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娃面颊开始感到刺痛,仿佛是从遥远的撞击留下的微小的疵点而来。而在这同时,她开始听到那褐色人遥远的说话声音:“振作起来。为了对迪克的爱,昏厥了!振作起来。”

然后他的声音全部来了,那是低沉的声音。她睁开双眼,发现她自己再一次躺在地板上,那褐色人跪在她旁边,并且用生硬的、不客气的手掌急躁地击打着她。

“不要打我,”伊娃无力地说道,推开他的手,并且坐起来,“我不是个孩子。”

他拉了她的脚,把她拖来靠近自己的胸膛,紧握她的双肘。他摇晃着她:“你用刀杀了卡伦·蕾丝,或者,你没有干?说,快说!……又昏厥了!”

他恨恨地对她怒目而视。卡伦的卧室再一次变得暗黑。像这样的事情,曾经在很久以前发生过,很久以前。在南塔斯凯特曾经有一个男孩,像他那样长着一张灵敏的褐色的脸,也像他那样有着坚硬的灰色的眼睛;而她有一次从树上摔下来,昏厥了,那男孩拍打着她,直到她被刺痛醒来,发出尖叫,喊着他的名字,满脸通红,因为她昏厥过去,而他是这样看着她。她的手掌在黑暗中发痒了,并且为了忍住不去击打那褐色人的背,她必须与她自己战斗。战斗驱散了黑暗。

“没有,”伊娃说道,“我没有干。”

他的双眼是如此的多疑,如此的困惑,如此的像那个在他们困难的、不确定时期的小男孩,以致于伊娃不合逻辑地感到有些对他不起。

“如果你干了,告诉我。如果需要我就能够使我的嘴闭上,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快说!”

伊娃·麦可卢,想象一下伊娃——一个正在忙着准备结婚的女孩子,她的朋友们嫉妒她,她在自己的封闭的小世界的中心……掉进了陷阱——掉进了巨大的陷阱。她感到了肩上的刺痛。卡伦——卡伦仅仅是变硬的死尸——麦可卢医生在遥远的地方,迪克·斯科特是个悬挂着的美味,但永远不能够品尝到了。只有她逗留着的封闭的肮脏的地域——这有死尸、有血污、有褐色人的可怕的房间——才是实际存在的……只有她在这里逗留,而这个可恨的褐色人,紧紧地把持着她的双肘。或者不——反倒是她实际上在紧紧地把持着他。缠住他是好的,他那双紧握着的手强壮而充满温暖,她有直接感觉。

“我没杀卡伦,我告诉你。”她对他变得柔软了。

“你是惟一的一个。不要试图嘲弄我——我已经被专家嘲弄了。其他的任何人都不能做这件事。”

“如果你如此确信,你为什么还问我?”

他把她推回来,看着她的眼睛,再一次摇晃了她。

伊娃闭上了双眼,转瞬之间又睁开:“你必须相信我。”她叹息着说,“我只能向你说实话,你必须相信我。”

他皱起眉头,推开她,使她跌回去靠着写字台。他的嘴紧闭着,变成了一条直线。

“糟糕的傻瓜。”他喃喃地低声说道。她知道他是在自言自语。

他开始用那些动物般敏捷的动作在四周搜索着,这些动作如此地有力,以致使她着迷。

“你打算做什么?”伊娃轻轻地问道。

他急速地取出他的手巾,向屋顶阁楼跳跃。他把亚麻布手巾缠到了他的右手上,向那屋顶阁楼的门闩走去,就像野兽冲向它的猎物。他用包着的手指头抓住了门门上滑行棒的小旋钮,并且推着它。滑行棒没移动。他改变位置,再拉,滑行棒仍旧纹丝不动。

“陷住了。”他一直拉着,“那块手帕,把它拿走,带着它上面的血。”

“什么?”伊娃茫然地说。

“在地板上的手帕!赶快烧掉它。”

“烧掉它,”伊娃重复道,“为什么?在什么地方?”

“在起居室的壁炉里。首先关上那儿的门。赶快!你听见了吗!”

“但我没有——”

“火柴在我的外套衣袋里。该死的,跳!”

伊娃跳了。事情的发展已经彻底超出了她的理解。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并且她很感激。

如同他与固执的插销斗争那样,她在他的衣袋中摸索着,感觉到他的双唇扭动着,如同他扭动着的身体都在用力拉着。他的双唇看不见了,而他脖子上的肌肉胀大而且坚硬。然后她发现了火柴,用她的冰凉的手指拿着。

她走回来,在那字母图案的角落拾起那沾满血污的手帕,并且慢慢地进入了起居室。当她关闭起居室通向大厅的门时,她还能听到那褐色人的喘息声,他在卧室里因用力拉动插销而气喘吁吁的声音。

然后她在壁炉前面双膝跪下。

最近以来,火已经在炉中熄灭了,炉中还有一些炉灰碎片。伊娃发现她自己在机械地想到从前的那个冰凉的黄昏,而那时卡伦总是感到寒冷。卡伦,还有她那稀薄的血。但是现在,这是卡伦的鲜血,沾在伊娃的手帕上的卡伦的鲜血。

小束细纱布落了到炉格上,而伊娃发现她的手指颤抖得如此厉害,以致于她擦了三根火柴才点着了火。手帕下方的一半烧焦了的旧纸先燃烧起来,而火焰烧到了那块细纱布的边缘。

卡伦的血,伊娃想着。她是给卡伦的血加热……手帕带着一点嘶嘶声燃烧起来了。

伊娃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卧室。她不想再看那带血的手帕燃烧。她真的不想看。她需要忘了那个手帕,那已经不再是卡伦的地板上的东西,那是环绕在她的脖子周围的窒息。

“我再也不待在这里了!”她闯进去尖声地叫着,对着他发作了,“我打算跑走——藏起来!把我从这里带走,迪克,回家,或者任何地方!”

“停止叫。”他甚至没有回头,浅色的布料紧紧地在他的肩膀上交叉着。

“我从这里溜走——”

“那你就完了。”

“警察——”

“他们很迟。正在休息。你烧掉它了吗?”他那褐色的脸由于出汗而显得发光。

“但如果他们在这里没发现我?”

“那日本人见到你了,不是吗?该死的——这——插销——”他用他那裹着的手,猛烈地砍那插销的边缘。

“啊,上帝。”伊娃哀叹道,“我不知道我该做什么。我没做——”

“如果你不安静下来——我就揍你……啊!”

伴随着一声尖叫,插销突然地开了。他用裹着的手猛地拉开了门,然后他消失在远处幽暗的地方。

伊娃拖着她自己,对着开启的门,斜依着侧柱。那是狭窄的空间,朝上的一段距离是狭窄的木制阶梯……是去顶楼里的房间。那房间,有什么在那房间里呢?

她自己的房间在一所公寓。她的床上铺着可爱的灯芯绒,黄色的圆点映衬着白色的绘绸;她办公室里从上数第三个抽屉中,放着被她卷成了球形的长筒袜,在壁橱里装着她夏天的帽子。那老手提箱带着破损了的标签。她那新的黑色内衣,苏西·豪特金斯曾经说过,只有身材好的妇女和女演员才能穿:当时她是多么的生气!法国画家勃格里由的庸俗不堪的作品挂在她的床上面——令她烦扰,使威尼夏反感,而麦可卢医生曾经喜欢它……

她听到那褐色人在她头上猛扑的声音,听到窗户插销金属的咔哒声,窗户正在打开的尖细的刺耳声……她忘记把指甲油放好了,威尼夏又要用她那优秀的黑灵魂中的全部优秀的狂怒来训斥她。她曾经把东西溅洒在那用钩针编织的地毯上……

当时他正从那狭窄的楼梯朝她跳下,猛地把她推开,离开那开着的门。他再一次查看了卧室,他的胸膛在轻轻地起伏。

“我不理解,”伊娃说道,“你在做什么?”

“给你找一条出路。”他没有看她,“我将怎样才能得到它——咳,华丽的小姐?”

她对着门柱缩回去了。为什么会这样——“我将告诉你,”他苦苦地说道,“期望受赞美而反倒受责备。教我去注意我自己那可恶的行当。”他屏住气把那日本屏风小心地靠着墙,放到了不碍事的地方。

“你在做什么?”伊娃再一次问。

“给警察一些值得认真考虑的事情。门在这里边被闩住了,所以我已经开了它。他们将想象杀人犯通过那条路进来和出去。他们将想象他是从庭院爬到那个厄尔宽的房顶后面,然后爬上屋顶阁楼。”他轻轻地笑了,“那上面有两个窗户,都锁上了——当然了,从里面锁上的。任何人都不能进去。但是我打开了其中的一个。我理应在国王的公园里。”

“我还是不理解。”伊娃低声地说,“那不可能。它不能是这样。”

“他们将想象他通过屋顶阁楼的窗户进入,再走下到这儿,完成了杀人的事,然后按照同一路线逃走了。你要在你的鼻子上搽点粉。”

“但是——”

“在你的鼻子上搽点粉。是不是我要为你这样做,嗯?”

伊娃回到起居室拿她的手提包,它在那条滑稽的长沙发上,她曾在这儿阅读过那本书……这是多长时间以前的事?还有微弱的火的气味,火以及——他再一次查看卧室,他要弄清楚,弄清楚。

楼下——他们两人都听到了——门铃响了。

伊娃莫名其妙地打开了她的手提包。但是,当提包随着她的手指裂开后,她啪地一声又把提包关上,扔在长沙发上。她发现她自己被举起来,离开了地板,而且有重重的打击声在它旁边。

“没时间了。”那褐色人低声地说,“怎样更好——你看起来像是曾经哭过的。你的双手上是什么?”

“什么?”

“你触摸了什么?究竟是怎么搞的!”

“桌子。”伊娃低声地说,“窗户下面的地板。啊!”

“看在上帝的分上!”

“我忘了!还有另外某些东西。发光的鸟将引来所有的投石!”

她想到他打算再一次打她的耳光,他的眼睛如此热辣,而且狂怒。

“鸟,石头,究竟是什么东西!听着,把你的陷阱关上。学着我的样子。哭喊,如果你觉得好像要哭,昏厥,随你高兴做任何可恶的事情,只是不要过多地说话。”

他没明白。鸟——半鸟——“但是——”

“当你必须说话的时候,告诉他们你起初对我说的话。”

他再一次跑回到卧室:“只是不能说任何有关那顶楼的门被闩上的事,懂不懂?只有这条路是你得以摆脱的方法。”

他走了。

他走开了,而这时伊娃意识到的惟一事情就是她的心在怦怦跳。警察!她能听到声音——新女佣人的声音,可纽梅的声音,一个男人的沉重而洪亮的声音……在那门厅尽头的楼梯上。那两个女佣人好像是在抗议,而那个男人则是在嘲弄他们。

他没有明白,却挂念着伊娃——想着她紧紧坐在长沙发上,双手伸开,紧紧抓住座位的边缘的样子。她在桌子上发现的那小小的半把剪刀,带着它那明亮而珍贵的一半宝石,像鸟的形状,剪刀口像鸟喙,剪刀把像鸟身,剪刀弓像鸟腿……他想到她已经发疯了。但是,她曾经拿过那剪刀!

她从长沙发上跳起来,张开嘴呼叫他。

第一个拳头从起居室门通向大厅的门那儿打过来。

伊娃跌回到长沙发上。她开始说话:“进来。”但是她非常吃惊地发觉,除了喘息的声音之外,没有任何声音从她的嘴里出来。

从卧室里传来那褐色人的声音,他正在急迫地说:“过来,过来,妹妹。给我找警察总部。你在什么地方?过来,在那里!”

他一直重复着那词语“警察总部”,声音相当的大。敲门的声音停止了,响起了门把手的旋转声,那门哗啦一声开了。

伊娃看到一个矮小瘦弱的男人,头上戴着一顶崭新的毛毡帽子,身上穿着一套旧的蓝色哗叽西服,机灵地站在门口,他的右手放在他的臀部衣袋里。

“要找警察总部的是什么人?”新来的那人询问道,但并不移动,而是环视四周。白颜色的女佣人和可纽梅,恐惧地从他的肩膀上面窥视着。

“我想——”伊娃开始说,然后记起褐色人告诫她的话,马上停止下来。

在门口的那个人感到困惑了:“你就是蕾丝小姐?”他有礼貌地问道,仍然没有移动,静静地观察着周围的情况。

“警察总部!”那褐色人从卧室里喊叫着说,“这电话线到底是怎么搞的?哟!操作员!”他们听到了猛烈摇晃电话机的声音。

这时那矮小的灰色人迅速地移动了。但是,那褐色人甚至移动地更迅速,因为他们在卧室外面碰面了,并且那褐色肩膀充塞着门口。

坐在长沙发上的伊娃感到好像是个观众,在观看令人兴奋的情节剧。她只能坐着,只能看着,并且感到她的心在咽喉的下面怦怦地敲打着。只有这是真实的。它是真实的情节剧……真实的。

“是行政部门,”那褐色人慢吞吞地说道,“甚至在你告诉他们那儿有罪行之前,他们就派出了飞行警官。你好,格维尔弗依尔。你太太好吗?”

那个灰头发的人皱眉了:“这次又是你,唉?难道这是旋转木马?”他转身向着伊娃,“我说你蕾丝小姐——卡伦·蕾丝?我被派到这里——”

站在门口的可纽梅突然发出了一阵日语的噬噬声。那褐色人看了她一眼,她就停下来了。伊娃突然想到,这两个女佣人好像了解他。然后他抓住了格维尔弗依尔的胳臂,拉着他转了过去。

“那位并不是卡伦·蕾丝,你这个笨蛋。那是伊娃·麦可卢小姐。对着女士摘下你的帽子。”

“听着,特里,”格维尔弗依尔悲伤地说,“现在别开始。无论如何,这是什么?我被派来——”

“我说了脱掉你的帽子,”那褐色人边笑边说,并且把格维尔弗依尔头上的新毛毡帽子用力拿下来,同时在他的肩上面用拇指尖指了指,“你将会在那儿发现蕾丝小姐。”

格维尔弗依尔暴躁地为他的帽子屈身了:“从我身上拿开你的手,你。这是什么?我从上司那儿得到命令,来到这里,却突然地走来了特里·瑞。”他那苍白的面孔因怀疑而变尖了,“说!罪行?你说是一宗罪行吗?”

这大概就是他的名字,伊娃想着——特里·瑞。也许是特里斯。他看起来确实像爱尔兰人。并且,现在他和这个人——格维尔弗依尔,一个侦探——在一起时,是多么地不同。高兴的情绪,是的,十分高兴的情绪,他的灰色眼睛的波纹就像那放在角落的绉绸,他的坚硬的嘴唇在笑。只是他的眼睛依然如旧,就像他曾经向她走来时那样。警惕性高。他已经注视了她。现在他注视着格维尔弗依尔。

特里·瑞走过模仿弓旁,而那个侦探跟着他跑进了卧室。

“我没吩咐你脱掉你的帽子吗?”特里·瑞说,“现在你认为该脱掉你的帽子了吧?”

他看着格维尔弗依尔,依旧在微笑,而他的左手,朝着伊娃的方向,轻轻地做了个抚慰的手势,那是如此的亲切,致使伊娃在长沙发上弯下腰来,开始像通常那样地流泪,并且放纵的用两手捧着脸。

然后特里·瑞并没有回头再看,进入了卧室,关上了门。

同时,在伊娃嚷泣的过程中,她听到那个格维尔弗依尔的惊叫,而且卡伦写字台上的电话被抢夺的咔嗒声也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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