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有个特权,它总会被吹捧被杜撰,尤其是暴烈的死亡方式,更会把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自动从他的平凡世界中拉出来,瞬间成为一个闪亮的焦点,成为一个举足轻重的大人物。死去的康斯特布尔太太若地下有知,很容易发现她已变成她生前极力想避免的新闻话题人物了,她残破的身体是所有记者窥探的焦点,就只是从长着青草的崖顶到漆黑海水中灰色岩石这一趟短暂的飞掠,她便摇身一变成为当前报刊媒体的瞩目之人。

男的来,女的也来,摄影机镜头咔咔对准她那原本就不赏心悦目、如今被尖锐岩石刺穿遂变得更加可怖的身子。

铅笔刷刷趁热打铁地书写着,电话刺耳地响个不停,骨瘦如柴的法医大人也到场了,不带感情地以他不耐烦的手指粗暴地翻弄着康斯特布尔太太肥胖泛蓝的躯体,更悲渗的是,她的长袍竟然少了一小角,显然是某个对特权伦理有超越性理解的人给拿走的。

在这一片狂乱之中,墨莱探长孤独沉默地踱着步,沉着一张脸,完全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他放任这些记者随便到尸体放置处、到西班牙角北端,或到染血的岩石一带。他的一干手下人人忙得无头苍蝇一般,被突如其来的这事搞得手忙脚乱。戈弗雷家三人、柯特和慕恩夫妻等聚在天井之中,眼花缭乱地让摄影记者拍照,机器人般喃喃地回答问题。墨莱的一名手下找出了康斯特布尔太太在城里的住址,并已电话通知了她儿子。至于埃勒里,由于想起死去妇人悲痛欲绝的声音,极力劝告警方别多事追查她丈夫何在。

什么事都发生了,也什么事都没发生,这分明是一场梦魔。

记者又围住了墨莱。

“探长,你对此案有何看法?”——墨莱只回以无意义的嘟囔声音。

“是谁干的?是那个叫柯特的家伙吗?是自杀还是他杀,老大?康斯特布尔这女人和马可到底有什么牵连?有人讲她是他的情妇,这是真的吗,探长?拜托,透露点给我们嘛,你到现在什么也没讲!”

终于,这场熙熙攘攘的闹剧告一段落了,最后赖着不走的一名记者也被强力请走之后,探长这才派了名他的手下守在挂了西班牙式挂灯的天井门口,忧心忡忡地揉了揉额头,以最家常谈话的口气开问:“好吧,柯特,怎么回事?”

年轻人红着眼睛看了看墨莱:“不是她弄的,不是她。”

“不是谁弄的什么?”

此时,夜已深了,明亮的西班牙挂灯——极巧妙地几乎让人察觉不出有电线——长长的灯光扫在石板地上,罗莎缩坐在椅子里。

“罗莎啊,她没推她,我发誓,探长!”

“推——”墨莱先一愣,继而捧腹大笑,“谁跟你讲康斯特布尔太太是被推下去的,柯特?我要你实话实说,只是想做个记录,我总得弄个报告上去,你知道。”

“你是说,”年轻男子慑嚼着,“你认为这不是——谋杀啊?”

“好啦好啦,先别管我认为怎样,到底怎么发生的?你和戈弗雷小姐是不是一起在——”

“是是!”柯特急切地说,“我们一直在一起,所以我才说——”

“他没有,”罗莎厌烦地插嘴,“闭嘴巴,厄尔,你只会把事情弄得更糟,我是单独一人,在事情——事情发生时。”

“看在上帝分上,厄尔,”沃尔特·戈弗雷也吼起来,丑脸上泛着一层烦优的汗水,“实话实说吧,这关系——关系……”他拭了拭脸,尽管天气其实很凉。

柯特咽了口气:“只要她——我一直四处找她,你知道。”

“还找啊?”探长不觉莞尔。

“是,我有点、有点——呃,不安之类的,有人——我想是慕恩先生吧——跟我说,他走过岬角连接处那儿时看到罗莎,因此我就走到那儿去,就在我从那个——出事地点旁边的树丛出来时,我就看到罗莎在那儿。”

“嗯?”

“她整个人探出崖边,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我大声喊她,她没听见,然后,她忽然退回来,扑在草地上大哭起来,我赶快也跑到岸边探头看,发现尸体躺在下头的岩石堆里,就这样。”

“你呢,戈弗雷小姐?”墨莱又发出微笑,“这个,我讲过,只是做个记录罢了。”

“就像厄尔说的,”她用手背擦了一下嘴唇,眼睛垂着,看看自己零乱的一身,“他发现我时的确是这样,我听到他叫我,但我……吓呆了。”她打个冷颤,又快快接口,“我一个人跑去打了几洞高尔夫球,闷在这里太——太死气沉沉了,打从……后来我打累了,想走到崖顶上躺一会儿,好好——哦,躺一会儿,我一个人走去那里,但不久,在我穿出树丛那一瞬间,我……我就看到她了。”

“是的,是的。”法官急切地问,“亲爱的孩子,然后是最重要的了,她一个人吗?你当时看到的情形如何?”

“我想她是一个人,没错,我没看到有其他——其他谁,只她一个,她背对我站着,向着大海,她非常非常靠近崖边,我——我害怕起来,我不敢动,不敢叫,什么都不敢,我很怕我如果忽然发出什么声音,她会吓一跳失去平衡跌下去,所以我就站在那里,看着她,她看起来像——哦,我知道这一切从头到尾很神经很歇斯底里。”

“不,戈弗雷小姐,”埃勒里庄重地说,“请讲下去,告诉我们你所看到的和所感觉到的一切。”

她扯了一下她身上的斜纹软呢衬衫:“好奇怪好诡异,当时天一直暗下来,她还直挺挺站在那儿,映着背景的天空她黑黑的身影看起来好像——哦,”罗莎说着又哭了,“好像一座石像!然后,我想我一定有点发神经了,因为当时我心中想的居然是,她——整个画面——好像电影里头的,好像这一切是……哦,事先计划好排演的,你知道,光影反差都设计好的,当然,这纯粹是我自己歇斯底里。”

“好,戈弗雷小姐,”墨莱探长和蔼地说,“你叙述得很好,但康斯特布尔太太到底怎么啦?到底她出了什么事?”

罗莎直挺挺坐着:“然后……她就消失了。她站在那儿像座石像,就像我刚说的,接下来,我所知道的是,她两手往空中一伸,带一声——尖叫,向前朝悬崖方向倒去,消失了,我——我还听到她摔到……哦,这我一辈子都忘不掉!”

她身体在椅子上扭动着,边讲边摸索着抓住她母亲的手,而戈弗雷太太,她似乎僵住了,只机械化地抚拍着罗莎的手。

很长一阵子的沉默。还是墨莱先开口:“还有谁看到什么?或听说什么吗?”

“没有,”厄尔回答,“我是说,”他声音小了下来,“我没有。”

再没其他人回答。墨莱以脚跟为轴转身,向着埃勒里和法官,话从嘴角一声一声蹦出来:“走吧,两位。”

他们三人一直往楼上走,每人都想着自己的心事。在康斯特布尔太太卧房外的走道上,他们发现已有两名身穿公共福利部门制服的人等在那里,一个常见但还是有点怕人的柳条篮子放在他们脚边。墨莱嘟囔两声推开房门走进去,埃勒里两人也跟上。

法医才刚用床罩重新盖好尸体,他直起身转头扫过来酸溜溜的一眼。床铺上是小山般的隆起,床罩上演着些血迹。

“如何,布莱基?”墨莱问。

骨瘦如柴的法医走到门口,对外头两人交待两句,两人走进来,把篮子放下,转身向床铺。埃勒里和法官赶忙掉头过去,等他们再转回脸时,床铺已经空空如也,篮子却装满了,两名穿制服的工作人员一抬眉毛示意了一下,现场没人说话,默默看他们抬着出去。

“呃,”法医开口,他看来很怒,死尸般灰败的脸颊红点处处,“你他妈把我当什么啦,魔术师是吗?很好!她死了,摔死了,脊骨清清楚楚断成两截,还有,她的颅骨和腿骨也部分碎裂,就这样!你们这些鸟人真令我作呕。”

“谁咬你啦?”墨莱也急气冲天,“没弹孔,没刀伤——这些都没有,是吗?”

“没有!”

“好极了,”墨莱缓缓地说,边搓着手,“好得不得了,干干净净,两位,康斯特布尔太太面临毁灭——她个人的炼狱,奄奄一息的丈夫,还有她那要死不活的中产阶级背景等等,她既无法向她丈夫求援以保住秘密,自己又没钱,因此,一听到我说这些信件什么的已送达我手上——太遗憾了,但真他妈的狠啊!——这促成了她走上惟一能走的路了。”

“你意思是她自杀?”法官问。

“正是如此,法官。”

“总算等到这么一次,”法医峨牙咧嘴地说,并以极夸张的姿势啪一声关起他的背包。“你讲的像人话,这正是我想的,从肉体证据来看没其他可能。”

“可能吧,”麦克林法官低声说,“情绪极不稳定,眼前世界又瞬间碎裂,再加上原来就处于女性最危险的年纪……没错没错,非常有可能。”

“还有,”墨莱带着某种满意的奇怪腔调说,“如果罗莎这女孩讲的是实话——当然,从哪方面来看她都是清白的——这除了自杀,绝无其他可能。”

“哦,是的,可能。”埃勒里慢条斯理地说。

“啊?”墨莱傻眼了。

“如果你愿意好好争辩一番的话,探长……而且先说好,是理论性的谈论,那我愿意复述一次我讲的:是的,可能。”

“怎么啦,老兄,在她往下跳时,她方圆十五英尺内一个鬼也没有!而且一切清清楚楚,没弹孔,也没任何刀伤,因此,看到没有,兄弟,你尽可大大方方、开开心心把其他可能给干掉!”话是如此,但他却满脸狐疑地一直盯着埃勒里看。

“大方开心不尽然。医生,这女人摔下来时,是背部着地吗?”

法医正伸手拿起背包,闻言老大不开心起来:“我非得回答这家伙吗?”他怨气冲天地问墨莱,“他会的就是问一堆蠢问题,我从第一眼见他就非常不喜欢他这个人。”

“好啦,布莱基,你就别逗了吧。”探长不怎么耐烦地顶了回去。

“好吧,大人,”法医嘲讽地说,“她是背部着地没错。”

“我知道,你对苏格拉底式的问答殊无好感,”埃勒里咧嘴一笑,但随即脸色一整,“在她摔下来之前,她是站在崖边,对吧?当然啦,而这并不意味她就一定会失去平衡跌下去,是吧?当然不是必然。”

“埃勒里,你要讲的到底是什么?”法官问。

“探长,你认为把康斯特布尔太太的死直接归诸自杀再简单不过了,不是吗?”

“你这话他妈的什么意思?”

“希望能符合原来的思路,嗯?”

“嘿,你听我说——”

“少安勿躁,少安勿躁,”埃勒里安步当车地说,“我不是讲她一定不是自杀的,我仅仅希望指出一点,那就是,在当时的状况下,康斯特布尔太太之死,也可能是被谋害的。”

“怎么谋害?”墨莱暴怒起来,“怎么杀的,你讲!我不相信连这次你都玩得出花样来!你讲给我听——”

“我是正要讲给你听。哦,当然,这案子用的是最原始的老伎俩,只除了外表上添加些现代式的廉价方法罢了。我的猜测是,理论上很有可能某人躲在附近的灌木丛中,在我们和戈弗雷小姐都未能察觉的情况下,简单地扔个石头击中康斯特布尔太太的背部——就目标而言够巨大了,如果你还记得她的基本生理构造的话。”

眼前登时一片死寂,法医又苦恼又挫折地看着他,墨莱则啃着指甲。

还是麦克林法官先开口:“当然,罗莎既没有看见这个可能的下手之人,也没听到任何异响,但她可是一直盯着康斯特布尔太太看,她会看不到石头击中康斯特布尔太太吗?”

“是啊,”墨莱如梦初醒,眉头也舒展开了,“说得对,法官大人!奎因先生,她会没看到吗?”

“我想她是没看到有石头击中康斯特布尔太太。”埃勒里耸耸肩,“到此刻为止,我这推断仅止于是一种可能而已。请注意这里,我不是说事情一定像我所说的,但我得指出结论下得太快的危险。”

“好吧!”墨莱掏出条手帕来擦擦脸说,“我还是认为,自杀一说应该没有任何疑义,你这番话很动人,但不会有什么进一步的意义可言。此外,现在我已经把全部事情的来龙去脉给弄清楚了,奎因先生,这整套推理你不可能撼动分毫。”

“涵盖所有已知的事实的整套推理?”埃勒里轻声说着,很惊讶的样子,“如果事情真是如此,探长,那我欠你一声抱歉,只因为你已然看出某些我仍困惑不已的东西,”埃勒里话语中没有任何讥讽的意味,“好,让我洗耳恭听吧!”

“你认为你已经知道谁杀了马可,是吗?”法官说,“我诚挚地希望你已经知道,说真格的,这可是我难得的度假,我还真乐意今天就能脱开此事离去!”

“当然我知道是谁,”墨莱探长掏出一根皱巴巴的方头雪茄塞在嘴里,“康斯特布尔太太。”

众人离开康斯特布尔太太卧房时,埃勒里眼睛一直盯着探长,他们三人陪着法医下了楼梯,送他上车,然后穿过天井,走到洒着冷冷月华的花园之中。天井没人。墨莱有着摔跤手的强悍下颌,从外表来看并无智识过人之状,然而,埃勒里有过深刻的教训,知道不能光从外形外貌来论断人,是有可能墨莱已抓住某些极具意义的事实。埃勒里清楚知道自己在这桩罪案中一直理不出个像样的头绪来,因此,他耐心等着墨莱,等着此刻似乎很怡然自得的墨莱说出他的整套看法。

探长一直没开口,直到三人走到一处树阴极顶的静谧之地,墨莱安然吸着他的方头雪茄,注视着在晚风中袅袅而逝的烟。

“你们知道,”好半晌,他终于开口了,以一种你急我不急的缓缓语调,“事情再简单不过了,而她现在也死在自己手中了。我当然得承认,”他极为谦逊地继续,“之前我并未太留意她,但探案这事通常就会这样,你陷身迷雾之中,你等着,然后,啪一声——某件事情爆开来,一翻两瞪眼,你需要的便是耐心等待。”

“这,正如席勒斯所说的,”埃勒里叹口气,“‘粗暴往往只导致狂乱。’说吧,老兄,就从头到尾说出来吧!”

墨莱嘿嘿一笑:“马可和康斯特布尔太太玩他那套老游戏,勾引她,撤去她的防卫之心,成为她的情夫。她可能极容易上手——这种年纪,有个如此年轻潇洒的小伙子梦寐般闯入,这简直是电影里或白日梦里才有的。哦,然后她很快清醒过来了,很快地,他将情书、照片和整卷影片弄到手,留个字条在桌上:给钱吧,亲爱的傻蛋。她只能乖乖付钱,而且吓个半死。我想,她必然痛心疾首到极点,但能怎么样,她只能照他开口的付,希望能弄回这些物证,好让整桩事消于无形,当然这是缘木求鱼。”

“到此为止,”埃勒里轻声说,“当然,一切很合理,也极可能是事实,继续。”

“而今天下午,我们从你窃听到的电话中得知,”墨莱平静地继续,“她被耍了,她付了钱,但东西没到手,而她一付再付,直到……你们知道直到怎样?”他倾身向前,挥舞着手中的雪茄,“直到她山穷水尽了,直到她再掏不出钱来塞这只臭虫的牙缝了,她还能怎样?她绝望到极点,她不愿也不能向她丈夫求助,也没任何其他经济来源,要命的是,马可根本不信她这套,从马可要她到这里来就可看出来,他要真认为她再榨不出任何油水,那他为什么这么费事还安排她受邀来此,你们说,是不是这样?”

“是,这完全对,”埃勒里颌首。

“好,至此马可已布置好一切要大捞最后一票,他想如果把他手中所掌握的所有玩物全凑一块儿,不是省事多了吗,他可以毕其功于一役,把所有人席卷一空,然后带着罗莎走人——就我所知,他可能真打算和她结婚——从此还能过着更幸福快乐的生活。毕竟,戈弗雷如果想要回女儿,那一定得付更多的银子给他们这位了不起的女婿。但事实如何呢?康斯特布尔太太乖乖来了,因为他下令如此,她不敢不来,他开口要更多的钱,她求他高抬贵手,但他逼得更紧,并扬言如果她再这样拖下去不给钱,那他会把这些甜蜜的物证送到小报上刊登或直接交到她丈夫手上。但她讲的是真话没错,她已经完全没退路了,你说她怎么办?”

“哦,”埃勒里神色有异地说,“我懂了,”他看来颇失望,“好,那她怎么做?”

“她设计宰了他,”墨莱胜利地说,“其实应该说,她设计让他被宰,并希望他把情书这些劳什子带在身上,好弄回来并予以消灭。于是,她找上了这个基德船长,这是她在本地这段期间知道的,雇他把马可给绑走了结,偏偏基德错绑了库马,她很快发现事情出了岔子,于是打了那张纸条,诱骗马可当天晚上在露台碰面,然后她下到露台,选了那尊哥伦布,狠狠给马可一下子,再用随身带来的绳子绕上他的脖子——”

“还帮尸体脱光衣服?”埃勒里平静地问。

墨莱有点狼狈:“那只是个粉红小把戏!”他声音大了起来,“用来当障眼法用的,没什么特殊意义,好吧,就算有,也只是她想弄点刺激性的——呃,你懂得我的意思。”

麦克林法官摇着脑袋:“我亲爱的探长,我想我实在无法苟同你的如此看法。”

“说下去吧,”埃勒里说,“法官,探长还没讲完,我希望我听到最终结局。”

“呃,彼此彼此,”墨莱有点恼,断然说了下去,“当时,她认为危机已消除,没线索留下,字条也销毁了,就算不销毁,上头的署名也是罗莎,下一步,便是找回她的情书和照片了,但没能找到,事实上,第二天晚上,她又再次出马寻找——也就是昨晚,你发现她还有慕恩那娘们儿以及戈弗雷太太不约而同全来了,之后,她就接到那通电话了,打电话来的那人黄雀在后居然真把那些证物给弄到手了,于是,康斯特布尔太太噩梦重现,绕一圈又掉回到她该死的勒索泥淖之中,她白杀了一个人,更惨的是,这回她连是谁勒索的都不知道了,至此游戏宣告结束,她自杀了账,这就是结局,她的自杀便是负罪的最好自白。”

“就只是这样子,嗯?”麦克林法官轻声问。

“就只是这样。”

老人又摇起脑袋,他柔声地说:“探长,从你整个推理中一些明显的前后矛盾之处来说,我相信你也必然看出来,这女人从心理上就不符合如此的罪案吧?从她初到西班牙角来的第一天就怕得六神无主,她是典型的中产阶级中年妇人——简单而纯粹的家庭妇人,良好干净的家族血统,狭隘的道德观,眼中的世界只有家庭、丈夫及小孩。和马可的这个出轨事件就如同情感的宣泄一般,瞬间爆发开来。探长,像这样一个妇人,在被压逼甚急时,的确很可能一时想不开而自我了结,但不大可能执行一桩得事前冷静筹划的干净谋杀,她的思绪无法如此清明有条理;还有,我也很怀疑她是否具备如此的聪明才智。”他又摇着老脑袋,“不,不,探长,这怎么看也不像事实。”

“如果两位的彼此诘难业已告一段落,”埃勒里懒洋洋地说,“探长,能否好心容我问几个小问题?终究,这些问题不由我来问,也会由记者提出来,你知道的,这些记者可都是直通通杀进杀出的初生牛犊,就像他们较粗俗的讲法,你总不想使他们问到脱裤子吧。”

“该死。”墨莱低咒一声,脸上不复见任何胜利或尴尬的神色,若一定得说,那是某种优心。他坐了下来,啃着指甲,脑袋摆向一侧,仿佛担优自己在此瞬间失去了最基本的语言说明能力。

“首先呢,”埃勒里边坐在粗木头长凳上边开门见山的说,“你说,康斯特布尔太太由于无力支付马可的勒索,决心设计杀掉他,而你也提到,为执行如此杀人计划,她雇用了基德船长来操刀,我不禁要问,她哪来的钱支付基德呢?”

探长没做声,只焦躁地对付着他的指甲,半晌,他才低声说:“呃,我承认这是个麻烦,但也可能她先承诺他,在杀了人之后再付钱。”

法官浮起笑容,埃勒里则摇着头:“甘冒不履行承诺而被这个独眼巨人扭断脖子的危险吗?探长,我认为不可能,此外,我也不认为基德这种无赖会答应先动手再拿钱。你瞧,在你的整套推理中,至少有如此一个漏洞,而且是极基本的漏洞。其次,康斯特布尔太太是从何得知有关马可与罗莎之间的牵扯——清清楚楚知道,好让那张字条有机会发挥功能?”

“这容易,她睁亮眼睛就看得出来。”

“然而罗莎本人,”埃勒里笑着,“很明显极力保守此秘密。你瞧,依我的观点来看,漏洞二号出现了。”

墨莱沉吟了一下:“但这些事——”半天他才又开口。

“第三,”埃勒里抱歉地说,“你并未解释有关马可衣服被剥光一事,探长,这整桩谋杀最关键之处。”

“去他妈的马可被剥光!”墨莱气得大叫,嚯地站起来。

埃勒里跟着起身,耸耸肩:“很不幸,探长,我们无法对这整桩谋杀案如此轻易待之,我愿意告诉你,我们不该满意于我们至此的推理,除非我们能做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有关——”

“唉!”法官以一声叹息终结。

这瞬间,他们三人全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叫声,沙哑且微弱,但确实是叫声,就在花园这附近。

他们火速赶往叫声之处,无声地跑过浓密的长草地。

叫声就只这么一响,却没完没了一直黏附在三人耳中,且随着他们愈靠近愈发响亮,直觉地,他们不约而同认定此事不可造次,得先偷偷观察。

于是,他们穿过紫杉树篱,潜到一圈蓝针橄聚成的树丛中。才看一眼,墨莱探长便伸手拨开树丛想跨过去,埃勒里赶忙拉住他手臂,墨莱遂退了回来。

是约瑟夫·慕恩先生,这个有张扑克脸的美国南部百万富翁正紧张且愤怒地站在一排树旁,褐色大手掌掩住他老婆的嘴巴。

手太大了,几乎遮住她整张脸,只眼睛露了出来,那双眼满是恐惧之色,她正惊骇至极地拼了命想挣开来,声音便是从她嘴巴里冒出来的,只因为覆盖着那只大手才显得如此沙哑微弱。她的双手往后朝他脸上打,锐利的鞋跟也配合着瑞他,但宛如蚊子钉牛角一般,他可一点也不在意这些花拳绣腿。

“课程一,”埃勒里轻声评论,“如何对付自己老婆,这是真正富有教育性……”

法官一肘子击中埃勒里的肋骨。

“如果你不再这样夜猫子喊叫,”慕恩粗着嗓子说,“老子就放开你。”

她加倍奋战不休,伊伊唔唔的声音也尖利起来。他的黑眼睛闪过一抹寒光,一使劲将她提离地面,她的脑袋不由自主往后扳,呼吸停了,理所当然叫声也中断了。

他一把将她摔到草地上,双手掸掸自己的外套,仿佛刚刚和她一番较力弄脏了似的;她则摔成一团,开始喘着气吸泣起来,但几乎听不见哭声。

“现在你给我听好,”慕恩压着嗓子说话,听来模糊不清,“老老实实回答我的问题,别认为你那毒蛇吐信般的小舌头可胡弄得了我。”他冷冷地俯视着她。

“乔,”她呻吟着,“乔,不要,不要杀我,乔——”

“杀你,那太便宜你了,应该把你放到蚁丘上让蚂蚁啃死你,你这淫荡的廉价小婊子!”

“乔——乔……”

“好啦,少在那里乔来乔去,闭嘴!立刻闭嘴!”

“什么……我不知道——”她吓得全身抖个不停,她仰着头看他,两只赤裸的手举着,好像要抵挡他动手修理她一般。

他忽然弯身下去,伸只手到她腋下,不费力地一举,砰地一声,她便又被摔坐在长凳上。他跨前一步,举起手来,连着三记耳光,同一个脸颊,同一个地点,轻脆之声宛如枪响一般,这三记耳光打得她整个人往后扭,脑袋转了几乎一百八十度,金发整个散开来,但她太害怕了,怕得顾不得哭,也顾不得伸手自卫,她整个人瘫在长凳上,双手捧着脸颊,针一样的眼神直直看着他,好像从未见过这个人似的。

两人看不下去了,分别在埃勒里两个耳朵边一阵低语,但埃勒里断然说:“不!”并伸手分别抓住两人手臂。

“现在听我讲,你这该死的东西,”慕恩平板地说,往后退了一步,大手插回他宽松的外衣口袋之中,“你跟那个烂人渣之事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她的牙齿打着颤,好半晌根本讲不出话来,良久,她才极勉强的回答:“在——在你——到亚利桑那谈生意时,就是我们——结婚不久后。”

“你是在哪里认识他的?”

“宴会上。”

“你和他——到底搞了多久?”他压着嗓子,且带着极狠裹极挖苦意味地停了一下。

“两——两星期,你不在的那两星期。”

他又一记耳光过去,她把红肿的脸埋在双手里:“就在我公寓里?”他们几乎听不见这个问话。

“呃——是的。”

他双手再次插向口袋中,她一直等那只手隐去,这才敢试着抬起脸来,但仍然吓个半死。

“你写过信给他?”

“一封。”这会儿她才又哭起来。

“情书?”

“是……”

“我不在时,你换了佣人是吗?”

“是的。”在她的吸泣中,有某种极奇怪的声调。慕恩锐利地看着她,埃勒里则聚精会神地听,两眼都眯起来了。

慕恩退后,开始在树丛中踱起步来,宛若一头被绑住的野兽,脸孔一片阴霾,她则急切且惶惑地看着他。不久,他停了脚步。

“算你走运,”他从牙缝中挤出话来,“我不会把你给宰了,知道吗?不是因为我心软手软,你要搞清楚,而是因为这里到处是条子,如果换在西部,或在里约,那可就不是这样修理你两下就算了,我他妈直接拧断你这小婊子的脖子。”

“哦,乔,我并不是有意做错事的——”

“少在那边呼天抢地!我他妈随时可改变主意。说,马可这杂碎到底搞了你多少钱?”

她畏缩了:“别——别再打我了,乔!大概——是你存到……存到我账户中的大部分钱。”

“我出门时留了整整一万块给你花,到底被他弄走多少?”

“八千。”她看着自己的双手。

“我们之所以被邀请到西班牙角来,也是这个男妓搞的,是吗?”

“是——是的。”

“废话,当然是这人渣搞的,我他妈可真是个大蠢蛋,”他阴森地说,“依我看,这死了活该的康斯特布尔女人和戈弗雷老婆也一定和你同条船,为什么只有这个胖女人自杀?你并没有把那封信弄回来,不是吗?”

“没有,乔,我没拿回来,他骗我,他不肯给,我们来这里之后,他要我——要我再付钱,他还要五千,我——我没这么多钱,他要我跟你拿,要不然他就要把信还有——还有那个女佣的声明交给你,我告诉他我才不怕,他威胁我说最好我真的不怕,之后——之后他就被人家宰了。”

“而且宰得干干净净的,只除了杀法太便宜他罢了,在美国南方他们做这类事要在行多了,他们只用一把刀就能杀得你拍手叫好。是你宰的吗?”

“不不,乔,我发誓不是我杀的,我——我想过,但——”

“是啦,我猜也不是你,真正事情发生时,你根本没那个种真的干,我他妈太清楚了。要真是那样,你那利舌也就绝对不会跟我讲半句实话了。你找到信了吗?”

“我找了,但——”她又激灵灵颤抖起来,“信不在他那儿。”

“原来如此,某个人捷足先登了,”慕恩沉一张脸思索着,“这正是康斯特布尔这女人之所以想不开而跳崖的原因,再玩不下去了。”

“乔,你——你是怎么知道的?”金发女人硬咽着问。

“几个钟头前我接到一通电话,声音很鬼祟,是这鸟厮跟我说的,要卖给我这封信还有前任女佣的自白,开价一万美元,听起来姿态很强硬。我告诉他我得考虑考虑——然后我就到这里来啦,”他伸手缓缓抬起他老婆的脸,“这毛贼显然太不了解乔·慕恩了,过去、现在、未来,这类弄钱的手法我可玩得高明多了。”他的手指极残忍地几乎按入她肉里,“你和我该完结了。”

“是,乔……”

“只是这桩宰人案子一落幕,我就和你一刀两断拜拜了。”

“是,乔……”

“我会拿走你的所有珠宝——那些我给你、你爱个半死的珠宝。”

“是,乔……”

“你那辆拉萨尔敞篷车,我决定让它进坟场;你那件去年冬天买的还来不及穿的貂皮大衣,我也决定一把火烧了;此外,连同你用我的钱所买的每一件衣服,我也决定让它们一律火葬,这听懂了吗?”

“乔……”

“还有,我会拿走你每一分钱,然后你猜我还会怎么着?”

“乔……”

“我会一脚把你踹到贫民窟去,在那儿,你可以和一堆屎相处,如此想你会——”他讲这些话时声调完全平静,不带一丝情感,但某种混杂着美国式和西班牙式的极度狠毒意味,却让三人听得毛骨悚然,而且在他讲话期间,慕恩的那根手指始终掐入他老婆的脸中,黑眼珠一圈火般瞪着她老婆的眼睛。

然后,他停了嘴,轻柔地把她的脸往后送,脚跟一转,循着小路往屋里走去。她俯着身坐在板凳上,仿佛冻坏了一般剧烈地发着抖,脸颊上的肿痕呈乌黑色,在柔和的月光下,他们看到的是乌黑色没错,然而怪的是,从她那样子看来,他们感觉到某种极古怪极不寻常的舒畅之感,好像她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好端端活了下来。

“我的错,”在他们快步但审慎地跟着慕恩脚迹往屋里走时,埃勒里皱着眉,“我该预料到有这通电话,但来得这么快,我根本措手不及。这家伙八成是破釜沉舟做最后一搏了。”

“他还会打来,”墨莱喘着大气,“慕恩刚才说的。慕恩会回答你去死吧——不会付一毛钱——届时,我们也许有机会查到这家伙是从哪里打的,就目前我们了解,电话应该就是同一间屋子里打的,那些分机——”

“不,”埃勒里打断他,“让慕恩去对付,没理由期待这通电话会不同于第一通,能让我们追到,我们可能因此打草惊蛇,这划不来,现在我们还有一张牌可打——如果事情还不太迟的话。”

“戈弗雷太太,是吗?”麦克林法官轻声问。

但此刻埃勒里已走入那道摩尔式拱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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