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院小巷,霍诺莉亚·弗雷泽律师事务所。新石大楼顶层的一间办公室,混合色的墙上有一扇厚厚的玻璃窗,屋子里有盏电灯,还有个新上市的炉子。这是个星期六的下午。从窗户看出去,林肯法院的烟囱和西方天空一览无余。在屋子的中间有两张书桌,上面放了一盒雪茄、几个烟灰缸和一个可以移动的台灯,几乎都被盖在一大堆的文件和书籍下面。书桌下面有个可以放膝盖的容膝孔,椅子乱七八糟地放在左右两边。靠墙放着一张秘书的桌子,这个地方和里屋的门离得很近,桌子上的东西整整齐齐,还配了一个高脚凳。对面是一扇通往公共走廊的门。门的上半部分是一块毛玻璃,外面写着排黑字:“弗雷泽—华伦。”门与窗户之间的角落用一个呢子屏风挡了起来。弗兰克穿着一身时髦的浅色衣服,手上拿着手套、手杖,和一顶白帽子,正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有人拿着钥匙要开门。

弗兰克:(喊道)进来。门没锁。

维维戴着帽子穿着短外套进了屋子。她站住,瞪眼看着他。

维维:(厉声说道)你在这儿干什么?

弗兰克:在等着看看你啊。我已经等了好几个小时了。你就是这样办公吗?(他把帽子和手杖放在桌子上,自己一下子跳到秘书的高脚凳上坐下,用一种放浪不羁而又轻浮张狂的眼神看着她)

维维:我刚出去了二十分钟,喝了一杯茶。(她脱下帽子和外套,把它们挂在屏风的后面)你怎么进来的?

弗兰克:我来的时候,你们这儿的人还没走。那个秘书去普利姆罗斯去打板球了。你为什么不雇个女的,给你的女性同胞一个机会?

维维:你来干什么的?

弗兰克:(一下子从凳子上跳下来,走到她面前)维维,咱们星期六这半天也找个地方去玩玩吧,就找个你秘书去的那种地方。我们先去里士满,再去音乐厅,然后高高兴兴地吃顿晚饭怎么样?

维维:我可花不起那个钱。我睡觉前还要再工作六个小时。

弗兰克:花不起那个钱?我们花不起吗?哈哈!看这是什么。(他掏出一大把金镑,在手里倒弄得叮当响)金镑,维维,是金镑!

维维:你从哪里弄的这些钱?

弗兰克:赌博,维维,是玩扑克赌钱赢的。

维维:切!这比偷更卑鄙可耻。我是不会和你去的。(背朝着玻璃门坐下,开始工作,手里翻阅着文件)

弗兰克:(可怜巴巴地央求)可是,亲爱的维维,我一直想和你好好说说话。

维维:好。去霍诺莉亚的椅子上坐着,咱们就在这儿聊吧。喝完茶,我喜欢聊十分钟的天。(他低声咕哝着)抱怨也没用,我这个人很难说话的。(他不情愿地坐到了对面的椅子上)把雪茄盒递给我,好吗?

弗兰克:(把烟盒推了过去)女人的坏习气。好男人都不抽烟了。

维维:是呀,他们不喜欢办公室有味道,所以我们就不得不抽烟。明白了吧!(她打开烟盒,拿了根雪茄点着,又给了他一根,他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她让自己在椅子里坐得更舒服些,抽起烟来)说吧。

弗兰克:我想知道你都做什么了——还有你是怎么安排的。

维维:所有事情都在我到这儿后的二十分钟内就安排好了。霍诺莉亚今年生意太多,忙不过来,她正要打发人去请我让我入伙,我就来了,可是我告诉她我身无分文。所以我就马上投入了工作,而她被我打发去度假两个礼拜。我走后,黑斯米尔出什么事了吗?

弗兰克:什么事也没有。我说你去城里有要紧事要办。

维维:啊?

弗兰克:他们不是目瞪口呆地说不出话来,就是克罗夫茨已经提前向你母亲说过了。不管怎么样,你母亲没说什么,克罗夫茨也没说什么,普雷迪只是有点发蒙。喝完茶,他就站起来走了,我也再没看见他们。

维维:(一只眼睛看着烟圈,静静地点了点头)好了。

弗兰克:(不以为然地四处张望)你还真想一直待在这个破地方啊?

维维:(一下子把烟圈吹散了,坐直了身子)是呀,我才回来两天,就生龙活虎了,所以我这辈子再也不休假了。

弗兰克:(扮了一个大大的鬼脸)嘿嘿!你看起来很快活啊。身体也结实得像铁打的一样。

维维:(严肃地)现在的我就很好!

弗兰克:(站起来)是这样的,维维,我必须解释一下。我们那天分别的时候,是在一个完全误会的状态下。(他坐上桌子,靠近她)

维维:(把烟放在一边)好呀,那就把误会澄清一下吧。

弗兰克:你还记得克罗夫茨说的话吗?

维维:记得。

弗兰克:他说出来的那件事,可能会完全改变我们之间关系的性质,让我们成为姐弟。

维维:知道。

弗兰克:你有过弟兄吗?

维维:没有。

弗兰克:那么,你就不知道兄弟姐妹之间是什么感觉了?我倒是有很多姐妹,那种亲情的感觉我很了解。我敢肯定,我对你的感觉和对她们的根本不一样。那些女孩子和我,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我们互不干涉,就算永远不会再见面,我也不会放在心上,这就是兄弟姐妹。可是对你,我一个星期看不见你,就觉得不舒服。这不是姐弟之间的感觉。在克罗夫茨说破这件事之前,我就是这种感觉。总之一句话,亲爱的维维,这就是年轻人的春梦吧。

维维:(讽刺道)弗兰克,这就是你父亲当初给我母亲的感觉吧,是不是?

弗兰克:(心生厌恶,一下子就从桌子上滑了下来)维维,我强烈抗议你把我的感情同塞缪尔牧师的相提并论,我也抗议你把自己和你妈妈做比较。(又跳上了桌子)还有,我不相信这件事。我和父亲求证过,他说的话让我感觉他不承认这件事。

维维:他怎么说的?

弗兰克:他说,这里面一定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维维:你信他的话吗?

弗兰克:我准备相信他说的,不信克罗夫茨的那些鬼话。

维维:有什么不一样吗?我说的是在你的想象中或良心上有分别没有。当然,没有一点儿分别。

弗兰克:(摇摇头)对我来说,没有丝毫分别。

维维:对我来说也是这样。

弗兰克:(盯着她)真是让人吃惊!(他回到原来的椅子上坐下)我觉得那些话从那个浑蛋的狗嘴里说出来的时候,我们所有的关系,就像你说的那样,在你的想象和良心上都改变了。

维维:不,不是你说的那样。我不相信他的话。但我宁愿相信是真的。

弗兰克:啊?

维维:我觉得姐弟关系更适合我们两个人。

弗兰克:你说的是真的吗?

维维:当然。就算我们能有别的关系,我也只愿意跟你做姐弟。我说的是实话。

弗兰克:(挑了挑眉毛,如梦初醒一样,但还是流露出彬彬有礼的气质)亲爱的维维,你之前怎么不说呢?我很抱歉给你造成了困扰。我现在明白了。

维维:(困惑)明白什么?

弗兰克:我并不是那种普通人嘴里的傻瓜,我只是做了《圣经》里那种聪明人都会做的傻事罢了,只不过聪明人在做够了这种事后才给它安了个“傻”的名号。我想我不能再做维芬的小男孩儿了。别慌,我以后也不会再喊你维芬了——至少要等你厌烦了你新的小男孩儿之后再叫你——不管他是谁。

维维:我新的小男孩儿?

弗兰克:(深信不疑)一定是有个新的小男孩儿。这种事情总会发生。不会是别的原因。

维维:不是你想的那样,还好你不知道。有人敲门。

弗兰克:我诅咒这个敲门的人,不管是谁。

维维:是普雷德。他要去意大利了,走之前来和我告别,我让他今天下午过来。去开门让他进来。

弗兰克:等他走了之后,我们还可以继续我们的谈话啊。我会等到他离开的。(他走过去,打开门)你好啊,普雷迪?很高兴见到你。快请进。(普雷德穿着旅行的衣服,兴高采烈地走了进来)

普雷德:你好,华伦小姐。(她热情地和他握手,他虽然高兴,可又流露出伤感,让她觉得有点儿不对劲)一个小时之后,我就要从霍尔本大桥出发了。我希望能说服你和我一起去意大利。

维维:去干吗?

普雷德:为什么不去,当然是去让自己沉浸在美景和浪漫的氛围之中啊。

维维身子一抖,把椅子转向桌子这边,好像桌子上那堆需要处理的文件能给她精神上的慰藉和支持。普雷德坐到她对面。弗兰克拿了把椅子放在维维身边,漫不经心地、懒洋洋地坐下,转过头来和维维说话。

弗兰克:你那招儿没用的,普雷迪。维维是个小小的凡夫俗子。她对我的浪漫无动于衷,对我的美貌也毫无感觉。

维维:普雷德先生,我只说一句,我的生活里面,没有浪漫也没有美貌。生活就这样了,我也打算就这样过下去了。

普雷德:(热切地)如果你和我去了维也纳和威尼斯,你就不会说出那种话了。生活在这么美好的世界上,会让你高兴地流泪。

弗兰克:你真有口才,普雷迪。继续说。

普雷德:我和你保证——我——就哭过——我想——我希望,我五十岁的时候——再哭一次!像你现在这个年纪,维维,你根本不需要去维也纳那么远的地方,你只要去看看奥斯坦德,就能让你情绪高涨。你会陶醉在那里欢乐的气氛、勃勃的生机和布鲁塞尔的繁华里。

维维:(因为厌恶,一下子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喂!

普雷德:(站起来)怎么了?

弗兰克:(站起来)喂,维维!

维维:(对着普雷德,狠狠地斥责他)你就不能找个比布鲁塞尔更漂亮、更浪漫的地方和我聊吗?

普雷德:(茫然不知所措)布鲁塞尔当然和维也纳不一样。我根本没说——

维维:(狠狠地)也可能这两个地方的漂亮和浪漫差不多一样是吧。

普雷德:(完全明白过来,非常担心)亲爱的维维小姐,我——(好奇地看着弗兰克)怎么回事?

弗兰克:她觉得你喜欢的东西太无聊,普雷迪。她有一个很郑重的请求。

维维:(厉声说道)住嘴,弗兰克。别犯傻。

弗兰克:(坐下)你说这叫有礼貌吗,普雷德?

普雷德:(焦躁却又体贴周到)要我把他带走吗,华伦小姐?我们在这里一定干扰你工作了。

维维:坐下,我现在还没准备工作。(普雷德坐下来)你们两个一定觉得我歇斯底里。绝对不是这样。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有两件事不想提。一个是(向着弗兰克)情人间的春梦,不管它是什么形式,另一个是(向着普雷德)生活的浪漫和美好,尤其是奥斯坦德和布鲁塞尔的繁华快乐。在这两件事情上,如果你们还有什么幻想,尽管有,可是我自己没有。如果我们三个还要当朋友的话,你们就要把我当成职业女性来看待,我永远不会结婚(向着弗兰克),也永远不会浪漫(向着普雷德)。

弗兰克:除非你改变主意,要不然我也会一直单身下去。普雷迪,换个话题吧。我们聊点别的事情。

普雷德:(心惊胆战地)我恐怕世界上没有什么其他的事情可谈了。“艺术福音”是唯一一个我可以讲的话题。可是,我知道维维小姐是非常痴迷“前进福音”,我们要是聊这个话题的话,就不可避免地要伤害你,弗兰克,因为你已经下定决心不求上进了。

弗兰克:不用顾及我的感受。有什么好提议说出来,这对我有好处。看看能不能把我打造成个成功人士,维维。对了,活力、勤俭、预见性、自尊和品格,一样也不能少。维维,你讨厌那些没有品质的人吗?

维维:(皱起眉头)行了,行了。别说那些恶心人的言不由衷的话了。普雷德先生,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只剩下两种福音,我们还是死了算了,因为这两种福音从头至尾都有一样的缺陷和瑕疵。

弗兰克:(挑剔地看着她)今天你还有诗性啊,维维,从前可没有。

普雷德:(抗议)亲爱的弗兰克,你是不是有点儿不通情理啊?

维维:(不顾及自己)不,这样很好。不会让我感情用事。

弗兰克:(逗她说)压抑你那方面的强烈天性吗?

维维:(几乎又要情绪失控)是呀,接着说,不用顾及我。我这辈子曾经有一次在月光下动过情——美好的感情,可是现在——

弗兰克:(赶紧接话)我说,维维,注意点儿,别说漏了你的心事。

维维:唉,你觉得普雷德先生不清楚我母亲的所作所为吗?(转向普雷德)那个早上你就该告诉我实情的,普雷德先生。你的那种谨慎周到,毕竟现在已经不适用了。

普雷德:其实是你的这种偏见有点过时了,华伦小姐。我认为我一定会告诉你,像一位艺术家一样说出这件事,并且我相信,人类最亲密的关系是超出法律约束范围之外的,所以尽管我知道你母亲是个未婚女性,但我没有看轻她,反倒更敬重她。

弗兰克:(快活地)听到了吧!听到了吧!

维维:(盯着他)这就是你知道的全部?

普雷德:当然!

维维:如此说来,你们两个对这件事一无所知。事实比你们所猜想的要复杂得多。

普雷德:(站起来,惊恐万分,却努力保持风度)我认为不是这样的。(再一次强调)我认为不是这样的,华伦小姐。

弗兰克:(吹了声口哨)哟!

维维:你的态度让我难以启齿,普雷德先生。

普雷德:(看着他俩信誓旦旦的样子,自己的那些风度也灰飞烟灭了)如果真有更糟糕的事情——就是说,其他事情——你确定告诉我们真相是正确的做法吗,华伦小姐?

维维:当然,如果我真的有胆量的话,我就应该在我的余生中告诉每个人这件事——让大家看清楚,铭记住这件事。在这件卑鄙肮脏的事情里,不光是我,人人都有份儿。我最看不上那些不让女人谈论这种事情的臭规矩,那就是在包庇这种事情。我还是不能告诉你,用来形容我母亲的那两个最不堪入耳的字眼一直在我耳边打转儿,在我嘴边打滚儿,但是我说不出来,因为这些话实在是羞于出口。(她把自己的脸埋到双手中,两个男人都吃了一惊,互相对看,又看向她。她猛地抬起了头,撕了一张纸,又拿过一支钢笔)喂,我要起草一份计划书给你们看。

弗兰克:喂,她疯了。你听见了吗,维维?真是疯了。哎呀,冷静点。

维维:你们看看。(她写到)“已缴资本:四万英镑整,缴款人,乔治·克罗夫茨爵士,准男爵,大股东。开设地点:布鲁塞尔、奥斯坦德、维也纳、布达佩斯。总经理”;看吧,我们别忘了她的身份:这三个字。(她把这三个字写在纸上,推到他们面前)。哦,不,别看,别看了!(她慌忙把纸抢回去,又撕得粉碎,她捧着自己的头,伏在桌子上)

弗兰克站在她身后,睁圆了双眼,看着她写,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草草写上了那三个字,再悄悄地递给普雷德看,普雷德看了之后大吃一惊,赶紧把纸藏到自己口袋里。

弗兰克:(温柔地低声安慰)维维,亲爱的,好啦。我看见你写的东西了,普雷德也知道了。我们都了解。我们都会像现在一样,忠实地做你的朋友。

普雷德:这是实话,华伦小姐。我保证你是我见过的最勇敢的女人。

这句富有情感的恭维之词又让维维振作起来。她不耐烦地一转身子,要抛开那句恭维话,支着桌子,勉强站了起来。

弗兰克:如果你不想动的话,就不要动了,维维。别激动。

维维:谢谢你。有两件事情,你尽可以放心:一不哭,二不晕。(她朝里屋门那个方向走了几步,在普雷德旁边停下来,看着他)与和我母亲说:比起和她分离的时候,我现在需要更大的勇气。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要进屋子里自己静一下。

普雷德:需要我们离开吗?

维维:不用,我马上就出来。就一会儿。(她进了里屋,普雷德为她打开里屋的门)

普雷德:这事情真让人意想不到啊!我对克罗夫茨真是失望透顶,真是没想到。

弗兰克: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我觉得我们终于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对我来说,真是个难题啊!普雷迪,我现在不能和她结婚了。

普雷德:(厉声说道)弗兰克!(两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弗兰克从容不迫,普雷德深感愤慨)我来告诉你吧,加德纳,如果你现在放弃她,你的行为就太卑鄙了。

弗兰克:好样的,普雷迪!真是有风度!但是你错了,这不是什么道德上的问题,这是金钱问题。我是不会动那老太婆的钱一个指头的。

普雷德:你之前要结婚是不是因为钱?

弗兰克:要不然会因为什么?——我——没有什么钱,甚至连挣钱的最微小的机会也没有。如果我现在娶了维维,她就必须得养活我,我这不就赚了吗?

普雷德:可是像你这样的一个聪明人,你可以自己动脑筋挣钱啊。

弗兰克:是可以挣一点儿。(他又拿出了他的钱)我昨天一个半小时就挣到了这么多。可是这是一种投机性质很强的买卖。哦,普雷迪,就算贝西和乔治娜嫁给一个百万富翁,老爷子死后也不会留一分钱给她们,我一年也只能领四百英镑。更何况他活不到七十岁,财富创造力更是有限。接下来的二十年,我都会过得紧巴巴的。如果我不让这种事情发生的话,维维也不会过这种日子。现在,我愿意礼貌地把机会留给英国那些年轻的王公贵族。这样问题就解决了。我再也不会去烦她了,我会在我们走的时候,留个纸条给她。那时她就明白了。

普雷德:(抓住他的手)好样的,弗兰克!我真诚地恳请你,原谅我对你的误解。可是你真的不再见她了吗?

弗兰克:再也不见了!岂有此理,这是什么话。我要尽可能地多来,和她做姐弟。我总是不能理解,为什么你们这些浪漫主义的人,总会担心非常寻常的事情会导致什么荒唐的后果。(有人敲门)谁来了啊。你能去开下门吗?如果是客户的话,你去开门会更体面些。

普雷德:好。(他走过去打开门。弗兰克坐在维维的椅子上,潦草地写着一个纸条)亲爱的凯蒂,请进,请进。

走了进来,心事重重地四处找维维。她尽力维持着她作为母亲的庄重模样。一顶朴素的帽子代替了原来色彩鲜艳的那顶帽子,华丽的上衣外面又罩了一件价格不菲的黑绸斗篷。她神色紧张,惴惴不安,明显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

华伦夫人:(冲着弗兰克)什么!你怎么在这儿?

弗兰克:(在椅子上转过身来,停住了笔,可是还坐在那里)嗨,很高兴见到你。你的到来像春风吹过。

华伦夫人:少在那里胡扯。(低声说)维维呢?弗兰克没说话,示意地指指里屋的门。

华伦夫人:(一下子坐下,快要哭出来)普雷迪,你说,她会见我吗?

普雷德:凯蒂,别愁。她为什么会不肯见你呢?

华伦夫人:唉,你永远也不会明白,你太单纯了。弗兰克先生,她和你说过什么吗?

弗兰克:(折起纸条)她一定不会见你的,除非(意味深长的)你一直等到她出来。

华伦夫人:(惊恐地)我为什么要不等她?

弗兰克狐疑地看着她,把小纸条小心翼翼地放在墨水瓶上,这样维维蘸墨水的时候,一下就可以看到。他站起来,把精力都放在了她身上。

弗兰克:亲爱的,假如你是一只麻雀——一只小小的、漂亮的、在路上蹦蹦跳跳的麻雀——你看见一辆压路车向着你开过来,你会在那里坐以待毙吗?

华伦夫人:别用你那个什么麻雀来烦我。你说,她为什么在黑斯米尔就那样不告而别了?

弗兰克:我觉得,你要是硬在这儿等到她回来的时候,她会告诉你的。

华伦夫人:你是让我走吗?

弗兰克:不是这个意思。我是希望你留在这里,可是我还是劝你先离开吧。

华伦夫人:什么!永远不和她见面!

弗兰克:就是这样。

华伦夫人:(又哭了起来)普雷迪,别让他对我这么粗鲁。(她急忙忍住眼泪,擦了擦眼睛)她要是看到我哭的话,会更生气的。

弗兰克:(温柔的语气里面,流露出些许的同情)你知道普雷迪心软。普雷迪,你怎么看,是去还是留?

普雷德:(向)对于给你造成的不必要痛苦,我应该真心的感到抱歉。但是我认为,你现在最好不要留在这里。因为——(听到了维维走到里屋门口的声音)

弗兰克:嘘!太迟了,她出来了。

华伦夫人:别告诉她我哭过。(维维出了里屋,看见了,表情沉重地停住了脚步,按捺不住高兴的心情,和她打招呼)亲爱的,可是在这儿找到你了。

维维:很高兴你能来,我有话和你说。我记得你说,你要走,弗兰克。

弗兰克:是。你要和我一起走吗?你说,我们先去里士满逛一圈儿,晚上再去剧院听戏怎么样?里士满很安全,那里没有压路机。

维维:胡说八道什么呢,弗兰克。我母亲要留在这儿。

(惊慌失措)我也不知道,要不我还是走吧。我们会打扰你工作的。

维维:(神情平静而坚决)普雷德先生,请把弗兰克带走。母亲,请坐。(无可奈何,只能服从)

普雷德:走吧,弗兰克。再见,维维小姐。

维维:(握手)再见,旅途愉快。

普雷德:谢谢,谢谢。借你吉言。

弗兰克:(向着)再会了,你刚才要是听我的话就好了。(他和她握手,又轻浮地转向维维)再见,维维。

维维:再见。(他高兴地走了出去,没有和她握手)

普雷德:(伤感地)再见,凯蒂。

华伦夫人:(啜泣)再——再见了!普雷德走了。

维维神情冷静沉着,却极其严肃,她坐在霍诺莉亚的椅子上,等着她的母亲先开口。担心冷场,赶紧说话。

华伦夫人:维维,你怎么一声不吭就走!你怎么能那么做呢!你对可怜的乔治做了什么?我本想让他和我一起来,他却推脱不愿来。我看得出,他很怕你。你想啊,他竟然让我也不要来。弄得好像(抖了下身子)我也怕你似的,亲爱的。(维维面色更加难看)当然,我告诉他了,我说我们之间把事情都说开了,相处得也很融洽。(她神情黯然下来)维维,这是什么意思?(她拿出一个商用信封,用颤抖的手指摸索着里面的东西)这是上午银行送来的。

维维:是我一个月的零花钱。那天他们和往常一样送来了。我只是让他们把钱又退到你的账户上了,然后把存款收据寄给你。我以后要自力更生了。

华伦夫人:(不敢相信)钱不够吗?你为什么不和我说?(眼中闪着狡黠的光)我可以多给一倍,我本来就打算多给你一倍的。要多少,你只要说个数就行。

维维:你知道,和钱多少没关系。从现在开始,我和我的朋友做我们的生意,你和你的朋友干你的买卖。(她站起来)再见。

华伦夫人:(惊恐万分地站起来)再见?

维维:是的,再见。我们不要再做这些没有意义的争吵了,你心里清楚得很。乔治·克罗夫茨爵士已经把所有的事情都和我说了。

华伦夫人:(生气)这个老蠢——(她把那个词又咽了回去,想起刚才差点脱口而出的话,脸吓得煞白)

维维:说啊。

华伦夫人:他真该把自己的舌头割掉。我想,那一切都结束了。你说过你不介意的。

维维:(态度坚决)对不起,我介意。

华伦夫人:可是我解释过——

维维:你只说了事情是怎么开始的,可是你没有告诉我,你们还在继续做那件事。(她坐下来)

沉默了一会儿,看着维维黯然神伤,维维也没有说话,只是暗暗地希望这场争吵快点结束。华伦夫人的脸上又出现狡猾的神情,她隔着桌子凑过身去,用诡异而又急迫的口气,低声耳语。

华伦夫人:维维,你知道我多有钱吗?

维维:你当然很有钱。

华伦夫人:你太年轻了,完全不知道钱是怎么一回事。钱就是每天一件新衣服;是每天晚上的戏剧和舞会;也能让欧洲最棒的小伙子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钱是一所漂亮的房子和一大群仆人;也能让你吃香的喝辣的;钱能让你随心所欲,要什么有什么,想什么来什么。你在这里算什么?不就是个苦工吗,从早到晚当牛做马,就是为了混口饭吃和一年做两身的便宜衣服。你好好想想。(安慰她)我知道,你受了打击。我也能体会你的感受,你是有志气的女孩儿,可是你要相信我,没有人会怪你的,相信我就对了。我知道你的心思,只要好好想想,你就能想明白。

维维:事情就是这样解决的吗?你应该和更多的女人这样说过吧,这么轻车熟路。

华伦夫人:(激动地)我让你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了吗?(维维鄙夷地转过脸去。华伦夫人不顾一切地说着)维维,听我说,你不明白,你被别人误导了,你不知道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维维:(打住她的话)误导!什么意思?

华伦夫人:我是说,你白白丢掉了大好机会。你觉得社会上的人就是他们装出的那样吗?你觉得学校教给你的那些所谓的仁义道德都是事情的真相吗?不是,都不是,那些都是假的,都是让胆小怕事的庸人安分守己的幌子而已。难道你要像其他女人一样,到了四十岁才知道自己曾经错过了多好的机会吗?还是趁现在这个好时候听你自己母亲的话?你的母亲是爱你的,她可以发誓这些话句句都是实话,是绝对的真理。(迫切地)维维,大人物、聪明人、生意人都知道这个道理。他们和我的做法一样,想法也一样。我认识很多这样的人,和他们也有交情,可以介绍给你当朋友。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这些你都不懂,你满脑子都是对我的误解。那些教你读书的人懂得人情世故吗?了解我们这类人吗?他们什么时候见过我,和我说过话,或是谈论过我?他们都是群傻瓜!如果我不交钱,他们会为你做什么?难道我没告诉过你要做个体面人吗?难道我没把你体面地养大吗?要是没有我的钱,没有我的帮助,没有利兹的朋友,你现在能这么体面吗?你知道吗?你现在不理我,就像那个拿了一把刀,一边割自己喉咙,一边扎我的心。

维维:我知道克罗夫茨的生存哲学,母亲。在加德纳家的那天,他都告诉我了。

华伦夫人:你觉得我会逼你嫁给那个糟老头子,那个老醉鬼吗?我不会的,维维,我发誓我不会。

维维:你那样做也没关系,反正你也做不到。(身子一抖,看到维维对自己的情意无动于衷,感到非常痛心。可是维维不管也不顾母亲的心情,继续平静地说下去)母亲,你完全不了解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并不觉得克罗夫茨比他那些粗俗的同类更让人讨厌。和你说实话吧,我还是很羡慕他那种内心足够强大的人,他能够按照自己的意愿挣来大笔的钱,而不去模仿他那些同类,射击、打猎、下馆子、讲究穿戴,浪荡地生活。并且,我也深知,如果我当时是在利兹阿姨的那个处境,我也会做和她同样的事情。我不觉得我比你更偏执、更固执。我比你差得远呢,我肯定不像你那样虚情假意。我也非常了解,那些时髦的道德观都是骗人的东西,如果我拿了你的钱,时髦地去过后半辈子,即使我和最糊涂的女人那样没用又恶毒,旁人也不会多说一句话的。但是我不想那么没用。不想在公园瞎逛,给那些裁缝和马车制造商做广告,也不想成天泡在剧院里,展示那些橱窗里的钻石。

华伦夫人:(不知所措)可是——

维维:等等,我还没说完。告诉我,为什么现在你还在做那个生意,你已经不用靠它过日子了啊。你还告诉过我,你的姐姐已经完全不做这些事了。那你为什么不也洗手不干呢?

华伦夫人:是啊,对利兹来说,她喜欢上流社会,也有上流女人的气质。可是你想想,我在那么一个地方能有什么办法!就算我能过得了那种枯燥的日子,树上的乌鸦也能把我的老底给揭出来。我一定得找点儿有意思的事做,要不然我会闷死。在那种地方,除了那件事,我还能做什么呢?那种生活适合我,我也适合干那个,干别的不合适。如果我不干,别人也会去干,所以我干那个也并没有伤害到谁。这个能挣钱,我喜欢挣钱。不行,谁说也没用,我不会放弃的。你又何必一定要知道这些呢?我不会再提起这些了,也会离克罗夫茨远远的。我不会打扰你了,你也知道我必须不停地东奔西跑。等我死了,咱俩就互不相干了。

维维:不对,我永远是我母亲的女儿。我像你,我必须要工作,必须挣的比花的多。但是我的工作和你的不一样,我的方法也和你的不一样。我们必须分开。其实也没什么区别,只不过以前可能是二十年里面见面几个月,以后是永远不见,仅此而已。

华伦夫人:(哽咽地说不出话来)维维,我原来想和你多待一阵儿的,真的。

维维:用不着,母亲。我也和你一样,不是几滴廉价的眼泪和几句软话就能打动的了的。

华伦夫人:(失去理智地)喂,你竟然说你母亲的眼泪廉价。

维维:你的眼泪本来就不值钱,你是想用你的眼泪换我后半辈子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即使我安静地过日子,或者我和你一起过,你又能得到什么呢?我们有什么共同点能使我们一起快活地生活?

华伦夫人:(不留神,方言又从嘴里蹦了出来)我们是母女,我要和你一块儿过。我也有权利和你一块儿过。要不我老了,谁来管我?很多女孩子和女儿一样伺候我,走的时候都哭得不行,可是我都让她们走了,因为我还有你可以指望。为了你,我一直孤单过日子。你现在不能不管我,不能不去尽你做女儿的本分。

维维:(对她母亲话里的市井口音感到反感)女儿的本分!我早就知道你会说到这个。现在让你说个够,母亲,你想要一个女儿,弗兰克想要一个妻子。可是我不想要母亲,我也不想要丈夫。我拒绝弗兰克的时候,没有顾及弗兰克,也没有顾及我自己。你认为我现在会顾及你吗?

华伦夫人:(粗暴地)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你不会对任何人仁慈——我——知道了。不管怎么样,我的经验已经这样告诉我了。以后再遇到你这种假慈悲、硬心肠、自私自利的女人,我就能认出来了。好啊,你就继续做你自己吧——我——不需要你了。可是你听着,你知道,如果能回到你婴儿的时候,我会怎么做吗?对,就是那样做。

维维:或许你可以说,掐死我。

华伦夫人:不,我会把你养成像我这样的女人,一个真正的我的女儿,而不是你现在这样,这么傲慢,这么偏执,你还从我这儿偷去了大学教育,对,就是偷的,你可以不承认,可是不是偷的又是什么?我应该让你在家里长大的,我本应该那么做的。

维维:(平静地)在一个你所谓的那种家里。

华伦夫人:(尖叫道)听她说的话!听听她怎么侮辱自己白发苍苍的母亲!哼,但愿你活着被你的女儿作践,像你现在作践我一样来作践你。会的,会这样的。没有哪个女人受了母亲的咒骂,会不倒霉的。

维维:我希望你不要胡言乱语,母亲。你这些话只能使我更坚决而已。我觉得,恐怕我是唯一一个经了你的手,却还得了你好处的女孩子。你别把这点好处也给破坏掉了。

华伦夫人:是呀,老天爷啊,原谅我吧,真是的,只有你反抗我。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我原来也想成为一个规矩的女人,我也想规规矩矩地做事,直到后来我做了人家的奴隶,吃够了苦头,我才会咒骂那些听到的正经事。我是个好母亲,就因为我把自己的女儿培养成了一个好女人,就被她赶出来,好像我是个人见人躲的麻风病人。如果我能再活一遍,我就去骂那个说谎的学校老师。从今往后,我发誓,到我死为止,我什么都不做,只做坏事,我还要靠这个发财。

维维:好呀,你就该认准一条道儿走到底。如果我是你,母亲,我也会走你的老路,可是我不会过的是一种日子,心里想的却是另一种日子。其实你骨子里是一个传统的女人。现在我和你分开就是因为这个。我应该这样做,对吧?

华伦夫人:(吃惊)就该把我的钱都扔出去!

维维:不,我该让你离开吗?如果不这么做,我就是个傻瓜。是不是?

华伦夫人:(不高兴)好吧,如果你这么说,也许我是该离开。可是如果每个人都像你这样做,这个世界可怎么办!我现在还是走的好,反正你也不想我待在这里。(她走向门口)

维维:(诚恳地)不和我握手吗?

华伦夫人:(气呼呼地瞪了她一会儿,有种想揍她的冲动)谢谢,用不着了。再见。

维维:(心平气和地)再见。(走了出去,砰的一声把门关上。维维紧绷的脸终于放松下来,满脸的严肃化成了满足和愉悦,如释重负般一边呜咽,一边却又笑了出来。她轻快地走回桌旁,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台灯往外一推,一沓文件往眼前一拉,正拿笔要蘸墨水时,看到了弗兰克的纸条。她漫不经心地打开,匆忙地看了一眼,看到一句奇怪的话,笑了笑)再见了,弗兰克。(她撕掉纸条,毫不犹豫地把碎片扔到了垃圾桶里。然后又投入到了工作中,很快就把心思全都放到了那些数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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