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终于把田野抛在后面,进入伦敦城外那片房舍林立的街道时,已是凌晨三点钟了。因为入夜以后雪还是不停地下,而且很快就融化,我们沿途所经的道路比白天还要难走;但是我的旅伴却始终没有泄气。我想,他在旅程中所出的力,仅次于载着我们前进的那几匹马,而实际上他还常常给那些马帮一把力。这些马在半山腰累得筋疲力尽,走不动了,被驾驭着涉过水流湍急的小河,而且滑倒地上,同缰绳挽具缠在一起;但是我的旅伴以及他携带的小罩灯总能随机应变;等到安然脱险的时候,我又听见他用那种丝毫不变的冷静口气说:“往前赶吧,老弟!”

当他指挥马车往回走的时候,那种沉着自信的样子,简直叫我无法描述。他一点也不犹豫,甚至沿途也不停车,直到在离伦敦几英里的地方才停下来打听情况。他有时候也是只谈几句话就够了;这样,我们在凌晨三四点钟便到了艾斯林顿。

我一路上在想,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们同我母亲也就离得越来越远——关于这种焦急不安的心情,我今天也不必细述了。我记得当时自己倒是抱着某种坚定的希望;相信他的判断一定正确,而我们追寻那个女人,也不会没有圆满结果;但是我这一路上尽在猜测、捉摸这件事,因而感到非常痛苦。如果我们把她找到了,那又会有什么结果呢?我们损失了这些时间,又会得到什么报酬呢?这些都是我不能不想的问题;就在我由于长时间捉摸这些事而感到苦恼时,我们的马车停下来了。

我们停在一条大街上,这里有一个公共马车站。我的旅伴把车钱付给两个车夫(他们浑身溅满了泥,仿佛一路上也像马车那样被拖着走似的),并简单地吩咐他们在什么地方还需要乘他们的马车,然后把我从车上搀下来,上了他所选定的一辆马车。

“哎呀,亲爱的!”他一边搀我上车,一边说道,“瞧你湿成这个样子!”

我自己一直没有发觉。但是刚才融化了的雪水漏进车厢;而且在马滑倒,必须扶起的时候,我也下车两三次,因此我里里外外的衣服都湿透了。我对我的旅伴说不要紧,叫他放心;但是那个车夫因为认识他,无论如何不肯听我劝,一定要跑到街那头的马厩抱来一捆干净的干草。他们把草抖散,铺在我身边,我觉得又暖和又舒服。

“现在,亲爱的,”布克特先生在车厢的门关上以后,从窗口探头进来说,“我们现在去追踪这个人,也许要费些时间,可是你别着急。你一定相信我这样做有目的,是不是?”

我很少考虑他究竟有什么目的——也很少想到自己应该在很短的时间里就比较明确地领会他的目的;可是我却向他保证,我信任他。

“你可以相信我,亲爱的,”他答道。“而且,我再向你提个建议!根据我和你相处的经验,只要你对我的信任能达到我对你的信任的一半程度,那就行了。上帝!你倒是从来不麻烦别人。我见过各个社会阶层的年轻姑娘——也见过许多地位很高的小姐——可是谁也不像你被我从床上叫起来以后所表现的那样。你是个模范,你要知道,这就是我对你的评价,”布克特先生热情洋溢地说,“你是个模范!”

我告诉他,我很高兴没有给他添麻烦——我心里确实很高兴——并表示希望今后也决不使他为难。

“亲爱的,”他答道,“如果一个年轻姑娘既温柔而又勇敢,或者既勇敢而又温柔,那就符合我的一切要求,而且还使我喜出望外哩。这样,她简直就成了一位天仙,你这个人大致就是这样。”

他用这些话来鼓励我——在我感到寂寞而又焦急的时候,确实是鼓励了我——然后,登上赶车的座位,于是我们又乘车出发了。我们究竟往什么地方驰去,当时我不清楚,事后也一直弄不明白;不过我们似乎专挑伦敦那些最狭窄、最糟糕的街道走。每次我看见他指挥车夫驾驶时,我就心里有数,知道马车又要驰进更糟的小巷中去,而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有时我们出现在一条宽阔的大街上,或是到达一栋比一般房屋大一些的灯火辉煌的大楼。这时,我们便在一些办公机关(和我们最初坐车出行的时候到过的机关相似)门口停下,我看见他同一些人商量事情。有时,他在一个拱道旁边或街头拐角的地方下车,神秘地用他那小罩灯照一下。他这么一照,便从黑暗的角落里招来了许多同样的小罩灯,仿佛飞来了许多昆虫似的,接着他又同他们商量事情。我们好像逐渐把搜寻的圈子缩得越来越小,而且越来越有把握了。单人值勤的警官现在就能答复布克特先生想了解的情况,并且替他指明要去的地方。最后我们因为他同一个警官谈话而停了很长时间,从他一再点头的样子来看,似乎谈得很满意。他谈完了话,便朝我走来,露出一种忙碌而又殷勤的样子。

“喂,萨默森小姐,”他对我说,“我知道不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会惊慌的。我不必再给你什么警告,只要告诉你,我们已经找到了人,而你也可能给我一些意想不到的帮助。我现在不能不问你一下,亲爱的,你愿意下车走一小段路吗?”

我当然马上就下了车,挽着他的胳臂。

“你不容易站稳,”布克特先生说,“慢点走吧。”

在我们穿过这条街时,尽管我当时是慌慌张张地向周围看了看,但我觉得自己认识这条街。“这是荷尔蓬大街吧?”我问道。

“是的,”布克特先生说,“你认识这里拐弯是什么地方吗?”

“好像是法院小街。”

“就是法院小街,亲爱的,”布克特先生说。

我们拐了弯,便沿着这条街走去,当我们冒着雨雪慢慢往前走的时候,我听见钟敲五点半了。我们默不作声,尽快地稳步往前走,这时有个穿着大衣的人沿着狭窄的人行道朝我们走来,到了我们跟前便停下给我让路,就在这时,我听见伍德科特先生惊讶地叫出我的名字,因为我是很熟悉他声音的。

我以一种狂热的心情奔波了一个晚上,又突然在黑夜听见他的声音,因而感到非常意外——而且也说不清究竟是高兴呢,还是难过——我这时不禁热泪盈眶。我仿佛觉得自己是在一个陌生的国家里听见他的声音。

“亲爱的萨默森小姐,真遗憾,你得在这么晚的时间和这么坏的天气出来奔走!”

为了免得我解释,他说他已经从我监护人那里知道有人因为某件不寻常的事而把我叫走。于是我告诉他,我们刚下马车,准备到——这时我不禁对我的旅伴看了一眼。

“啊,你看,伍德科特先生,”他已经从我谈话中了解到伍德科特先生的名字,“我们现在正要到前边那条街去——我是布克特侦探长。”

伍德科特先生不顾我的劝阻,赶快脱下大衣,替我披上。“做得对,”布克特先生说,一边帮我披好大衣,“这样好极了!”

“我能陪你们去吗?”伍德科特先生说。我不知道这话是对我,还是对布克特先生说的。

“啊,天呐!”布克特先生喊道,因为他以为是要他回答。“当然可以啰。”

我们匆匆谈了这些话;我裹着大衣,夹在他们中间往前走去。

“我刚从理查德那里出来,”伍德科特先生说。“从昨晚十点,我一直坐在那里陪他。”

“哎呀!他病了吧!”

“不,不,真的,他没有病,只是不大舒服。他心情不好,感觉头晕,你也知道他有时非常忧郁,非常疲劳,因此婀达当然要派人来请我了;我回到家里,看见了他的信,马上就到那里去了。好!我到了一会儿,理查德就好多了,婀达非常高兴,认为这是我的功劳,其实,天知道,我没起多大作用;因此,我就陪着他,等他睡了几小时以后才走。我希望他现在像婀达一样睡得那么香!”

他谈起他们时态度和蔼而亲切,对他们的热情也非常真诚,同时我知道他曾激起我那心爱的姑娘那种感激和信任相交织的心情,并且还一直给她安慰——难道我能把这一切同他给我的诺言截然分开吗?以前,当他看见我的容貌变了而感到难过时,曾经说过:“我一定把你的委托当作自己的义务,一种神圣的义务!”如果上述那些情况不能使我想起这句话,那么,我是多么没有良心啊!

我们现在又拐进另一条狭窄的小街。“伍德科特先生,”布克特先生说,他一路上不停地盯着伍德科特先生看,“我们因为有事要到这条街上的一个法律文具店去,一个名叫斯纳斯比先生开的店。怎么?你认识他?”他很敏感,一眼就看出这一点。

“不错,我同他有点认识,曾经到他家里去过。”

“真的吗,先生?”布克特先生说。“那么,你能不能替我照顾一下萨默森小姐,让我去同他说几句话?”

刚才同布克特先生谈话的那个警官,不声不响地站在我们后面,可是我没有看见;直到我说听见有人在哭,他插嘴答话时,我才发现了他。

“别害怕,小姐,”那警官答道。“这是斯纳斯比的女佣。”

“哎呀!你们看,”布克特先生说,“这个姑娘老是闹病,今天晚上更厉害了。这真别扭透了,因为我正想从她身上了解某些情况,无论如何也要使她清醒过来。”

“如果不是因为她的关系,他们现在还不会起床呢,布克特先生,”那个警官说。“她整整闹了一夜,长官。”

“你说得对,”他答道。“我的罩灯已经灭了。用你的来照一下吧。”

这些话都是压低声音说的,这时,我们和那所房子还隔着两三家,隐约听见里面的哭声和呻吟声。布克特先生借着警官的罩灯发出的那团亮光,走到大门那里敲了敲。等他敲了两遍,门就开了;他让我们站在街上等着,自己走了进去。

“萨默森小姐,”伍德科特先生说,“如果我在你身边对你的秘密没有什么不便的话,那就请你让我留在这里吧。”

“你待人真好,”我答道。“我的秘密并不怕你知道;如果我要保守什么秘密,那也是关于别人的事。”

“我很了解。请你相信,我只有在完全不妨碍你的情况下,才会呆在你身边。”

“我对你完全信任,”我说。“我知道你是多么认真地遵守自己的诺言,所以我也非常感激你。”

过了一会儿,那一小团亮光又出现了,布克特先生借着亮光向我们走来,脸上带着那种殷勤的样子。“请进来,萨默森小姐,”他说,“坐在炉火旁边吧。伍德科特先生,据我了解,你是一位医生。能不能请你给这个姑娘看一下,看看是不是能使她醒过来?不知道她把我特别需要的一封信藏到哪里去了。在她箱子里没有找到,我想一定是在她身上;可是她现在发了病,扭成一团,因此,对她必须小心,免得弄伤了她。”

我们三人一同走进屋去;虽然天气阴冷,但因为门窗关了一宿,屋里却很气闷。在门后的走道里,站着一个穿灰色衣服的人;他身材矮小,脸上带着惊惶忧郁的样子,似乎生来就有一副彬彬有礼的态度,说话的口气也很谦虚。

“请楼下坐吧,布克特先生,”他说,“请小姐进前面厨房来吧;这是我们平常的起居间。后面是嘉斯德尔的卧室;她发病以后在屋里越闹越凶,真可怜啊!”

我们走下楼去,那个身材矮小的人跟在后面,不久我就发现他是斯纳斯比先生了。在前面厨房里,斯纳斯比太太坐在炉边,两眼发红,脸上带着非常严峻的神色。

“我的好太太,”斯纳斯比先生跟着我们走进来,说道,“让我们在这个长长的夜晚——请原谅我太直言,亲爱的——暂时不要争吵。这位是布克特侦探长,还有伍德科特先生和一位小姐。”

她现出一副非常惊讶的样子,好像这样惊讶是有缘故的;她对我特别注意。

“我的好太太,”斯纳斯比先生说,一边好像壮着胆子远远地在靠近房门的角落里坐下来,“你很可能要问我为什么布克特侦探长、伍德科特先生和这位小姐在这个时候要到柯西特大街库克大院来找我们。这点我不知道,一点也不知道。即便有人告诉我,我也弄不懂,我倒是情愿不要告诉我才好。”

他坐在那里,用手托着头,显得很可怜的样子,而我在这种场面里也似乎不受欢迎,正想道歉几句,布克特先生便把话接过去了。

“现在,斯纳斯比先生,”他说,“你最好还是跟伍德科特先生一同去看看你的嘉斯德尔——”

“我的嘉斯德尔,布克特先生!”斯纳斯比先生喊道,“您就这么说吧,先生,您就这么说吧。下一回,这又成了我的罪名啦。”

“去拿蜡烛照着,”布克特先生没有纠正刚才的说法,而继续往下说,“或者把她扶起来,或者不管叫你干什么,都帮一下忙。这些事情,你一定非常愿意去做;因为你知道,你这个人温文尔雅,而且怀着一颗同情的心。(伍德科特先生,请你去看看她,如果你能从她身上找到那封信,请你赶快送给我,好不好?)”

他们出去以后,布克特先生让我坐在炉火旁的一个角落里,把湿鞋脱下来;他一边把我的鞋子倒挂在炉围上烘干,一边说:

“小姐,你不要因为斯纳斯比太太脸上没有好客的样子就感到不安,因为她一切都误会了。但她很快就会明白这点,因为我准备把事情解释给她听,这样,用不了多久,她就想通了,像她这么样的太太用一般正常的方法是不会这么快想通问题的。”他站在炉边,手里拿着湿帽子和围巾,浑身上下都水淋淋的;他转过身对斯纳斯比太太说:“现在,我首先要告诉你,这都是你干的把戏——你是个结了婚的女人,而且知道自己有那种所谓魅力——‘相信我,如果那些……可爱的……等等’——你很熟悉这首歌吧,你不必向我否认你不认识上流社会的人士,你听我说,魅力——吸引力——这些都应当使你产生自信心——嗯,我首先要告诉你,这都是你干的把戏。”

斯纳斯比太太显然很惊讶,态度软了一些,期期艾艾地问道,布克特先生的话是什么意思?

“布克特先生的话是什么意思?”他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我从他脸上看出,当他一边说话的时候,一边却在谛听那封信是否已经找到——这样就使我非常激动,因为这时我已发觉那封信一定非常重要,“让我告诉你,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吧,太太。你去看看奥赛罗(1)是怎样做的,那就是你的悲剧。”

斯纳斯比太太故意问这是什么原因。

“什么原因?”布克特先生说。“原因是如果你不警惕,你就会有那样的下场。真的,就在我说话的时候,我也知道你心里对这位年轻小姐还不大放心。可是,你要不要我告诉你这位小姐是谁?喂,你在我眼里是一个有头脑的女人——但是如果你要采取那种做法,就会由于力不从心而感到苦恼——你认识我,也记得上次在哪里见过我,记得我们当时在场的人谈了些什么。你说是不是这样?是的!那很好!这位年轻小姐就是那天说的那一位。”

斯纳斯比太太对他所隐射的事情似乎比我明白一些。

“还有那个愣小子——你们管他叫乔的——也正好被卷进这件事情里去;你认识的那个法律文件誊写员也正好被卷进去了;而你丈夫对这件事根本是不清楚的,可是也正好被卷进去了(就因为他最好的顾主——已故的图金霍恩先生的关系);总之,形形色色的人都被卷进去了。可是像你那样一个结了婚的而又有魅力的女人,竟会闭上眼睛(还是一双明亮的眼睛哩),用你那小小的脑袋去同墙壁碰。哎呀!我真替你害臊!(我希望伍德科特先生这时已经把信找到了。)”

斯纳斯比太太摇了摇头,用手绢捂着眼睛。

“再说,这就完了吗?”布克特先生兴奋地说,“不!让我们看看后来发生的事情吧。原来还有一个很可怜的女人也正好被卷到这件事里去了。她今天晚上到这里来过,有人看见她同你的女佣说话;交给那女佣一个纸条,只要让我得到这个纸条,我愿意当场付出一百金币。可是你干了些什么呢?你躲在一边,监视着她们;你明知道你的女佣有什么病,也知道她受了小小的刺激就会发作,可是你却突然把她抓住,样子那么凶,所以,天啊!她就被吓昏了,到现在还没有清醒过来,而恰恰在这个时候,她的话也许会挽救一条人命哩!”

他把他的意思说得那么明白,我不禁握紧双手,同时感到天旋地转。但是我忽然又好了——伍德科特先生这时进来,把一张纸条塞在他手里,又出去了。

“现在,斯纳斯比太太,你要是想弥补一下过错,”布克特先生把那张纸条看了一眼,便说,“那就应该让我同这位年轻小姐在这里单独谈几句话。如果你知道有什么办法能帮助隔壁厨房那位先生,或者能想出什么更好的方法使那个女佣清醒过来,那你就赶快尽力去做吧!”斯纳斯比太太马上走了出去;布克特先生立刻把房门关上。“现在,亲爱的,你是不是很镇定,很有把握呢?”

“是的,”我说。

“这是谁的笔迹?”

这是我母亲的笔迹,是她用铅笔在一张揉得又皱又碎、带着水印的纸上写的,勉强叠成一封信的样子,上面写明我监护人的地址,由我收阅。

“你认识这笔迹,”他说;“如果你很镇定,能把信念给我听,那就请你念吧!可是每个字都请你念清楚。”

这封信是在不同时候断断续续地写的。我念的内容如下:

我到这个村子来,有两个目的:第一,如果可能的话,再见一见我的亲人——只是看看她,而不同她说话,也不让她知道我就在附近。另一个目的是,躲避人们追寻我的下落,隐匿自己的行踪。不要责备那个死了孩子的妈妈与我合谋。她之所以帮助我,是因为我再三向她保证,这样做对我的亲人会有好处。你还记得她那个死去的孩子吧。那两个男人是我花钱买通的,但她给我帮助却没有要钱。

“‘我到这个村子来’这一段是她在村里写的,”我的旅伴说,“这正好证实我的猜测。我猜对了。”

下面一段是另一次写的:

我已经走了很长的路,花了很多时间;我知道我不久就要离开这个人世了。这些街道真难走啊!我现在除了一死,再也别无他求。我离家时,还有一个更坏的打算;但我已放弃这个念头,因而没有使自己罪上加罪。雨雪交加的严寒天气以及长途跋涉的疲劳,本足以使我惨死街头;但我虽然受到这些折磨,也还是有其他死因的。我以往赖以自恃的一切现在都已化为乌有;我将死于恐惧和良心的谴责。

“勇敢些,”布克特先生说,“只有几句话了。”

这些话也是另一次写的。从字迹来看,这仿佛是在黑暗中写成的:

我已尽最大努力隐匿我的行踪。我很快就会被人遗忘,不至于带给他一点耻辱。我身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使人认出我的身份,现在我就要同这个纸条分手了。过去我常常想念一个地方,如果我还能走那么远,我将在那里长眠不起。永别了,宽恕我吧!

布克特先生用胳臂扶着我,让我轻轻坐在椅子上。“振作起来!请不要怪我对你苛求,亲爱的;可是只要你觉得能办到的话,那就请你穿好袜子,做好准备。”

我按照他的吩咐做了;但他把我留在屋里坐了很久,于是我就为我那不幸的母亲祈祷。他们大家都忙着对付那个可怜的女佣,我听见伍德科特先生在指挥他们,而且常常同她说话。后来,他同布克特先生一同进来了;他说,同她说话时需要和气,这是很重要的,因此,他觉得不论我们想了解什么情况,最好是由我去问。现在只要安慰她而不吓唬她,她就能够回答问题。布克特先生说,这些问题是:她怎样得到了这封信,她同给她信的人谈了些什么,而那个人又到哪里去了。我尽力记住这些问题,然后便同他们走到隔壁房间里去。伍德科特先生本来打算留在外边,但在我的恳求下,和我们一同进去了。

那个可怜的女佣坐在地上,因为刚才他们让她躺在那里了。大家围着她站在稍远的地方,好让她不致感到闷气。她长得并不漂亮,显得很弱、很可怜;她的相貌倒是端正的,只是神色忧郁,而且脸上还带着一点疯癫的样子。我在她身边跪下,把她的头靠在我肩上;于是她就用胳臂搂住我,放声大哭起来。

“可怜的姑娘,”我说,一边把脸贴着她的前额;因为我这时也哭了,而且浑身颤抖,“我们现在来麻烦你,似乎太忍心了,不过,许多事情都要等我们了解到关于这封信的一些情况才能决定,而这许多事情我就是跟你说一个钟点也说不完的。”

她开始用一种挺可怜的口气说,她没有一点害人的意思,真是一点也没有啊,斯纳斯比太太!

“我们都相信你的话,”我说,“可是请你告诉我是怎样得到这封信的。”

“好,亲爱的小姐,我一定告诉你,而且老老实实地说。我真的要老老实实地说,斯纳斯比太太。”

“我相信你,”我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在天黑了好久以后——很晚的时候——出门去办事,亲爱的小姐;我回来时,看见有个人正抬头望着我们的房子。她样子很平常,一身都是泥水。她看见我正要进门,就把我叫回去,问我是不是住在这里?我说是的,于是她说她只认识这里一两幢房子,刚才迷了路,找不到要去的地方。啊!我怎么办?我怎么办呢?他们不会相信我的话!她没有同我说什么害人的话,而我也没有同她说害人的话;真是这样,斯纳斯比太太!”

现在势必要她的主妇说几句安慰的话,才能使她平静下来;而她的主妇,我今天必须说,也确实带着一种悔悟的态度这样做了。

“她找不到要去的地方?”我说。

“找不到!”那个姑娘摇头说,“找不到!再说,她身子很弱,一瘸一拐地走路,那样子真惨,真可怜!斯纳斯比先生,如果你看见了她,我知道你一定会给她一个两先令半的银币!”

“是的,嘉斯德尔,我的孩子,”他说,开始的时候,不知怎样回答才好。“我想我一定给她。”

“可是她很会说话,”这个女佣睁大眼睛看着我说,“听了简直叫人心酸。她问我认不认得到坟地去的路?我问她哪个坟地。她说就是那个埋葬穷人的坟地。于是我告诉她,我以前是个穷孩子,坟地是按教区分的。可是她说,她指的那个坟地离这里不远,前面有个拱道和石级,还有一扇铁门。”

当我注视着她的脸,鼓励她往下说的时候,我发现布克特先生听了这句话,禁不住露出一种惊慌的神色。

“啊!我的天,我的天!”这个女佣叫了起来,双手使劲把头发向后拢去,“这叫我怎么办,怎么办呢!她说的坟地就是埋葬那个服安眠药自杀的人的坟地——斯纳斯比先生,这是你那次回来告诉我们的——那次把我吓得要死,斯纳斯比太太。啊!我又害怕起来了,搂着我吧!”

“你现在好多了,”我说。“我很希望你讲下去。”

“是的,我要讲,一定往下讲!可是您别跟我生气,好小姐,因为我的病很重。”

跟她生气?唉!可怜的姑娘!

“好吧!我这就讲,我这就讲。后来,她问我能不能告诉她怎样到坟地去,我说能,就教她怎样走;她对我看着,可是她好像什么都看不见,身体直往后摇晃。接着,她把信拿出来给我看,告诉我说,如果她从邮局寄,信上的字会被擦掉,人家就不会管,这信也就永远也寄不出去;她问我能不能收下这封信,替她送到那个人家,由那里的人给我钱?我那会儿说,如果不碍事,我愿意送;她说不碍事。我把信收下了;她说她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送我,我说自己也很穷,所以什么也不要。最后,她说,愿上帝保佑你吧!就走了。”

“那么,她真到——”

“是的,”那个女佣料到我会这样问她,便喊道,“是的!她就朝着我指的路走了。后来,我进了门,斯纳斯比太太不知从后面什么地方走出来,抓住我,把我吓坏了。”

伍德科特先生很体贴地把她从我怀里拖开。布克特先生替我穿上大衣,我们立刻走上街去。伍德科特先生犹豫起来,但我说:“请你现在不要离开我们!”布克特先生也说:“你最好跟我们一起走,我们也许需要你帮忙;不要耽搁时间了!”

因为当时心里很乱,我现在已想不起一路上是怎样走去的了。我只记得当时既不是黑夜,又不是白昼;天已破晓,但街灯还未熄灭;同时雨雪霏霏,街上尽是泥水。我还记得有几个行人冻得瑟瑟缩缩,记得所有的屋顶都是湿的,而沟渠和水槽也被堵住或胀裂了;记得我们走过一堆堆被踩黑了的雪,穿过狭小的胡同。同时,我也记得当时仿佛还听见那个可怜的女佣在我身边讲话,感到她还靠在我的怀里;记得那些肮脏的房子都变成了人的形状,对着我看,那些大水闸好像在我脑海里或者在天空中忽开忽闭;一切虚幻的景物都变得比真实的东西更加具体。

最后,我们在一个黑暗、肮脏的拱道里站住。前面的一扇铁门上,亮着一盏灯,微弱的晨曦这时正渐渐地渗进去。铁门关着,里边是坟地,这是一个阴森可怕的地方,笼罩在里面的夜色慢慢地淡下去,但我还能隐约望见累累的荒坟和残缺的石碑;坟地两旁是一些肮脏的房子,有几个窗户还映出幽暗的灯光,而外边墙上则布满一层厚厚的、像病菌似的霉苔。在铁门前的石级上,躺着一个女人,全身浸在这个地方流出的或溅出的污浊的雨水中,当我看出这女人就是那个死了孩子的妈妈——珍妮,我感到又怜悯又恐惧,不禁叫了起来。

我跑上前去,但他们却拦住了我,而伍德科特先生非常恳切地,甚至声泪俱下地劝我听布克特先生讲几句话再到她身边去。当时,我想我接受了他的意见;现在,我敢肯定一定是那样做了。

“萨默森小姐,你只要想一想,就会明白我的意思。她们在村子里交换了各自穿的衣服。”

她们在村子里交换了各自穿的衣服——我能够在心里重复这句话,也明白这句话本身的意义;但我却不能拿它同任何别的事情联系起来。

“于是她们一个人往回走,”布克特先生说,“另一个人则继续往前走。而往前走的那一个,也只是按照商量好的路线走了一段来迷惑人,然后就转身穿过田野,回家去了。你再想一下看!”

我也能够在心里重复这句话,但我丝毫不能理解它的意义。我看见那个死了孩子的妈妈躺在前面的石级上。她躺在那里,一条胳臂挽着铁门的栅栏,仿佛要搂抱着它。她不久前还和我母亲谈过话,可是现在却躺在那里了。这个可怜的女人躺在那里,已经没有知觉,听任风雪的吹打。她曾经替我母亲送过信,因此,也只有她才能提供有关我母亲下落的线索;我们势必要靠她向导去挽救我那下落不明的母亲,但是,不知道因为什么与我母亲有关的原因,她现在竟变成这副样子,也许已经无法挽救了;她这样躺在那里,可是他们却不让我走上前去!我看见——然而却不能理解——伍德科特先生脸上露出的那种严肃而又同情的神色。我看见——然而却不能理解——他在布克特先生胸口上推了一下,叫他不要往前走。我看见他站在寒风中,脱掉帽子,仿佛在向什么东西致敬。但我对所有这些行为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甚至听见他们俩这样交谈着:

“让她到跟前去好吗?”

“最好是让她去。应该让她的手先去摸她,因为她的手比我们的手更有权利!”

我走到铁门,弯下身去。我扶起她那沉重的头,把那湿淋淋的长发分开,把脸转过来。想不到这就是我母亲,全身冰冷,早已死了。

* * *

(1) 莎士比亚《奥赛罗》一剧中的主角,因怀疑妻子不贞,将她杀害。事后弄清真相,由于愧恨而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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