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你可归诸于某种社交企图——至少最近的部分社会风气确实如此。”法官提议。

“也许吧,但也许并不是这样,”埃勒里忽然一愣,“怎么啦,特勒?”

走在墨莱探长前头的矮小男仆忽然停了脚步,以他修整良好的手啪地拍了下自己的额头。

“干什么,看在老天爷分上,你中什么邪了?”墨莱不高兴地问。

特勒看来很懊恼:“很抱歉,先生,我居然全给忘了。”

“忘了?忘了什么?”埃勒里赶忙接口问,人也一个箭步挤了上来,法官以一步之差跟着过来。

“忘了那张字条了,先生,”特勒说着垂下他那对神秘兮兮的眼睛,“刚刚才灵光一闪想起来,我真的非常抱歉,先生。”

“字条!”墨莱已按捺不住了,他猛力摇着特勒的肩膀,“什么字条?你他妈的到底讲什么鬼话?”

“先生,如果您不介意的话,”特勒在痛苦和微笑之中勉强挤出这句话,扭着身子想脱开探长铁钳般一双大手,“这样子非常痛,先生……哦,纸条是我昨天晚上在我房间发现的,就是我讲过的出去散步之后回房间时。”

特勒背抵着回廊墙壁,抱歉地仰头看着他面前的三个巨人——相较于他而言。

“好啦,”埃勒里热切地说,“这可是大新闻一桩,特勒,你真是上帝所赐让以色列人充饥的吗哪[吗哪:指基任教《圣经》故事中所说古以色列人经过荒野时所得的天。]。到底是怎样一张纸条?理所当然,像你这么个——呃——奇葩人物,绝不会忽略掉任何我们可能感兴趣的蛛丝马迹。”

“是的,先生,”特勒低声说,“我是看到某些——呃——正如您讲的蛛丝马迹,先生,我可以这么说,这实在太怪异了,可把我给吓了一大跳。”

“好好,特勒,”法官可急了,“这字条是指名留给你的吗?我猜字条上一定写着某件极要紧的事,或是跟这桩谋杀案有关的某种线索,你赶快讲,愈仔细愈好。”

“是不是很要紧或是和案件有没有关联,”矮小男仆的声音仍然很低,“很对不起,这我不敢担保,您知道,先生,这纸条不是留给我的,我之所以提起它,因为它是写给——马可先生的。”

“马可!”探长正式大叫出来,“那这玩意儿怎么会好端端跑到你房里去?”

“只能说我也搞不懂,先生,但我可以从头讲给您听,让您自己判断。我回屋子大约是九点三十分左右——先生,我的小房间在一楼仆人住的厢房那儿——我是直接回房的,字条用普通的大头针别着,就钉在我那件外套前胸口袋上,我想不看见都不行,因为您知道,先生,每天晚上九点三十分左右,我得换上这件外套,等家里这些客人上楼之后,他们也许会要点这个那个,或应他们要求送酒等等。当然,这段期间楼下的招呼工作仍由我们仆役长负责,所以说,您知道——”

“特勒,这是例行性的吗?”埃勒里缓缓问道。

“是的,先生,打从我到这里工作开始就一直是这样,这是戈弗雷太太规定的。”

“屋里每个人都知道这规定?”

“哦,当然,先生,每位客人刚到这里来时我就得让他们知道,这是我的职责。”

“在晚上九点三十分之前,你一定不会穿上这件外套,是吗?”

“是的,先生,在这之前,我的服装正如现在您看到的,是这身黑色衣服。”

“嗯,这可有趣了……好,说下去。特勒。”

特勒一躬身:“是,先生,我说下去。我当然把这字条给拿下来——事实上,它是装在一个封了口的信封中——看看信封上写的什么——”

“信封上的字?特勒,你可真是个奇葩,你是怎么知道信封里有字条的?我相信,你并没有拆这个信封,是不是?”

“我摸出来的,”特勒庄严地回答,“先生,这个信封是家里存放备用的那种最普通的信封,上头打着这几个字:

给约翰·马可先生。私人。重要。今晚专人送达。

先生,就这几个字,我记得清清楚楚,其中‘今晚’这个字底下划了横杠,而且大写。“

“我猜,你并不知道,”法官皱着眉,“这封信大约是什么时候别上你外套的,特勒?”

“我相信我知道,先生,”这名令人惊讶的矮小男仆居然立刻这么回答,“是的,先生,我的确知道,是在戈弗雷太太和她的客人用完晚餐之后——大约才过几分钟吧——我曾回过房间一趟,打开过衣柜,当时我还刷了刷柜子里的这件外套,而外套,您也许会说是鬼使神差,也曾被摊开过,当时并没有字条,否则我不可能看不到。”

“晚餐是几时结束的?”墨莱问。

“七点三十分过后,先生,可能是七点三十五分左右。”

“之后你就又离开你的房间了,是吗?”

“是的,先生,一直到九点三十分我才又回去,这次我看到那张字条了。”

“也就是说,字条被别上去,”埃勒里喃喃着,“大致是在八点十五分到九点三十分之间,太可惜了,我们确定不了谁在什么时间曾经从牌桌走开过……之后呢,特勒?之后你怎么做?”

“我拿了这个字条,先生,去找马可先生,但我看到他正在起居室打牌——他才刚从露台那边回来,这您还记得,先生——我决定遵照信封上的指示,私下找机会再拿给他。于是,我就站在天井那里等着,最后,在一局牌的空当时间,我想,是轮他当明手牌家吧,马可先生出来透透气,我马上把字条送上,他当场就打开看了。我注意到他的表情变化,他眼睛中出现一抹很奇特的笑意,之后,他又重读了一遍,这次我觉得他看来相当的——”特勒找寻着准确的字眼,“相当的困惑,但他只耸耸肩,给了我小费,并且——呃——警告我不得把有关字条这件事告诉任何人。然后,他就又回去打牌,我也没事回楼上去待命了,看是否哪位客人要送酒什么的。”

“他怎么处理的那张字条?”探长问。

“他揉成一团放在他外套口袋里了,先生。”

“也许,这解释了他为何不想继续打牌一事,”埃勒里不确定地说,“了不起,特勒!要是没有你,我们真不知道怎么办。”

“谢谢您,先生,我想您真是太褒奖我了,还有什么需要我再报告的吗?”

“很快就又需要用到你的,”墨莱阴阴地说,“现在,跟我们去查马可的房间,我有预感,在那里我们一定会挖出更多鬼东西来!”

在长廊最靠东边一角,有一名穿制服的警员守着,两脚大爷一般跷在椅脚上,椅子则斜悬着抵住门。

“有任何情况吗,鲁斯?”探长开口问道。

该警员懒洋洋地伸头到一扇开着的窗户外吐了口痰,摇摇头:“安静得跟个地狱一样,老大,每个人好像都不敢走近这里。”

“可以想象,”墨莱轻轻地说,“鲁斯,你站到一旁去,我来检查检查我们这位马可先生的窝。”他伸手向门钮,把门打开。

其实,楼下起居室的精致程度已很自然让他们三人对此卧房有基本的想象和心理准备,但亲眼看到又是另一回事。这下,他们可真见识到西班牙角此地的客房标准究竟到何种地步了,不知情的可能会误认为是哪个国王的寝宫。

这间卧房可以说是西班牙式寝室的极至了,触目之处无一不是精品——由深黑的木头、锻铁及各种原色质材所合成的一种古朴氛围。四张海报大的巨型床铺上饰着皇族般的天盖,由此天盖悬挂下华丽且厚重无比的织绵。廊柱、床铺、写字台、椅子、衣柜以及桌子都经过精工雕饰,房内的主照明设备高悬头上,由键条、雕花锻铁和玻璃巧妙组成的巨型烛灯,其上挺立着两根蜡质大烛,衣柜上安装着精美的各色支架,一个石砌的壁炉,从其烤炙的外观来判断,显然是曾烧过与此壁炉同比例的巨大圆木,以供室内取暖之用。

“老戈弗雷可真摆阔,不是吗?”埃勒里轻声评论,踏入室中,“但搞半天所为何来?结果只是便宜了一个想藉此从他穷日子一步登天、只亦步亦趋缠着女主人的不受欢迎的客人罢了,说白一点好了,就是这个现眼的马可先生。住进这样的房间,马可一定利用如此壮丽的背景好好展示他最有利的一面,你们想,甚至在他死后你都看得出他的西班牙人风味,如果他穿着长袜和内衣在这……”

“光着他那两只性感的双腿还有可能一些,”墨莱探长没好气地说,“别没事尽嚼舌头了,奎因先生。依据鲁斯的报告,他问过女佣,今天就连她们也没来得及到这个房间来打扫收拾,因为事发之后我们来得太快了,之后,从清晨六点四十五分一直到现在,鲁斯便一直呆在房间外头,也就是说,昨天晚上这房间是什么样子,现在还是什么样子,一切维持在昨晚马可打完桥牌后的样子。”

“除非有谁昨天深夜偷偷来拜访过,”麦克林法官优心忡忡地指出这点,“我实在很怀疑现在——”他走向前,伸长脖子看向床铺。床单被扯动过,这谁都看得出来,床单一角及图样华丽的棉被掀了过来——很明显是昨晚之前某名女佣所为,好方便于客人上床入睡。然而,从床上那个方方大大且蓬松无比的枕头看来,没人枕过,此外,床上也看不出有任何躺过人的痕迹,棉被上随手扔着一套微皱的白色尼龙外衣裤,一件白衬衫,一个牡砺色活结领带,一套两件式内衣,一条揉成一团的手帕,以及一双白丝袜,看得出来全是穿过的衣物。靠床的地板上则摆着一双白牛皮男鞋。

“特勒,你来看看,昨晚马可穿的是不是这些衣物?”老绅士问。

原本静静停在门道一旁的矮小男仆,在刑警鲁斯稍带惊讶的神色下,快步走到麦克林法官身旁,先弯腰仔细看着这堆零乱衣物,又仔细看过鞋子,这才抬起他那充满不可思议之神采的眼睛,极恭敬地回答:“是的,先生。”

“缺了什么吗?”墨莱问。

“没有,先生,可能,”特勒停了好半晌才审慎地继续说,“只除了口袋里的东西。应该有个表——爱琴表,放射状的表面数字,先生,而且白金镶宝石——好像不在这里,还有马可先生的皮夹和香烟盒好像也不见了。”

墨莱以不太心甘情愿的某种尊敬眼神看着特勒:“好家伙,特勒,如果哪天你想干刑警的话,随时可来找我。好吧,奎因先生,这你做何感想?”

埃勒里随手以两根指头挑起白长裤,耸耸肩,又随手让它掉回床上:“我应该做何感想才是呢?”

“好啦,”法官愤恨不已地说话了,“我们先发现这个人赤裸裸地死在那里,现在我们又找到他昨夜所穿的衣服,我们究竟该怎么想这件事?我承认这实在是个很离奇也很狠毒的结果,我甚至相信,昨晚分明是他自己只披了个鬼披肩,就这么赤裸裸地走下露台那里去的!”

“疯了,真的疯了,”墨莱也字字珠玑地附和,“抱歉,法官,你要不要也顺便替我解释一下,我他妈是怎么鬼迷了心窍了,居然要我手下上天下海地去找他的衣服?我见鬼了,居然没想到从他房间找起,这是傻瓜都知道的事嘛!”

“两位,两位,”埃勒里诧笑起来,但两眼仍盯着床上的一堆衣服,“很明显,亲爱的梭伦,你也应该考虑到另一种相对的可能,听起来也一样太不可思议,那就是,杀马可的凶手是在这房间动的手,再脱去他的衣服,然后扛着他的尸体,穿过这间空旷的大房子,到露台上去!不,不,法官,就像探长所说的,合理的解释应该比这简单才是,而我猜想,就跟前几桩事一样,特勒可帮我们说明这点,如何,特勒?”

“我想,我可以的,先生。”特勒带点羞怯地低声回答,并以明亮的眼睛看着埃勒里。

“那就说吧,”埃勒里催促他,“好人做到底。我相信昨天晚上马可回到这房间是自己脱了这一身衣服的,而且打算换一身不同的服装,是吧?”

麦克林法官的老脸整个垮了:“看来我真的是老糊涂了,完全是我自己愚昧不明,让这个赤裸事件把我引到迷宫里去。当然事情一定是这样子,没错。”

“是的,先生,”特勒庄严地点点头说,“您知道,先生,我另外有个狐狸洞——其实是餐具室一类的小房间——在大厅过去最靠西侧那儿,我每天深夜都待命在那里,等到客人全入睡为止。昨夜,我想是十一点四十五分光景吧,有客人按铃叫我——按钮就在床边,这您很容易找得到,墨莱探长——于是我就赶快到马可先生房间来。”

“差不多是他打完桥牌上楼来时。”墨莱探长喃喃着,“他就站在大床旁,一边掏着这一堆衣服的所有口袋,但里面什么也没有。”

“是那时间没错,先生,在我进房时,马可先生正脱下这件白上衣,脸红红的,好像什么事很烦。他——哦——他还骂我‘该死,怎么这样慢吞吞的’,要我马上替他倒一杯双份威士忌苏打水上来。他说话时还一边把准备要穿的衣服摆在床上。”

“这样修理你,嗯?”探长平静地说,“讲下去。”

“等我端了威士忌苏打水上来,先生,他——呃——已经选好了衣服,全摊在在床铺上。”

“全摊在床铺上?”埃勒里急了,“拜托你,特勒,说话时省掉那些优雅的修辞,你也知道,我们不能这么耗一整个星期。”

“是,先生。全在那里,”特勒抿了抿嘴唇,眼珠也滴溜溜转着,“包括他的深灰色外套,双排扣,还带背心;深灰色带黑点长裤;白衬衫,附领子的;暗灰色活结领带,整套的两件式新内衣;黑色丝质袜子;黑色袜带;黑色的吊裤带;一条灰色的装在饰用丝手帕,装在外套胸前口袋里的;黑毡帽;黑檀木手杖以及专配他如此盛装打扮的黑色长披肩。”

“等等,特勒,我一直认真追问有关这件披肩的问题,你对他昨晚为什么穿这披肩可有什么想法没有?说真的这样的装扮还真怪异。”

“的确怪异,先生。但马可先生有点与众不同,他穿衣服的品味嘛,先生……”特勒忧伤地摇着他梳理光整的小脑袋,“我记得他还喃喃抱怨着好像晚上天气叫人发冷之类的,这倒是真的,先生,尤其是他要我帮他拿出那件披肩时。然后——”

“他打算外出吗?”

“当然——这我不敢说准,先生,可是在我看起来的确如此。”

“他常这么晚还换装吗?”

“哦不,先生,昨晚很不寻常。总而言之,先生,在我帮他摆好这些衣物时,他进了浴室冲了个澡,稍后他穿着拖鞋和浴袍出来,刮了胡子也梳了——”

“怪啦,三更半夜,他到底想去哪儿?”墨莱嗓门大了起来,“这还真是打扮出门的好时间!”

“是啊,先生,”特勒小声接话,“我也觉得很奇怪,但我很自然地感觉出,他可能是和某位女士碰面的,先生,您知道——”

“女士!”法官也叫了起来,“这你怎么知道的?”

“他脸上的表情,先生,还有一种很确定的渴望之感,这种时候会出现在他衬衫领子上的每一丝皱褶上——哦,先生,我该说大部分的皱褶上,在他打扮要去和——呃——某些个特别的女士见面时,他的表情举止总是这样,事实上,他还是狠狠骂了我——哦,骂了我——”说到这儿,特勒像忽然找不到正确的字眼似的,一抹奇特的眼神出现在他眼底,但一闪而逝。

埃勒里一直注视着他:“你并不喜欢这位马可先生,是吗,特勒?”

特勒露出不便附和的笑容,显然他的自制能力又回头了:“先生,我不应该说这些,但先生——他实在是一位很难伺候的先生,最难伺候,以及,如果一定还有什么的话,您还可以这么讲,他实在是个太重视外观的人,他在浴室一照镜子就得花上十五分钟到半个小时,看完左边,再看右边,那样子啊,好像非确定每一个毛孔都干干净净不可,或比较出右边脸颊是否比左边更迷人,而且——呃——他还喷香水。”

“喷香水!”法官大叫,吓坏了。

“要命,特勒,可真是要命,”埃勒里仍满脸含笑,“抱歉,要你如此勉为其难谈我们这个宝贝,实在情非得已。但说真的,你从仆役的角度观察这堆事——哦,真了不起!刚刚你讲到他从浴室出来,然后呢?”

“去见女人,嗯?”墨莱喃喃着,似乎心还被这事揪着。

“是,先生,他洗完澡从浴室出来,我正帮他把原来口袋中的东西放到他要穿的衣服口袋——一些零钱,还有我提过的手表、皮夹和香烟盒,此外就是一些零碎东西。当然,我指的是他那黑色外衣,没想到他忽然冲过来,一把就将衣服从我手中抢走,还骂我‘爱管闲事的该死家伙’,先生,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就是这样,然后他就把我赶出房间,还生气地说穿衣服他自己会。”

“搞半天是这样。”墨莱才开口,埃勒里马上打断他:“可能不只这样,”他思索着并注视着眼前的矮小男仆,“特勒,他之所以忽然如此暴怒,你觉得有什么特别原因没有?是不是你在他外套口袋看到某个——呃——隐私性的东西?”

特勒机灵地点头:“是的先生,那张字条。”

“哦,就因为这个,他才这样把你赶出来的,是吗?”

“我猜是的,先生,”特勒喟叹了一声,“事实上,我还很肯定的,因为在我出房门时,我瞄到他撕掉了那张字条以及装字条的信封,还把碎纸片扔到那边的壁炉里,壁炉昨晚稍早也是我负责点燃的。”

不约而同,三个人一起冲到壁炉前,眼睛也同样闪着期待的神采;特勒则留在原地,恭谨地旁观。然后,壁炉前的三个人全跪了下来,七手八脚地开始翻看那一小堆冷去的灰烬。特勒清了清喉咙,眼睛眨巴了数次,快步走到房间远远一侧的衣柜前,他开了柜子门,伸头进去。

“要不是烧——”墨莱低咒出声。

“小心,”埃勒里大叫,“还有机会——如果没完全烧掉,那会一碰就碎——”

五分钟之后,三人拍拍污黑的双手,沮丧到了极点,因为什么也没留了。

“烧得一干二净,”探长欲哭无泪,“真是倒霉透了,他妈的全都——”

“等等,”埃勒里起身,急急地再查看一眼,“依我看,这些灰烬不太像纸张烧的,当然,还不能清楚地断言……”他忽然住了口,锐利的目光看向特勒,特勒正冷静地关回衣柜门,“特勒,你那边搞什么鬼?”

“没有啊,先生,只是检查一下马可先生的衣柜而已,”特勒谨慎地回答,“我忽然想到,除了我刚刚讲的那些衣物之外,也许你们会想知道还有哪些衣服不见了。”

埃勒里睁大眼睛瞪了他半晌,接着他大笑起来:“特勒,到我这儿来,隔这么远太生分了。你发现什么不见了吗?”

“没有,先生。”特勒回答,神色有点狼狈。

“确定?”

“非常确定。您知道,先生,我完全知道马可先生柜子里应该有哪些东西,如果您希望我来检查这房里的所有柜子——”

“好主意,那就来吧,”埃勒里转身环视了房间一圈,仿佛在找着某物一般,而特勒——他淡淡的瘦小脸上浮起一丝满意的笑——走向雕饰华美的柜子,拉开了抽屉,探长无声地踱着方步看着他。

埃勒里和法官又交换了一个眼神儿,什么话也没说,也分头一起搜查起房间来。他们的行动完全无声无息,因此,房里惟一的声响便来自于特勒拉抽屉和关抽屉。

“没有,”终于,特勒哀伤地宣布,关上柜子最底的抽屉,“没有任何一样不该有的东西,也没任何东西遗失,很抱歉,先生。”

“瞧你说得好像是你做错了什么一样,”埃勒里说,一边走向浴室,浴室门本来就开着,“好主意,特勒,但——”他说到这儿,走入了浴室。

“妈的别说字条,连个字母都没留下,”探长阴沉地说,“这只扁虱可真叫手脚干净,好吧,我想这就——”

埃勒里打断了他,声音意外地冷酷,他们这才发现他又出现在浴室门口,表情肃然。他盯着特勒漠无表情的脸。

“特勒。”声音平板,不带任何情感。

“是的,先生?”矮小男仆躬身问道。

“你说你没看内容就将字条交给了马可先生,这是谎言,对不对?”

特勒的眼中出现了某种难以言喻之色,耳根也开始红了:“先生,请你再说一遍,很抱歉我没听清楚。”他回答得倒还平静。

两人目光先直直相遇,半晌,埃勒里一叹:“是我抱歉,但我不得不弄清楚,昨晚在马可把你轰出门之后,你没再回房间来吗?”

“我没有,先生。”男仆的声音仍平静如前。

“你直接睡了?”

“是的,先生,我先回待命的小房间,看看有没有其他客人召唤。您知道,先生,还有慕恩先生和柯特先生在,此外,我认为库马先生也在,当时我并不知道库马先生已经被绑架了。在发现没人需要服务之后,我就下楼回自己房间睡了。”

“马可赶你走是几点的事?”

“先生,我想差不多正好午夜十二点。”

埃勒里又叹口气,转头看向墨莱和麦克林法官,这两人如丈二金刚般摸不着头脑。

“还有,特勒,我猜,你也看到慕恩先生,然后是慕恩太太上楼回房,是吗?”

“慕恩先生约在八点三十分上楼,但我并未看着慕恩太太回房。”

“我了解,”埃勒里说着走到一旁,“两位,”他若有所失地说,“字条在这里。”

第一眼,他们看到的是盟洗台边摆着刮胡子用具——沾着白色干肥皂沫的刷子,安全刀片,一小瓶绿色化妆水,还有一小罐刮胡膏。埃勒里拇指一比,他们走了进去,发现字条摆在盖着的马桶盖上。

这是由米色碎纸片拼成的——纸片显然和放在露台圆桌上的一模一样。每一张碎片都又脏又皱,绝大部分边缘都焦了,而且显然——从勉力拼回正长方形所形成的破洞处来看——极不完整。不难发现,这是某人将它们从壁炉里挑了出来了,再依照纸张撕开的边来对,勉勉强强凑合成的。

此外,在马桶旁的瓷砖地板上,另有一小堆同样的米色碎纸片。

“不用管地上那堆,”埃勒里指出,“那些属于信封部分,而且烧得什么也看不出来了,你们看看字条内容吧!”

“是你拼成的吗?”法官问。

“我?”埃勒里一耸肩,“我发现时就摆成这样。”

墨莱和法官弯身下去。尽管断章残篇,但这的确仍能辨识出是一份留言字条,没日期,没称谓,打字机打的字,可见的内容如下:

……et me on ter……ight……

at l……kIt‘s v……ust……

see you……ne I will……e,too Pl……lease don‘t fa……

ROSA

“罗莎!”法官惊叫,“这——这不可能啊,这绝不可能是——怎么,这怎么说都绝不可能!”

“疯了,”墨莱探长则喃喃着,“全疯了,这该死的案子从头疯到尾。”

“我不懂——这可怪了。”

“很整人的,是没错,”埃勒里直直地说,“至少,对马可而言是如此,你们知道,正是在这字条的召唤之下,他乖乖走向死亡,伸头接受咔嚓一刀。”

“你认为这桩谋杀案是预谋杀人吗?”法官问,“而且用这张字条来诱杀他,是吗?”

“这应该不难判定。”

拼起来?可能是特勒吧,如果真——“

“特勒讲的都是实话,”埃勒里茫然地拭着他的夹鼻眼镜说,“我相信。至于,拼这张字条的究竟是不是他这个问题,我想,他不会忽然笨到拼完后还把它大大咧咧留在这里,这家伙可聪明得很,不不,不用考虑他。”

“从另一方面来看,昨晚在马可离开房间赴约之后,一定有人偷偷潜入此地,从壁炉灰烬中找出这些残余的碎片——我敢说昨晚壁炉的火一定很微弱,快熄了,但马可没留意到,可以想见他太兴奋了,满脑子都是约会这事——带到浴室这儿来,挑出信封部分的碎片扔一旁,再小心地把字条碎片组合成这个样子。”

“为什么到浴室来拼?”墨莱低吠着,“这里可能大有文章。”

埃勒里一耸肩:“我不确知这是否是重点,也许他希望在拼凑过程中保持隐秘——预防被谁意外打断,”说着,他从口袋里摸出个玻璃纸袋,小心翼翼地将字条碎片装进去。

“探长,我们得留存这个重要证物,就先暂放在我这儿好了。”

“字条上的署名部分,”麦克林法官低声说,平日秩序井然的思维似乎有点乱了套,“也是打出来的,看来——”

埃勒里已走到浴室门边了:“特勒。”他叫着。

矮小男仆仍一直留在原地,这会儿以极恭谨的态度应声道:“是的,先生?”

埃勒里悠闲地走向他,掏出香烟盒,啪一声打开,说:“来一根?”

特勒似乎吓了一跳:“哦不,先生,我怎么可以这样!”

“别这么拘谨,轻松点。”埃勒里塞了根烟到唇上,这时浴室里那两个也出来了,站在门边不解且无言地看着。特勒变魔术般从自己身上某处拿出火柴来,擦亮,必恭必敬地送到埃勒里嘴上的香烟之前,“谢谢,特勒,你知道,”埃勒里愉悦地吐出口烟说,“到目前为止,你对这个案子真是贡献很多,真不敢想象要是没有你我们该怎么办。”

“谢谢您的夸奖,先生,我只是做了分内之事而已。”

“不,事实如此,对了,我问你,家里有打字机吗?”

特勒眨了下眼说:“我想有的,先生,放在图书室里。”

“只有一架吗?”

“是的,先生。您知道,戈弗雷先生夏天到这里来就完全把生意丢开了,甚至秘书都不带,因此,几乎用不到打字机。”

“嗯……当然啦,特勒,其实用不着我费神为你指出你的不利之处,相信你也想到了。”

“我真的有不利之处吗,先生?”

“有的,比方说——借用戈弗雷先生的说法——在此次有人大发慈悲将马可给干掉一事中,你似乎是最后一个见到马可活着的人,这实在太倒霉了,现在,如果有什么好运站在我们这边,来扭转——”

“但先生,”特勒有礼地说着,轻搓着他那双小手,“的确有这样的好运存在。”

“哦?”埃勒里猛然取下了嘴上的烟。

“您知道,先生,我并不是最后一个见到马可先生活着的人——我的意思是,先生,当然不包括凶手在内。”说到这里,特勒咳了一下,停了嘴,审慎地垂下眼睛。

墨莱从房间另一端扑了过来:“你这气死人的小恶鬼!”他咆哮起来,“要从你这儿问出东西,妈的就跟拔牙一样,你为什么不早讲——”

“拜托你,探长,”埃勒里低声打圆场,“特勒和我彼此了解,真相的揭露得通过某种——呃——较精致的陈述过程。然后呢,特勒?”

矮小男仆又咳了一声,不同的是,这回的咳声里带有极其为难的成分:“先生,我真不知道我该不该讲,这对我的身份而言实在太敏感了,您知道——就如同您说的——”

“讲,该死的东西!”探长声如洪钟。

“先生,就在我被马可先生赶出房间,准备回我的待命房间时,”特勒已冷静了下来,“我听见有上楼的脚步声,而我也看到她——”

“她,特勒?”埃勒里柔声地问,并以眼神制止墨莱。

“是的先生,我看着她走上长廊,走向马可先生房间,走得很急——而且没敲门。”

“没敲门,哦?”法官低声说,“那就是说她——不管这个她是什么人——正是那个从壁炉里找出字条碎片的人喽?”

“我不认为如此,先生,”特勒有点懊恼地说,“因为马可先生当时还在更衣,不可能已换完装,毕竟我前脚刚走才不过一分钟左右而已,他人仍在房间里,此外,我还听到他们两人吵了起来——”

“吵!”

“哦,是的,先生,而且吵得很凶。”

“我想,”埃勒里仍很温柔,“特勒,你讲过你待命的小房间在长廊的另一端尽头,那意思是说你趴在马可房门边偷听了?”

“不,先生,是他们讲话的声音实在——实在太大了,我想不听到都不行,后来他们很快安静下来。”

墨莱抿着下唇,踱着方步,恶狠狠地看着特勒梳理光洁的小脑袋,那样子好像恨不得有刽子手的大斧在手。

“好吧好吧,特勒,”埃勒里带着充满同志情谊的笑容说,“你该说出马可先生这位深夜悄悄上门的客人是谁了吧?”

特勒紧咬住嘴唇,看着探长,然后他紧绷的嘴角一松,出现个极惊慌的表情:“这真是让人难以启齿,先生,尤其马可先生还这么大声吼她——我记得确切的字眼,先生,如果你们不见怪我说出口的话——‘你这爱管闲事的该死婊子’……”

“她究竟是谁?”墨莱正式爆发了,一刻也无法再忍了。

“戈弗雷太太,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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