渗入湾流的雾中隐现的红色晨曦,使在寒冷街道上呼号的浑厚嗓音变得悸动,窥视着摩天大楼睁开的玻璃眼睛,在五座大桥的钢梁上溅上红色的弹丸,戏弄着叫春的拖船,使它们在港口倾倒的烟柱下浑身发热。

春天使我们嘟起嘴,春天让我们起鸡皮疙瘩,春天在嗡鸣的警报声中身形日趋巨大,在两个寒冷的街区之间,在中断的交通里,春天与那无边无际、令人恐惧的喧嚣迎面相撞。

邓什先生把羊毛外套的领子立起来包住耳朵,又把帽子向下拉了拉。他在潮湿的船头跳板上焦急地踱来踱去。他透过雾蒙蒙的雨帘望向灰色的码头和在雨幕中略显惨淡的滨水建筑物。一个废人,废人,他不停地对自己说。终于,轮船第三次拉响汽笛。邓什先生用手指捂着耳朵,呆呆地站在那儿看着轮船和码头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他脚下的甲板颤动着,因为发动机正在拍击着水流。像是拍照的时候在调焦似的,曼哈顿那边的楼房越来越小。下层甲板上乐队正在演奏《哦蒂蒂,蒂蒂》。红色的渡轮,汽车渡轮,拖船,挖沙船,运木船,重型蒸汽货轮,纷纷从他身边开过去,高楼林立的城市好似一座金字塔,正慢慢地沉入海湾绿色的水中。

邓什先生回到头等舱。邓什太太戴着一顶钟形帽子,下面垂着黄色的面纱。她正在小声地哭,头放在一篮水果上。“别哭,塞琳娜。”他哑着嗓子说,“别哭……我们喜欢玛丽亚温泉市……我们需要休息。我们现在的处境还不至于那么令人绝望。我去给布莱克海德发个电报……毕竟是因为他的固执和鲁莽才使公司到……到这个地步。那家伙以为自己是全世界的皇帝……正因为如此……这次他傻眼了。如果咒骂能杀人,明天我就被他骂死了。”他惊讶地发现他脸上的皱纹居然裂成了笑容。邓什太太抬起头,开口对他说话,但她无法止住眼泪。他照着镜子抻平袖子扶正帽子。“好了,塞琳娜,”他的声音里有一丝快活,“我的生意结束了……我要去用无线电发报。”

妈妈低头吻他,他的手抓住她的衣服,然后她走了,剩下他独自待在黑暗里,黑暗中残存的属于她身体的香气使他哭起来。小马丁在婴儿床的栏杆后面扑腾着。外面,成年人们低沉地交谈着,身体摇晃着,声音从窗缝和门缝里传进来。更远处传来车轮的轰鸣,悲泣扼住了他的喉咙。黑暗堆积在他头顶,然后破碎。他尖叫着,叫声中还有哽咽声。奶妈朝婴儿床走过去。她是大救星。“不怕……什么也没有。”她对他笑,用手把被子拉直。“只不过是辆消防车……宝宝不怕消防车噢。”

艾伦坐在出租车上。她倚靠着座位靠背,闭了一会儿眼睛。即使睡了半个小时又洗了个澡也不能抹去对办公室的记忆,办公室的味道,打字机的咔嗒声,永无止境地重复着的词语、脸和纸片。她觉得很累,需要睡眠。出租车停了。前方是红灯。出租车、豪华轿车和公共汽车把第五大道挤得满满的。她迟到了,她把手表落在家里了。时间的重负像铅一般沉重。她挪到座位边缘。她紧紧地握着拳头以至于她能感觉到手指甲穿过手套嵌进手掌心。出租车总算又发动了,喷出一股尾气,呼啸着穿过车流驶向摩莱山。车子拐弯的时候她瞥见一座时钟。八点一刻。车流再次停滞,出租车的刹车声尖厉刺耳。她被甩得身体朝前探过去。她闭上眼睛靠回座位靠背,太阳穴处突突地跳。“有什么不可以?”她不停地问自己。“他应该等。我又不急着见他。让我想想,过几个街区了?不超过20个,大概18个。”必须阻止疯狂的人们继续发明数字。乘法表能安抚焦灼的神经。也许老彼得·斯多夫桑或者那些发明数字的人就是这么想的。她微笑着。出租车又行驶起来。

乔治·鲍德温抽着烟在酒店大堂里踱来踱去。他不时地看看表。他的身体像提琴的高音弦似的绷得紧紧的。他非常饥饿,有满肚子的话要说。他讨厌等候别人。当她冷淡地微笑着走进来的时候,他真想走过去朝她的脸打上一拳。

“乔治,你意识到了吗?正因为数字是如此冰冷无情所以我们才没有发疯。”她说着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

“我意识到的是,等候50分钟足以使任何人发疯。”

“我必须对此加以解释。事情都赶到一起了,我认为都是出租车耽误了时间。你先进去,想吃什么就点什么。我先去洗手间。请给我要一杯马丁尼。今晚我要累死了,累死了。”

“可怜的小东西,我当然会给你要一杯。快点回来。”

他的膝盖颤抖,他走进装饰奢华的餐厅的时候觉得自己像一块正在融化的冰。上帝,鲍德温,你就像个17岁的傻小子……都这么大岁数了。从来没有这样过。“约瑟夫,今晚你给我们吃什么?我很饿。不过你先去让佛雷德调制一杯最好的马丁尼鸡尾酒。”

“好的,先生。”长鼻子罗马尼亚侍者说着动作夸张地递给他一份菜单。

艾伦长时间地看着镜子,她一边抹去多余的粉,一边试图下定决心。她想像自己是个发条娃娃,拧紧后随着发条的松开摆出各种姿势。随后是各种小手势,和各种各样的舞台姿势。突然,她转过身耸耸肩然后匆忙回到餐厅。

“哦,乔治,我饿坏了,真的。”

“我也是。”他的声音嘶哑。“艾莲,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他说得很快,好像生怕她会打断他的话似的。

“西西莉同意离婚了。今年夏天我们要去巴黎安静地、闪电般地办完手续。现在我想知道,你愿意……”

她俯身过来,拍了拍他紧紧抓住餐桌边缘的手。“乔治,我们先吃饭……我们得理智一些。上帝知道过去我们两个把事情弄得多么糟糕……让我们一醉方休。”鸡尾酒细小的泡沫滑过她的舌头和喉咙,让她的身体慢慢暖和起来。她笑着看着他,双眼闪亮。他把自己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上帝,艾莲,”他难以自抑地爆发出来,“你是世上最可爱的人。”

吃饭的时候,她逐渐感到一阵寒意,仿佛被注射了麻醉药。她已经下定决心。似乎坐在她座位上的是她的照片,一动不动地保持着一个姿势。一条看不见的丝带紧绕在她脖子上,使她窒息。盘子的上方、粉色和象牙色吊灯的下方、面包碎屑中间,他的脸在黑色衬衫上面摇晃着;他脸颊通红;灯光一会儿照在他这侧鼻翼上,一会儿照在那侧鼻翼上;他的嘴唇在黄牙外面流畅地运动。艾伦脚踝交叉,衣服下面的身体僵硬得像尊瓷像,周围的所有东西似乎都变得越来越硬,并被涂上釉彩,漂浮着蓝色烟雾的空气正在变成玻璃。他的脸像个木偶在她眼前晃动。她打个冷战,双手抱住肩膀。

“怎么了,艾莲?”他大喊。

她言不由衷:“没什么,乔治。我想大概是进来一股凉风吧。”

“我给你披件衣服好吗?”

她摇头。

“那件事怎么样?”他们起身的时候他问。

“什么?”她笑着问,“你是指从巴黎回来之后?”

“我想只要你能忍受,乔治,我也能忍受。”她安静地说。

他站在一辆出租车敞开的门前等她。她看见黑暗中的他戴着一顶棕色毡帽、穿一件浅棕色外套,像周日版报纸上的名人照片那样微笑着。她机械地绞着手上了车。

“艾莲,”他颤抖着说,“现在我的生活开始有意义了……上帝,你不知道这么多年来我的生活有多么空虚。我就像个铁皮玩具兵,身体里是空的。”

“我们不要谈论机械玩具。”她的声音像是被扼住了似的。

“好的,我们来谈论我们的幸福。”他大声说。

他的嘴唇无情地凑过来。她像个濒临淹死的人一样透过摇晃着的车窗向外望,她瞥见的是交错的脸、街灯和飞速旋转的车轮。

带着格纹帽子的老人坐在褐石台阶上,脸埋在手里。百老汇眩目的灯光下川流不息的人们经过他身边走向戏院。老人头埋在手里抽泣,身上散发出酒臭。他偶尔抬起头声嘶力竭地大喊,“我不能,难道你看不出我不能?”那不像是人类发出的,倒像是木板碎裂的声音。经过他身边的脚步加快了。中年人看向别的方向。两个女孩看着他尖声嬉笑。顽童在黑压压的人群里用胳膊肘轻轻推同伴。“卖私酒的流浪汉。”“等这个街区的警察来了有他好看的。”“禁酒。”老人抬起挂满泪水的脸,一双视而不见的、充血的眼睛望向远方。人们后退,前面的人踩到后面人的脚。木板碎裂的声音从他身体里发出来。“难道你看不出我不能?我不能……我不能。”

爱丽丝·谢菲尔德随着人流走进罗德泰勒百货公司,这时她闻到各种气味,感觉脑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咯噔”响了一声。她先去卖手套的柜台。柜台后面的女孩非常年轻,长长的黑睫毛翘着,笑容灿烂。售货员们谈论着烫发,爱丽丝试戴了灰色和白色的镶花边手套。她试戴前,那个女孩熟练地从一个长颈木瓶里倒出一些粉末放进手套里。爱丽丝买下6副。

“是的。罗伊·谢菲尔德太太……是的,我有赊账单,这是我的卡……这次我要买很多东西。”她一直在对自己说:真是太可笑了,我怎么一整个冬天净穿旧衣服呢……等账单送来的时候,罗伊肯定会想办法付款的,就是这样。他该收收心待在家里了。我受够了,上帝知道我替他付了多少次款。然后她开始看肉色丝袜。离开商店的时候她似乎仍然能看见柜台上紫色的灯光、柜台后悬挂的刺绣、薄呢和丝绸。她订购了两件夏装和一条晚装丝巾。

在梅莱德百货商店她遇见一个高个子的金发英国人。那个人的头长得像个锥子,长鼻子下面留着两撮亚麻色的八字胡。

“哦,巴克,我正逛得开心呢。刚才我在罗德泰勒百货商店疯狂购物来着。你知道吗,我有一年半没买新衣服了。”

“可怜的小东西。”他边说边示意她坐下来。“给我讲讲怎么回事。”

她“咕咚”一声坐下,忽然抽泣起来,“哦,巴克,我感到厌倦……我不知道我还能撑多久。”

“噢,你不能怪我……你知道我希望你做什么……”

“如果我那么做了又会怎样呢?”

“该结束了,我们像结束别的事情那样结束吧……不过你必须喝点牛肉汤。你得振作起来。”

她被逗笑了。“没错,我的确需要喝点牛肉汤。”

“去卡尔加里怎么样?我认识的一个家伙在那儿,我想他能给我份工作。”

“哦,我们马上就去。我不在乎衣服或是别的什么……罗伊会把那些东西退回罗德泰勒商店……带钱了吗,巴克?”

他的颧骨那儿红起来,然后红晕扩散到他的太阳穴直到连两只形状不规则的耳朵都红了。“亲爱的爱尔,我承认我身无分文。我身上的钱只够吃午饭的。”

“我来兑换这张支票吧,那是咱们联名的账户。”

“如果我在贝特莫尔,他们就能给我兑换支票,那儿的人认识我。我向你保证等我们到了加拿大,一切都会好起来。‘巴克敏斯特’这个姓氏在英联邦国家要比在美国更有地位。”

“哦,我知道,亲爱的,在纽约人们只认钱。”

沿着第五大道向前走的时候,她突然挽住他的胳膊。“哦,巴克,我有件极其可怕的事情要告诉你。简直要让我恶心死了……记不记得我告诉过你说我们公寓里有讨厌的味道?当时我们还以为是老鼠。今早我碰到了住一楼的那个女人……哦,我一想起来就要吐。她的脸色跟那边的公共汽车一样绿……看起来他们一直在掏下水道……他们逮捕了住二楼的女人。哦,真恶心。我都说不下去了……我再也不回那里。宁可死也不回去……昨天一整天房子里一滴水也没有。”

“怎么回事?”

“太可怕了。”

“我就不知道什么是害怕。”

“巴克,等你回奥芬马纳的时候,他们可能不认识你了。”

“你刚才说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楼上的女人做了非法手术……堕胎……所以下水道才堵住的。”

“上帝!”

“而且还有更糟糕的事……罗伊就坐在那种恶臭的空气中带着那种可恶的表情看他的报纸。”

“可怜的姑娘。”

“但是,巴克,我最多只能兑换两百块钱……这已经是透支了。这些钱够不够咱们去卡尔加里?”

“这些钱不够我们坐头等车厢……我认识一个在蒙特利尔的家伙,他会给我一份写社会新闻的工作……我讨厌这活儿,但我可以用假名。等挣到钱我们再出发去那里……现在就兑换支票好不好?”

他进去买票,她站在问讯处旁边等着。站在带有巨大白色拱顶的车站大厅里,她觉得自己渺小而孤独。与罗伊共同生活的经历象电影一样回放,越来越快。巴克带着高兴而专横的表情回来了,手里拿着火车票和一大把钞票。“最早的一班火车是7点10分的,爱尔。”他说。“要不你先去戏院吧,给我也买张票……我得回去收拾东西。马上就来……给你5块钱。”他走了,她独自穿过四十三街。这是一个5月的炎热下午。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她开始哭起来。人们盯着她看,可是她停不下来。她固执地朝前走,眼泪在脸上流淌。

“地震保险,他们就这么称呼!一旦上帝发怒,像你捅了马蜂窝一样把整个城市弄得乌烟瘴气,然后他拿起城市连摇带晃就像猫摇晃一只老鼠那样……但有了保险就没事……地震保险!”

乔和斯基尼希望站在他们篝火旁边的那个人走开。那个人留着瓶刷子似的胡子,时而咕哝,时而喊叫。他们不知道他是在跟他们说话还是在自言自语。他们假装对他视而不见,紧张地准备着在一个用旧伞骨做成的烤架上烤火腿片。从山上望下去,那边是泛着波光的哈德逊河,河水深绿色,河两边的树木刚刚抽芽。还能看到房子外面的白色栅栏。

“别搭茬。”乔小声说,在他耳边快速地做了一个手势。“他是个疯子。”

斯基尼后背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觉得嘴唇发凉。他想跑开。

“那是火腿?”那人忽然用温和的嗓音对他们发话。“是的,先生。”停顿了一下之后乔颤抖着说。

“你不知道上帝禁止他的子民食用猪肉吗?”他又开始像之前那样忽而低声嘟哝忽而高声叫喊。“加百利,加百利兄弟……这两个孩子可以吃猪肉吗?当然。天使加百利是我的老朋友,他说这次可以但下不为例……好了,兄弟,你可以烤。”斯基尼已经站了起来。“坐下,兄弟,我不会伤害你。我理解孩子们。我和上帝,我们都爱孩子……因为我是个流浪汉所以你怕我,是不是?让我告诉你,你永远不用害怕流浪汉。流浪汉不会伤害你,他们都是好人。上帝住在地球上的时候也是个流浪汉。我的兄弟,天使加百利,说他当过好多次流浪汉……看,我有一些炸鸡,这是一个黑人老太太给我的……哦,老天爷!”他咕哝着坐在两个男孩旁边的一块石头上。“我们本来打算扮演印第安人,但是现在我想我们得扮演流浪汉了。”乔说着跃跃欲试。那流浪汉从他绿色皮夹克的一个看不出形状的兜里拿出一个报纸包,然后小心翼翼地打开纸包。烤得流油的火腿散发出好闻的气味。斯基尼又坐下来,在能看清楚的范围内尽量离那人远一些。流浪汉掰开鸡肉,然后他们同时开始吃东西。

“加百利,你这个包打听,你看见了吗?”流浪汉开始大喊,两个男孩再次感到恐惧。天色渐黑。流浪汉大叫着,嘴里塞得满满的,还用一只鸡腿指向河岸上星罗棋布的灯光。“来这里坐一会儿,加百利,看看她……看看那个母狗,请原谅我用这个字眼。地震保险,天啊,他们需要,不是吗?你们知道上帝用了多长时间摧毁了巴别塔吗,小伙子们?7分钟。你们知道上帝用了多长时间摧毁了巴比伦和尼尼微吗?7分钟。纽约一个街区里的恶行比尼尼微一平方英里的土地上发生的还多,你们知道上帝会用多长时间摧毁纽约、布鲁克林和布朗克斯吗?7秒钟。7秒钟……喂,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他放低声音,用鸡腿指了指乔。

“约瑟夫·卡姆龙·帕克……我们住在英国。”

“你呢?”

“安东尼奥·卡姆龙……他们叫我斯基尼。他是我表哥。他家的人把姓改成了帕克,你发现了没有?”

“改名换姓没用……他们的末日审判书上记下了所有的化名……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们,礼拜日马上就要到了……就在昨天,加百利对我说,‘喂,约拿,我们让她死掉吧?’我对他说,‘加百利,你这个包打听,你光考虑妇女儿童和婴儿是没用的。如果你使大地震动、天降烈火,那么她们跟富人和罪人一样都会被烧死,’然后他对我说,‘好吧,约拿,你这匹老马,你爱上哪儿就上哪儿去吧……一两周之内我们不会撤销他们赎罪的权利。’……但是想想还真可怕,小伙子们,硫磺燃烧的大火、地震、海啸、高楼大厦倾塌。”

乔突然拍拍斯基尼的后背。“你在这儿待着吧。”他说着跑了。斯基尼跟在他后面踉跄着在灌木丛中的小道上奔跑。他在沥青路上抓住他。“上帝,那家伙疯了。”他说。

“你能不能闭嘴?”乔猛然说了一句。他躲在灌木后面往来时的方向窥视。他们还能看见他们的篝火。看不见流浪汉。他们只能听到他在喊,“加百利,加百利。”他们气喘吁吁地跑向闪烁着弧光灯的、安全的大街。

吉米·赫夫迈步从卡车前面走过去,卡车的挡泥板几乎碰到了他的雨衣。他在街车站台的柱子后面站了一会儿,冰柱溶化的水滴在他后背上。一辆豪华轿车忽然停在他面前,门打开,传出一个他熟悉但又无法确认的声音。

“上车来,赫夫先生,让我捎你过去吧?”当他机械地走上车时,他注意到那是一辆劳斯莱斯。

那个戴着大礼帽的红脸胖男人是贡戈。“请坐,赫夫先生,很高兴见到你。你要去哪儿?”

“我没有特别想去哪里。”

“去我家吧,给你看些东西。你好吗?”

“哦,还好;不,我是说我现在一团糟,不过无所谓。”

“明天我可能要进监狱……6个月……但也许不会。”贡戈压低声音笑着,并小心地伸直那条假腿。

“他们到底盯上你了,贡戈?”

“阴谋……但别再叫我贡戈·杰克,赫夫先生。叫我阿尔芒德。我结婚了;叫我阿尔芒德·杜瓦尔,我住在公园大道。”

“上次你名片上的古洛米埃侯爵是怎么回事?”

“那只是在生意场上用的。”

“那么你现在的生活不错,是不是?”

贡戈点头。“如果我去亚特兰大——我不想去——那么6个月后等我出来我就是百万富翁了。赫夫先生,如果你需要钱,说一声就行。我借给你几千块钱。你可以5年后再还。我了解你的为人。”

“谢谢了,我想要的不是钱,真见鬼。”

“你太太怎么样?她可真漂亮。”

“我们正在办离婚手续……今天早上她把文件送来……就是因为这个我才会待在这个见鬼的城市里。”

贡戈咬着嘴唇。然后他用食指轻轻地敲敲吉米的膝盖。“马上就到我家了。我请你喝杯好酒。是的,等着。”贡戈对司机说完后,拄着一个纯金球头的手杖神态庄严地跛行着走进公寓的大理石门廊。他们乘电梯上楼的时候,他说,“也许你可以留下来吃晚饭。”

“今晚恐怕不行,贡……阿尔芒德。”

“我有个非常好的厨子。大概20年前当我第一次来纽约的时候,船上有一个家伙……这是房门,你看见A.D两个字母了吗,就是阿尔芒德·杜瓦尔。我和他一起逃跑的,他总对我说,‘阿尔芒德,你永远不会成功,你太懒,只知道追女孩。’现在他成了我的厨子,一流的厨子,一名蓝带厨师,明白吗?命运是多么可笑啊,赫夫先生。”

“嗨,这椅子不错。”吉米靠在一张高背西班牙式椅子上说,他坐在一间黑胡桃木装饰的书房里手拿一杯陈年波旁酒。“贡戈……我说阿尔芒德,如果我是上帝,必须决定这个城市里谁应该挣100万、谁不应该挣100万,我发誓我肯定选你。”

“或许越来越多的姑娘们会来这儿。非常漂亮的女孩。”他的手指拳着在脑袋旁边做了一个手势。“浓密的金发。”突然他皱起眉。“但是,赫夫先生,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我能为你做任何事情,比如说钱什么的,你要告诉我,嗯?我们已经是10年的老朋友了……再来一杯?”

喝到第三杯的时候赫夫开始说话。贡戈坐着听,微张着厚厚的嘴唇,时而点点头。“你和我之间的区别在于,你的社会地位不断上升,阿尔芒德,而我在逐渐走下坡路。当你在船上做饭的时候我是个住在里兹大饭店的脸色苍白的小男孩。我父母在佛蒙特州做豪华大理石和黑胡桃木的买卖……我没做过……女人就像老鼠,你知道的,船刚有要沉的迹象她们就立马跑掉了。她即将嫁给那个叫鲍德温的家伙,他刚刚被提名为地方检察官。他们还说要提名他当市长……权利的错觉,他正是这么以为的。女人们就喜欢权势。如果我认为对我有好处,我发誓我会打起精神挣个100万。但是我对这类事情再也没什么兴趣。我需要一些崭新的、与以往不同的东西。你的儿子们可以那样,贡戈……如果我受过良好的教育而且早点着手,我没准已经成为一名伟大的科学家了。如果我更吸引异性的话,没准我已经成为一个艺术家或者从事宗教工作……但是,上帝,我现在快30岁了,还想活下去……如果我够浪漫的话,我想我早就自杀了,起码能让别人谈论我。我甚至不能肯定我有没有真正的喝醉过。”

“照我看,”贡戈微笑着把酒杯倒满,“赫夫先生,你想得太多了。”

“没错,当然,贡戈,但是我怎么能不多想呢?”

“当你需要钱的时候,别忘了阿尔芒德·杜瓦尔……再来杯别的酒?”

赫夫摇头。“我不能喝多……再见,阿尔芒德。”

在竖着成排大理石柱的大厅里他遇到内华妲·琼斯。她正在往衣服上别几朵兰花。“嗨,内华妲,你到这个罪恶的宫殿来干吗?”

“我住在这儿,你以为是为什么?我跟你的一个朋友结婚了,阿尔芒德·杜瓦尔。你想上来看看他吗?”

“刚看过了……他可什么都知道。”

“没错。”

“你把托尼·亨特甩了?”

她走上前来靠近他并低声说,“忘掉我和他的事,行不行?他呼口气都能把你吹倒。托尼是上帝的一个错误,对他我已经受够了。有一天我发现他在化妆间里咬着地板上的小毯子边儿,原因是他害怕他会对我不忠而爱上一个练杂技的。我让他滚蛋,然后我们当场就分手了。但是说真的,这次我嫁对了,又有钱又有地位,所以看在上帝的分上,不要让任何人对阿尔芒德说任何关于托尼或鲍德温的事,虽然他知道他绝对娶不到处女。你干吗不上来跟我们一起吃饭?”

“不。祝你好运,内华妲。”威士忌温暖着他的胃,燃烧着他的指尖。7点钟了,吉米·赫夫走到公园大道上,他的身影被出租车、汽油味、饭菜味和黄昏的阳光淹没。

尽管詹姆斯·麦利维尔早就被推荐加入“大都会俱乐部”,但今晚是他第一次去那里。他感到有些担心,比如该不该拿手杖,因为那样他可能会显得有些老气。他坐在窗边一张皮椅里,吸着一支价值3毛5分钱的香烟,膝盖上放着一份《华尔街日报》,右大腿上放着一份《大都会》杂志。他双眼闪光,正陷入幻想:经济萧条……1000万美元……战争之后。我要改变世界。布莱克海德与邓什公司因负债1000万而破产……几天前邓什出国了……布莱克海德被软禁在其位于格雷特奈克的家中。原本是纽约最有名、历史最悠久的一个进出口公司,1000万美元。哦,每当老朋友在一起,天公总是作美。银行业正是如此。即使账面上有赤字,手里还是有可以支配的钱。做生意多少总是带有冒险色彩。不是挣钱就是赔钱,是不是,麦利维尔?老伯金斯就是这么对卡宁汉说的。木板上放杯酒,歌声清脆。跟那家伙搞好关系。梅茜迟早是要知道的。拥有那种社会地位的人容易被别人勒索。他不会告发的……他会说,那女孩疯了,她嫁的是同名的另一个人。应该送到精神病院去。天啊,我还替他遮掩。没有证据能证明他有罪,妈妈也不得不承认。哦,辛巴德在东京在罗马……杰瑞总唱这首歌。可怜的老杰瑞一走进“大都会俱乐部”就浑身不自在,因为他的公司股票价值下跌。这次带上吉米……他连股票都没有,总是失败,与社会格格不入。赫夫倒像是个野人,一个划皮艇的。过去总听妈妈说莉莉阿姨一直听从命运的摆布。他受过很好的教育,本来可以有所成就……梦想家,流浪癖……如同格林威治村的那帮艺术家。爸爸为他铺好了路,就跟为我铺好路一样。他现在离婚了。通奸……跟一个婊子。没准有梅毒什么的。负债1000万美元。

赔钱。挣钱。

挣1000万美元……成功地经营了10年银行业……在昨晚的美国银行家协会晚宴上,詹姆斯·麦利维尔作为“银行与信托公司”总裁在举杯庆祝“银行业十年发展进步”之后发言……先生们,我想起了那个爱吃鸡的黑鬼……但请允许我在此欢乐的场合说几句严肃的话(照相机频频闪光)我要为大家敲响警钟……作为一个美国公民,作为一个全国知名的、甚至可以说是国际知名的机构的总裁(照相机频频闪光)……至少詹姆斯·麦利维尔的声音要盖过雷鸣般的掌声,他的头发灰白,随情绪的变化而变换着手势,发言滔滔不绝……先生们,我得到你们的厚爱……尽管遭受这么多苦难和考验,我在别人的轻蔑与嘲笑中保持镇定,在冰冷的夜晚保持镇定,在午后的喧嚣声中保持镇定,还冷静地对待我的员工、我的生活以及我全心热爱的妻子、妈妈和祖国。

香烟长长的灰烬掉在他的裤子上。詹姆斯·麦利维尔站起来,面容严峻地掸掉裤子上的烟灰。然后他又坐下来,眉头紧锁地开始研究《华尔街日报》上的外币兑换牌价。

他们坐在餐车上。

“喂,小子,你干吗要跟那艘破船签约?”

“就因为那艘船去东方。”

“你可得想好喽,那个船长抽鸦片,大副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船员大部分是东欧佬,那破船要是沉了都不值得打捞出来。这之前你做什么工作?”

“在酒店值夜班。”

“听我的,没错。万能的耶稣基督会奇怪怎么一个家伙放着大酒店里夜班的工作不做跑到大卫·琼斯的破船上做饭?没准你能成为一个不错的船上厨师。”

年轻人脸红了。“再来个汉堡。”他对柜台后的人喊。

吃过饭,当他们喝咖啡的时候,他看着他的朋友低声问,“喂,罗尼,你出过国吗——打仗的时候?”

“我去过几次圣拿撒尔。干吗问这个?”

“不知道。似乎能让我感到刺激。我琢磨两年了。生活总是一成不变。我以前认为我想要的就是一个好工作,然后结婚安定下来,可是现在我……我干一个工作也就6个月,然后我就想找新的刺激,明白吗?所以我想我应该去看看东方。”

“不要紧。”罗尼说着直摇头。“你会看到的,这你不用担心。”

“有坏处吗?”年轻人问柜台后的人。

“你会被那里迷住的,年轻人。”

“我参军的时候才16岁。”他拿起找给他的零钱,跟着宽肩膀、脚步蹒跚的罗尼走到街上。走到街尽头的时候,越过卡车和仓库房顶,他能看到蒸汽船的桅杆和袅袅升起的白烟。

“放下窗帘!”男人的声音从床上传来。

“不行,它已经坏了。哦,见鬼,整个帘子都坏了。”卷轴砸到安娜的脸上,她几乎要哭出声来。“你来修。”她对床上的人说。

“我不在乎,他们看不清楚室内。”男人边说边笑着搂她。

“可恶的灯光!”她呻吟着,听任自己倒在他怀里。

这是一间四四方方的小屋子,面对窗户的墙角边有一张铁床。外面街上的喧闹声传进来。她能从天花板上看到百老汇大街上的霓虹灯光,白的,红的,绿的,然后爆发出新一轮的色彩,再一次出现灯光,白的,红的,绿的。

“噢,迪克,我希望你把窗帘修好,那些灯光让我焦虑不安。”

“那些灯光不错嘛,安娜,我们就像是在戏院里。这是《光明之路》,他们总这么说。”

“对于你们这种在城外长大的人来说还行,但是我觉得心惊肉跳。”

“你现在在苏布莉娜太太那里工作吧?”

“你是指我没参加罢工?我知道。那老太太把我撵出来,如果我不干活她就唠唠叨叨。”

“像你这么好的姑娘总是不缺男朋友的,安娜。”

“你可真是得了便宜卖乖,以为我能跟你出来就能跟所有人出来。不,不会,知道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安娜。我的天,你今晚真是太敏感了。”

“我想是因为紧张。一个老太太把我撵出来,害得我到苏布莉娜太太那里工作。害我走投无路。要我说,他们都该下地狱。他们干吗不让你一个人清清静静?我从来没做过任何伤害别人的事。我只想让他们离我远远的,让我拥有自己挣的钱,过得开开心心的。上帝,迪克,太糟糕了……我不敢上街,因为我害怕遇到原来跟我一起工作的女孩。”

“见鬼,安娜,事情不像你说的这么糟,说真的,如果不是我有妻子了,我肯定带你一起去西部。”

安娜呜咽起来,“现在,因为我喜欢你,愿意让你高兴,你就叫我婊子。”

“我从来没这么说过。我根本没想过。我认为你是个聪明的女孩,不像她们那么没头脑。嗨,要是能让你高兴,我就去修窗帘好了。”

她躺在床上看着他肥胖的身体在奶白色的光线里移动。最后他牙齿打着战走过来。“我修不了,该死的……上帝,真冷。”

“没关系,迪克,上床来。肯定已经晚了。我8点钟就得到那边去。”

他从枕头底下抽出他的手表。“两点半了……嗨,亲爱的。”

她从天花板上看到百老汇大街上的霓虹灯光,白的,红的,绿的,然后爆发出新一轮的色彩,再一次出现灯光,白的,红的,绿的。

“他甚至没有邀请我去参加婚礼!说真的,佛罗伦斯,如果他邀请我去婚礼,我肯定能原谅他。”黑人女仆端来咖啡的时候她对女仆说。这是个周日的早晨。她坐在床上,大腿上放着报纸。她正看着报纸上的一张照片,照片下面的文字是“杰克·卡宁汉夫妇在卡宁汉先生的水上飞机‘信天翁七号’上度蜜月”。

“他真英俊,是不是?”

“是的,小姐。但是你不能阻止他们吗,小姐?”

“无能为力。你知道吗,他说如果我试图阻止他们,他就送我去精神病院。他清楚地知道单方离婚是非法的。”

佛罗伦斯叹口气。“男人们总是伤害我们这样可怜的女孩。”

“哦,这种情况不会持续太久。你看她长得那样儿,她肯定是个被宠坏的自私的小姑娘。在上帝面前我才是他真正的妻子。上帝知道我曾经试图警告过她。上帝不会听凭人们做坏事。圣经里是这么说的,不是吗?佛罗伦斯,今早的咖啡真糟糕。我喝不进去。你马上去给我冲一杯新鲜的。”

弗罗伦斯皱着眉、缩着肩拿着托盘出去了。

卡宁汉太太深深地叹口气,向后靠在枕头上。外面,教堂的钟声正在敲响。“哦,杰克,亲爱的,我对你的爱不变。”她对着照片说。然后她亲吻照片。“亲爱的,你听,我们从高中舞会上逃跑和在密尔沃基结婚时教堂的钟声也是这样敲响的。那是一个可爱的周日早晨。”然后她盯着第二任卡宁汉太太的脸。“哦,你。”她说着用手指使劲地戳。

她站起来的时候觉得天旋地转。戴夹鼻眼镜的白脸法官、听众、警察、穿制服的服务员、灰色的窗户、黄色的桌子等等都在旋转。她的律师长着鹰钩鼻,皱着眉摩挲着光头,也在旋转。周围的东西不停地转着,最后她感觉自己简直要被甩出去了。她一个字也听不见,她不时地甩甩头想听清楚。她能感觉到在她身后的达什把头埋进手里。她不敢回头看。几小时后一切都变得那么遥远。法官正在对她喊叫,他没有血色的嘴唇不断地开合,就像金鱼的嘴。

“……现在,作为一个男人和这个伟大城市里的一个公民,我要对被告说几句话。总的来说,这种事一定要停止。构筑这个国家基础的、已被写入宪法的人类生命和财产不可剥夺的权利必须受到重视。每一个人都有义务使用任何手段阻止任何违法行为的发生。虽然那些多愁善感的记者败坏了公众的思想,给人们灌输可以摒弃上帝和人类的想法,并使他们以为可以用暴力的手段从凭努力工作或智慧挣饭吃的人那里抢夺私人财产……然后逃走;尽管那些记者过分强调环境和背景,但是我还是要明确地告诉你们这两个抢劫犯的罪行有多么严重。是时候以他们为鉴了……”

法官喝了一口水。法郎希能看见他的鼻子上沁出细小的汗珠。

“是时候以他们为鉴了。”法官大声说。“我并非没有考虑到是什么导致这个年轻女人走上犯罪的道路,缺少教育和理想,缺少温暖的家庭和母亲的关爱,受到残酷和贪婪的男人的引诱,还有这个被称为‘爵士乐时代’的、充满骚动与邪恶的年代。但此刻这些因素要屈从于法律,也许此刻,在这个城市里,有成百个女孩正落入像鲁滨逊这样残忍而无耻的人的手中,因为法律对他和其他犯有同样罪行的人惩罚得太轻了。我记得,不恰当的怜悯通常会变成残暴。我们所能做的只有为这个犯错的女人洒下同情的泪水,并为被这个不幸的女人带到世上的那个无辜的婴孩祈祷……”

法郎希感到一阵寒意从指尖进入胳膊,然后流入她的身体。“20年。”她听见法庭里有人窃窃私语。他们的嘴唇掀动似乎都在小声说“20年”。“我想我要昏过去了。”她对自己说,就像对一个朋友说话似的。一切陷入黑暗。

菲尼尔斯·P·布莱克海德靠着5个枕头坐在他的殖民地时期风格的、饰有菠萝图案的胡桃木大床上咒骂着,他的脸色发紫,跟他的睡袍颜色一样。这间胡桃木装饰的卧室里没有贴壁纸,取而代之的是爪哇蜡染布。房间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穿白夹克、扎头巾的印度仆人垂着手站在床角。在愈来愈高的咒骂声中,他不时地点头说,“是的,先生,是的,先生。”

“看在上帝的分上,你这个该死的黄种人把那瓶威士忌拿来,否则我就起来打碎你每根骨头,听见没有?上帝,我在自己家里发号施令也不行吗?我说的是威士忌,不是橙汁!可恶。快去拿!”他从小桌上拿起一个大水瓶朝那个印度仆人扔过去。然后他抽噎着靠回枕头上,嘴角直冒白沫。

那印度人沉默着擦干厚厚的地毯,用手拿着一大堆碎玻璃出去了。布莱克海德的呼吸顺畅了一点,他的眼珠陷进眼窝并消失在松弛的眼皮后面。

戈莱蒂穿着雨衣拿着一把水淋淋的雨伞来的时候,他似乎睡着了。她踮起脚尖走到窗旁,望向雨蒙蒙的街道和对面坟墓一般的棕色房子。一瞬间她似乎变成一个穿着睡衣跟爸爸一起在床上吃早餐的小女孩。

他猛地醒来,用充血的眼睛环顾四周,青筋暴露的皮肤下面脸颊的肌肉在收紧。

“哦,戈莱蒂,我要的威士忌在哪儿?”

“哦,爸爸,你知道索姆医生叮嘱过的。”

“他说,如果我再喝酒就没命了。可是我还没死,不是吗?他是个该死的蠢货。”

“但是你要当心身体,不要太激动。”她吻吻他,然后把一只冰凉的手放在他额头上。

“我干吗要激动?如果我能掐住那个该死的杂种的脖子……要不是他慌慌张张,我们可以撑下去的。活该我跟这么一个软蛋合伙!25年,30年的努力工作,10分钟内化为泡影!25年来我说的话跟支票一样好使。我最好跟公司一起下地狱,见鬼!看在上帝的分上,你——我的心肝,告诉我别喝酒。上帝!嘿,鲍勃……鲍勃!那个该死的听差哪儿去了?嘿,狗崽子们,过来一个!我给你们工资是为了啥?”

一个护士在门口探头。

“出去!”布莱克海德大喊,“你们这帮老处女别来烦我!”他从身下抽出一个枕头扔过去。护士消失了。枕头砸到床头柱子上弹回来。戈莱蒂哭起来。

“哦,爸爸,我受不了了……每个人都一直这么尊敬你……试着控制自己,亲爱的爸爸。”

“看在上帝的分上,我为什么要?演出结束了,你怎么不笑?已经落幕了。刚才是开玩笑,黑色幽默而已。”他开始狂乱地大笑,然后他噎住了,握着拳头费力地吸气。最后他断断续续地说,“难道你看不出只有威士忌才能让我活下去吗?去吧,走开,戈莱蒂,让那个该死的印度人来我这儿。我一直爱你胜过世上任何其他的人,你知道的。快点,告诉他让他把我要的东西拿来。”

戈莱蒂哭着走出去。她丈夫在大厅里踱着步。“那些可恶的记者……我不知道怎么对他们说。他们说债主们要起诉。”

“盖森先生,”护士打断他的话,“恐怕你需要找男护士……我真的无能为力……”

楼下的电话不停地响着,响着。

印度仆人拿来一瓶威士忌。布莱克海德倒了一大杯然后一饮而尽。

“感觉好多了,上帝,没错。阿什默,你是个好小伙子。我想我们该典当东西了……感谢上帝,戈莱蒂结婚了。我要把我所有的东西都卖掉。我希望我可爱的女婿不是笨蛋。总是被一群贪婪的公鸡包围着是我的运气……上帝,即使他们得到好处我也一样很快就会进监狱;不是吗?活着的时候就把事情解决。然后等我被放出来之后,我可以找个船员或码头守夜人的活儿干。我喜欢那种活儿。反正我的生活已经一塌糊涂了,干吗不轻松点儿呢,阿什默?”

“是的,先生。”印度仆人鞠了一躬说。

布莱克海德模仿他的样子,“是的,先生……你总是说是的,阿什默,太可笑了不是吗?”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我猜这么回答最省劲。”他不停地笑,然后忽然之间他再也笑不出来了。他的四肢一阵痉挛。他的嘴扭曲着试图说出话来。他环顾房间,那眼神像是一个受了伤害想要哭泣的孩子。然后他软绵绵地倒下,张开的嘴咬着自己的肩膀。阿什默冷冷地看了他很久,然后走过去在他脸上吐了一口唾沫,又马上从麻布夹克的口袋里拿出一块手帕擦净那块唾沫,然后把他的嘴合上,把他的身体放在枕头之间,随即轻轻走出房间。在大厅里,戈莱蒂坐在一把大椅子里正在看杂志。“先生好多了,他可能还要睡一会儿。”

“哦,阿什默,听你这么说我很高兴。”她说,然后目光又回到杂志上。

艾伦在第五大道和五十三街的路口处下了车。西边的天际呈现出玫瑰色,黄昏的阳光在金属、纽扣和人们的眼中闪闪发光。大道东侧的所有窗户似乎都在燃烧。她紧闭着嘴站在路边等待过马路,隐约嗅到一缕香气。一个戴着异国式样的帽子、瘦得皮包骨的黄头发男孩拿着一篮子杨梅送到她面前。她买了一串杨梅,然后把它凑到鼻子下闻。5月的水果在她的嘴里像糖一样溶化。

汽车厉声呼啸着冲过街道,许多人聚集在一起等待过马路。艾伦觉得那男孩经过她身边的时候蹭了她一下。她躲开了。在杨梅的香气中有一瞬间她闻到他身上不洁的味道,那是移民的味道,住艾利斯岛和住廉价公寓的人的味道。在一片欢乐景象的5月的街道上,她闻到令人不快的人挤人的味道,就像下水道和拖布徐徐散发出的味道一样。她迅速地穿过街道。她走进一扇门,门外挂着一块金光闪闪的小铜牌:

苏布莉娜夫人

精制各种礼服

她几乎已经忘掉了苏布莉娜太太那种猫似的笑容。一个肥胖的黑发女人(也许是俄罗斯人)伸开双臂从帘子后面走过来欢迎她,而其他顾客只能嫉妒地坐在走廊上的沙发上等候。

“亲爱的赫夫太太,好久不见啊,你的衣服我们一周前就做好了。”她用过于做作的英语大声说。“啊,亲爱的,等等……非常漂亮……哈珀斯哥特先生近况如何?”

“我一直很忙……你知道我快要辞职了。”

苏布莉娜夫人点点头,了解似的眨眨眼睛,然后掀起织锦挂毯带着她走到店的后面去。

“啊,你看看……不能这么干,所有的褶皱都能看出来。不过会熨平的。请原谅,亲爱的。”搂在她腰上的胖胳膊紧贴着她。艾伦往边上让了让……“您是纽约最美丽的女人……安吉莉卡,把赫夫太太的晚装拿来。”她的声音像老鼠一样刺耳。

一个双颊深陷、面容憔悴的金发女孩托着衣架走进来。艾伦脱下身上考究的灰色便装。苏布莉娜夫人围着她喋喋不休。“安吉莉卡你看,多么美的肩膀,这头发的颜色……啊,完美得就像做梦。”她边说边像只想搔后背的猫一样转来转去。晚装是淡绿色的,有红色和深蓝色的条纹。

“这是我最后一次做这样的晚装,我穿够蓝色和绿色的衣服了。”

苏布莉娜夫人嘴里咬着别针,正在摆弄晚装的裙脚。“完美而纯粹的希腊风格,系上腰带就像雅典娜……适合盎然的春意……简直是安奈特·凯勒曼的翻版,高举自由之灯,聪明的童贞女。”她咬着别针嘟囔着。

她说得没错,艾伦想,我的容貌不再年轻。她看着穿衣镜里的自己。然后我的时光逝去,更年期、戴上围嘴、做整容手术。

“看着我,亲爱的,”女裁缝站起身从嘴里拿出别针,“这是本店的杰作。”

艾伦忽然觉得很热,有某处尖锐的纤维刺痛了她,染色丝绸和棉布的味道让她头痛。她急切地想回到街上去。

“我闻到烟味,出事了!”金发女孩忽然大叫。“嘘——嘘——”苏布莉娜夫人发出嘘声。她俩消失在一扇挂着镜子的门后。

苏布莉娜裁缝店后面的房间里,安娜·柯恩正就着窗外的光线用非常细的针缝着裙子花边。她前面的桌子上放了一大叠白纱,像是一摊蛋白。“查理,我的孩子,哦查理,我的孩子。”她哼唱着,用非常细的针缝着自己的未来。如果埃尔默愿意娶我,那我们还能继续交往下去;可怜的埃尔默,他是个好孩子,可是太不切实际。可笑的是他竟然会迷上我这样的女孩。他生不逢时,如果生在革命年代他肯定能成为一个伟人……等我成为埃尔默夫人就不能再参加晚会了。不过也许我们可以攒钱在街上找个好地点开个商店,在那儿比在市区更容易挣到钱。时髦的巴黎女子。

我敢说我比那个婊子强。如果你是自己的老板,你不用担心罢工,也不用怕别人说你是工贼……每个人都有平等的机会。埃尔默说那是胡说。只有革命工人们才有希望。“哦我为哈里疯狂,哈里也为我疯狂”……埃尔默穿着大衣站在电话总局门口,戴着耳罩,又高又壮。革命已经拉开序幕。红色卫队正朝第五大道走来。安娜梳着金色的发卷抱着一只小猫咪跟他一起从最高层的窗户里探出身。鸽子挥舞着翅膀在他们下面飞过。第五大道上一片鲜红的旗子,乐队演奏的乐器闪闪发光,嘶哑的声音用犹太语高唱《红旗》;远处有一面旗帜在风中飘舞。“快看,埃尔默,亲爱的”,上面写着支持埃尔默·达斯金竞选市长。他们在所有的办公大楼里翩翩起舞……鼓声。鼓声。跳舞……鼓声。鼓声……也许我的确爱他。娶我吧,埃尔默。可爱的埃尔默热情似火,用强壮的手臂压碎我吧,埃尔默。

她边做白日梦边挥舞着细针。白纱亮得晃眼。突然从白纱里伸出许多红色的手,红纱包围着她,缠绕着她的头,她无法挣脱。烟雾遮住了窗外的光线。房间里充满浓雾和尖叫声。安娜站着用手扑打着身体周围燃烧着的白纱上的火苗。

艾伦站着注视着穿衣镜里的自己。织物的焦味更浓了。她焦灼地踱了几步之后就走进去,穿过一个挂满衣服的走廊,穿过呛人的烟,她看见一个大工作间里许多双惊慌的眼睛。那些尖叫着的女孩都蜷缩在苏布莉娜夫人身后。后者正拿着一个灭火器朝工作台上成堆的纺织品喷射。她们悲叹着在烧焦的织物里挑挑拣拣。她瞥见裹在残破的衣袖里的一条手臂,一张熏黑的脸,和一个可怕的光头。

“噢,赫夫太太,请告诉前边这里一切都好,什么事也没有……我马上就过去。”苏布莉娜夫人上气不接下气地尖声说。艾伦闭着眼睛穿过充满烟雾的走廊,跑进空气新鲜的起居室。等到不再流眼泪了,她又走到帘子外面,走到正等得不耐烦的女人们那里。

“苏布莉娜夫人要我告诉各位一切都好,什么事也没有。只是垃圾箱里有个火星……她自己用灭火器把它扑灭了。”

“一切都好,什么事也没有。”女人们对彼此说着又坐回沙发。

艾伦走到街上。消防车快到了。警察正在让人群后退。她想走开但做不到,她在等待什么事情发生。终于她听到街道那头传来丁丁当当的声音。救护车跟着消防车一起开过来。医生们抬着担架。艾伦几乎喘不过气。她站在救护车旁边一个穿蓝制服的警察身后。她为自己为何如此激动而苦苦思索;就好像她的一部分身体被纱布裹着还被抬到担架上似的。眨眼间担架就被抬出来,医生的黑制服从人群中露出来。

“她受伤严重吗?”她好不容易说出一句话。

“死不了……不过对一个女孩来说,够她受的。”艾伦挤过人群,匆匆朝第五大道走。天几乎全黑了。天空中深蓝的颜色像是深深的海洋。

我为什么这么激动?她不停地问自己。总有个倒霉的人,这种事每天都在发生。女孩们的悲叹声和消防车的丁当声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她犹豫不决地站在街角,汽车、人群、灯光在她身边经过。一个戴着新草帽的年轻人斜眼看着她,试图跟她搭讪。她茫然地看着他的脸。他的领带上有红色、绿色和蓝色的条纹。她快速走过他身边,穿过马路,朝市区方向走。7点半。她应该去某地见某人,但她想不起来是哪儿。她脑海中一片空白。哦,上帝,我应该做什么?她问自己。在下一个街角她招手叫出租车。“去阿尔冈琴饭店。”

现在她记起来了,她应该在8点钟的时候与沙默尔法官及其夫人共进晚餐。她本来应该回家去换衣服的。要是乔治看到我这样灰头土脸地去吃饭,他会发疯的。他喜欢让我穿得像圣诞树似的到处卖弄,还要像洋娃娃似的说话走路,让他见鬼去吧。

她闭上眼睛靠车门坐着,放松,她一定要让自己更放松。总让自己像粉笔划过黑板发出尖叫声那样紧张真是太荒谬了。如果我像那个女孩一样被烧伤,被毁容,会怎么样?也许她可以从苏布莉娜夫人那里拿到一大笔钱然后开始自己的事业。如果我跟那个想跟我搭讪的、戴着那么丑的领带的男人走了,又怎么样?坐在软饮摊子前对着香蕉皮发笑,坐公共汽车的时候他的腿紧挨着我的腿、他的胳膊搂着我的腰,在门廊里爱抚……只要你不在乎,你可以过各种各样的生活。在乎什么,什么?人们的想法,金钱,成败,酒店大堂,健康,雨伞,饼干……一直以来我的头脑就像个上了发条的玩具。真希望他们没订晚餐。如果没订,我就带他们去别的地方。她打开化妆箱,开始往鼻子上扑粉。

出租车停下来,一个个子高高的门童为她开门。她踮起脚尖下车,付了车费,然后转身。她的脸颊有点红,她的眼睛在深蓝色的夜幕下闪闪发光地看着转门。

走进无声地转动着的转门时,她的手套触摸着面前的玻璃,她忽然有种丢了什么东西的感觉。手套、钱包、化妆箱、手绢,都在身上。没带雨伞。我把什么落在出租车上了?但是她已经微笑着走向两个穿着白衬衫和黑西装的人了,他们正微笑着站起来向她伸出手。

鲍勃·希尔德布兰身穿睡袍和睡裤抽着烟斗在窗前踱步。前面的滑行门外传来丁丁当当的玻璃声、脚步声、笑声和发动车子的声音,后者像用钝头针划过唱片似的刺耳。

“你干吗不把车停在这儿过夜?”希尔德布兰的声音低沉而严肃。“那些人逐渐都会走掉,你可以在沙发上睡。”

“不,谢谢。”吉米说。“他们马上就要开始谈论起心理分析,他们肯定要谈到明天早上。”

“但是你最好乘早上的火车。”

“什么火车我也不乘。”

“喂,赫夫,你看没看报纸上的文章,说在费城有一个人就因为在5月14日戴了草帽而被杀死?”

“上帝,如果我创立一个新的宗教,我一定尊他为圣人。”

“你看那篇文章了吗?太可笑了,这个人一味护着自己的草帽。有人碰了草帽,于是他就动起手来,打到中间的时候这些街头英雄们从后面上来往他脑袋上砸了一铅棍。他的头骨碎了,死在医院里。”

“鲍勃,他叫什么名字?”

“那倒没注意。”

“谈谈无名士兵,他才是真正的英雄;在任何季节都戴一顶草帽的人的不朽传奇。”

折叠门那里探出一个脑袋。一个头发长得盖住眼睛的红脸男人走进来。“我给你们拿杯金酒如何?你们这是在庆祝谁的葬礼呀?”

“我要上床睡觉了,不喝酒。”希尔德布兰不高兴地说。

“我们是在庆祝费城的圣阿洛伊修斯的葬礼,他既是童贞男又是殉道者,不管什么季节都戴一顶草帽。”赫夫说。“我想喝点金酒。我得走了。再见,鲍勃。”

“再见,神秘的旅行者。让我们知道你的地址,听见没有?”

前面的大房间里到处都是金酒瓶和大麦啤酒酒瓶,烟灰缸里放着只吸了一半的香烟,有人在跳舞,有人四肢摊开躺在沙发上。唱机里永无止尽地播放着“女士……听话的女士”。赫夫的手里被塞进一杯金酒。一个女孩朝他走过来。

“我们一直在谈论你。你知道吗,你是个充满神秘的男人。”

“吉米,”一个醉醺醺的声音尖声说,“有人怀疑你是短发匪帮的人。”

“你干吗不以犯罪为业,吉米?”那女孩说着用胳膊搂住他的腰。“我会参加你的审判,真的,我一定参加。”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以犯罪为业?”

“你看着吧,”从厨房里拿出一盘碎冰的弗朗西斯·希尔德布兰说,“有神秘的事情在发生。”

赫夫把女孩的手拉到身边,让她跟自己跳舞。她总是踩他的脚。他带着她转圈,直到他背对着房门。他打开门,跳着狐步带她进入大厅。她机械地张着嘴等待被吻。他很快地吻了她一下然后按了按帽檐。“晚安。”他说。那女孩开始哭起来。

来到街上,他深吸一口气。他觉得高兴,比长时间的接吻还高兴。他摸索着手表,这时他想起来已经把表当掉了。

一个在任何季节都戴一顶草帽的人的不朽传奇。吉米·赫夫傻笑着沿着二十三街朝西走。给我自由——帕特里克·亨利边说边戴上他的草帽(这是5月1日)——否则我宁可死。然后他得到了死亡。已经没有公共汽车了,偶尔有辆送奶车卡嗒响着驶过,切尔西那边的砖房黑漆漆的……一辆出租车驶过,车里面的人在唱歌。在第九大道的街角,他发现两只像白纸上的洞似的眼睛——一个穿雨衣的女人站在门廊里向他招手。更远处,两个英国水手正操着伦敦腔醉醺醺地在争论。他走近河边的时候,空气中的雾更浓了。他能听到远处的蒸汽船发出低沉而柔和的汽笛声。

他在破旧的、亮着红灯的等候室里等了很长时间。他坐着高兴地吸着烟。他似乎什么也想不起来,没有任何未来,只有浓雾弥漫的河水和亮着一排灯、像是黑人的微笑似的渡轮。他站着,把帽子放在栏杆上,感觉到河风吹拂着头发。也许他是疯了,也许这是健忘症,这种疾病有一个很长的拉丁文名字,也许他们会发现他在霍布肯摘树莓。他的笑声如此之大,以至于过来开门的老头突然朝他瞪眼。咕咕,灯塔里的蝙蝠,他对自己说。也许他是对的。天啊,如果我是个画家,也许他们会让我在疯人院里作画,我会在费城的圣阿洛伊修斯的头上画草帽而不是光环,在他的手里画铅棍——就是那铅棍使他殉难的,然后再画一个小小的我伏在他脚边祈祷。渡轮上唯一的乘客。他在船上漫步,就像渡轮是属于他的似的。我临时的游艇。朱庇特神啊,夜晚是如此令人忧郁,他喃喃自语。他不断地试图向自己解释为何这般高兴。不是因为我喝醉。也许我疯了,但我不这么认为……

渡轮开动前,一辆马拉的车也上了船。那是一辆破破烂烂的马车,装满鲜花,赶车的是一个高颧骨、棕色皮肤的小个子男人。吉米·赫夫绕着马车转了一圈;马儿萎靡不振,车子歪歪斜斜,但是车上却是一派欢乐的景象:红色和粉色的天竺葵,康乃馨,香雪兰,含苞待放的玫瑰,还有蓝色菊花。花里散发出浓郁的春天土壤的气息、湿润的花盆和花房的气息。赶车人伛偻地坐着,帽子盖在眼睛上。吉米在一刹那间有股冲动想要问他带着这么一大车鲜花要去哪里,但是他遏制住自己,然后走到船头去。

在河上黑色的雾气中,渡轮忽然打了个哈欠,黑色的嘴里射出一束灯光。赫夫匆忙穿过无底洞似的黑暗走到雾气笼罩的街道上。然后他走上一个斜坡。他脚下是马路,耳边传来货车的咔哒声和机器的轰鸣声。走到山顶的时候他停下来回头看。除了浓雾中一排模糊的灯光之外他什么也看不见。然后他接着走,在呼吸中、血液的流动中、在踩在人行道上的脚步中寻找乐趣。两边的房子恍若来自另一个世界。雾气逐渐消散,清晨的薄曦在远处显现。

初升的太阳照在他身上。他沿着一条水泥路向前走,路两边是垃圾场,堆满冒着烟的垃圾。红色的阳光穿透薄雾照着生锈的发动机、废旧的卡车、福特轿车的车架和一大堆看不出形状的腐锈的金属。吉米加快脚步离开那里烧焦的气味。他饿了,他的大脚趾开始磨出水泡。在一个闪着红灯的十字路口有一个加油站,对面是一辆餐车。他谨慎地用最后的一枚20分硬币买了早餐。他只剩下3分钱,这些钱要么能给他带来好运,要么就是厄运。一辆运家具的黄色大卡车在外面停住。

“嗨,你能载我一程吗?”他问驾驶室里那个红头发男人。

“要载多远?”

“我不知道……也许相当远。”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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