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灯。铃响。

四排车等在铁道口,尾灯上的保险杠,挡泥板互相挨着,摩托车释放着热量,排气管烟雾弥漫。来自巴比伦和牙买加,来自蒙托克、杰弗逊港或派多克的汽车,来自长岛或洛克街的豪华轿车,来自格雷特奈克的跑车……车里装着紫菀和湿泳衣,可以看到被太阳晒伤的脖子,正喝着苏打水、吃着热狗的嘴……车身沾满豚草和秋麒麟草的花粉。

绿灯亮了。摩托车冲了出去,汽车呼啸着加速。汽车开起来了,一辆辆汽车连绵不断,穿梭在水泥工厂那带黑色窗户的建筑物之间,穿梭在指路牌明亮黏稠的颜色之间,开往城市上空的光芒。那光芒令人难以置信地直射夜空,就像来自一个被点燃的巨大无比的帐篷,也像一个高大的黄颜色的帐篷展。

“萨拉热窝”,她努力地想要念出这个词,可它好像粘在她嗓子里。

“一想起来就觉得可怕,可怕,”乔治·鲍德温叹息着说。“华尔街一蹶不振!他们会关闭股票交易大厅的,只能这么做。”

“而且我还从来没去过欧洲,战争一定是一件非常值得一看的事情。”艾伦穿着一件蓝色天鹅绒的衣服,外面套了一件浅黄色斗篷,它被压在出租车的坐垫上,发出柔和的沙沙声。“我总是认为历史就是学校教科书里的平面图画,将军们发表宣言,画面上小小的身影伸着胳膊跑在战场上,还有临摹的签名之类的。”闷热喧闹的街道上方投射下锥形的光线,霓虹灯光照在树上、房子上、广告牌上和刷了白石灰的电线杆子上。出租车拐了个弯,停在公路旁的一家旅馆门前,屋里面有粉色的灯光,拉格泰姆音乐(1890-1915年期间在美国流行的一种音乐。——译注)的声音隐约可闻。

“今晚人真多。”鲍德温付车费的时候,司机对他说。

“我想知道为什么。”艾伦问。

“我猜卡纳西的警察可有事儿做了。”

“怎么回事?”

“可怕的事情。我看见了。”

“你目睹了那场谋杀?”

“我没看见凶手。警察把尸体拉到验尸房之前,我看见尸体四肢摊开僵硬地躺在那儿。我们都习惯叫他‘圣诞老人’,因为他留着白色络腮胡子。我打小就认识他。”后面的车猛按喇叭。“我得挪动一下……晚安,女士。”

红色的门廊处散发着龙虾、蒸蛤和鸡尾酒的味道。

“哦,你好,戈斯!艾莲,请让我为你介绍麦克尼尔夫妇……这位是奥格勒索普小姐。”艾伦分别握了握一个红脖子、塌鼻梁的男人的一只大手和他妻子戴着手套的一只精巧的小手。“戈斯,离开之前我去找你……”

艾伦跟在领班使者的燕尾服后,沿着舞池走过去。他们坐在一张靠墙的餐桌旁。现在演奏的音乐是《每个人都那么做》。鲍德温随音乐哼着调子,再一次把艾伦垂下的头发拢进她的帽子里。

“艾莲,你是最可爱的人。”他在她对面坐下来的时候说。“真是可怕。我不知道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什么?”

“战争。我不能思考任何别的事情。”

“我能。”她一直盯着菜单。

“你注意到我介绍给你的那两个人了吗?”

“是的。就是那个名字经常出现在报纸上的麦克尼尔吧?关于建筑商罢工和区内公债的事。”

“那些完全是政治把戏。我敢说他喜欢战争,可怜的戈斯。战争有一个好处,就是能取代他的事情成为头版头条……我要给你稍微讲讲这个人……我想你不喜欢蒸蛤,对不对?这里的蒸蛤很不错。”

“乔治,我非常喜欢蒸蛤。”

“那么,我们来一份传统长岛海鲜餐。你觉得怎样?”她摘下手套的时候,手擦过插在花瓶里的红色和黄色的玫瑰。凋谢的花瓣扑簌簌掉在她手上、手套上和餐桌上。她把花瓣从手上拿掉。

“让他们把这些可怜的玫瑰花拿走,乔治。我讨厌凋谢的花。”

灯光下盛在镀金盘子里的蛤蜊冒着热气。鲍德温注视着她柔软的粉色手指。那些手指拉住蛤蜊的脖子把它从壳里拉出来,蘸蘸溶化的黄油,然后扔到她嘴里。她专心致志地吃蛤蜊。他叹口气。“艾莲,看着戈斯·麦克尼尔太太,我觉得自己非常不幸。多年以来这是头一次。想想吧,我曾经为她疯狂,而现在我都想不起来她的名字叫什么。很有趣,不是吗?自从我在这一行站稳脚跟之后,时间变得非常缓慢。那时的我很轻率。当时我刚从法律学校毕业两年,身无分文,没法开创事业。那时候我的确鲁莽。我本来决定如果那天一个案子也接不到,我就放弃了,去找份职员的工作。我离开办公室想让头脑清醒清醒,然后我看到十一街上一辆货车呼啸而来撞倒一辆送牛奶的马车。真是惨不忍睹啊。当我们搀扶那个伤者的时候,我对自己说我要替他打官司赢来赔偿金,失败的话我就彻底离开律师业。我打赢了这个案子,我受到了许多人的注意,于是他可以开创他的事业,而我的事业也得以发展。”

“就是说当时他是在驾驶送奶马车,是不是?我觉得送奶人是世界上最好的人。起码我认识的那些都是。”

“艾莲,我刚才的话你不要对别人说。我觉得我可以完全信任你。”

“你真好,乔治。要是女孩们越来越美丽可爱该多么令人欣喜啊!你看看这屋里的人吧。”

“那时她像一朵野玫瑰,艾莲,清新娇嫩,充满爱尔兰式的活力。而现在她只不过是一个看上去满脑子生意经的矮胖小妇人。”

“而你还跟过去一样。事情就是这样。”

“我想知道……你不知道在遇到你之前,我的生活多么空虚。西西莉和我只会相互折磨,使对方更加不幸。”

“她现在怎么样了?”

“她在哈勃那边的律师行。我很幸运,在年轻的时候就获得了成功。现在我还不到40岁。”

“但是我觉得很有意思。你一定很喜欢这一行,否则你不会这么成功。”

“哦,成功……成功……成功是什么?”

“我倒希望能小有成就。”

“可是我亲爱的姑娘,你已经拥有成功了啊。”

“哦,那不是我所指的成功。”

“不过这一点都不好玩。我每天要做的不过是坐在办公室里,工作都让年轻人去做。我的前途已经无望改变。我多希望我能干点小小的坏事儿……但是我不能那么做。”

“你干吗不参政?”

“我就站在他们发号施令的地方,我干吗还要去华盛顿趟那浑水?令纽约变得索然无味的可怕之处在于你无处可去。这里是世界之巅。我们所能做的不过是像只鸟儿在笼子里飞来飞去。”

艾伦注视着穿着浅色夏装的人们在打过蜡的舞池中央翩翩起舞。她看见房子另一端的一张餐桌旁托尼·亨特那张白里透红的鹅蛋脸。奥格勒索普没跟他在一起。斯坦的朋友赫夫背对着她坐着。她看见他在大笑,纤细的脖子上长着乱蓬蓬黑发的脑袋略歪着。她不认识另外两个人。

“你在看谁?”

“约约的几个朋友。我纳闷他们怎么跑到这儿来了。这里不是那帮人的活动范围。”

“如果我想逃离什么事情,我也会这样。”鲍德温说着咧嘴一笑。

“我得说,你一生中已经正确地做了你想做的事。”

“哦,艾莲,要是你能让我做到我现在想做的事就好了。我希望你能让我给你幸福。你是一个勇敢的小女孩,按自己想要的方式生活。我在你身上看到爱、神秘和光芒……”他的声音颤抖。他喝了一大口酒,然后红着脸接着说。“我觉得自己像个中学生。我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傻子。艾莲,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做。”

“那好,我想让你做的是拿走这盘龙虾。我觉得不好吃。”

“可恶!也许是不太好吃。侍者过来!我一直在嗦,都不知道自己在吃什么。”

“你可以给我点一份上好的鸡肉。”

“当然可以,可怜的孩子,你一定饿坏了。”

“旁边还要放点腌肉……现在我知道你为什么能成为一个好律师了,乔治。任何一个陪审团听到你这么煽情的请求都会哭泣起来的。”

“那么你会吗,艾莲?”

“乔治,请不要问我。”

吉米·赫夫那桌正在喝掺苏打水的威士忌。一个浅色头发、黄色皮肤、幼稚的蓝眼睛中间长着一个尖鼻子的人正在推心置腹般地说:“说真的,我逼着他们破案。警察局都是疯子,完全疯了,把这个案子当作是强奸和谋杀。那个老头和他无辜的女儿被谋杀了,下流的凶手。你知道谁是……”他用一个带有烟痕的圆胖手指指着托尼·亨特。

“不要问我,法官。我毫不知情。”他说着垂下眼皮。

“是黑手党干的。”

“那你告诉他们吧,布洛克。”吉米·赫夫大笑着说。布洛克用拳头砸了一下桌子,碗碟和杯子丁当乱响。“卡纳西这里到处都有黑手党的人,到处都是无政府主义者、绑架者和不受欢迎的市民。我们要干的是把这些人搜出来,还那个可怜的老头和他女儿一个清白。我们要证明那个可怜的猴子脸男人是清白的,他叫什么来着?”

“麦金托什。”吉米说。“这儿的人习惯叫他‘圣诞老人’。当然,每个人都承认他已经疯了很多年了。”

“除了神圣的美国公民身份之外我们什么都不承认。但是见鬼,这场该死的战争干吗要占头版头条?我要做个整版,可他们给裁了一半。这就是生活?”

“你应该把他描绘成被剥夺了王位的奥地利王储,因为政治原因而被谋杀。”

“这个主意不坏,吉米。”

“但是这很可怕。”托尼·亨特说。

“你以为我们是一帮无情的畜生,是不是,托尼?”“不,我只不过是觉得人们从这样的故事中找不到什么乐趣。”

“我们每天就是忙这个,”吉米说。“会让我起一身鸡皮疙瘩的新闻是军队备战、贝尔格莱德轰炸、入侵比利时……诸如此类。我简直不能想像。他们杀死了茹海斯。”

“那是谁?”

“一个法国社会主义者。”

“那群该死的法国佬食古不化,他们只会跟情敌决斗或是交换着跟对方的老婆睡觉。我打赌德国人两周后就能进入巴黎。”

“不会持续太长时间的。”佛莱明翰说。他是一个衣冠楚楚的人,留着稀疏的黄胡子,坐在亨特旁边。

“我希望被派往前线做战地通讯员。”

“喂,吉米,你认识在这儿当老板的那个法国小伙子吗?”

“贡戈·杰克?我当然认识他。”

“他是好人吗?”

“还不错。”

“我们出去跟他谈谈。没准他能给我们透露一点发生在这儿的那桩凶杀案的内幕消息。上帝,如果这个消息能停止世界纷争,那么我可真是急不可待地想要得到它。”

“我很有信心。”佛莱明翰说,“反正英国人能把战争摆平。”

吉米跟着布洛克走向吧台。穿过舞池的时候他瞥见了艾伦。灯光映照下她的头发显得发红。鲍德温坐在她对面,朝她凑过去,嘴唇湿润,眼睛明亮。吉米觉得心里像弹簧一下子被松开似的猛地感到一凉。他突然转过头,因为他怕她看见自己。

布洛克回头,用手肘轻推他的肋骨。“喂,吉米,跟咱们坐一起的那两个是什么人?”

“他们是露丝的朋友。我跟他们不是很熟。我想那个佛莱明翰可能是搞室内设计的。”

吧台那里,在路西塔尼亚(古罗马的一个省名,相当于现今葡萄牙的大部和西班牙西部的一部分。——译注)的画儿下面,站着一个深色皮肤的人。他穿着一件白外套,强壮的胸部把衣服撑得鼓鼓的。他正用多毛的手摇晃着一个调酒器。一个侍者端着放鸡尾酒杯的托盘站在吧台前面。鸡尾酒冒着白色和绿色的泡沫。

“你好,贡戈。”吉米说。

“啊,晚上好,赫夫,一切都好吧?”

“很好。嗨,贡戈,我想让你见见我的一个朋友。这位是《美国人》的格兰特·布洛克。”

“很荣幸。你和赫夫先生都是受欢迎的人,先生。”

那个侍者将放着玻璃杯的托盘托到齐肩的高度,把杯子放在手掌上。

“我猜杜松子酒味会破坏威士忌的味道,但我还是想来一杯。跟我们一起喝一杯如何,贡戈?”布洛克抬起一只脚放在吧台下面的黄铜杆上,啜了一小口酒。“我想知道,”他说得很慢,“有没有关于发生在这里的那桩谋杀案的内幕消息?”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

吉米看见贡戈的黑眼睛深处掠过一丝亮光。“你住在这附近?”他忍着笑问。

“午夜时分,我听见一辆开着天窗的车很快地驶过。我想它可能撞到什么东西了,因为它突然停下来,然后以更快的速度掉头开回去了,相当快。”

“你听到枪声了吗?”

贡戈神秘地摇摇头。“我听到说话声,似乎有人非常生气。”

“天啊,我打算调查这件事。”布洛克说着把酒一饮而尽。“现在我们先回姑娘们那儿去吧。”

艾伦注视着倒咖啡的侍者那张皱纹多得像核桃似的脸和死鱼般的眼睛。鲍德温斜靠着椅背,透过睫毛看着她。他用低沉而单调的声音兀自说着:

“你看不出来吗?没有你我活不下去。这世上我唯一想要得到的就是你。”

“乔治,我不想被任何人得到。你不知道一个女人想要的是自由吗?那是一场竞争。如果你再说这些,我就回家去。”

“那你干吗还吊我胃口?我可不是任你玩弄的那种男人。对此你很清楚。”

她用灰色的大眼睛直视着他。棕色的瞳孔里映着金色的光辉。

“一个朋友都没有,日子真不好过。”她低下头看着放在桌边的手。他的眼睛盯着她睫毛上闪着的金光。他突然开口,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

“来,我们跳舞吧。”

在我的航行之中

我三次环游世界

贡戈·杰克一边用毛茸茸的大手摇晃着调酒器一边哼唱着。贴着绿色墙纸的小酒吧里挤得满满的,谈话声、饮酒声、冰块和玻璃杯的撞击声还有偶尔从别处传来的音乐声此起彼伏。吉米·赫夫独自站在角落里饮着杜松子酒。在他旁边,戈斯·麦克尼尔正拍着布洛克的后背冲着他的耳朵大声说:

“如果他们不关闭股票交易大厅……上帝……崩盘之前还有一个机会……别忘了。大家恐慌的时候正是一个头脑冷静的人赚钱的机会。”

“失败的人太多了,这只是刚刚开始。”

“机会只敲一次门。听我的,那些经纪公司破产之后,诚实的人能保住自己。你不会把我说的话都登到报纸上去吧,是不是?你是个好人。你们这帮人总是硬要别人说你们想要的话。你们这些人一个都不能信任。我告诉你,停工对于包工头来说是件天大的好事。总之战争时期是不会盖房子了。”

“战争不会超过两个星期的,我看不出它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但是全世界的形势都受到影响。形势……嗨,乔,你到底要干吗?”

“我想跟你私下谈谈,先生。有大新闻……”

酒吧里的人逐渐走掉了。吉米·赫夫仍然靠着墙站在角落里。

“你从来没喝醉过,赫夫先生。”贡戈·杰克坐在吧台后面喝着咖啡。

“我喜欢看着别人。”

“很好。花很多钱结果第二天还头疼,真是没劲。”

“这可不是酒吧老板该说的话。”

“我想什么就说什么。”

“嗨,我一直想问你……你介不介意告诉我……你怎么取了‘贡戈·杰克’这样一个名字?”

贡戈大笑。“我不知道……小时候我第一次出海时他们叫我‘贡戈’,因为我长着卷发,还黑得像个黑鬼。然后我来美国,在美国船上干,他们问我‘你觉得怎么样,贡戈?’我说‘很满意’(Jake一词有此意。——译注),所以他们就叫我贡戈·杰克了。”

“这是一个昵称。我想你航行过很多地方吧。”

“那种生活很苦。告诉你,赫夫先生,我很不幸。我记得刚开始是在大船上,你明白我的意思吧?那是在运河上,一个不是我爸爸的男人每天都打我。然后我跑了,上了一艘帆船,离开了波尔多。你知道那儿吗?”

“我小的时候去过那儿,我知道。”

“当然,你明白那样的事情,赫夫先生。但是像你这样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不懂什么是生活。我17岁的时候来到纽约……对我没任何好处。我什么都不会做,只会到处惹是生非。然后我又上船,哪儿都去过。我在海上学会说英语,还学会开酒吧。我回到佛莱斯克,然后结婚了。现在我想成为美国公民。但是你看,我又开始不走运了。我娶那个女孩之前,我俩在一起甜甜蜜蜜地过了一年,但是我们一结婚,就完了。她取笑我,说我是法国佬,因为我说不好英语。然后她搬出去了,我叫她滚蛋。男人的生活就是这样。”

在我的航行之中

我三次环游世界

他又开始用他的男中音哼起歌来。

有人把手放在吉米的胳膊上。他转过头。“哦,艾伦,怎么了?”

“我跟一个疯子在一起,你得帮我离开这儿。”

“这位是贡戈·杰克,你应该认识他,他是个好人。贡戈,这位是一个非常有名的艺术家。”

“这位女士不想来一杯茴香酒吗?”

“跟我们一起喝一杯吧。人都走了,这里舒服多了。”

“不,谢谢。我要回家。”

“可是这才刚刚入夜嘛。”

“好吧,你们来应付那个疯狂的男人。嗨,赫夫,你今天看见斯坦了吗?”

“没有。”

“我们约好的时间他没出现。”

“我希望你能阻止他酗酒,艾伦。我为他担心。”“我又不是他的保姆。”

“我知道,不过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你们怎么看待这场战争?”

“我不会去参战的。一个工人没有什么祖国。我想成为美国公民。我曾经参加过海军,但是……”他用一只手拍着鼓着肌肉的前臂,低声大笑。“二十三。我嘛,我是无政府主义者,你明白的,先生。”

“可是那样的话,你就不能成为美国公民了。”

贡戈耸耸肩。

“哦,我喜欢他,他人不错。”艾伦对着吉米的耳朵轻声说。

“你知道他们干吗打仗?这样工人们就没空革命了,都忙着打仗去了。于是纪尧姆(Charles Edouard<1861-1938>,生于瑞士的法国物理学家,曾获1920年诺贝尔物理学奖。——译注)、维万尼、奥地利国王、克虏伯(德国军火制造公司。——译注)、罗斯恰尔兹贴现公司和摩根股票公司说,咱们来打一仗吧……你知道他们干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吗?他们打死了茹海斯,就因为他是个社会主义者。社会主义者与国际潮流不符,不过其实都是一样的。”

“可是如果人们不愿意打仗,他们怎么能让人们参战呢?”

“欧洲的人们数千年来就是奴隶。跟这儿可不一样。不过我见过战争。非常有趣。那时我在阿瑟港的酒吧干活,我什么都没有,还只是个孩子。非常有趣。”

“天啊,我希望我能成为战地通讯记者。”

“我也许会作为红十字会护士参战。”

“记者是好职业,总是在大后方的酒吧里喝得醉醺醺。”

他们笑了。

“不过我们确实离战场很远,不是吗,赫夫?”

“好了,我们跳舞吧。如果我跳得不好,请你一定要原谅我。”

“如果你跳错了,我就踢你。”

他搂着她跳起舞来,手臂好像石膏般僵硬,心潮澎湃。闻到她头发的气味,他像个火球似的冒着热气。

“抬起脚趾头,按着音乐节奏跳,按直线移动,这就是秘诀。”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像是一把锋利柔韧的锯。他俩周围挤满胖男人和瘦女人、瘦男人和胖女人,他们旋转着,推挤的胳膊,没有表情的脸,奇怪的眼神。石膏被胸口的什么东西弄碎了,她是一把在他怀抱里闪着白光、蓝光和金光的精美的小锯。他们停下来的时候,她的胸脯、一侧身体还有大腿都靠在他身上。他忽然血往上涌,像匹奔逃的马似的满身大汗。门开着,吹进来一阵微风,吹散了雪茄的烟雾和餐馆里凝聚的空气。

“赫夫,我想过去看看发生凶杀案的那个木屋,请你带我去。”

“好像我还没看够凶案现场的不解之谜似的。”

在大厅里,乔治·鲍德温走到他们面前。他脸色苍白,黑色的领带皱皱巴巴,鼻孔张开,能看得到细细的血管。

“你好,乔治。”

他的声音像高音喇叭一样嘶哑。“艾莲,我一直在找你。我必须对你说……也许你认为我在开玩笑。但我从不开玩笑。”

“赫夫,你稍等我一下。怎么回事,乔治?我们回餐桌那儿去。乔治,我也没有开玩笑。赫夫,请你帮我叫一辆出租车好吗?”

鲍德温抓住她的手腕。“你耍我耍得够了,你听见我的话没有?总有一天有人会拿枪打死你。你以为我跟那些笨蛋一样可以被你玩弄……你跟一个下等妓女一样!”

“赫夫,我告诉过你给我叫一辆出租车。”

吉米咬着嘴唇走出门。

“艾莲,你要去哪儿?”

“乔治,我不希望被人恐吓。”

鲍德温的手中有什么东西正闪动着金属光泽。戈斯·麦克尼尔走上前来用红色的大手抓住他的手腕。

“给我,乔治,看在上帝的分上,镇定下来。”他把左轮手枪塞进口袋里。鲍德温蹒跚着走向面前的墙。他右手的食指正在流血。

“出租车来了。”赫夫轮流打量着那几张紧张而苍白的脸。

“好吧,你送那个女孩回家。没造成什么伤害,不过是一场小小的惊吓,是不是?没必要报警。”麦克尼尔高声说。领班侍者和衣帽间的女孩不安地互相望着。“什么也没发生,这位先生有点紧张,工作过度造成的劳累,你们明白的。”麦克尼尔的声音转为小声安抚。“你们把刚才的事忘了吧。”

上出租车的时候,艾伦忽然用小孩子般的声音说:“我忘了我们要去看发生谋杀案的那个木屋了。我们让他等等。我想略微走走,呼吸一下新鲜空气。”空气中有盐沼的气味。夜色中云朵和月光冷冰冰的。水沟里癞蛤蟆的叫声好像是雪橇上的铃铛。

“远吗?”她问。

“不远,就在拐角那儿。”

他们的脚踩在沙砾路上沙沙响。一辆汽车的头灯灯光晃得他们几乎什么都看不清。他们停下来让它过去。他们闻到了一股浓重的汽车尾气味,然后是盐沼味。

那是一栋灰色的尖顶房子,一个小门廊面对着大路,门上的玻璃已经碎了。玻璃后面一只大蝉趴着,投下了影子。一个警察自言自语着在门口来回踱步。灰蒙蒙的一角月亮从云朵后面露出来,像是云朵里的一枚10分硬币,给千疮百孔的窗玻璃镀上一层锡纸的颜色。

他们俩什么也没说。他们往回走。

“说真话,赫夫,你见到斯坦了吗?”

“我一点都想不出他会藏到哪儿去。”

“如果你看见他,告诉他我希望他马上给我打电话。赫夫,在法国大革命时参军的那些妇女叫什么来着?”

“我想想。是叫‘养路女工’吗?”

“大概是吧。我也想像她们那样。”

一辆电气火车从远处朝着他们开过来,越来越近,然后驶向远方。

旅馆里传出探戈舞曲的音乐,窗子里透出粉色,就像一个正在融化的冰淇淋。吉米跟着她上了出租车。

“不,我想单独一个人待着,赫夫。”

“但是,我希望能送你回家。想到你独自一人,我感到难过。”

“请做我的朋友吧,我请求你。”

他们没有握手。出租车绝尘而去,汽油燃烧的气味喷到他脸上。他站在台阶上,很不情愿地回到噪音和烟雾中去。

奈莉·麦克尼尔独自坐在桌旁。前面的椅子上放着餐巾,她丈夫本来坐在那儿的。她直视前方,跳舞的人们有如影子般从她眼前经过。她看到乔治·鲍德温在房子的另一角,苍白清瘦,像个病人似的慢慢走回餐桌。他站在餐桌旁仔细地看着自己的支票,签了字,然后站着漫无目的地扫视着屋子。马上就要看到她了。侍者用托盘装着找的零钱,鞠了一躬。鲍德温恶狠狠地瞥了一眼跳舞的人群,转过身走出去。我还记得百合的扑鼻香气,她觉得眼里含满了泪。她从银色手袋里拿出记事本,快速地翻阅,并用银色的铅笔做着记号。她抬起头想了一会儿,脸上显出疲倦的神色。她招手叫过一个侍者。“请你告诉麦克尼尔先生,麦克尼尔太太要跟他谈谈,好吗?他在酒吧里。”

“萨拉热窝,萨拉热窝;那就是点燃导火索的地方。”布洛克对着吧台上一排面无表情的脸大喊。

“嘿,”乔·欧吉夫冲着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摆出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一个在电报局工作的家伙告诉我说在圣约翰港外的海上打了一场大仗,英国人打沉了40艘德国战舰。”

“吉米,那样的话,战争马上就能结束。”

“可是他们还没宣战呢。”

“你怎么知道没有?电报都不通了,什么消息也发不过来。”

“你看见了吗,华尔街上又有4只股票完蛋了。”

“他们说芝加哥小麦股票狂飙。”

“他们应该关闭股票交易大厅,让人们慢慢淡忘这些事情。”

“哼,英国允许爱尔兰自由的时候,德国人大概还在吃奶呢。”

“但是,他们……明天股票交易大厅不营业。”

“只要一个人有足够的资金,而且能保持头脑清醒,他就会有足够的时间整理好他的股票。”

“好了,布洛克,你这个家伙,我要回家了。”吉米说。“今晚我轮休,我不能浪费了。”

布洛克眨眨一只眼睛,醉醺醺地挥了挥手。

吉米听到周围的声音跃动着,忽远忽近。像只狗一样死亡,前进,他说。他几乎花光了所有的钱,只剩两毛五分。朝日出开炮。开战宣言。开始敌对。他们撇下他,他只能独自享受光荣。莱比锡,野外,滑铁卢,农民们严阵以待,到处是炮声……不能乘出租车,想要走走。最后通牒。军用运输列车喘息着,插满花。伊特鲁里亚(意大利中西部古国。——译注)人,可耻的骗子,在家里游手好闲……

他沿着沙砾路向下走,这时一只胳膊钩住了他的手臂。

“我和你一起走好吗?我不想待在这儿。”

“当然可以,托尼,我打算散散步。”

赫夫目视前方大踏步向前走。乌云遮住天空,只留下非常朦胧的一点月光。两侧时而出现几个霓虹灯,射出灰紫色的光线,前方的街道闪烁着模糊的黄色和红色光。

“你不喜欢我,是不是?”几分钟后托尼·亨特气喘吁吁地说。

赫夫放慢了脚步。“干吗这么说?我对你不是很熟悉。不过看起来你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家伙。”

“不要撒谎。你没有理由……我想今晚我要杀掉自己。”

“天啊!可别那么做……出了什么事?”

“你无权要求我不要杀死自己。你对我的事毫无所知。如果我是个女人,你就不会这么无动于衷了。”

“到底什么事让你烦恼成这样?”

“我要发疯了,就是这样。一切都这么可怕。那天晚上我和露丝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以为我们会成为朋友,赫夫。看上去你是那么富有同情心,那么善解人意……我以为你喜欢我,但是现在你变得这么冷淡。”

“我猜是《时代》周刊的事……我很快就要被开除了,你不用担心。”

“我不想再穷下去了;我想成名。”

“你还年轻,你肯定比我年轻。”托尼没回答。

他们沿着一条两边有黑色房子的大街向前走。一辆很长的黄色街车丁丁当当地驶过他们身边。

“我们一定是走到弗拉特布什了。”

“赫夫,过去我以为你会喜欢我,但是现在每次我看到你的时候,你总是跟某个女人在一起。”

“你什么意思?”

“我从没跟别人说过……天啊,如果你告诉别人……从小我就性欲旺盛,那时我10岁或者11岁,也可能是13岁。”他抽泣起来。他们走过一盏路灯时,吉米看见他腮上的泪花。“如果我不是喝多了,就不会跟你说这些。”

“但是人们小的时候,几乎都是这样的……你不必多虑。”

“但是现在我还是这样,所以我才觉得可怕。我没法喜欢女人。我试过一次又一次……你看,我不能自拔了。我觉得很羞耻,经常一连数周不上学。我妈妈总是哭。我觉得很羞耻。我很害怕别人发现。我总是努力藏住这个秘密,隐藏我的情感。”

“不过那只是一念之间。你能熬过来的。去看看心理医生。”

“我不能对任何人说。我今晚喝醉了,所以才对你说的。我曾经查过百科全书……字典上甚至都没有。”他停下来,靠在灯柱上,脸埋在手里。“字典上甚至都没有。”

吉米·赫夫拍拍他的背。“看在上帝的分上,振作起来。有好多人跟你的情形一样。到处都是。”

“我讨厌他们……我爱上的都是不该爱的人。我恨我自己。我想今晚之后你也会讨厌我。”

“别胡说。这跟我没关系。”

“现在你知道了我为什么想杀了自己……哦,这不公平,赫夫,不公平……我一辈子不幸。高中一毕业我就挣钱养活自己。我当过夏季旅馆的侍者。我妈妈住在雷克伍德,我把挣的钱全都给她。我努力工作得到现在的位置。如果别人知道了,如果我有了丑闻,那我就完蛋了。”

“但是每个人都说少年人就是那样的,没人会因为那个感到焦虑。”

“每次我失去了一个角色,我都认为就是那个原因造成的。我讨厌他们,看不起他们……我可不想做少年。我想演戏。哦见鬼……见鬼!”

“你现在是在念台词,是不是?”

“一出蹩脚的戏,顶多只能在斯坦福德上演。现在你听见我说我已经做到了,你不会感到奇怪了吧?”

“做到什么了?”

“杀掉自己。”

他们一言不发地走着。已经下雨了。街道尽头的房子如同低矮的深绿色鞋架。后面偶尔划过一道闪电。巨大的雨滴打下来,激起潮湿的泥土味道。

“这儿附近应该有个地铁站……那边闪着蓝灯的是吗?我们快点走,要不该浇湿了。”

“见鬼,托尼,快不快走都一样,我马上就要湿透了。”吉米摘下毛毡帽子,捏在手里摇晃着。冰冷的雨滴打在他的前额上,雨、房顶、泥土和沥青的气息掩盖住他嘴里的威士忌和烟草的气味。

“上帝,真糟糕!”他突然喊起来。

“什么?”

“所有的花边新闻。今晚之前我从不曾了解什么是真正的痛苦。上帝,你肯定曾经堕落过……我们都曾经堕落过。对你来说,那是幸运的,见鬼的幸运。马丁总是说:如果不是教堂突然撞钟,每件事都好得不得了,每个人都会诚实地告诉别人自己做了什么,自己怎么过日子,自己怎么爱别人。隐瞒真相使人们堕落。上帝,真是太糟糕了。否则生活不会这么艰难。”

“好吧,我要下去坐地铁。”

“想坐上地铁得等好几个小时。”

“没办法,我累了,而且我不想被淋湿。”

“好吧,晚安。”

“晚安,赫夫。”

滚过一道很长的雷声。雨开始下大了。吉米把帽子按在头上,把外套的领子竖了起来。他真想一边奔跑一边大喊“去他妈的”。闪电划过成排的黑洞洞的窗户。雨滴在人行道上劈啪响着,击打着商店橱窗和褐色的石头台阶。他的膝盖湿了,雨水沿着后背往下流,一股寒意散发出来,他的整个身体因此感到刺痛和麻木。他走过布鲁克林。鸽子笼似的房子里每张床都有困惑,睡者睡态各异,扭曲纠缠,像是盘根错节的植物根须。踏在出租房门口台阶上的每双脚都有困惑,摸索着门把手的每双手都有困惑。每一个怦怦跳动的太阳穴和躺在床上的孤独身躯都有困惑。

在我的航行之中

我三次环游世界

至于我,先生,我是无政府主义者……“我们的豪华大船来过三次,来过三次”……见鬼,不光是钱的问题……“她沉到海底”……我们都是展览会里待售的动物。

在我的航行之中

我三次环游世……界

开战宣言……鼓声……英王的卫兵穿着红衣服游行,乐队指挥挥舞着指挥棒,他戴着一顶帽子,整个人看上去像一只长毛手套。指挥棒顶端的银色杖头一闪,一闪,又一闪……面对的是革命群众。在空荡荡、被雨水刷洗过的街道上,长长的游行队伍表明双方开始敌对。还有,还有,还有。“圣诞老人”枪杀了他的女儿,他想强暴她。用手枪自杀……把枪放在腮下,用拇指扣动扳机。佛雷德里克街星光灿烂。全世界的工人,团结起来。鲜血万岁,鲜血万岁!

“天啊,我湿透了。”吉米·赫夫大声说。他看到雨中的街道空荡荡的,两边是死寂的窗户,偶尔点缀着紫色的灯。满怀失望,他继续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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