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恩塞特的警察总局里,这几天来首次有了欢笑的氛围,各色谣言传闻充斥其间,一堆记者挤在隔音门外喧闹,就连警局其他部门的人员也想办法借故一探墨莱办公室——办公室内,一名警方医生负责看护被逮的女人。各路电话也蜂拥而来。墨莱探长极尽职地把这一群记者阻隔在外。埃勒里——是整个总局大楼内最古井不波的一人——遂能自在不受干扰地四下询问,然而,其实总局什么新讯息也没有,荷里斯·瓦林的小艇始终没影子,基德船长和戴维·库马也不知所终,甚至——埃勒里不禁哑然失笑——就连匹兹的下落其他部门都还不知道,此外,鲁修斯·宾菲尔德那头也没报告进来,尽管大量的警力一直投入做地毯式的搜查。

然后,一道正式的命令下来要求恢复正常作业,负责看护的医生一抬眉毛,宣布曾昏厥倒地的女人已无大碍,瞬间,工作的焦点便锁定在她身上了。

她坐在一张大皮椅子上,紧紧抱着自己的臂膀,她的肤色呈暗灰色泽,又将一头卷曲的黑发拢成男性式样,但脱了帽子并弄去假胡须之后,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女人——一个满脸惊恐的小个子女人,有着一双深褐眼睛及刀子般的瘦削身躯。她大约三十岁左右,此刻尽管落难,但仍掩不住一种媚人的美丽。

“好啦,匹兹,”墨莱温柔地拉开序幕,“你这下可被逮到了,不是吗?”——她没反应,瞪着地板——“你不否认你是匹兹吧,戈弗雷太太的女佣?”

一名负责速记的警员专心坐在桌前,本子摊着。

“是,”她以在邮局时同样沙哑的嗓子回答,“我不否认。”

“很明智!你曾打了一通电话到西班牙角找劳拉·康斯特布尔太太?又打了两通给慕恩先生?今天早上又打了一通给戈弗雷太太,是吗?”

“原来你们监听了电话,”她笑起来,“完全掌握了我,没错,就是我。”

“是你托马滕斯市那男孩把康斯特布尔太太的那包物证送交我的?”

“是。”

“把慕恩太太那包物证寄给报社的也是你?”

“是。”

“好女孩,我想我们的合作会非常愉快才是。现在,我要你告诉我,有关上星期六晚上到星期天早上的事情,一五一十。”

第一次,她抬起暗褐色眼睛直视墨莱:“如果我不讲呢?”

墨莱脸一拉:“哦,你会讲的,你一定会,小女孩,你的处境不怎么妙,你知道在本州勒索罪要负什么刑责吗?”

“我更担心的是,”埃勒里柔声插嘴,“探长,匹兹小姐极可能还得负起谋杀的刑责。”

墨莱看向埃勒里,女人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漂了埃勒里一眼,目光又垂落到地板上。

“奎因先生,这由我来就行了。”墨莱有些不痛快地说。

“很抱歉,”埃勒里轻声道歉,点起一根烟,“但也许我最好先为匹兹小姐分析清楚情况,我相信她会了解保持沉默没什么好处可言。”

“也许我该首先指出一点,探长,我之前就了解戈弗雷太太那名消失不见的女佣必然就是你所要的勒索者,在乍发现此事那一刻,我惊讶地发现,这里实在存在着太多巧合,你看,匹兹被目击——目击者是朱仑——在马可被杀的推断时间中,曾和马可在一起,且正好稍早于某人潜入马可房里,找出那张诱马可到露台赴约的伪造字条碎片,并加以拼合,这是巧合吗?同样是上星期六晚上,戈弗雷太太从马可那儿回房,按铃找女佣时,相当长一段时间并没反应,后来匹兹到了之后,却表明她身体极不舒服,而且神色似乎颇为激动,这也是巧合吗?谋杀发生之后,这名女佣便消失不见,她开了马可的车子跑掉,这同样是巧合吗?”——女人的眼睛闪烁着——“匹兹的行踪止于马滕斯,而探长,你那包来历不明的物证不正好也来自马滕斯,这仍是巧合吗?而整个勒索事件,实际来看,正好发生在匹兹失踪之后,这又是巧合吗?戈弗雷太太前任女佣,在没有明确的原因情况下忽然辞职,约翰·马可随即推荐了匹兹,这又是巧合吗?然而最醒目的莫过于——在康斯特布尔太太、慕恩太太和戈弗雷太太三桩事件中,同样对这三个不幸的女人最致命的证物之一便是……女佣的签名证词!”埃勒里忧伤地笑笑,“巧合是吗?完全不可能,因此,我完全肯定,匹兹即是勒索者。”

“你认为自己很聪明,是吧?”女人恨恨地说,薄而利的嘴唇撇着。

“对于我个人的聪明才智,匹兹小姐,”埃勒里微微一鞠躬,“我尚有几分自信。不只上述所说的,我同时也很确定,我知道匹兹和马可两人的关系,探长,你那天曾亲口告诉过我,你纽约那名私家侦探好友伦纳德曾追出,在马可历次诱被害人上钩时,似乎有共犯存在的可能,而在这三桩事件中,居然都有一名窥探私情的女佣愿意挺身出来做证言来回报她的雇主——当然啦,每份证词上的签名不同,只说明这些名字都是假的罢了——这和马可这样的人可能雇用的共犯,在概念上完全一致。所以要进一步把勒索戈弗雷太太的女佣推演成马可的经常性共犯,这无须什么特别的想象力。”

“我要找律师。”匹兹忽然开口,并作势起身。

“坐好。”墨莱沉着脸说。

“匹兹小姐,你当然拥有法律对你的基本权益保障,”埃勒里点点头,“你可想到哪位律师一叮代理你吗?”

她眼中浮现希望之光:“有,纽约的鲁修斯·宾菲尔德律师!”

现场应声沉静下来。埃勒里一摊手说:“这不又来了吗?探长,你说你还需要什么进一步的证据呢?匹兹要的正是代理约翰·马可的那名恶名昭彰的讼棍,再次巧合,是吗?”

女人跌坐回椅上,明显地慌了,她咬着下唇:“我——”

“亲爱的小姐,游戏已告一段落了,”埃勒里和蔼地说,“你最好把一切从头到尾讲出来吧。”

她仍紧抿着嘴,眼睛闪动,显然正垂死挣扎地算计着。

“我愿意和你们交换个条件。”

“什么,你——”墨莱怒吼起来。

埃勒里伸手把探长拉回来:“说真的,有何不可呢?我们最好学学商人那样,至少,听听提议又不会死。”

“这样,”她急切地说,“我栽了,这我很清楚,但我还是有能力搞鬼,你们不希望戈弗雷家的丑事公诸于世,是吧?”

“所以呢?”墨莱怒道。

“所以说,只要你们以正确的方式对我,我就不说出去,否则,如果我下定决心要讲,你们根本没法子阻止!我只要直接讲给记者听,或通过我的律师,你们挡不住的,给我个机会,我就答应守口如瓶。”

墨莱别扭地盯着她,忙里偷闲扫了埃勒里一眼,咬着嘴唇开始踱起方步来。

“好吧,”最后他粗着嗓子开口,“我不打算和戈弗雷一家过不去,我也不希望他们受到伤害,但这并非承诺,听清楚没有?我会找地方检察官谈谈,看看能不能说上点话什么的。”

“如果,”埃勒里柔声补充道,“像他们警察常说的,你能充分配合的话。”

“好的,”她轻声说,瘦削的脸上一片阴霾,“我不知道你们怎么知道,但没错,我是先由马可安排到康斯特布尔太太身边,然后是慕恩太太,最后则是戈弗雷太太。在亚特兰大当天晚上拍那胖女人照片的是我,靠着耳朵听眼睛看,我每回都能弄到所有内情。这回康斯特布尔太太和慕恩太太一到西班牙角就立刻认出我来了,因此他们也就完全清楚戈弗雷太太是在什么一种处境之中了。但我猜,马可要她们绝不可透露有关我的事情,我想她们依然怕他怕得要命,什么屁也不敢放。好啦,我把事情都讲了,看在老天爷分上,可以让我找鲁修斯·宾菲尔德了吧。”

探长目光闪动,但他只尖酸地说:“只是扮演如此角色,嗯?吃里扒外,星期天大清早经自己老板房里弄来这些证物,然后再用这个倒打一耙来赚一票,是不是这样?”

女人黝黑的脸上一下子表情汹涌。“为什么不可以?”她叫起来,“当然我这么做还算客气!她们是马可的猎物,也是我的。是,我是负责扮演他的配角没错,但我仍有我举足轻重的地位,这该死的马可也心知肚明!”她一口气说到此,停下来喘息一下,马上又带着胜利意味的尖声说下去,声音令人毛骨悚然,“工具,嗯?去他妈的,我当然是工具没错,我是他老婆!”

所有人全傻眼了,马可的老婆!马可此人的恶行顿时完全展露在三人面前。他们才刚经历了罗莎·戈弗雷顺利挣出魔掌的作呕之感,他们才刚刚可以舒舒服服地想,这恶棍已经死了,所有的危机已告一段落了。

“他老婆,嗯?”在墨莱好不容易恢复了讲话能力之后,他哑着嗓子说。

“是,他老婆,”她阴森森地说,“当然,现在可能没什么看头了,但我曾经也有青春迷人的少女时期,我们四年前在迈阿密结婚,当时他去那边勾搭一个百万富翁的寡妇,我则是那儿混大的,我们两人一拍即合,他喜欢我当时的样子,正因为他实在太喜欢当时我那情调了,我就要他干脆结婚可尽情享受,我猜,我是他这辈子所遇过的惟一摆平他的女人……从那之后,我们就开始玩各种游戏,女佣这点子是他想出来的,还是最近这段期间才开始运用,我从头到尾不喜欢这样,但这也的确替我们弄到不少钱……”他们让她讲下去,此时,她双手抓着椅把,眼睛看着虚空的某一点,“每完成一次,我们就找个地方度假享受一番,钱用光了之后再找下一个猎物,一直都是这样子,因此马可一死,我当场就陷入窘境,手上一个子儿没有,又处于极端危险的境地,我总得想法子活下去是不是?我想,他要不是贪婪到这种地步,可能到现在也还活得好好的,宰他那人实在做了件替天行道的善事,老天爷知道,我当然也不是什么天使人物,但他实在是有史以来最烂最烂的人渣一个,我愈来愈痛恨他,我也痛恨自己所处的卑下位置,天下没哪个女人乐意看到自己丈夫和其他女人上床,他总说这是生意,但这生意他可是有吃有拿,开心得很,去他妈的该死东西!”

墨莱走向她,站在她跟前,她停了下来,仰头看他,有点惊愕。

“因此你就把绳子套在他的脖子上,”他严酷地说,“把他给了结,好一个人独吃!”

她嚯地站起身,悲鸣起来:“我没有!我就知道你会这么想!这正是我最怕的,我根本不敢寄望你们这些笨警察能听懂我的话。”她伸手向埃勒里,抓着他的衣袖,“听着,你好像比较有脑筋,跟他讲他想错了!也许我是想——想把马可给宰了没错,但我没杀,我发誓我没杀!只是我不能留在这儿等人家发现我,如果我不需要钱的话我还可能真会杀他,哦,我不知道我自己讲哪里去了……”

她整个人差不多崩溃了,埃勒里温柔地拉着她,让她坐回椅子。她缩在椅子一角,吸泣起来。

“我想,”埃勒里以抚慰的腔调说,“我们能向你保证,至少会给你一个公平的机会证明你没杀人——如果你真没杀人的话,马可太太……”

“哦,我……”

“这不急于现在就证明。我问你,星期六晚上你为什么去他卧房?”

她哑着嗓子,声音就跟他们在电话中听到的一样:“我瞧见戈弗雷太太进去,也许我是有点吃醋吧,其实那一阵子,我一直找不到机会和——和马可私下谈谈,这情形好多天了,我想知道他打算怎么料理这三个女人,我一直认为他这回是想大捞一票。”

她停下来,抽着气。法官低声对埃勒里说:“很显然,她还不知道马可准备拿了钱之后带罗莎走人,他是真的不惜犯重婚罪吗?这可恶的坏蛋!”

“我不认为,”埃勒里轻柔地回答,“他不会冒险的,他脑子想的绝不是结婚这两字……请说下去,马可太太!”

“总而言之,我看到戈弗雷太太快一点钟时离开他卧房,”她放下掩脸的双手,坐直起来,呆呆盯着埃勒里,“等他也出门之后,我立刻溜进他房里,我不敢把他挡下来,也不敢直接找他讲话,因为我怕有人会瞧见。他那样子看起来好像赶着去哪儿,穿得整整齐齐,我完全不知道他准备干什么……我潜入他房里,打算等他回来,然后我便看到火炉里的碎纸片,我把纸片拣出来,跑到浴室里去,这样就算有人闯进来也不会发现我在。读了那张字条之后,我想我是气疯了,我一点也不知道罗莎这女孩的事,也从未想过马可会和她有什么牵扯,但看了字条之后,我想他这回是打算寓欢乐于生意之中……”她绞着双手。

“是吗?”墨莱探长忽然话声也柔和起来,“我们能了解你当时的感受,你打算当场逮住他背叛你,因此你下到露台那儿准备兴师问罪,是不是这样?”

“是的,”她低声说,“戈弗雷太太让我走之后——我跟她讲我病了,我要亲眼看到事情真相,当时屋子很静——时间很晚了……”

“几点了,当时?”

“在我下到露台石阶那里时,大概是一点二十分左右,我——”她咽了口气,“他死了,我立刻看出来,他直挺挺坐在那里,背向着我,月光照在他的脖子上,我清楚看到他头发底下有一道血痕,”她哆嗦起来,“但可怕的不是这个,不是这个,他——他赤裸裸的,赤裸裸的!”她又开始哭了起来。

埃勒里这时急忙开口:“你能不能再说清楚点?你看见他的确切时间?快!快讲清楚!”

但她像没听见催问似地接着说:“我下了露台石阶,我走近桌子,我想我脑子一片混乱,我隐约记得,他面前桌上好像放了张纸,握着笔的手垂着,但我太害怕了,实在没办法——没办法……忽然我听到有脚步声,从石子路那里传来,我马上醒觉出我的处境。已经来不及跑开了,因为无论如何都会被这个人看到,我得赶紧想法,月光下,我认为我似乎有点机会……我把手杖塞进他另一只手里,把帽子替他重新戴好,再给他披上披肩,系在脖子上,好挡住——挡住他脖子上的血痕,”她仿佛回到那晚月光底下一般惊魂未定,“这披肩事实上可以让人看不出他浑身赤裸,我确信如此,我一直等脚步声够近了,才开始讲话——想到什么讲什么——试图装出马可想勾搭我,但不怎么顺利一样,我知道那人还在偷听,于是我跑上石阶好像逃开马可一样……我看到偷听的人躲在石阶上段那一带,扫一眼就知道是谁,那是朱仑,我当然知道朱仑听到这些后不会再下露台去,但我得做最坏打算,于是我直奔屋里马可的房间,把所有的照片、信件什么的拿走——他把这些藏在衣柜子里——回到我自己房里,马上打好行李,然后下到车库,找到马可的车开了就走,我原来就有一把车钥匙,为什么我不该有,我是……我是他名正言顺的老婆,谁说不是?”

“如果你没杀人,”墨莱板着脸说,“你难道没想到,你这样子跑掉会让自己处境更危险,不是吗?”

“我非走不可,”她绝望地说,“我很怕被揭露出来,我得立刻动身,因为万一朱仑发现他已经死了,惊动起来,那我就完全没机会离开了,尤其当时还有这些物证藏在马可房里。”

墨莱抓抓耳朵,眉头紧皱着从女人的声音和所叙述的经过听来,这些话逻辑前后一致,应该是事实没错。当然,他握有绝佳的间接证据可对付她,速记员已一字不漏记下她所说的每一个字了,但……他看向埃勒里,这瘦削的年轻小伙子却正好转过脸去,而且一脸惊讶之色。

埃勒里一个转身,到了女人身旁,抓住她臂膀,女人尖叫出声,身子往后一缩。“你得再说清楚点!”他急切地说,“你说在你到达露台第一眼看见马可时,他是完全赤裸的?”

“是啊。”她颤抖着。

“帽子在哪里?”

“什么,在桌子上啊,手杖也是。”

“那披肩呢?”

“披肩?”女人因惊愕睁大了双眼,“我没讲他披肩在桌上啊,我有吗?我全都乱成一——”

埃勒里缓缓放开她的手臂,眼珠里闪着希望之光。

“哦,不在桌上,”他以十分怪异的声音说,“那在哪儿——露台的石板地上

此时,埃勒里放开双手,退了回去,深深吸一大口气。

墨莱、法官和负责速记的警员全都带着畏惧之色,不解地看向他,埃勒里整个人像一下子灌足了气一般,膨胀起来。

他直挺挺站着,眼睛从女人头顶上方死死看向墨莱办公室的白墙,良久,他的手指缓缓探入口袋中,拿出烟来。

“披肩,”他说着,说得太慢了,反而让在场所有人几乎听不清他说什么,“没错,这个披肩……失落的环节,”他一把揉碎手上的烟,往旁一抛,眼神亮得疯狂,“老天垂怜,各位,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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