副尊敬而又赞赏的样子。“老伴儿,”贝格纳特先生说,“你把我的意思告诉他。”

“哎呀,这东西真是一件宝贝,乔治!”贝格纳特太太惊叫起来,“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美的东西呢!”

“说得对!”贝格纳特先生说。“我的意思就是这样。”

“太好看了,乔治,”贝格纳特太太大声说道,把别针翻来覆去地看,又把胳臂伸直,从稍远的角度去欣赏,“我觉得自己不配戴这么好的东西。”

“不对!”贝格纳特先生说,“这不是我的意思。”

“不管怎么说,我真要好好谢谢你才行,亲爱的,”贝格纳特太太说,她那含着笑意的眼睛闪闪发亮;她向他伸出手去,“尽管对你来说,乔治,我这个炮兵太太的脾气常常很不好,但我相信,我们的交情实际上是很深的。现在,乔治,为了讨点吉利,请你亲自把这个别针给我别上好吗?”

孩子们围上来看他别别针,贝格纳特先生的眼光掠过小伍尔维奇的脑袋,也在望着,他那聚精会神的样子,像个木头人那么呆头呆脑,可是又像小孩子那么有趣,所以贝格纳特太太不禁愉快地笑道:“啊!大木头,大木头!你真是个大好人!”但是骑兵却没有把别针别住。他的手颤抖,神经紧张,别针掉了。“谁会相信这种事呢?”他说,一边用手接住掉下来的别针,朝周围的人望了望。“我心里很乱,连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好!”

贝格纳特太太认为:这种情况最好是抽一袋烟;她自己很快就把别针别好,领着骑兵到他平常坐的那个舒适的地方,让他抽袋烟。“如果这还不能使你的心情平静下来,乔治,”她说,“那你就随时往这边看看你的礼物——一边抽烟,一边看看你送的礼物,你的心情一定能平静下来。”

“其实,光是你一个人就能让我平静下来,”乔治答道:“我很了解这一点,贝格纳特太太。我一定好好告诉你,我怎么会碰到这么多不如意的事情。譬如说那个可怜的孩子。我眼看着他死去,又不能给他帮助,心里真是难过。”

“你这说的是什么呀,乔治?你帮助过他,而且还让他到你家去住呢。”

“我只帮过他那么一点点忙。我的意思是说,贝格纳特太太,他生前除了懂得哪是右边和哪是左边以外,就没有受过什么教育。再说,他已经病得很重,到了无可挽救的地步了。”

“啊,真可怜!”贝格纳特太太说。

“所以,”骑兵说,这时烟斗还没有点着,用他的大手理了理头发,“这就使人想起了格里德利。他的结局也很凄凉,但情况有所不同。人们想到他俩,总不免要想起同他俩有关的那个阴险的老混蛋。而想到那支竖立在角落里的生了锈的卡宾枪,那样子冷酷无情,对一切都无动于衷——我相信你也会觉得气愤的。”

“我劝你,”贝格纳特太太答道,“把烟斗点着,还是抽袋烟来出出气吧。你这就会觉得痛快些、舒服些,而且对身体也有好处。”

“你说得对,”骑兵说,“我这就把烟斗点着。”

于是,他把烟斗点着:不过仍然带着很气愤的严肃样子,这使贝格纳特家的小孩都很受感动,甚至耽搁了贝格纳特先生举杯祝贺老伴儿健康的仪式;每逢这个喜庆日子,这个仪式总是由他亲自主持,发表一通堪称简洁典范的贺词。现在,两个小姑娘已经把贝格纳特先生一向叫作“混合料”的酒调好,而乔治的烟斗也发出了闪闪的红光,贝格纳特先生觉得应该举行晚上敬酒的仪式了。他对聚在他面前的人这样致词:

“乔治、伍尔维奇、魁北克、马耳他。今天是她的生日。你们就是用行军的步伐走上一天,也找不到这样隆重庆祝的生日的。我们为她干杯!”

大家热烈地干杯以后,贝格纳特太太致同样简短的答辞,表示谢意。答辞的标准内容只有这几个字:“我也祝贺你们!”接着,就向大家一个个地点头致意,并且很有节制地喝了一大口酒。但今天,她喝过了酒以后,突然出人意外地喊道:“有人来了!”

果然来了一个人,站在客厅门口向里面探望,使大家吃了一惊。他眼光锐利——机敏而又精明——他把大家一个个地都扫了一眼,立即看出大家在望着他;他这种神态表明他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

“乔治,”他点了点头说,“你好吗?”

“咦,布克特来了!”乔治喊道。

“是呀,”他说,走了进来,把门关上。“我刚才路过这条街,偶然停下来看看橱窗里的乐器——我有个朋友要买一把音色好的旧低音提琴——正好看见你们在这里欢聚,我想坐在角落里的是你,大概不会猜错。你最近怎么样,乔治?过得很不错吧?你好吗,太太?你好,老板?哎呀!”布克特先生说,伸开他的胳臂,“这儿还有小孩子哩!只要让我看见孩子,你怎么说都行。我的乖宝贝儿,来亲亲我。我不用问谁是你们的爸爸妈妈。我真没见过长得这么像的!”

布克特先生很受欢迎,他在乔治先生身边坐下,把魁北克和马耳他搂过来,让她们坐在膝上。“好孩子,真漂亮,”布克特先生说,“再亲我一下,我就喜欢这个。啧!你们长得多结实!这两个年纪多大啦,太太?我想她们大概是八岁和十岁吧?”

“你猜得差不多,先生。”贝格纳特太太说。

“我大致总能猜对,”布克特先生答道,“因为我很喜欢小孩。我的一个朋友有十九个孩子,太太,全是一个母亲生的,可是这位母亲还是那么年轻漂亮。虽然她比不上你,可是,我相信也跟你差不多!啊,亲爱的小姑娘,你把这两个地方叫什么啊?”布克特先生拧了一下马耳他的双颊,又往下说。“叫桃子,是不是?真漂亮!你觉得你爸爸怎么样?亲爱的,你想你爸爸能不能替布克特先生的朋友挑一把音色好的旧低音提琴?我叫布克特。这个名字很滑稽吧(2)?”

这些奉承话使全家都很高兴。贝格纳特太太忘了今天是自己的生日,替布克特先生装烟倒茶,非常客气地招待他。不论什么时候,她都高兴招待这个有趣的客人,但她告诉他说,由于他是乔治的朋友,她今天晚上特别欢迎他,因为乔治不像平常那么高兴。

布克特先生举止友好

“不像平常那么高兴?”布克特先生大声说,“噢!我从来没听说过!你怎么啦,乔治?你不愿告诉我,你心里很烦吧?你为什么烦恼呢?你瞧,你又没有什么心事。”

“一点心事也没有,”骑兵答道。

“我也这么想呀,”布克特先生回答。“只有你自己才知道你会有什么心事啊!嗯!这两个小姑娘有什么心事没有?她们不会有的;可是她们将来会引起小伙子们的心事,把他们弄得非常烦恼。我不是预言家,但我敢向你担保这一点,太太。”

贝格纳特太太听了很高兴,表示希望布克特先生也有儿女。

“你听我说吧,太太,”布克特先生说,“你信不信?我没有孩子。我家里只有我太太和一个房客。布克特太太也像我那样喜欢小孩,同时也希望自己有小孩,可是没有。我们家就是那样。天下的东西往往分配不均,我们也不必因此而发牢骚。你这后院真不错啊,太太!能从后院出去吗?”

从后院是走不出去的。

“真的吗?”布克特先生说。“我还以为从后院能出去呢。啊!我想我从来没看过这么叫人喜欢的后院。你能让我看一看吗?谢谢。嘿,真是走不出去。可是它不大不小,多么好啊!”

布克特先生的眼光向四周扫了一下,又回到他朋友乔治身边的椅子上坐下,在乔治先生的肩上亲切地拍了一下。

“你现在心情怎样啦,乔治?”

“很好,”骑兵答道。

“你本来就应该这样!”布克特先生说。“你有什么理由不高兴呢?像你那样身高体壮的人,不应当不高兴。只要瞧瞧你那宽阔的胸膛,就可以说你不会有什么烦恼,你说对不对,太太?再说,乔治,你又没有什么心事,你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布克特先生一边抽着烟斗,一边又把这句话说了两三遍,使人觉得有点啰嗦,因为从口才来说,他是个善于辞令、左右逢源的人;此外,他脸上还露出了他所特有的那种察言观色的样子。但这只是在一刹那间代替了他那种谈笑风生的态度,脸上很快又露出了笑容。

“这就是你们的哥哥吧,亲爱的?”布克特先生向魁北克和马耳他问到小伍尔维奇,说道,“这个哥哥真不错——我想他跟你们不是一个妈妈生的吧。他的年纪太大,太太,你生不出这么大的孩子。”

“我能证明他绝对不是别人的孩子,”贝格纳特太太笑着回答。

“真没想到!不过,他的确很像你。天啊!简直像极了!可是,你看他的前额,和他爸爸的一模一样!”布克特先生眯着一只眼睛,来回打量着他们父子的脸,而贝格纳特先生则带着一种呆头呆脑、心满意足的样子在抽烟。

贝格纳特太太利用这个机会告诉布克特先生:这个孩子是乔治的教子。

“他是乔治的教子吗?”布克特先生非常亲切地答道。“我应当同乔治的教子握握手。教父和教子真是相得益彰啊!你想让他将来干什么呢,太太?他爱好什么乐器吗?”

贝格纳特先生忽然插嘴说:“会吹笛子。吹得很不错。”

“你信不信,老板?”布克特先生说,忽然想起这件凑巧的事,“我小时候也吹笛子。我不是按正规学的,而是靠耳朵听学来的,不像他,我想他当然是按正规学的咯。天啊!《英国近卫步兵》这支曲子能使一个英国人的热血沸腾!好孩子,你愿意把《英国近卫步兵》吹给我们听听吗?”

对于这个小圈子来说,叫小伍尔维奇吹笛子,是再受欢迎也没有了。小伍尔维奇把笛子拿来,吹奏了那首激动人心的曲子;他一边吹,布克特先生一边兴高采烈地打着拍子,而且每当吹到“英——国——近卫——步兵”这个叠句时,总是大声地跟着唱。总之,他显得非常爱好音乐,结果,贝格纳特先生竟然拿下烟斗说,他相信布克特先生是个歌唱家。布克特先生对这种夸奖非常谦虚,承认以前为了抒发自己的情感确实也哼几句,不过从来不敢在朋友面前演唱;大家听他说得这么谦虚,都请他唱一个歌。由于他在今晚这样的欢聚场合不愿落后,所以便答应下来,替大家唱了《相信我,如果那些年轻人的可爱魅力……(3)》。他告诉贝格纳特太太,他认为这首歌谣,当初在布克特太太还是个闺女的时候,曾经是他的一个得力助手,帮他打动了布克特太太的心,诱导她走到举行婚礼的祭坛前——用布克特先生的原话来说,就是“站到起跑线前”。

这个谈笑风生的陌生客人在今晚成了这么讨人喜欢的新人物,因此,乔治先生尽管在他来的时候,显得并不怎么热情,现在也不禁因他而感到得意。他非常和气,足智多谋而又平易近人,所以介绍他跟大家认识,倒也不错。贝格纳特先生又抽了一袋烟以后,深深感到值得结交这个朋友,便邀请他在老伴儿下次过生日时再来参加。如果还有什么原因能使布克特先生对贝格纳特一家的敬爱进一步巩固的话,那就是他发现今天是贝格纳特太太的生日。他热烈地,几乎是欣喜若狂地为贝格纳特太太干杯;对这个邀请表示非常感谢,答应明年生日一定来参加。他把日期写在一个用带子扣住的黑色大记事本里,并且表示希望布克特太太和贝格纳特太太能够在下次生日以前就变得像姊妹一样。他说,一个吃公事饭的人,如果没有私人朋友来往的话,那么他的生活就没有什么意思。他自己是一个小小的吃公事饭的,但他在这个圈子里却找不到幸福。真的,幸福只能在幸福的家庭里才能找到。

在这种情况下,他也很自然地想到他的朋友,因为他是由于这位朋友的关系,才认识这个值得深交的家庭。事实上他也确实没有忘掉这位朋友。他一直紧紧地守在他的身边。不管大家谈到什么事情,他总是密切地注视他。他等着同他一起走回去,甚至对他穿的靴子都感兴趣,因为当乔治先生架着腿坐在壁炉边抽烟时,他却聚精会神地观察他那双靴子。

最后,乔治先生站起来告辞了。而布克特先生这时也怀着对朋友的同情而站了起来。他自始至终表示喜爱那些孩子,并且没有忘记替他朋友办的事情:

“关于旧低音提琴的事,老板——你能替我物色一把吗?”

“有的是,”贝格纳特先生说。

“感谢得很,”布克特先生答道,紧紧地握着贝格纳特先生的手。“你真是一位救人之急的朋友。别忘了,音色要好!我的朋友是个低音提琴能手。他叫艾科特,演奏莫扎特、亨德尔和其他伟大音乐家的乐曲就像职业演员那么优美。同时,你也不必,”布克特先生用一种体贴而又亲密的口吻说,“你也不必太谦虚,老板。我替我朋友出的价格不会太高;但我要你能得到适当的佣金,花了时间也能有点报酬。只有这样,才是公平合理。每人都要生活嘛,这是受之无愧的。”

贝格纳特先生对他太太摇了摇头,表示他们已经找到了非常理想的价格。

“如果明天早晨十点半我来看你,也许你能把一些音色好的低音提琴的价格定出来吧?”布克特先生说。

这是再方便也没有了。贝格纳特先生和太太都答应到时一定准备好他所需要了解的情况,甚至彼此暗示可以准备一小批低音提琴供他挑选。

“谢谢,”布克特先生说,“谢谢。晚安,太太。晚安,老板。晚安,可爱的孩子们。感谢你们的盛情招待,今天晚上是我这一辈子过得最愉快的时刻。”

另一方面,他们也很感谢他,因为他来了大家都过得很愉快;所以彼此在分别时,都一再向对方殷切致意。“好了,乔治,亲爱的,”布克特先生在店铺门口搀着乔治的胳臂说,“我们走吧!”当他们沿着那条狭窄的小街走去,而贝格纳特一家人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望着他俩背影的时候,贝格纳特太太对她那可爱的大木头说:“布克特先生简直是紧紧地搂着乔治,好像真喜欢他似的。”

附近的街道很狭窄,而且高低不平,两个人搀着胳臂并肩走去,不太方便。因此乔治先生不久就提议他们分成单行走。但是布克特先生还拿不定主意,究竟是否应该把他那只友谊之手放下来,于是答道:“等一等,乔治。我想先同你说几句话。”他马上带他走过弯弯曲曲的胡同,到了一个酒店,走进大厅,脸朝着他,背顶住了门。

“好,乔治,”布克特先生说。“公事是公事,私交是私交。只要我能办得到,我向来不愿使两者发生冲突。今天晚上,我尽量不使你难堪,请你想想我的举止是不是这样。乔治,你必须认识到你已经被拘留了。”

“被拘留了?为什么?”骑兵答道,仿佛听到晴天霹雳似的。

“你听我说,乔治,”布克特先生一边说,一边用他那肥大的食指指着乔治,要他明了他的案情,“你很明白,责任是一回事,说话又是另一回事。我有责任告诉你,你所发表的一切意见,都可能被用来对你进行控诉。因此,乔治,你说话要留神。难道你还没听说发生了一件暗杀案吗?”

“暗杀案?”

“你听我说,乔治,”布克特先生说,一直用他那大食指使劲地指点着,“你记住我刚才说的话。我也不多问你了。今天下午你的心情一直很坏。我说,难道你还没听说发生了一件暗杀案吗?”

“没有听说过。什么地方发生了暗杀案?”

“听我说,乔治,”布克特先生说,“你别说了,免得你将来弄得更糟。我告诉你为什么我要拘留你吧。林肯法学院广场发生了一件暗杀案——被害者名叫图金霍恩。他是在昨天晚上被人枪杀的。我就是因为这件事情拘留你。”

骑兵颓然往身后的椅子上一坐,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脸色白得像死灰一样。

“布克特!图金霍恩先生怎么可能被暗杀,而你又怎么能怀疑我呢?”

“乔治,”布克特先生继续用他的食指指着说,“这当然是可能的,因为事实就是这样。事情发生在昨晚十点钟。你总知道昨天晚上十点钟你在哪里,而且一定也能加以证实吧。”

“昨天晚上!昨天晚上吗?”骑兵一边想着,一边重复地说,接着突然想起来了。“哎呀,天啊,昨天晚上,我就在那里!”

“对啊,我了解的也是这样,”布克特先生不慌不忙地答道,“我了解的也是这样。而且,你近来还常到那里去。有人看见你在他家附近荡来荡去,同时还听见你不止一次地和他吵闹,可能有人听见他骂你是一个进行恐吓和暗害的危险人物——你听清楚,我没说你绝对是这样,而是说可能如此。”

骑兵吓得喘不过气来了,如果他还能开口的话,仿佛会把这一切都承认下来似的。

“好,乔治,”布克特先生继续说道,把帽子往桌上一放,那样子好像是在一本正经地布置室内装饰似的,“我希望不使你难堪,这也就是今天晚上我一直所抱的希望。老实告诉你,从男爵累斯特·德洛克爵士已经出了一百金币的赏格。你我一向处得不错;但是我必须完成自己的任务;如果那一百金币是要奖给人的,那不如奖给我好。由于这些原因,我希望你能明白我一定要拘留你,而决不能把你放过。你要我找人来帮忙呢,还是痛痛快快地跟我走?”

乔治先生清醒过来,像个军人那样站了起来,“好吧,”他说,“一切听便。”

“乔治,”布克特先生说下去,“等一等!”他用布置室内装饰的那种态度,从口袋里掏出一副手铐,仿佛骑兵是一扇需要装饰的窗户似的。“案情严重,乔治,这是我的责任。”

骑兵气得满脸通红,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把紧握在一起的双手伸出来说:“好!戴上吧!”

布克特先生把他的手稍稍摆正一下。“你觉得这副手铐怎样?戴上还舒服吗?否则,你就说话,因为我希望在我的责任范围以内,尽量使你不受委屈。我的口袋里还有一副哩。”他说这话的神气好像他是一个非常规矩的买卖人,一丝不苟地按定单交货,让顾客感到十分满意。“这副还合适,是不是?好极了!那么,你看,乔治,”他从墙角落拿来一件斗篷,替他披上,把领口扣好,“我出来的时候,就想到照顾你的情绪,有意把这件斗篷带来。你瞧,究竟是谁聪明些?”

“是我而不是你,”骑兵答道,“不过,正因为我是这样想,所以请你再帮我一个忙,把我的帽子往下拉一拉,遮住我的眼睛。”

“那好办!你真要拉下来?那不叫人遗憾吗?我觉得是这样。”

“我戴着手铐,碰见人不好意思,”乔治先生急忙答道,“请看在上帝面上,把我帽子往下拉一拉。”

布克特先生看他这样恳求,便答应了。他也戴上帽子,把他拘捕的人领到街上;骑兵还像平时那样稳步往前走,不过他的头不如以前抬得那么高;布克特先生在过街和转弯的时候总是搀着他走。

* * *

(1) 鸵鸟有一个沙囊,能消化坚硬的食物。

(2) 布克特原文为Bucket,即水桶之意。

(3) 歌词系英国诗人托马斯·摩尔(Thomas Moore,1779—1852)写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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