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论建立新殖民地的动机

欧洲人最初在美洲及西印度建立殖民地的动机,并没古希腊和罗马建立殖民地的动机那么明显那么容易看得出来。

古希腊各邦都只占有极小的领土,当一邦的人口增加到本邦领土不易维持的时候,一部分人便被送出去,在其他遥远的地方寻找新的住处。他们周围都是好战的邻邦,使得任何一邦都很难在国内扩大领地。多里安人的殖民地主要在意大利及西西里。这两地在罗马建立以前,是野蛮人所占据的蛮荒之地。希腊另外两大部落,伊沃尼亚人及伊沃利亚人的殖民地则在小亚细亚及爱琴海各岛。这两地居民,在当时似与意大利及西西里当时的情况大致相同。母城虽视殖民地为儿子,常常给予恩惠和援助,也得到殖民地的感激和尊敬,但却是把殖民地看作一个独立的孩子,不直接行使管辖权进行统治。殖民地自决政体、自定法律、自选官吏,而且以独立国状态向邻国宣战与媾和,无需母城的批准或同意。没有什么能比建立这种殖民的动机更明显更容易看出来的了。

古罗马也像其他大部分古代共和国一样,最初是建立在一种土地分配法上,即按一定比例将所有的公有领地,分配给构成国家的各个公民。但人事的变迁,诸如结婚、继承、转让,都会把原来的分配搞乱,常使原来分配供多家生活的土地落到了一个人的手中。为纠正这种弊病——当时认为这是一种弊病,他们颁布了新的法律,限制各公民所占有的土地量不得超过五百朱格拉,约合英亩三百五十亩。但据我所知,这法律虽施行过一两次,但大都被人所忽视或回避,而财产越来越不平均。大部分公民是没有土地的,但按当时风俗人情,无土地即难以维持自由人的独立。现在,无土地贫民,如果稍有资财,就可租种他人的土地或经营某种零售业;如果没有任何资本,也可充当农村劳动者或工匠。但在古罗马,豪富人家的土地都由奴隶耕种,奴隶在监工的监督下工作,监工本身也是奴隶;所以,一个贫穷的自由人,很少有机会成为农民或劳工。所有商业、制造业,甚至零售业,也都是为主人的利益而由奴隶经营。主人们的财富、权威与防卫,使一个贫穷的自由人很难和他们竞争。所以,无土地公民,除了在每年选举时得到候选人的赠金以外,几乎别无生计了。当护民官想鼓励人民反抗豪富时,就叫人民回想古代的土地分配,并把限制私产的法律说成是共和国的基本法律。人民吵吵闹闹地要求得到土地,但我们可以相信,富豪们是坚决不肯把任何土地分给他们的。但为了在某种程度上满足人民的要求,富豪们往往提议建立新殖民地。但即使作为征服者的罗马,也没有必要在不知道自己的人民将会定居在何处的情况下就将他们送到世界各地去寻找出路。它一般把意大利征服的各省的土地指定给予他们。他们在那里,亦像在共和国领土上一样,不能建立任何独立的共和国,至多只能形成一种自治团体。这种自治团体,虽有制定地方法律的权力,但随时处于母城的修正、管辖和立法统治之下。这种殖民地的建立,不仅满足了人民一部分的要求,而且可以在新征服的地方设置一种守备队,否则当地人民是否服从就有疑问了。所以,罗马殖民地无论就其性质或建立的动机来说,都与希腊殖民地完全不相同。因此,最初用以表示这种建制的字眼儿亦有极不相同的意义。拉丁语colonia只意味着大规模的耕种之地;反之,希腊语则表示离家、离乡、出门。罗马殖民地虽在许多方面与希腊殖民地不同,但建立的动机却是同样显而易见的。这两种制度都源于不可抗拒的必要性或明白显著的功利性。

欧洲人在美洲及西印度建立殖民地不是出于什么必要性,殖民地建立的结果虽得到很大的利益,但其利益也并不那么明白显著。在殖民地刚刚建立的时候,谁都不曾预见这种利益,其建立及其发现的动机也不是为了这种利益。直到今日,这种利益的性质、范围及界限也还不大为人所理解。

十四世纪到十五世纪间,威尼斯人经营一种极有利的贸易,即贩运香料及其他东印度货物,出售给欧洲其他各国。他们主要是从埃及购买,埃及当时处于马米鲁克军人的统治下,他们是土耳其的敌人,而威尼斯人也是土耳其人的敌人。这种利害关系的一致,加上威尼斯货币的援助,使得他们结合起来,这样就使威尼斯人几乎垄断了这种贸易。

威尼斯人所得的巨大利润诱发了葡萄牙人的贪欲。在十五世纪中期,他们发现了一条海道,到达了摩尔人跨过沙漠给他们带来象牙和金砂的那些地方。他们发现了马德拉群岛、卡内里群岛、亚速尔群岛、佛德角群岛、几内亚海岸、卢安果、刚果、安哥拉、本格拉各海岸,最后发现了好望角。他们早就希望分占威尼斯人有利的贸易,最后那次发现为他们开辟了这样的机会。1497年,达·伽马带着由四艘船组成的舰队从里斯本港出发,经过十一个月的航行到达了印度斯坦海岸。一个世纪以来,以非常的坚毅和不断的努力所进行的那种发现工作就这样完成了。

在若干年之前,当欧洲人对葡萄牙人的计划能否成功还持疑惑态度的时候,有个热那亚舵工提出了更大胆的计划——向西航行到东印度。当时的欧洲还不大清楚东印度各国的情况。少数欧洲旅行家曾夸大这些地方的距离,这也许出自淳朴和无知——在那些不能计量距离的人看来,很远就相当于无限远;也许是借此夸示他们冒险的新奇度,竟然到过离欧洲如此之远的地方。哥伦布说得很有道理,向东走越远,向西走便越近。他建议向西走,因为这条路最近又最稳当。幸而他说服了克斯蒂的伊莎贝拉,使之相信他的计划是可能实现的。于是,1492年8月,即比达·伽马大约早五年的时候,他从帕罗斯港出航,经过两三个月的航程,先发现了小巴哈马群岛,即卢卡杨群岛中若干小岛,随后又发现了圣多明各大岛。

但哥伦布这次航海以及以后各次航海所发现的地方,和他原要寻找的国家并无相似之处。他没有发现中国和印度的财富、农耕与人口,却在圣多明各以及他曾经到过的新世界以外发现了一个丛林茂密且尚未开垦的地方,这个地方被一些赤身裸体的野蛮部落所占据。他不愿意相信自己所发现的地方和马可·波罗所描写的不一样。马可·波罗是第一个到过中国和东印度的欧洲人,至少,他是第一个留下关于中国和印度记录的欧洲人。于是,哥伦布在发现圣多明各一座西巴奥山的名字与马可·波罗所提到的西潘各的名字有些相像之后,便以为那是他早就放在心里的地方了。尽管有明显的证据表明,那并不是同一个地方。他在给裴迪南及伊莎贝拉的信中,把他所发现的那些地方叫作印度。他相信那是马可·波罗所描述的国家的一些极端地区,离恒河,也就是亚力山大所征服的地方相距不远。即使在后来表明那是两个不同地方以后,他仍认为那些富庶国家已离此不远了。所以,他在后来的一次航行中还沿着大陆海岸,向达里安地峡航行,来探寻那些国家。

由于哥伦布这一错误,这些不幸的国家从那时以来就一直被叫作印度。最后发现了新印度与老印度完全不相同,才把前者叫作西印度,后者叫作东印度,以示区别。

然而,在哥伦布看来,重要的是不论所发现的是什么样的地方,都得对西班牙宫廷说是极为重要的地方。在各国,构成真实财富的都是土地上生产的动植物,而那里当时没有什么可证明他说的是真的。科里是一种介于鼠与兔之间的动物,布丰认为,它和巴西的阿帕里亚是同类的动物。它在当时是圣多明各最大的胎生四足兽,这动物似乎从来就不很多,据说西班牙人的犬与猫,老早几乎吃掉了这种动物以及躯体比这还要小的其他动物。然而,这些动物,以及所谓伊文诺或伊关诺的那类大蜥蜴,便是当地所能提供的最主要的动物性食物了。

虽然由于农业不发达,当地居民的植物性食物并不丰饶,但也不像动物性食物那么稀少。其中,主要为玉米、芋、薯、香蕉等,这些食物都是当时的欧洲所不知道的,以后也不为欧洲人所重视,他们并不认为这些和欧洲原来生产的一般谷豆有同等的营养价值。

诚然,棉花是一种极重要的制造业原料,而在当时的欧洲人看来,这无疑就是岛上最有价值的植物性产物了。虽然在十五世纪末,欧洲各地都极重视东印度的软棉布及其他棉织品,但欧洲各地都没有发展起棉纺织业,所以,即使是棉花,在当时的欧洲人看来也不是很重要。

哥伦布看到新发现的各种动植物都不足以证明这些地方有利可图,就将眼光转移到矿产上来。他妄称,这第三王国的丰富矿产足以弥补其他两个王国物产的不足。他发现那里的居民服装上挂着小片的黄金装饰,并听他们说那金片常可从山上流下的溪流或急流中发现,于是他便十分相信,那儿的山里必蕴藏着最丰饶的金矿。这样,圣多明各就被说成是金矿丰饶的国家,并因此(不仅根据现今的偏见也根据当时的偏见)被说成是西班牙国王及国家取之不尽的真实财富的源泉。哥伦布第一次航海回国时,被引见给克斯蒂和亚拉冈国王们,他所发现的各国主要生产物都以隆重的仪仗队带了去。但有价值的东西只是黄金小发带、腕环及其他各种黄金饰品,还有几捆棉花。其余都是一些让俗人惊异的珍奇物品,譬如,几株极大的芦苇,几只羽毛极美的鸟,几只大鳄鱼和大海牛剥下的皮。而在这之前,有六七个肤色各异相貌奇怪的土人大大增加了这次展览的新奇。

由于哥伦布的陈述,克斯蒂的枢密院决定占领这些国家。它们的人民显然没有抵抗能力。传布基督教这个敬神的目的将这种非正义的计划神圣化了。但这个计划的唯一动机就是希望发现这些地方的黄金宝藏。而为了突出这个动机,哥伦布提议那里所发现黄金的半数应归国王。这个提议也被枢密院采纳了。

只要第一批冒险家带回欧洲的全部或极大部分黄金是极容易地向无抵抗能力的土人劫掠而得来的,即使要纳重税也在所不惜。但当地土人所有的黄金一旦被剥夺尽了——事实上,在圣多明各及哥伦布所发现的一切其他地方,不到六至八年,就完全被剥夺尽了——要找到更多的黄金,就必须从矿山中掘出,那就不可能再缴税了。据说,这种严格的征税曾使圣多明各的矿山完全停止开采。所以不久税收就减至金矿总生产额的三分之一,之后减至五分之一,再减至十分之一,最后减至二十分之一。银税在长时间内达到总生产额的五分之一,直到本世纪才减至十分之一。但最初的冒险家对银似乎不大关心,只有贵如黄金的东西才值得他们注意。

继哥伦布而起的探索新世界的西班牙冒险家们似乎都具有同一动机。正是由于对黄金的强烈渴望,将奥伊达、尼克萨、瓦斯科·努格尼斯·德·巴尔博带到了达里安地峡,将科特兹带到了墨西哥,将亚尔马格罗和皮查罗带到智利和秘鲁。当这班冒险家到达一个未曾被发现的海岸时,首先调查的就是那里有没有金矿,并由此决定他们的去留。

在这一切费用浩大并且前景不明的探险中,大部分探险者都破产了,也许再没有比探索新金银矿山更容易使人破产的了。这也许是世界上利益最少的彩票,中奖者的利得和落奖者的损失最不成比例。因为,有奖的票很少,无奖的票很多,而且每一张奖票的普通价格就是一个有钱的人的全部财产。开矿的计划,不仅不能补偿开矿的资本并赚取利润,而且还可能把资本和利润吞掉。因此,所有有远见的立法者,是希望增加本国的资本,都不愿意对这种计划给予特别的鼓励,或以人为的方法使大部分资本违反自然趋势,流入那种计划之中。其实,这就是人们对于自身的幸运所抱有的那种荒谬的信念,所以只要有丝毫成功的可能,就会有很大一部分资本自行流入这种用途。

凭冷静理智与经验都可以判定此等计划是绝对不利的,但人类贪欲作出的判断,却截然相反。同样的激情,使许多人有了点石成金和拥有无限金山银山的那种荒唐欲望。他们没考虑到,这些金属在所有时代和所有国家之所以值钱,正是由于它们稀少,而之所以稀少又是由于自然界储藏量很少,并被坚硬和难以处理的物质所包裹着,以至挖掘并获取此等金属都必须花大力气和大价钱。他们妄自以为,此等金属的矿脉,在许多地方简直像铅、铜、锡、铁的矿脉那样,大而且多。华尔特·罗利夫爵士有关厄瓜多尔的黄金城和黄金国的美梦充分证明了,即使有智之士亦不免有这种奇异的幻想。而在这位伟人死了之后一百余年,还有耶稣教会会员加米拉相信这个黄金国的存在,而且用极大的热情,我敢说,还是极其真挚地说,如果他能对那些能够以优厚报酬酬答传道工作的人宣传福音,真是不胜荣幸。

现在看来,在西班牙人最初发现的那些国家里,没有一个值得开采的金银矿山。据说首批冒险家所找到的金银量,以及随后所开采出的各矿山的金银量,都被过分夸大了。可是有关冒险家说找到东西的报道,足够唤起全国人民的贪欲。每一个驶向美洲的西班牙人,都希望找到一个黄金国。命运的女神在这场合所做的也像在其他极少数场合所做的一样。命运女神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她忠诚信徒的奢望,在墨西哥和秘鲁被发现与被征服的时候(一是在哥伦布第一次航行大约三十年之后,一是在大约四十年之后),他们可以说从命运女神手上得到了与丰饶的贵金属不相上下的东西。

一个与东印度通商的计划造成了西印度的首次发现,一个征服的计划又引起了西班牙人在这些新发现的国家里建立殖民地。然而促使他们去征服的动机,却又是为了要发掘金银矿。又由于一系列意料不到的事故,居然使这计划大获成功。

欧洲其他各国在美洲殖民的初次冒险,也是受到同样的妄想驱使,但并非都同样成功。在巴西首先建立殖民地百余年以后,才在那里发现了金矿、银矿和金刚石矿。在英国、法国、荷兰、丹麦等国的殖民地中,至今还没有发现此类矿藏,至少还没有发现在今日看来有开采价值的矿山。英国首批在北美的殖民者提出要将所发现的五分之一献给国王,以此作为获得开采特许状的动力。华尔特·罗利夫爵士的特许状、伦敦公司及普里木斯公司的特许状以及普里木斯参议会的特许状等,都按规定把所得金银的五分之一献给国王。这些首批殖民者既希望发现金银矿山,又希望发现到东印度去的西北通道,但他们在这两方面都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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