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事情是那之后的某一天发生的吧,当时我们正在雅典。

参观雅典卫城时,艾丽忽然看到某个认识的人,于是向她跑去。那是一群从希腊游轮上下来的游客,其中一个三十五岁左右的女人离开旅行团,也向着我们奔过来,高兴地呼喊着:“真没想到啊,是你吗,艾丽·顾特曼?你在这儿干什么呢,旅游吗?”

“不。”艾丽说,“只是逗留一下。”

“但是能在这儿见到你真是太好啦!寇拉呢,她也在这儿吗?”

“不,我想寇拉现在应该在萨尔茨堡[奥地利城市]吧。”

“这样啊。”

然后这个女人看向我,艾丽平静地说:“让我来介绍一下——罗杰斯先生,本宁顿太太。”

“幸会。那你们打算在这里逗留多久呢?”

“明天我们就走。”艾丽说。

“啊,亲爱的,如果再不走的话,我可就要脱团了。关于这些景点的介绍我一个字都不想错过,他们有点急急忙忙的,你知道,每一天下来都搞得我都筋疲力尽。那我们什么时候再见,一起喝一杯?”

“今天可不行了。”艾丽说,“我们就要走了。”

本宁顿太太急匆匆跑回了旅行团。艾丽跟着我一步步走上雅典卫城的城楼,然后又转身往下走。

“现在事情都摊开了,不是吗?”她对我说。

“什么事情摊开了?”

沉默了一两分钟之后,艾丽叹了口气:“我今晚必须写封信。”

“写给谁?”

“噢,写给寇拉,还有弗兰克叔叔。我想,还有安德鲁叔叔。”

“安德鲁叔叔是谁?以前也没听你说起过他。”

“安德鲁·利平科特,他并非真是我叔叔,而是我的监护人,或者说是财产受托人,随便你怎么叫吧。他是个律师——一个非常有名的律师。”

“你要和他们说什么?”

“告诉他们我结婚了。我可不能贸然对诺拉·本宁顿说‘让我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丈夫’,她会大呼小叫的,还有‘我从来没听说你已经结婚了啊,快把这一切都告诉我,亲爱的’诸如此类的话。只有让我的继母、弗兰克叔叔、安德鲁叔叔他们先知道这件事情,才是正确的做法。”她叹了口气,“好了,目前为止我们度过了一段非常美妙的时光。”

“他们会怎么说?或者采取什么措施?”我说。

“小题大做,我猜是这样。”艾丽用她那平静的口吻说着,“如果他们有所行动,那也不要紧,过一阵子他们会想通的。但还是免不了要和他们面对面谈一下。我们去纽约吧,好吗?”她探询地望着我。

“不,”我说,“我不愿意。”

“那也许可以让他们来伦敦,或者他们中的几个人来,你看这样会不会好一些?”

“一点都不好!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到桑托尼克斯那儿去,看着我们的房子一砖一瓦地盖起来。”

“我们当然可以。”艾丽说,“毕竟,和我的家人见个面不会太久的,一会儿就好了。不是我们飞到他们那儿,就是他们飞到我们这儿。”

“你说你的继母在萨尔茨堡。”

“噢,我只是随口说说而已,如果我说我不知道她在哪里,那就显得有点古怪。没错——”艾丽叹了口气,说,“我们要回家挨个见见他们,迈克,我希望你别太介意。”

“介意什么——你的家人?”

“是的,他们如果为难你的话,你别太介意。”

“我想,这是和你结婚所必须付出的代价。”我说,“我可以忍受。”

“那你妈妈呢?”艾丽考虑良久后说道。

“看在上帝的分上,艾丽,别安排你那位衣着华丽、爱摆架子的继母和我那位住在偏僻小街的妈妈见面。你觉得她们之间能说些什么?”

“如果寇拉是我的亲生母亲,那她们之间就有很多话题可以说了。”艾丽说,“我希望你别太纠结于社会地位,迈克。”

“我?”我难以置信地说道,“你们美国人常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来着——出身贫寒,是吗?”

“但你也不用老是把这个说出来,搞得尽人皆知啊。”

“我不知道穿什么样的衣服是合适的。”我苦涩地说,“我也不知道用什么样的方式去谈事情是正确的;我对画画、艺术、音乐这些东西一窍不通,我才刚学会应该给谁小费,以及给多少合适。”

“你不觉得这样的生活更有趣吗?我是这么认为的。”

“无论如何,”我说,“别把我妈妈牵扯进你们那一家子人里面。”

“我并不打算把任何人牵扯到任何事里面去。但我还是认为,迈克,回到英国后我应该去见一下你妈妈。”

“不!”我爆炸般怒吼道。

她看着我,明显吓了一跳。

“为什么不,迈克?我觉得,抛开别的不说,我不去看一下她显得很没礼貌。你告诉她你结婚了吗?”

“还没有。”

“为什么不说?”

我没有回答。

“告诉她你结婚了,等我们回英国后,再带我去见她,不是最简单不过了吗?”

“不。”我又说了一遍。这次我态度没有那么火爆了,但语气依然相当郑重。

“你不想让我见她。”艾丽缓缓说道。

我当然不想,这已经很明显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跟艾丽解释一下,但我不知道怎么开口。

“我想这么做不太合适。”我缓缓地说道,“你一定要见她的话,肯定会惹出麻烦的。”

“你觉得她不会喜欢我?”

“没人会不喜欢你,但是这样做——噢,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会让她心烦,给她带来困扰,毕竟……我和你的身份地位太悬殊了,就因为这种老式的观念,她不会喜欢的。”

艾丽缓缓摇了摇头。

“现如今还会有人抱这种观念吗?”

“当然有了,在你的国家也有这种人。”

“是,”她说,“可能是这样,但——也有一些成功人士……”

“你意思是一个赚了很多钱的人。”

“嗯……也不止是钱。”

“不,”我说,“就是钱。如果一个人赚了很多钱,那别人就会欣赏他,尊重他,这个时候就不会有人在乎他的出身了。”

“看来在哪儿都一样啊。”艾丽说。

“求你了,艾丽,”我说,“别去看我妈妈了,好吗?”

“我还是觉得不礼貌。”

“不,这么做反而是为我妈妈好。我跟你说过了,她要是知道了肯定会烦躁不安。”

“但你一定要告诉她你结婚了。”

“好吧,”我说,“我会告诉她的。”

我想,从国外写封信告诉我妈妈,这样更容易开口一些。那天晚上,当艾丽给安德鲁叔叔、弗兰克叔叔,还有她的继母寇拉·范·史蒂文森特写信的时候,我也在给我母亲写信,信很短。

“亲爱的妈妈,”我写道,“有件事情我本该早就对你说,但当时我难以启齿——我已经结婚三个星期了。事情来得有点突然。她是一个漂亮、迷人的姑娘,而且非常有钱,所以有时候我会有点尴尬。我们打算在乡下盖一幢房子。目前我们正在欧洲旅游。祝一切都好,你的迈克。”

那天晚上两封信寄出之后,等来的答复却很不一样。隔了一个星期,我收到了母亲的回信,内容很显然是她的风格。

“亲爱的迈克,很高兴收到你的信。希望你会幸福。亲爱的妈妈。”

正如艾丽所料,她那边可就天下大乱了。我们捅了个马蜂窝,大群记者围追堵截要报导我们的婚事,报纸上到处充斥着顾特曼家族继承人浪漫私奔的故事。银行家和律师们的信也纷至沓来,最后终于定下了正式的会面。我们先在吉卜赛庄和桑托尼克斯碰了个面,看了他的计划,讨论了一些细节,将工程安排就绪之后便来到伦敦,在克拉里奇酒店订好套房——就像书里老话说的——准备接受检阅。

第一个到的是安德鲁·利平科特先生,他是一个老人,高高瘦瘦,举止彬彬有礼,看起来很严肃,一丝不苟。他来自波士顿,但口音听上去不像美国人。我们在电话里就商量好了,他会在两点来我们房间拜访。我知道艾丽很紧张,尽管她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

利平科特先生亲吻了艾丽,然后对我伸出手,脸上挂着令人舒心的笑容。

“噢,我亲爱的艾丽,你看起来精神很好,可以说是容光焕发。”

“您好吗,安德鲁叔叔?您是怎么来的,坐飞机?”

“不,我是坐玛丽王后号[皇家邮轮玛丽王后号(RMS Queen Mary),隶属英国卡纳德轮船公司,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前欧洲上流社会歌舞升平的奢华生活达到顶峰时的产物,是一座浮动的海上皇宫]来的,真是一次美妙的旅程。这位就是你的丈夫吧?”

“是,他就是迈克。”

我表现出很得体的样子,或者说我认为自己很得体。

“幸会,先生。”我说。

然后我问他要不要喝一杯,他客气地谢绝了。他在一张带着镀金扶手的直背椅上坐了下来,依旧面带微笑,在艾丽和我之间来回看着。

“好了,”他说,“你们年轻人真让我们吃了一惊。这一切都很浪漫,是吧?”

“我很抱歉,”艾丽说,“真的非常抱歉。”

“是吗?”利平科特先生冷冷地说。

“我想那是最好的方式了。”艾丽说。

“在这一点上我可不认同你,亲爱的。”

“安德鲁叔叔,”艾丽说,“您很清楚,如果不是用那种方式的话,所有人都会大惊小怪的。”

“为什么大家要大惊小怪?”

“您知道他们一向如此。”艾丽说,并略带谴责地加了一句,“您也会的。”她接着说道,“我已经收到两封寇拉的信了,昨天一封,今天早上又来了一封。”

“你就别太较真了,亲爱的。现在这种情况下,他们焦急也是正常的,不是吗?”

“我要和谁结婚,怎么结婚,在哪儿结婚——这些都是我自己的事。”

“你可以这么想,但你要知道,无论哪家的姑娘都不会被允许这么做的。”

“说真的,我还替大家省了很多麻烦。”

“你可以这么说。”

“这是事实啊,难道不是吗?”

“但你也确实一直在欺瞒我们,在某人的帮助下——那个人应该知道怎么做更适合的。”

艾丽脸红了。

“您说格丽塔吗?她做的事都是我要求的,他们对她很不满吗?”

“当然了,无论你还是她,应该早就知道最后肯定会这样,不是吗?本来——记住——本来她深受我们信任。”

“我已经成年了,可以做我想做的事。”

“我说的是你成年之前。欺瞒从那时候就开始了,不是吗?”

“你不能责怪艾丽,先生。”我说,“刚开始的时候我们都不知道接下去会怎样,加上她的亲戚都在另外的国家,沟通起来也不方便。”

“据我所知,”利平科特先生说,“格丽塔给范·史蒂文森特夫人以及我本人寄过一些信,而这些信是艾丽要求她转寄的。这件事情,要我说的话,做得真的很漂亮。你见过格丽塔·安德森了吗,迈克——因为你是艾丽的丈夫,所以我就直呼你迈克了。”

“当然,”我说,“就叫我迈克吧。我还没有见过安德森小姐。”

“真的?太让我意外了。”他注视着我的脸,考虑了很久,“我还以为你们婚礼的时候,她也在场呢。”

“不,格丽塔不在。”艾丽说。她略带责备地看了我一眼,让我感到有点不安。

利平科特先生依然若有所思地盯着我看,我感觉很不自在。他想再说点儿什么,但是又改变主意了。

“恐怕,”过了一会儿,他说,“迈克和艾丽,你们两个不得不承受一些来自艾丽家庭的批评与责难了。”

“我想,这些都会一下子朝我们扑来的。”艾丽说。

“非常可能。”利平科特先生说,“我试着在中间调解一下。”他又加了一句。

“您站在我们这边,安德鲁叔叔?”艾丽笑着对他说。

“对一个审慎的律师来说,我能做的也就仅此而已了。生活经验告诉我,接受既定事实才是最明智的做法。你们两个彼此相爱并结婚,而且据我所知,还在英国南部买了一块地,准备造一幢房子。看来,你们打算在这个国家生活?”

“是的,我们打算在这里安家。你反对我们这么做吗?”我的声音带着微怒,“艾丽已经嫁给我了,她现在是英国公民,有什么理由不能在英国生活?”

“是没有理由。事实上,艾丽住在任何喜欢的国家都没有理由遭到反对,或者还不止一个国家。你在拿骚[巴哈马首都]还有一幢房子呢,记得吗,艾丽?”

“我一直以为那是寇拉的呢,她表现得就像是那房子的主人一样。”

“可实际上产权归你所有。在长岛[美国纽约州东南部岛屿]也有一幢你的房子,你随时可以去。你还是西部很多油田的主人。”他的声音和蔼可亲,但我有一种感觉,这番话好像是冲着我说的,他是想要在我和艾丽之间制造一些芥蒂?我不确定。对一个一文不名,但妻子家缠万贯的男人说这番话,似乎不太合适。要我猜的话,他应该希望限制艾丽的产权、钱财,还有其他重要的东西。如果我如他所想,真的是贪图艾丽的财产,那么这才是我在乎的。但是我也意识到利平科特先生是个让人捉摸不透的人,无论什么时候,想要了解他的意图都很困难,一切都被他隐藏在了彬彬有礼的外表之下。他是在试图用自己的方法让我感觉不自在,让我意识到我那块“贪图钱财”的招牌有多明显吗?

他对艾丽说:“我带了很多法律文件来,需要你和我一同商议,艾丽。其实还有些需要你的确认和签字。”

“好的,安德鲁叔叔,随时都行。”

“正如你所说,随时都行,我们不着急。我在伦敦还有其他一些事情要办,我会在这儿待十天左右。”

十天,我想,真是一段不短的时间。我不希望利平科特先生在这里待满十天。他表现出对我很友好的样子,尽管如此,在某些事情上他还是保留了自己的意见。想到这里,我却又开始怀疑,他究竟是不是我的敌人。如果是的话,那他就是不和你正面交锋的类型。

“好了,”他接着说,“开场白已经说完了,就像你会说的——是时候为未来去达成一些协定了。我想和你这位丈夫做一个短暂的单独交流。”

艾丽说:“你可以对着我们两个说。”她有点激动地抗议,我把手放在她的肩上。

“别激动,宝贝儿,你现在可不是要保护小鸡的母鸡。”我温柔地把她推到卧室门那里。

“安德鲁叔叔想了解了解我。”我说,“他有权这么做。”

我温柔地把她推过双重隔门,然后把它们都关上了,回到房间。这是一间又大又漂亮的客厅,我拿了把椅子,坐在利平科特先生的对面。

“好了,”我说,“开火吧。”

“谢谢你,迈克。”他说,“首先请你放心,我并非如你所想的是一个敌人,在任何方面都不是。”

“哦,”我说,“很高兴你这么说。”我对此表示怀疑。

“我坦率地跟你说吧,”利平科特先生说,“比面对艾丽时更加坦率地说几句。你可能还没有真正了解,迈克,艾丽是一个过于温柔和可爱的女孩。”

“你不必担心,我真的很爱她。”

“那不是一回事。”利平科特先生用他那干巴巴的口气说,“我希望就像你用心爱她一样,你也可以了解她的可爱之处,以及有时候她是一个多么脆弱的人。”

“我会尽力的,”我说,“而且我也认为这并不是什么难事,艾丽太出色了。”

“所以我就接着说下去了。我想把话都摊开在台面上,开诚布公地聊聊。你不是我希望艾丽嫁的那类年轻人,就像她家里人那样,我也希望她能找一个门当户对的人……”

“换句话说,一个富家少爷。”我说。

“不,不单是钱的问题。相似的家庭背景,在我看来,是美满婚姻的基础。我所说的并不是什么势利的想法。毕竟,赫尔曼·顾特曼,她的祖父,是从做码头工人开始的,最后他变成了美国最有钱的人之一。”

“你知道,我也可能会这样。”我说,“我也许会变成英国最有钱的人之一。”

“凡事皆有可能。”利平科特先生说,“你有这份野心吗?”

“不只是钱。”我说,“我想有所成就,干一番大事,还有——”我犹豫着,没有继续往下说。

“你确实有野心,可以这么说吗?不错,这是一件好事,我可以确定。”

“我还差得远呢。”我说,“一切从零开始。我一无所有,是个无名小卒,可也不会去冒充什么别的身份。”

他点头表示同意。

“说得不错,也足够坦白,我很欣赏。迈克,我和艾丽没有血缘关系,但我是她的监护人,她祖父将她托付给了我,要我管理她的财产和投资事宜,这些都关乎我的责任。所以我要尽可能多地了解她选择的丈夫。”

“嗯。”我说,“你可以去调查一下,我想,很容易就能知道关于我的一切。”

“确实如此。”利平科特先生说,“这是一种非常聪明的方法。但是说实话,迈克,我更想让你亲口告诉我这些事。我很乐意听你自己讲述之前的生活经历。”

我当然不想说。料想他也知道,处在我的位置上,没有一个人愿意说。人的第二天性就是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示出来。我从上学那会儿就开始这样了,把一些小事夸夸其谈,再添油加醋一番。没什么好羞愧的,我觉得这很自然。如果你想活下去的话,这些事情是非做不可的——为自己营造一个好形象。别人对你的看法取决于你的自我评价,我不想成为狄更斯笔下的那个小伙子——很多人是在电视上认识他的,我必须承认那真是一个好故事。他好像叫尤利亚[狄更斯小说《大卫·科波菲尔》中的人物,尤利亚·希普(Uriah Heep)]吧,总是卑躬屈膝地搓着双手,其实在谦卑的伪装下,不知道正打着什么坏主意呢。我可不要像他一样。

我随时可以跟遇到的小伙子吹嘘一番,或者在一个即将成为我雇主的人面前留下绝好印象。毕竟,你有最好的一面,也有最差的一面,后者就没必要反复提及了。没错,在我自己的描述里,目前为止所有的经历都是最棒的,但在利平科特先生面前,我不想吹嘘。他虽然表现得不屑于进行私人调查,可我还是不敢保证,他是否真的没有去挖我过去的经历。所以我把一切都不加粉饰地和盘托出。

一开始很悲惨,我父亲是个酒鬼,但是我母亲很好,她拼命工作,供我上学接受教育。我并没有隐瞒曾经游手好闲的事实——我的工作像走马灯似的一个一个地换。他是一个很好的聆听者,鼓励你一直说下去。尽管如此,我仍然时不时察觉到他的精明。他只是偶尔插几个小问题,或者几句评论,但有些评论会让我不设防地扎进去,急于承认或否认。

没错,他给我一种感觉,我必须小心谨慎,步步为营。十分钟之后,他靠在椅背上,这次审讯——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尽管不太像——结束了。我如释重负。

“你对生活有一种冒险进取的态度,罗杰斯先生——迈克,这没什么不好。再给我讲讲你和艾丽正在盖的房子吧。”

“好的,”我说,“它离一个叫查德威市场的小镇不远。”

“是的,”他说,“我知道在哪儿。其实我已经去看过了,确切地说,就在昨天。”

我感到很惊讶,这表明他是一个老奸巨猾的人,知道的事情远比你想象中更多。

“那是个漂亮的地方。”我小心地说道,“我们也准备造一幢漂亮的房子。建筑师是个叫桑托尼克斯的人,鲁道夫·桑托尼克斯,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但——”

“噢,听说过。”利平科特先生说,“他在建筑界很有名。”

“我相信他在美国也造过房子。”

“是的,他是个很有天赋的建筑师,前途无限。不幸的是,我知道他健康状况不太好。”

“他认为自己快要死了,”我说,“但我不这么认为。我相信他会痊愈康复的,医生说的话不可尽信。”

“我希望你的乐观不是随口说说的,你是个乐观的人。”

“我只是对桑托尼克斯乐观。”

“希望你的愿望都能成真。我要说,你和艾丽进行了一次绝佳的投资——你们买的那块地。”

他用了“你们”这个代词,我觉得很中听。他没有挑明,其实那地方是艾丽一手买下来的。

“我已经咨询过克劳福德先生了。”

“克劳福德?”我微微皱起眉头。

“‘里斯和克劳福德’的合伙人,那是一家英国的律师事务所。他亲自经手了交易。这家律师事务所不错,用很便宜的价格就完成了交易。我甚至在想,这未免也太便宜了。我对英国的地价很熟悉,这么便宜的价格让我想不通,我猜克劳福德先生自己也很惊讶,居然这么便宜就买下了。不知道你是否了解个中原因,为什么售价低得如此离谱。克劳福德先生没有对此发表任何想法,事实上当我问他的时候,他还显得有些尴尬。”

“噢,是这样的。”我说,“那地方被下了毒咒。”

“麻烦你再说一遍,迈克,你刚刚说什么?”

“一个毒咒,先生。”我向他解释,“吉卜赛人的警告这一类的,当地人都爱叫它‘吉卜赛庄’。”

“有什么故事吗?”

“是的,太混乱了,我不知道有多少是人们杜撰的,有多少是真实情况。很久之前那里有一桩凶杀惨案,一对夫妇,还有另一个男的。有些版本说丈夫开枪打死了另外两个,然后饮弹自尽,至少法院是这么判的。但是还有其他版本的故事满天飞,我认为没人知道到底怎么回事,太久远了。那地方也被转手了四五次,不过没人待得长久。”

“啊,”利平科特先生恍然大悟,“是的,相当典型的英国民间传说。”他好奇地打量着我,问:“你和艾丽不怕毒咒吗?”他语气轻松,脸上带着一丝浅笑。

“当然不怕。”我说,“艾丽和我都不相信这种谣言。事实上,正因为它,地皮才被贱卖了,我觉得挺幸运。”说到这里,我突然想,对普通人来说确实是幸运,但艾丽有这么多财产,价格是便宜还是昂贵,她都不会在乎。转念一想,不,我刚才的想法不对,毕竟她祖父是从码头工人发展成百万富翁的,他们这类人总是想着低买高卖。

“好,我并不迷信。”利平科特先生说,“那地方也着实不错。”然后他犹豫了一下,“我只希望,当你们住进去的时候,尽量别让艾丽听到这些传闻。”

“我会尽我所能。”我说,“我想不会有人对她说这些的。”

“乡下人非常喜欢散播这一类故事。”利平科特先生说,“而艾丽,记住,并不像你这样坚强,她很容易就会受到影响。在某些方面,我……”他没有接着往下说,只是用手指敲着桌面。然后他又说:“现在我想和你谈一件不太好办的事。你之前说你从没见过格丽塔·安德森?”

“是的,如我所说,我还从没见过她呢。”

“好奇怪,真的太奇怪了。”

“奇怪吗?”我带着询问的眼光看他。

“我本以为你肯定见过她了。”他缓缓说道,“你对她了解多少?”

“我知道她跟着艾丽有一段时间了。”

“从艾丽十七岁起,她就一直跟在旁边。她身上是有责任的,我们也很信任她。刚开始她在美国担任艾丽的秘书及同伴,当范·史蒂文森特夫人不在家的时候,她也充当监护人的角色,而且我可以说,这种情况频繁发生。”说到这里,他的口气变得十分生硬,“我想,她出身良好,有一半瑞典血统和一半德国血统。自然而然地,艾丽开始信赖她。”

“我想也是。”我说。

“有时候,我觉得艾丽过于依赖她了。这么说你不介意吧?”

“不,当然不介意。其实我——好吧,我也这么想过。格丽塔这个,格丽塔那个。虽然我知道与我无关,但有时候会感到很厌烦。”

“那她还没有表示过希望你见一下格丽塔吗?”

“怎么说呢,”我说,“解释起来有点复杂。没错,她是对我提过一两次,但是……但是我们都把精力集中在对方身上。而且,我也不想见格丽塔,我不希望我和艾丽之间有别人。”

“我明白,我完全明白。但是艾丽没有提议让格丽塔来参加婚礼吗?”

“她确实这么提议过。”我说。

“但是——但是你不想让她来,为什么?”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是觉得这位格丽塔——不管她是小女孩还是大姑娘,我永远都不想见她。她什么事都想插一手,你知道的,她替艾丽安排各种事情,寄明信片、寄信、填文件、安排行程、给家里人通报一些事情,等等。艾丽对格丽塔太依赖了,简直到了让她操纵自己的地步,她想做的事情都是格丽塔想做的,我——啊,不好意思,利平科特先生,我或许不该说这些,我可能只是出于嫉妒。无论如何,我当时有点愤怒,说我不想让格丽塔来参加婚礼,这场婚礼是属于我们的,和别人都无关。所以我们找了家婚姻登记处,就让那里的职员和打字员当证婚人。我敢说拒绝让格丽塔参加婚礼完全是我的主意,我只想自己拥有艾丽。”

“是的,我能理解。并且我也认为,如果我可以这么说的话——你做得很聪明,迈克。”

“你也不喜欢格丽塔吗?”我试探地问。

“你不能用‘也’这个字,迈克,你还没见过她呢。”

“是的,我知道。但是……要是你听说了某个人很多事,就可以对他产生一些想法,做一些判断了。当然你也可以说我纯粹是嫉妒。那你为什么不喜欢格丽塔呢?”

“我是没有偏见的,”利平科特先生说,“不过你是艾丽的丈夫,迈克,我衷心希望艾丽能过得幸福快乐。我不认为格丽塔对艾丽带来的影响是什么好事,她管得太多了。”

“你觉得她会试着给我们制造点麻烦吗?”我问。

“我认为,”利平科特先生说,“我没有权利对此发表看法。”

他坐在那里仔细打量我,像一只皱巴巴的老乌龟一样眨着眼。

我不知道接下去要说什么,还是他先开口了,他小心谨慎地选择措辞:“那么,关于格丽塔·安德森要和你们住在一起,你有什么想法吗?”

“我不同意。”

“这就是你的想法吗?你们讨论过?”

“艾丽说过几句,但我们才刚刚新婚,利平科特先生,我们想要自己的房子——我们的新房。当然她有时候可以过来住几天,我觉得这挺正常的。”

“就像你说的,这很正常。但你应该意识到,如果要找新工作的话,格丽塔的处境相当困难。我是想说,这不是艾丽怎么看待她的问题,而是那些雇用她、给予她信任的人怎么想的问题。”

“你的意思是,你和那位叫范什么什么的太太,都不会让她待在类似的岗位上了?”

“不,我们不能这么做,又没有法律约束。”

“你认为她会到英国来,靠艾丽生活?”

“我不想让你对她产生更多的偏见,毕竟这些都是我的想法。我不喜欢她做过的一些事,还有她处理事情的方式。我认为艾丽是个很慷慨的人,如果她觉得自己在某些方面毁了格丽塔的前程,可能会冲动地坚持要她过来同住。”

“我不认为艾丽会坚持。”我缓缓地说道。我的声音却流露出一丝担心,利平科特先生应该注意到了。“难道我们就不能——我是说艾丽——艾丽就不能给她一笔退休金吗?”

“我们不能明确地给她这笔钱。”利平科特先生说,“退休金让人联想到年龄,而格丽塔正值青春——要我说还是一个很俊俏的小姑娘,长得真的很漂亮。”他又用不以为然的口气补充了一句,“对男人来说也很有吸引力。”

“嗯,也许她会结婚的。”我说,“如果她真有你说得这么好,为什么到现在还是单身?”

“肯定有很多人为她着迷,我相信,但格丽塔从来没有考虑过。不过你的想法对我很有启发,可以不伤害任何人的感情,就把这件事情了结。艾丽到了法定年龄,然后在格丽塔的全力帮助下结了婚——于是给了她一笔钱,表示感谢,顺理成章吧。”利平科特先生最后一句话,听起来就像柠檬汁一样酸。

“嗯,这样很好。”我高兴地说。

“我又看到你的乐观了,让我们期待格丽塔会接受这个安排吧。”

“为什么不接受?如果她拒绝,那才是疯了吧。”

“我不知道。”利平科特先生说,“我也觉得如果她不接受的话,就太特别了。当然,她们两个还是会保持很好的友谊。”

“你希望得到什么结果?”

“我希望她对艾丽的影响就此结束。”利平科特先生站了起来,“我也希望你能帮助我,竭尽所能,让格丽塔的事快点过去。”

“你放心,”我说,“我最不愿看到的,就是格丽塔总在我们中间掺一脚。”

“等见到她之后,你的想法会改变的。”利平科特先生说。

“我不这么认为。”我说,“我不喜欢管家婆,不管她多有本事,或者多么漂亮。”

“谢谢你,迈克,耐心地听我讲了这么多。我希望你能赏光和我一起吃个晚饭,你们两个都来,下周二晚上如何?寇拉·范·史蒂文森特和弗兰克·巴顿到时候可能也会在伦敦。”

“我想,我必须和他们见一下了,是吗?”

“是的,这是躲不开的。”他对我微笑着,这次的微笑似乎比以往都要真诚,“你不要介意,”他说,“我想寇拉会对你非常粗鲁,弗兰克也只是个粗人,鲁本应该赶不过来。”

我不知道谁是鲁本——可能是另一个亲戚吧。

我把卧室的两扇门打开。

“来吧,艾丽。”我说,“审问结束了。”

她回到客厅,目光在利平科特先生和我身上快速移来移去,然后她走到利平科特先生跟前,吻了吻他。

“亲爱的安德鲁叔叔,”她说,“看得出来,您并没有为难迈克。”

“嗯,亲爱的,如果我不对你丈夫好一点,你将来也不会对我多好,不是吗?我还有这个责任,要时不时对你们提出点忠告呢。要知道,你还很年轻,你们两个都是。”

“好,”艾丽说,“我们会洗耳恭听的。”

“现在,亲爱的,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和你单独说两句。”

“这次我变成多余的人啦。”说着,我走进了卧室。

我特意把两扇门重重关上,但进去之后,我又把里面那扇门打开了。我可不像艾丽那么有教养,所以我急着想知道,两面派的利平科特先生是否会露出他的另外一面。而实际上,我听到的话都无关紧要,他对艾丽说了一两句建言,告诉她必须意识到,一个穷小子娶了个富家女,有时候也挺困难的。接着他又跟艾丽说了处理格丽塔的方法,她马上就同意了,说本来正打算问问他的意见呢。他还建议对寇拉·范·史蒂文森特也要另作安排。

“你原本就没必要照顾她。”他说,“光靠前几任丈夫的赡养费,她就能活得很好了。而且你也知道,她还能从你祖父留下的信托基金中拿到收入,虽然并不是很多。”

“那你认为我还要多给她一点吗?”

“我认为无论从法律上,还是道德上来说,都不必。我想说,就算你这么做了,她的狡诈和——原谅我这么说——阴险都不会减少。我可以把她每年拿的钱调高一点,你也可以随时取消。如果你发现她散播一些恶意的谣言——关于迈克或者你自己,再或者你们的生活——你就可以提醒她这一点,她会收敛一下自己的毒舌。”

“寇拉一向忌恨我,”艾丽说,“我都知道的。”然后她有点羞涩地追问了一句,“您喜欢迈克,是吗,安德鲁叔叔?”

“我觉得他是一个极具魅力的年轻人。”利平科特先生说,“我现在也明白了,为什么你会嫁给他。”

我想,这是我期望中最好的回答了。而我也知道,我并非真的是他喜欢的类型。我轻轻把门关上,一两分钟之后,艾丽过来叫我出去。

当我们两人站起身来,准备向利平科特先生道别时,听到有人敲门,一个小听差拿着份电报走了进来。艾丽接过,打开一看,欢喜地惊呼了一声。

“是格丽塔,”她说,“她今晚到伦敦,明天会来看我们,太好啦!”

她看着我们两个。“难道不好吗?”她说。

然后她看到两张苦巴巴的面孔,听到两句礼貌的回答。一个说:“的确很好,亲爱的。”另一个说:“当然,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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