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中海的浪涛有节奏地冲刷着满是沙滩的海滨浴场,微风勉强地吹鼓了白色游艇和渔船的帆。头顶上,在蔚蓝色的高空的深处,一架灰色的水上飞机在做从尼兹到曼顿纳的短程娱乐航行,发着柔和的呜呜声。

一个穿着白网球衫的青年,坐在藤圈椅里看报。椅子旁边放着两只套着套子的网球拍和几本最近出版的英文科学杂志。

在他旁边,他的朋友,艺术家阿尔曼·拉列在一顶巨大的白色遮阳伞下,在画架前忙着画画。

阿尔杜尔·陶威尔,已故的陶威尔教授的儿子,跟阿尔曼·拉列是一对形影不离的好朋友。这种友谊最有说服力地证明了“两个极端可以相逢”那句谚语的正确性。

阿尔杜尔·陶威尔不大爱说话,生性冷静。他爱好秩序,能够用功地、有计划地学习。还有一年他就要从研究院毕业了,学院已经给他留下了一个生物系教授的职位。

拉列,像一个真正的法国南方人那样,生性多情,毫无原则,反复无常。他可以把画笔和颜色整整丢开一星期,然后又奋发地画起来,那时,多大的力量也不能把他从画架前拉开。

这两个朋友只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两人都是有天才的,对于一经立下的目标,两人都能达到,虽然走向目标的方法不同:一个是跑跑停停,一步一步跳着走;一个却是稳步前进。

阿尔杜尔·陶威尔的生物学研究工作已经引起了最著名的专家的注意,人们预料,他的科学事业的前程是无量的。拉列的画在画展上也得到过不少好评,有几张画已经被某几个国家的最有名的陈列馆买去。

阿尔杜尔·陶威尔把报掷在沙滩上,把头靠在椅背上,合上眼睛说道:

“安琪丽克·加苡的身体到底没有找到。”

拉列无限悲哀地摇了摇头,沉痛地叹了一口气。

“到如今你还忘不了她?”陶威尔问道。

拉列猛地转过身来,阿尔杜尔忍不住笑了笑。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不再是那个热情的画家,这是一个武装着盾牌(画板),一手握着矛枪(左手的比例尺),一手拿着宝剑(右手的画笔)的骑士,一个准备消灭那个侮辱了他的人的受辱的骑士。

“忘记安琪丽克!……”拉列挥了挥他的武器大声叫道,“忘记这个……”

一阵骤然袭来的浪头呼呼地响着,几乎涌到了他的膝盖,他忧郁地结束他的话:

“难道能忘记安琪丽克?自从她的歌声沉寂了之后,这个世界都变得寂寞了……”

拉列最初得到安琪丽克·加苡的死耗,正确一点说是得到她的失踪的消息的时候,是在伦敦,他是到那儿去作一张名为《伦敦雾的交响乐》的写生画的。拉列不仅是那个天才的歌垦的崇拜者,还是她的朋友,她的骑士,他不失为一个生在法国南方省份、生在那个中世纪城堡的废墟堆里的人。

得悉加苡所遭遇到的不幸,他是那么激动,以至有生以来头一次在创作的高潮中中断了他的“写生欲”。

从剑桥来到了伦敦的阿尔杜尔,为了要让自己的朋友散散心,想出了这个地中海海岸的旅行。

然而就在这里,拉列也仍是坐立不安的。从海滨浴场回到旅馆里,他换好衣服,坐上火车,到市区最热闹的地方——蒙特·卡罗赌场去,他要去忘记忧愁。

时间虽然还相当早,然而在这低矮的建筑物附近已聚集了一堆人,拉列走进了第一间大厅,这里人不多。

“玩一回吧。”赌台上的庄家,手里拿着一只扒钱用的小扒子,邀请他说。

拉列没有停下来,径直走进第二间大厅。大厅墙壁上画着一些半裸体的女人,有打猎的,有骑马的,有舞剑的——总之,她们所做的全是令人兴奋的运动。画使人感到热烈斗争的、狂热的、贪婪的紧张心情,然而这些感情的更深刻、更激烈的表现却清清楚楚地呈现在围在赌台周围的那些活人的脸上。

瞧这个胖胖的、面孔刷白的商人,用臃肿的、长满雀斑和红色汗毛的、颤抖着的手押上了赌注。他像害气喘病的人那样吃力地喘着。他的眼睛紧张地盯着那个旋转着的小球。拉列正确地断定这个胖子已经输得很多,现在是把最后的一笔钱押上了,希望能借此捞回本钱。假若捞不回——那么这个没有意志的人,多半会走上自杀之路,在那儿和生活算清最后一笔账……

在这个胖子背后站着一个衣衫破旧、胡子刮得光光的老头儿,他长了一头蓬松的灰头发,有一对狂躁的眼睛,他手里拿着一本笔记本和一支铅笔。他把打中了的钱数和开出来的号数记下来,做出某种计算……他早就把他的家产全输光了,变成了轮盘赌的奴隶。赌场的管理处每月给他一笔不大的薪金——供他生活和赌钱:这是一种独特的广告。现在他正在研究轮盘的变化无常的规律,写他的“概率论”。当开出来的号码不是他所预算的那个号码的时候,他就气冲冲地用铅笔敲着笔记本,用一条腿跳起来,嘴里嘟哝着一些什么,过后又重新全神贯注地去做他的计算。假若他的预算和开出来的号码相符,他就喜形于色,转过头来望着他的邻近的人,好像要说:你们瞧,我终于发现了偶然性事件的规律了。

两个侍者扶了一个穿黑绸衣的老太太进来,让她坐在赌台前的椅子上。老太太的满是皱纹的脖子上,戴着一条珠光宝气的项链。她的脸搽得那么白,脸色变白也无法看出来。看见了那主宰着痛苦与欢乐的神秘的小球,她的深陷的眼睛燃起了贪婪之火,纤细的、戴满指环的手指开始颤抖起来。

一个年轻貌美、身材苗条、穿着式样优美的墨绿衣服的少妇,从赌台旁边走过,她用漫不经心的姿势抛下一张1000法郎的票子。开出来,输了,她满不在乎地笑着,走进第二间房间里去。

拉列在红上压了100法郎,开出来,赢了。

“今天我一定赢。”他心里想着,就押上了1000法郎——可是输了。然而他会赢的信心终于还是没有离开他,赌博的狂热已经把他抓住了。

有三个人走到轮盘台子跟前:一个是身材高大、体格魁梧、脸色非常白的男人,还有两个是女人。一个女人长了一头红头发,另一个女人穿着一件灰色的衣服……对这个女人猛然一看,拉列感到一种不安。这个艺术家也不明白是什么东西使他不安,老是注视着这个灰衣女人。她的右手所做的一个手势使他吃了一惊。“好熟悉的手势!啊,是的,安琪丽克·加苡时常做这样的手势的!”这个思想使他那么惊奇,他已无心赌钱了。当他们三个终于嘻嘻哈哈地笑着离开赌台时,拉列就尾随着他们走了出去,连桌上赢得的钱都忘记拿了。

清晨四时,有人使劲地敲阿尔杜尔·陶威尔的门,陶威尔气冲冲地披上一件晨衣开了门。

拉列踉踉跄跄地走了进来,疲倦地倒在沙发上说道:

“我大概是疯了。”

“什么事,老兄?”陶威尔叫道。

“问题就是……我不知道怎么告诉你才好……我昨天晚上一直赌到夜里两点,输输赢赢。突然间我看见了一个女人,她的一个手势使我惊奇得不得了,我丢下赌钱的事跟着她走进了一家饭馆里。我在一张小桌子上坐下来,要了一杯浓浓的清咖啡。每当我神经受了大刺激的时候,咖啡对我总是有帮助的。……那个不相识的女子坐在隔壁一张桌子上。跟她在一起的有一个青年男子,穿得很体面,可是不能引起人的信任感,另外还有一个相当俗气的红头发女人。我邻座这三个人喝着酒,快乐地闲扯着。那个不相识的穿灰衣服的女子唱起小曲来。她的声音很尖,音色相当难听。可是她出其不意地唱出了几个发自胸间的低音……”拉列抱住自己的头,“陶威尔!那是安琪丽克·加苡的声音。在千万种声音中,我也能辨出她的声音来。”

“不幸的人!竟到了这种地步。”陶威尔想,温存地把手放在拉列的肩上说:

“是你自己的幻觉,拉列。你控制一下自己,偶然的相像……”

“不,不是的!我向你保证。”拉列激烈地反对地说,“我开始仔细地观察那个唱歌的女人,她长得相当美,端正的轮廓,两只可爱的调皮的眼睛,特别是她的身段,她的身体!陶威尔,要是这个唱歌的女人的身段和安琪丽克·加苡的身段不是像两滴水那样相像的话,我情愿让鬼用牙齿来撕了我。”

“我跟你说,拉列。去喝一杯矿泉水,洗一个冷水澡,然后躺下睡一觉。明天,说得正确点,今天等你醒来……”

拉列责备地看了陶威尔一眼。

“你当我真的疯了吗?……别忙着作结论,听我说完再说,下面还有呢,在那个唱歌的女子唱完了那只歌的时候,她的手指做了这样一个手势。这是安琪丽克·加苡最得意的手势,一个绝对独一无二的、无法效仿的手势。”

“不过,你到底想说什么呢?你没有认为那个不相识的歌女盗换了安琪丽克的身体吧?”

拉列擦了一擦额头。

“我也不知道……这真能叫人发疯……可是你且听下去,唱歌的女子脖子上戴着一串精巧的宝石项链,更正确点说,不是项链,而是一整个镶着小珍珠的、围在脖子上的小领子,宽度至少有四厘米。她的胸前领口开得相当宽,领口里露出了肩上一个胎记——安琪丽克·加苡的胎记。项链看上去像一条绷带,绷带上面是一个我不认识的女人的头,下面是我所熟知的安琪丽克·加苡的身体。那个身体的线条和形态是我曾经极细致地研究过的。别忘了,陶威尔,我是一个画家。我能够记住一个人的身体的独特的线条和个人的特点……我给安琪丽克作过多少速写,多少素描,我给她画过多少像,我绝不会弄错。”

“不,这是不可能的事!”陶威尔叫道,“安琪丽克不是已经……”

“死了?问题的关键就在这是谁也不知道的。她本人,或是说她的尸体,不翼而飞了。而现在……”

“难道你碰到了安琪丽克的复活了的尸体吗?”

“啊——啊!……”拉列悲痛地呻吟着,“我所想的正是这个。”

陶威尔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踱起来,很明显,今天是睡不成了。

“我们要冷静地讨论这个问题,”他说,“你说你那个不相识的唱歌的女人好像有两种嗓音:一个是她自己的平常之极的嗓音,另一个是安琪丽克·加苡的嗓音?”

“低音域——她独特的女低音。”拉列回答,肯定地点了点头。

“然而,这在生理上是不可能的,你不会认为,一个人的高音发自声带的上端,低音发自声带的下端吧?声音的高低取决于声带全部长度的较大或较小的张力。要知道,这跟乐器上的弦一样:弦的张力愈大,震动着的弦所发出的频率就愈高,声音也就愈高;反之则相反。此外,假若要做这样一个手术,声带就要被截短,这就是说,声音就要变得非常高。而且,一个人在做过这种手术之后恐怕不能唱歌了吧:伤痕一定会妨碍声带的正常的振动,在最好的情况下,声音也会是非常沙哑的……不,这肯定是不可能的。最后,要使安琪丽克·加苡的身体‘复活’,还必须有一个头,一个不知是谁的没有身体的头。”

陶威尔突然住了声,因为他想起了一件事,这件事多少证实了拉列的猜测。

在他父亲做实验的时候,有几次阿尔杜尔是在场的,陶威尔教授给死狗的血管里注入加热到36℃的含有肾上腺素——一种刺激血管、促使血管收缩的物质——的营养液体。当这种液体受到压力而进入心脏的时候,它恢复了心脏的作用,心就开始使血液在血管里流动,血液循环逐渐恢复,动物也就复活了。

“机体死亡的最主要的原因,”当时父亲告诉阿尔杜尔说,“这是血和血液中含有的氧停止供给各器官了。”

“这么说,人也能这样复活了?”阿尔杜尔问。

“是的,”父亲兴高采烈地回答说,“我正着手进行使人复活的研究,总有一天我会使这个‘奇迹’实现,我的实验的目标也就是这样。”

尸体复活可见是可能的了。然而,使身体属于一个人而头属于另一个人的尸体复活是否可能呢?这样的手术可能吗?阿尔杜尔对这一点是怀疑的。不错,他看见过他父亲做过非常大胆、非常成功的组织移植和移骨手术。不过,那都不是太复杂的手术,而且做手术的又是他父亲。

“倘使我的父亲还活着,我也许会相信拉列所说的别人的头安在安琪丽克·加苡的身体上的猜测是可能有的事。只有我父亲敢做这样繁复这样特殊的手术。也许,他的助手仍在进行这种实验吧?”陶威尔想,“不过使头颅复活或是使完整的尸体复活是一回事,把一个人的头缝在另一个人的尸体上又是一回事啊。”

“你以后打算怎样办呢?”陶威尔问。

“我要去找那个穿灰色衣服的女子,跟她认识,然后去揭开那个秘密。你肯帮助我做这件事吗?”

“当然。”陶威尔回答。

拉列紧紧地握了握他的手,他们就开始讨论怎样进行的计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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