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时已经睡着了,监护人忽然敲门,要我马上起来。我赶紧问他出了什么事,他稍稍安慰了我一下,便告诉我说,累斯特·德洛克爵士家里已经发现了那件事情;我母亲也出走了;现在有个人正在门口等着,那人受了委托去寻找她,如果能找到就转达德洛克爵士的意思,说他一定好好保护她,原谅她;那人要我陪他一起去,万一他不能说服她,则希望我向她恳求,让她回心转意。我当时听到的话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可是,我那会儿又惊慌,又伤心,因此,尽管我尽了一切力量,要把激动的心情压下去,但我觉得,过了好几小时以后,自己才完全恢复了神智。

可是,我没有把查理或其他人叫醒,就赶紧穿好衣服,戴上头巾,下楼去见布克特先生,因为他就是那个受委托的人。这是监护人带我去见他的时候对我说的,同时还解释了一下,布克特先生为什么会想起我。在门厅里,布克特先生借着监护人拿的蜡烛的烛光,低声把我母亲留下的信念给我听;我现在回想,我大概是被叫醒以后不到十分钟,就上了马车,坐在布克特先生身旁,听着马车隆隆地穿过许多街道。

布克特先生对我解释说,他有几个问题想要问我,要是我能一点也不慌张,好好回答这些问题的话,那就可能对这件事情有很大帮助;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样子非常精明,却又非常体贴。这些问题主要是,我是否常常和我母亲通信(提到她时,他只说是德洛克夫人);我最后一次和她谈话是在什么时候和什么地方;我的手绢怎么会落到她的手里。我回答了他这些问题以后,他请我仔细想一想——慢慢地想一想——根据我的了解,我母亲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会不会去找一个什么人(且不管这个人在什么地方吧)商量商量。除了监护人以外,我想不出别的什么人。可是,过了一会儿,我提到波依桑先生。我所以想起波依桑先生,是因为他谈到我母亲时,总是像骑士那样对她推崇备至;同时还因为监护人对我说过,他和我母亲的姐姐订过婚,但是并不晓得我母亲那件不幸的事情。

我们刚才谈话的时候,我这位旅伴曾经叫车夫把马车停下来,好让彼此都听得清楚一些;这会儿,他又吩咐车夫继续赶路。他考虑了一下对我说,他已经想好要怎样进行寻找了。他倒是很想把计划说给我听,可是,我觉得头脑不大清醒,恐怕听不明白。

我们的马车没有走多远,就在一条横街停下来,那里有个像办公机关的地方,煤气灯照得通明。布克特先生把我带进去,让我在熊熊的炉火旁一张扶手椅上坐下。我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已是夜里一点多钟了。两个警官穿着非常整洁的制服,看上去一点也不像熬夜的人,这时正伏在写字桌上不声不响地写什么东西,总的说来,那地方似乎很安静,只是远处的地下室偶尔传来一阵敲门声和喊叫声,但是这里的人谁也不去理会。

第三个穿制服的人是布克特先生叫来的,他听完布克特先生低声做的指示,便出去了;留下的那两个警官正商量事情,其中一个还按照布克特先生低声的口授在写东西。原来他们是在草拟一张形容我母亲外貌的告示;因为告示写好以后,布克特先生便拿过来,低声念给我听。那张告示确实描写得丝毫不差。

第二个警官刚才一直在专心致志地草拟这张告示,这时便抄了一张,并把另外一个穿制服的人叫进来(原来在外面一间屋子里还有几个穿制服的人),那人便把告示拿走了。这些事情都做得非常敏捷,一分钟也没有浪费;可是,谁也没有现出慌张的样子。告示送走以后,那两个警官又静静地进行原来的工作,很仔细地在抄写什么东西。布克特先生若有所思地走过来,在炉火旁烤着皮靴底:先烤烤这一只,然后又烤烤另一只。

“你穿得够暖和吗,萨默森小姐?”我们两人的视线碰在一起的时候,他问我说。“今天夜里这么冷,像你这样年轻的小姐跑出来,可真够呛啊。”

我告诉他,什么天气我都不在乎,我穿得很暖和。

“这件工作可能拖很长时间,”他说道,“不过,只要结果是好的,那就没什么关系了,小姐。”

“上帝保佑,但愿结果是好的!”我说道。

他点了点头,叫我放心。“你听我说,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不要着急。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冷静、沉着;这样做对你有好处,对我有好处,对德洛克夫人有好处,对从男爵累斯特·德洛克阁下也有好处。”

他对我真是又体贴又和蔼;就在他站在炉火前一边烤靴子,一边用食指捋着脸的时候,我觉得他的机智是可以信赖的,因而心里就感到踏实了。还不到一点三刻,我就听到外面传来了马蹄声和车轮声。“喏,萨默森小姐,”他说,“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现在就走吧!”

他伸出胳臂让我挽着,那两个警官对我鞠了一躬,很殷勤地送我出去,我们到了门口,看见一辆四轮大马车,套着两匹驿站的马,左边马上坐着一个马车夫。布克特先生把我扶上马车,他自己则坐在赶车的座位上。布克特先生刚才打发了一个穿制服的人去把这辆马车叫来,这会儿又要那人递给他一盏罩灯;他向马车夫吩咐一番以后,我们便坐着马车隆隆地走了。

我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梦中。我们急急地穿过一些迂回曲折的道路,我完全迷失了方向,不知身在何处,只注意到我们两次横过泰晤士河,却又好像还是沿着河边低洼的河滩奔驰着,附近的街道狭窄而密集,同这里的码头、船坞、高大的栈房、吊桥、船桅等等交织在一起。最后,我们在一个泥泞的小拐角停下来,泰晤士河上的风阵阵袭来,但没有把这个地方吹扫干净;在我这位同行者的罩灯照耀下,我看见他和几个又像警察又像水手的人在商量什么事情。他们靠近一堵破墙站着,墙上贴着一张告示,我隐约看出是“浮尸认领”几个字,还有一张则说明打捞尸体的经过,这两张告示加深了我原来的可怕的疑虑,我猜到我们为什么到这个地方来。

我无须提醒自己:我到这里来,绝不能因为克制不住自己感情,而给这次寻找增加困难,或者冲淡希望,或者拖延时间。我保持着镇静的态度;可是,我在这个可怕的地方所受的折磨,我是永远不会忘记的。我还是觉得这一切好像是一场噩梦。这时候,有一个人从船上被叫到岸上来,身上全是污泥,穿着泡涨了的长靴,戴的帽子也是那样。他跟布克特先生低声说了几句话,布克特先生便同他一起沿着湿滑的台阶走下去——好像是去看一件什么神秘的东西。他们在那里把一个湿漉漉的东西翻过来看了看,上来以后,用衣摆把手擦干;可是,感谢上帝啊,他们刚才看的那个东西并不是我所担心的!

布克特先生(似乎人人都认识他,尊敬他)又和那几个人商量了一会儿,然后就和他们一起进了一所房子,把我留在马车上;这时候,那个马车夫在马旁边走来走去,暖和身子。我从潮水的声音知道这时正涨潮;我可以听到潮水在小街尽头那边拍击着河滩,微微朝我这边涌来。我一直提心吊胆,以为潮水会把我母亲的尸体冲到马跟前来,尽管这种事情根本不可能发生,但在最多不过一刻钟的时间里(也许还要少一些),我竟然这样想了好几百次。

布克特先生出来了,他勉励大家要加倍留意,然后便把罩灯的罩子关上,重新坐到马车上来。“萨默森小姐,我们到这个地方来,你不必害怕,”他转身对我说。“我希望什么事情都安排得很妥当,我只是亲自来看看,是不是安排妥当了。喂,往前赶吧,老弟!”

看样子,我们是在往回走。这倒不是因为我刚才在慌乱不安之中注意到什么特别的东西,而是从街道的整个面貌来判断的。我们到另一个办事处或警察分局逗留了一下,然后又跨过泰晤士河。在这整段时间里,在整个搜索的过程中,我的旅伴紧紧裹着大衣坐在赶车的座位上,始终没有放松过警惕;可是,在我们过桥的时候,他似乎比以前更加机警了。他站起来看了看桥边的矮墙,有一次,有个女人的身影从我们车旁闪过,他赶紧下车跑回去追赶;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又深又黑的河水,脸上的表情使我感到心寒。泰晤士河看起来阴森可怕——它在浅平的河滩中间奔流着,显得阴阴沉沉,变化莫测;它呈现出许多模糊的和奇怪的形象,有的是实物的轮廓,有的是倒映的影子;它充满了死亡的气氛和神秘的色彩。后来,我有好几次在白天和夜里看见泰晤士河的时候,都忘不了这天晚上的印象。我永远记得,桥头上的灯射出昏暗的灯光;刺骨的寒风卷着那个从车旁闪过的无家可归的女人;声音单调的车轮飞快地滚向前方;马车的灯光射在水面上,折回来映照着我——仿佛从可怕的河水里升起一个苍白的脸孔。

我们在空空荡荡的街道上轧辘辘地走了许多时候,终于离开铺石车道,驰上又黑又滑的大道,城里的房屋开始落在我们后面了。过了一会儿,我认出了我所熟悉的那条通往圣阿耳本斯的道路。在巴内特,我们重新换了马,继续往前赶路。那一天确实很冷;空旷的野地上覆盖着白雪,尽管这时雪已经停了。

“萨默森小姐,这条道是你的老朋友了吧?”布克特先生打趣着说。

“是的,”我答道,“你已经得到什么情况了吗?”

“还没有什么十分可靠的,”他答道,“不过,我们才刚刚开始啊。”

不论是晚上开的或是早上开的酒馆,只要有灯光,布克特先生就进去(那时候,酒馆不少,因为过往行人很多),每逢遇到关卡,他就下车和关卡人员说话。我听见他喊跑堂的要酒,把银钱弄得叮直响,不管到了什么地方都跟人家称兄道弟,说说笑笑;可是,只要他回到赶车的座位上,他的脸孔就恢复那种机警和沉着的表情,总是打着同样的官腔对赶车人说:“老弟,往前赶吧!”

我们常常停车,所以在早晨五六点钟的时候,我们还在离圣阿耳本斯几英里远的一家酒馆门前呆着,布克特先生从里面走出来,递给我一杯茶。

“喝了吧,萨默森小姐,这对你有好处。你渐渐好一些了吧?”

我向他谢了谢,并说但愿是如此。

“刚一开始的时候,你简直是吓呆了,”他答道,“不过,我的天啊,这也没什么奇怪的。你先别大声嚷嚷,亲爱的。一切都很顺利。她就在我们前面。”

我现在已经记不清,我当时是怎样高兴得叫了起来,或者高兴得要叫起来,可是,他把手指伸到唇边,我就克制住自己了。

“昨天晚上八九点钟的时候,她徒步从这里走过。我第一次听到她的消息,是在高门关卡,不过,我还不能完全肯定。我们一直在追着她的踪迹,断断续续地听到她的下落。在一个地方找到她的线索,但在另一个地方又失去她的线索;不过,她现在就在我们前面,没出什么事情。喂,老弟,把小姐的茶杯和碟子接过去,你要不是不中用的话,咱们就瞧瞧,你能不能用另外一只手接住这个两个半先令的银币。一,二,三,接住。喂,老弟,快马加鞭吧!”

我们不久就来到圣阿耳本斯,在快要天亮的时候下了马车,我这时才开始捉摸和明白昨天夜里发生的事情,才真正相信自己不是在做梦。我的旅伴把马车留在驿站,让人另换马匹,做好准备,然后伸出胳臂让我挽着,和我一起走向荒凉山庄。

“你瞧,萨默森小姐,这是你经常住的地方,”他解释说,“所以我想了解一下,有没有什么穿戴像德洛克夫人的生人来找过你,或找过贾迪斯先生。我想这是不大可能的,不过,也说不一定。”

这时天已经亮了,我们登上那座小山岗的时候,他用敏锐的眼睛环顾四周,问我是不是记得,有一天晚上,我和我的小侍女还有乔(他管乔叫愣小子)从这座山岗下来。那天晚上的情景我当然记得很清楚。

我很奇怪,他怎么会知道这件事情。

“你还记得你在那边路上遇见一个人吧,”布克特先生说。

是的,那件事情我也记得很清楚。

“那人就是我,”布克特先生说。

他看见我很惊讶,就接着说:

“那天下午,我坐了一辆小马车来找那个男孩。你出来找他的时候,可能听见我车子的声音,因为我牵着马走下山岗的时候,发觉你和你的小侍女正往上走。我在镇上打听一下他的情况,就知道他跟什么人在一起了;我正要到砖窑那一带地方去找他,没想到在这里看见你正带他到荒凉山庄去。”

“他犯了什么罪吗?”我问道。

“他没犯什么罪,”布克特先生把帽子往上提了提,冷冷地说,“不过,我认为他做事情太欠谨慎——很不谨慎。我找他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德洛克夫人那件事情不致泄露出来。他这个人很讨厌,总是到处乱说,他给已故的图金霍恩先生办过一件小事,图金霍恩先生还给了他钱;他这样胡说,是绝对不行的。我已经把他赶出伦敦了,后来我又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跑到这里来警告他,离开了伦敦以后,就别想再回去,跑得越远越好,而且还要特别小心,别让我瞧见他又回来了。”

“可怜的家伙!”我说道。

“够可怜的,”布克特先生表示同意,“可是也够麻烦的,不过,离开了伦敦或是别的什么地方,那就好了。说实在的,我当时看到你把他收留下来,我真着急啊。”

我问他为什么?“为什么吗,亲爱的?”布克特先生说。“因为那时候他就要说个没完了。他生下来的时候舌头可能就是一码半长的——说不定还要长一点。”

虽然我现在还记得这段话,但我当时心里很乱,注意力也不集中,所以我只知道他谈这些小事情,是为了给我解闷。他不时同我谈到各种各样的事情,显然也是出于同样的善意,不过,从他脸上可以看出,他一直在考虑着我们心目中的那件事情。我们走进花园的大门时,他还那样东拉西扯地说着。

“啊!”布克特先生说。“我们到了。这地方真是又漂亮又幽静。这使人想起那幅名画《啄木鸟》上面的乡村邸宅,那是以它的袅袅而起的炊烟出名的。他们一早就把厨房的火生起来了,这表明仆人很不错。不过,对于那些仆人,你经常要注意,哪些人来找他们;如果你不知道这一点,那你就根本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另外还有一件事情,亲爱的,如果你发现有什么年轻人藏在厨房的门后边,那你就把他交给警察,说他擅自闯入人家,心怀不轨。”

我们现在来到房子前面;他弯下腰,仔细地在石子道上寻找脚印,然后又抬起头来望着窗户。

“那位上了岁数的‘年轻绅士’到这里来的时候,你们是不是常常把他安顿在那个房间里,萨默森小姐?”他望着斯金波先生经常住的那间卧房,问道。

“你认识斯金波先生!”我说道。

“你管他叫什么?”布克特先生侧着头问道。“斯金波,是不是?我常常弄不清他姓什么。原来是斯金波啊。他的名字是什么?不是约翰吧。也不是雅各吧!”

“哈罗德。”我告诉他。

“哈罗德。对了。这个哈罗德是个怪人。”布克特先生一边说,一边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他是个很奇怪的人,”我说道。

“他不懂得钱是怎么回事儿,”布克特先生说,“不过,他倒是要钱的!”

我回答的时候,也禁不住跟布克特先生说,我看得出他是认识斯金波先生的。

“我告诉你吧,萨默森小姐,”他答道,“你心里最好不要老想一件事情,我跟你说这件事散散心吧。当时告诉我愣小子呆在什么地方的就是他。那天晚上我本来是决定,不得已的时候就到这里来敲门,指名要愣小子的;可是我想,如果有机会的话,不妨先试试别的办法;我看见那窗户里有个人影,就捡起一粒小石子,朝那里扔去。哈罗德打开窗户的时候,我一看就知道,他正是我所需要的人。我对他讲了些好话,说这家里的人都睡觉了,我不想打搅他们,还说这些善心的小姐竟然把流浪汉收留下来,未免太遗憾了,后来,等我弄清楚了他的为人,我就说,如果我能不声不响而又不引起麻烦,就把愣小子从这里带走,我情愿牺牲一张五英镑的钞票。他听了便挑起眉头,嘻皮笑脸地说:‘朋友,你跟我提什么五英镑的钞票有什么用呢,我对这种事情一窍不通,不知道钱是怎么回事儿。’他说得这样轻松,我当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因为我已经完全知道他就是我所需要的人,便把一张五英镑的钞票裹着石子,朝他扔去。妙极了!他乐呵呵地笑着,看起来非常天真;他说:‘可是,我不知道这东西有什么价值。我拿这钱怎么办呢?’我说:‘把钱花掉好了,先生。’‘可是,我会上当的,’他说,‘他们不会按足数换给我零钱,我会把这钱白白丢掉的,这钱对我毫无用处。’我的天啊,他拿着钱的时候,那种表情真是谁也没有见过!当然啦,他告诉我到哪里去找愣小子,于是我就把愣小子找到了。”

我认为,斯金波先生做了一件对不起监护人的事情,而且也超出了往常那种幼稚天真的范围。

“你说范围,亲爱的?”布克特先生说。“你说范围?那好,萨默森小姐,我给你一个建议(等你将来幸福地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子女,你丈夫一定会发现这个建议很有用处):要是有人对你说,他在有关银钱的事情上头毫无经验,那你就得好好守着你的钱,因为他总是要设法把钱弄走的。要是有人对你自称,‘我对世事一窍不通’,那你就要考虑到,这个人是在瞎嚷嚷,免得负什么责任,同时你也要摸清这个人的底细,知道他是个自私自利的人。你瞧,我不是一个富有诗意的人,只是和朋友在一起的时候,偶尔唱唱歌,不过,我倒是讲究实际的;这都是我的经验之谈。而且根据一般情理而论,在一件事情上靠不住的人,在什么事情上也是靠不住的。我知道这种看法是绝不会错的。你也会这样看。别人也是如此。这就是我对阅历不多的人提出的警告,亲爱的,我来拉门铃,现在让我们言归正传吧。”

我相信,正像我心里一直在想着这件事情那样,他心里也时刻在想着这件事情,这一点可以从他脸上看出来。家里的人看见我都很奇怪,因为我事先没有通知他们,到家的时间又是在清早,而且陪着我的是这样一个人;后来我问他们有没有人来找过我或找过贾迪斯先生,他们就越发觉得奇怪了。然而,他们回答说,没有人来过。这当然是事实啦。

“那么,萨默森小姐,”我的旅伴说,“我们应当尽快赶到烧砖工人住的那个地方去。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希望由你来向他们打听消息。同他们谈话最好是毫不做作,而你又恰好是个毫不做作的人。”

我们马上又出门了。到了那所小房子的时候,我们发现它上了锁,而且里面显然没有人住;可是,我正要叫人的时候,有个认识我的街坊走出来对我说,那两个女人和丈夫已经搬到另一所房子去同住,那房子是用不大结实的粗砖盖的,就在那片砖窑的边上,附近还晾着一排排的砖。我们赶紧走过去,那里离原来的地方约有几百码;我看见门正敞着,便把门推开。

屋里只有三个人坐着吃早饭;那个小孩正在墙角落的床上睡觉。珍妮——那个死去了孩子的妈妈,却不在家。另外那个女人一看见我就站起来,那两个男人虽然像平时那样绷着脸不作声,但每个人都勉强地向我点了点头。他们看见布克特先生跟着我进来,两人便换了个眼色;那个女人显然是认识他的,我看了感到很奇怪。

我进门之前当然问了问他们方便不方便。莉子(我只知道她叫这个名字)站起来把自己的椅子让给我,但我却在炉火旁的凳子上坐下来,布克特先生则坐在床的一角上。因为我这时必须要说话,而周围的人我又不大熟悉,我开始感到紧张和不知所措。我觉得很难开口,不禁哭了起来。

“莉子,”我说,“我深夜冒着雪跑了很远的路,来打听一位夫人的下落——”

“你们都知道,那位夫人到这里来过,”布克特先生打断了我的话,很自然地做出一副和蔼的样子,对他们三个人说,“这位小姐说的就是那位夫人。你们知道,那位夫人昨天晚上来过这里。”

“谁跟你说有人到这里来过?”珍妮的丈夫刚才就已经放下吃的东西,满面怒容地听着布克特先生说话,这时一边问,一边打量着他。

“一个叫麦克尔·杰克逊的人对我说的,那人穿着蓝色天鹅绒背心,上面有两排珍珠贝扣子,”布克特先生立刻答道。

“不管是谁,他最好还是少管闲事,”珍妮的丈夫咆哮着说。

“我想,他大概是失业了吧,”布克特先生为麦克尔·杰克逊辩解说,“所以才这么多嘴。”

莉子没有再坐下来,而是畏畏缩缩地站在她那张椅子后面,一边用手摸着那折断了的椅背,一边望着我。我想,她要是有胆量的话,一定愿意独自和我谈谈。她还在犹疑不决的时候,她的丈夫——一手拿着一块抹了黄油的面包,一手拿着一把很大的折叠式刀子——使劲用刀柄敲了一下桌子,接着又骂了她一句,叫她坐下来,不要多管闲事。

“我很想见见珍妮,”我说,“因为我知道,她一定会告诉我这位夫人的下落——你简直不知道,我多么急着要找到她啊。珍妮很快就回来吗?她到什么地方去了?”

莉子很想回答我的话,可是,她丈夫又骂了她一句,还当着我们面用沉重的靴子踢她的脚。他让珍妮的丈夫来说话;珍妮的丈夫执拗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把他那长发蓬乱的头转过来对着我。

“我不欢迎上等人到我家里来,小姐,我以前大概已经跟你说过了。我不到他们家里去打搅,可是,真出奇,他们偏偏要到我家里来打搅。我要是到他们家去打搅一下,我想,他们要不闹个天翻地覆才怪呢。不过,我对你还不像对别人那样不满,我倒也愿意客客气气地回答你的话,不过,我要预先说清楚,我可不能像狗熊似的被人牵来牵去。你问珍妮是不是很快回来吗?不,一时回不来。她到什么地方去了?她到伦敦城里去了。”

“她是不是昨天夜里去的?”我问道。

“她是不是昨天夜里去的吗?嗯!她是昨天夜里去的,”他绷着脸点了一下头答道。

“可是,那位夫人来的时候,她在家吗?那位夫人跟她说了些什么?后来又到哪里去了?我求求你告诉我,”我说,“因为我很着急,一定要知道她在哪儿。”

“要是我们家掌柜的不骂我,让我说话——”莉子怯怯地说。

“你要是多管闲事,”她丈夫骂骂咧咧,一字一顿地说,“你们家掌柜的就要拧断你的脖子。”

又沉默了一会儿,珍妮的丈夫才转过头来对着我,用平时那种发牢骚的口吻,不大情愿地回答我的问题。

“你问那个夫人来的时候珍妮在家吗?不错,那个夫人来的时候她正好在家。那个夫人跟她说了些什么吗?好吧,我告诉你夫人跟她说了些什么。夫人说:‘你还记得我有一回来打听一位到过你这里来的年轻小姐吧?你还记得我当时给了你很多钱,把那位小姐留下的一条手绢拿走了吧?’不错,珍妮记得。我们大家全都记得。后来她又问,那位年轻小姐目前在荒凉山庄吗?——没有,她目前不在荒凉山庄。后来,你听听,夫人说她今天是一个人出门(我们听了觉得很奇怪),还问能不能在你现在坐的凳子上歇个把钟头。珍妮说可以,她就坐下来。后来,她就走了——那时候可能是十一点二十分,也可能是十二点二十分,不过,我们没有表,也没有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时候。你问那个夫人到哪里去了吗?我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她走的是一条道儿,珍妮走的是另一条道儿;一个直奔伦敦,另一个越走离伦敦越远。这就是当时的情形。你问这个男人好了。他全都听见了,也全都看见了。他知道当时的情形。”

另外那个男人跟着说:“这就是当时的情形。”

“那位夫人哭了吗?”我问道。

“一点也没哭,”莉子的丈夫说。“她的鞋子破了,衣服也破了,可是,她没哭——至少是我没看见。”

莉子坐在那里双手交叉,眼睛看着地面。她丈夫把椅子稍微转过来一点,面对着她,还把他那铁锤似的拳头放在桌子上,看样子,莉子要是不服从,他就要动手打她。

“我想问问你太太,那位夫人的气色怎么样?”我说。

“喂,说吧!”他粗声粗气地向莉子喊道。“你听见她说什么话了。你告诉她,不过,不要噜苏。”

“气色不好,”莉子答道。“脸很苍白,看样子很累。气色非常不好。”

“她说话多吗?”

“不多,不过,她的嗓子哑了。”

她回答的时候,一直看着丈夫,好像要得到他的许可似的。

“她的样子是不是很虚弱?”我问道。“她在这里有没有吃点什么,喝点什么?”

“接着说啊!”她丈夫在答复她那询问的眼光时,说,“你告诉她,不过,不要噜苏。”

“她喝了一点水,小姐,珍妮给她拿了点面包和茶。可是,她几乎一点都没有吃。”

“她离开这里的时候——”我正要继续说下去,珍妮的丈夫就不耐烦地打断了我的话。

“她离开这里的时候,一直沿着大路往北去了。你要是不相信我的话,就到路上去打听好了,看看是不是这样。我的话完了。当时的情形就是这样。”

我看了看我的旅伴,发现他已经站起来,准备要走,就表示很感激他们告诉我这些情况,然后就告别了。布克特先生临走的时候,莉子眼睁睁地看着他,他也眼睁睁地看着莉子。

“你瞧,萨默森小姐,”我们匆匆离开的时候,布克特先生对我说,“他们把夫人的表留下了。这绝对不会错。”

“你看见了?”我惊讶地说道。

“这和亲眼看见差不多,”他答道。“要不然他怎么会说‘过了二十分钟’,还说他没有表,不知道时刻?过了二十分钟!他平时算时间,可算不了这么准。他要是说过了半个钟头,那倒还差不多。你瞧,要么就是夫人把表给他了,要么就是他把表拿走了。我想大概是她把表给他了。可是,她为什么要把表给他呢?她为什么要把表给他呢?”

我们匆匆往前走的时候,他一再自言自语地提出这个问题,好像是在斟酌心里想到的种种不同的答案。

“在这件事情上头,最要紧的就是时间,如果时间不这么紧的话,我也许能从那个女人身上把这一点打听出来,”布克特先生说,“不过,在目前的情况下,恐怕没有这样的机会了。他们一定会牢牢地看住她,就是傻瓜都知道,像莉子那样可怜的人,虽然受到拳打脚踢,被打得遍体鳞伤,但还是不顾一切,护着那个虐待她的丈夫。他们一定隐瞒了什么事情。我们没有见到那个珍妮,真是可惜。”

我感到非常遗憾,因为她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我要是求求她,她一定不会拒绝我。

“萨默森小姐,”布克特先生一边说,一边考虑着这个问题,“夫人可能是让珍妮到伦敦去给你捎个信,珍妮的丈夫也可能是拿了这个表,才答应珍妮去跑一趟。这个答案未免太简单了些,我并不满意,不过,这倒是可能的。你瞧,我不情愿把从男爵累斯特·德洛克阁下的钱花在这些粗人身上,我也看不出目前这样做有什么用处。不,没有用处!萨默森小姐,我们还是往前走吧——一直往前——什么话也不要说!”

我们又回到荒凉山庄,我写了一封快信,让人送给监护人,然后就匆匆赶回驿站,因为我们把马车留在那里了。驿站的人一看见我们来,便把马牵出来,几分钟以后,我们又上路了。

从黎明起就开始下雪,这会儿,雪下得很大。天空黑沉沉的,雪花又大又密,我们无论往哪里看,都看不大清楚。天气非常寒冷,但下的雪并没有完全冻结,它在马蹄的践踏下,发出一种仿佛在海滩上踩着小贝壳的声音,随着就化成一片泥水。那两匹马不时跌跌撞撞地挣扎着,在那整整一英里的路上,一直都是这样,我们不得不停下来让它们休息一会儿。在头一段路程上,有一匹马滑了三次跤,浑身哆嗦,站不住脚,最后,马车夫不得不下马,牵着它走。

我既吃不下东西,又睡不着觉,而且还对种种拖延和缓慢的行程感到着急,因而产生一种不近情理的想法,想要下车步行。不过,布克特先生的阅历比我丰富,我顺从了他的意思,还是坐在车上。在这段时间里,布克特先生由于工作取得某些进展而感到兴致勃勃,一遇到有人家,他就下马去串门,无论碰见什么生人,他都称兄道弟地打招呼;只要看见有炉火,他就去取暖;一遇到酒馆,他总是说说笑笑,跟人喝酒,握手;他对所有的车夫、车匠、铁匠和收税员都亲亲热热;可是,他看来一点时间也没有浪费,每次回到赶车的座位,脸上总是带着机警、沉着的表情,而且总是简单明了地喊道:“老弟,往前赶吧!”

我们在下一个驿站换马的时候,布克特先生涉着齐膝深的泥水,从马厩院子走出来,浑身上下都是湿雪,雪水滴滴答答地直往下流;自从离开圣阿耳本斯以后,他每次换马都是如此。他现在来到马车旁对我说:

“打起精神来。她确实来过这里,萨默森小姐。现在,她穿的是什么衣服,已经弄清楚了,这里有人看见过这样的衣服。”

“她还是步行吗?”

“还是步行。我觉得,你说的那个绅士一定是她要去找的人,不过,我还是不大满意,因为他住的那个地方离切斯尼山庄太近了。”

“我知道的事情很少,”我说,“说不定这附近还有我没听说过的别的什么人。”

“这完全可能。不过,无论怎么样,你都不要哭,也不要过分担心。小伙子,赶车吧!”

那一天雨雪纷纷,从清早起就浓雾弥漫,一直也没有消散。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泥泞不堪的道路。有时候我真担心我们因为看不清路,把车子赶到庄稼地或沼泽里去。我也没有计算我在路上呆了多少时候,不过,我觉得一定是过了很长很长时间,而且,说也奇怪,我好像一直没有摆脱当时那种焦急心情。

我们继续驱车前进,我开始担心我这位旅伴丧失了信心。他和路旁的人打招呼,还是那样热情,可是,等他独自坐在赶车的座位上,他的样子就变得很严肃了。在一段漫长而又令人厌倦的路程上,我看见他不安地用食指在嘴上来回捋着。我听见他开始向迎面驶来的驿站马车和其他车辆的车夫打听,在我们前边的马车上有什么样的旅客。他们的回答并没有使他感到鼓舞。他每一次回到赶车的座位上,总是打个手势,挤眉弄眼,叫我放心;可是现在,当他喊“老弟,往前赶吧!”他似乎有点拿不定主意了。

后来,我们又换了一次马,布克特先生对我说,他失去了有关那身衣服的线索已经有很长时间,因而感到很惊讶。他说,一时失去线索,以后又找到了,如此这般,倒也没有什么关系;不过这次丢失线索,未免莫名其妙,而且糟糕的是,再也找不到了。他这番话更使我感到忧虑,因为在这以前他就已经开始察看路标,并在十字路口下车,花一刻来钟的工夫,把几个路口的情况都仔细研究了一下。不过,他叫我不要灰心,因为我们在下一段路程,说不定又会找到线索的。

然而,我们在下一段路程就和这一段路程一样,还是没有找到新的线索。这一站有个宽敞的客栈,地点虽然偏僻,房子倒还坚固、舒适,我们的车子刚一驶进大门口,女店主和她那些漂亮的女儿就迎到马车前,请我下车,一面休息,一面等待换马,我当时真觉得盛情难却。她们把我带到楼上一个温暖的房间,让我一个人休息。

我现在还记得,那个房间正好是在屋角,两边都有窗户。一边可以看到那个与一条小道相通的马厩院子,马夫正在那里把溅满泥水和疲乏不堪的马匹从肮脏的马车上解下来,马厩院子外面就是那条小道,客栈招牌横跨着小道,摇晃得很厉害;另一边则可以看到一个幽暗的松林。树枝上压满了雪,我站在窗边眺望,看见一堆堆开始融化的雪正从枝头无声无息地落下去。夜幕降临大地,在那反映在窗玻璃上的明亮的炉火衬托下,夜色就显得格外阴沉。我望着树与树之间的空隙,顺着地面那一个个被枝上的融雪打成的黑点看去,这时,我想起刚才迎接我的女店主那张慈母般的脸孔和她身边那些女儿,想起我自己的母亲可能躺在这样一个松林里,等待死亡的来临……

我发现女店主和她那几个女儿都围着我,感到很吃惊,不过,我记得,我在昏倒以前,曾经做过一番挣扎,不让这种事情发生,这一点总算给了我一些安慰。她们让我躺在炉边的大沙发上,给我垫上靠垫,然后,那位漂亮的女店主对我说,今天晚上我不能再赶路了,必须上床睡觉。我听了她这番话不禁浑身哆嗦,怕她们真把我留下来,于是,女店主赶紧把话收回,同意让我再休息半个钟头。

女店主是个很可爱的人。她和她那三个漂亮女儿都在我身旁忙碌着。她们一定要我喝点热汤,吃点烧鸡(布克特先生则在别的屋子烤衣服,吃东西);可是,等她们把一张整洁的圆桌放到炉边,尽管我不愿意让她们失望,却实在吃不下东西。后来,我还是吃了点烤面包,喝了点热尼加斯酒;我觉得这些东西的味道确实很好,这多少使她们感到没有白白操心。

半小时以后,马车隆隆地穿过大门口,按时到达;她们把我带到楼下。在她们无微不至的照顾下,我觉得身体暖和了,精神爽快了,心情也舒畅了,我对她们说,我绝不会再昏倒,请她们放心。我上了马车,怀着感激的心情向她们告别以后,那个年纪最轻的女儿——一个十九岁的妙龄女郎,据她们告诉我,她要最先出嫁——登上马车踏板,探进头来,吻了我一下。从那时起,我再也没有见过她,不过,我现在一想起来,还是把她当做朋友。

客栈那些透着火光和烛光的窗户,从外面又黑又冷的地方看去,显得异常温暖、明亮,可是,不久就消失了;马车又压着松散的积雪前进,把雪压成烂泥。我们的车子走得非常吃力;不过,这些可怕的道路并不比早先的坏多少,而且这段路程也只有九英里。我的旅伴在赶车的座位上抽着烟——我在前一站客栈里看见他站在大壁炉前痛快地抽着烟斗时,就想到要对他说以后只管在我面前抽烟而不必客气——还是那样机警,而且每次碰到住家或是过往行人,他都很快就下车去打听消息,完了又很快就上车。布克特先生把他那盏小罩灯的罩子打开。他似乎特别喜欢这盏灯,因为马车上本来是有灯的;他不时用那小罩灯照照我,看我精神好不好。车头有一个折叠式的窗户,可是,我从来没有把它关上,因为那样就好像会使自己失去一线希望似的。

我们来到这段路程的终点,但是,失去的线索还是没有找到。我们停车换马的时候,我焦急地看着他;但是,他却站在那里瞅着那些马,从他那副越来越严肃的样子看,我知道他没有听到什么消息。但是稍微过了一会儿,我正往椅背上靠,他就探进头来(手里还拿着那盏亮着的罩灯),那激动的样子,好像变了另外一个人。

“怎么啦?”我吃惊地问道。“她在这里吗?”

“不在,不在。不要想入非非,亲爱的。这里什么人也没有。不过,我找到线索了!”

他的眼睫毛和头发上都有结了晶的雪花,衣服上的雪也堆成一道一道的。他不得不把脸上的雪花掸掉,喘一喘气,然后再跟我说:

“听我说,萨默森小姐,”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指敲着那块皮围膝,“你对我下一步要做的事千万不要感到失望。你知道我是谁。我是侦探长布克特,你可以相信我。我们已经走了很长的路,不过没有关系。喂,牵出四匹马来,往那头走,到下一站去!快点!”

马厩院子里,人们乱成一团,有一个人从马厩里跑出来问:“他是说往那头走,还是往这头走?”

“往那头走,听见了吗?往那头走!你听不懂?往那头走!”

“往那头走?”我惊讶地问道。“到伦敦去!难道我们要往回走吗?”

“萨默森小姐,”他答道。“是往回走。一直往回走。你知道我是谁。别害怕。我要追踪另外那个人,真是活见——”

“另外那个人?”我跟着他说。“谁呀?”

“你管她叫珍妮,对不对?我要追踪她。喂,谁把那两对马牵出来,就给谁一个银币。老弟,起来吧!”

“你不会丢下我们要找的那个夫人不管吧;时间这么晚,她的心情又那么坏,你不会在这个时候丢下她不管吧!”我抓住他的手,痛苦地说道。

“说得对,亲爱的,我不会丢下她不管。不过,我要追踪另外那个人。赶快把马套上。派一个人骑马到下一站去,定下四匹马,再叫另一个人到前面去,快点。亲爱的,你千万不要担心!”

他这样在马厩的院子里跑来跑去,一边下命令,一边催促马夫,引起了很大的骚动,这种情况几乎和刚才突然改变方向一样,使我感到大惑不解。可是,就在最乱的时候,有一个人骑着马飞驰到前面去定驿马了,而我们的马车也在转瞬间套上了马。

“亲爱的,”布克特先生跳上赶车的座位,又探进头来说,“请别怪我叫得这样亲热;不过,你千万不要过分苦恼和着急。我现在不想说什么;不过,你知道我是谁,亲爱的,对不对?”

我怯怯地说,我知道他比我更清楚应当怎么办;但是,他这样做是不是有把握?我能不能一个人继续往前走,去找——我在悲痛中又一次抓住他的手,低声对他说——去找我的亲生母亲。

“亲爱的,”他答道,“我知道,我知道,难道我会叫你上当不成?我是侦探长布克特。你知道我是谁,对不对?”

我除了说“对”,还能说什么呢!

“那你就尽量鼓起勇气吧,请你相信,我一定像帮助从男爵累斯特·德洛克阁下那样帮助你。你现在身体好吗?”

“很好,先生!”

“那就走吧。老弟,往前赶!”

我们又踏上那满目凄凉的归途;那些掺着泥的积雪和融化了的雪水,在车轮下飞溅起来,仿佛是水车掀起的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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