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解决自负系统的内在冲突的三种主要方法中,自谦型解决方法似乎是最不令人满意的一种。它不仅具备每一种神经症解决方法都有的缺陷,而且与其他方法相比,它还会让个体产生一种更为强烈的主观不幸福感。自谦型个体所遭受的真正痛苦可能并不比其他类型的神经症患者更为强烈,但由于对他而言,痛苦承担了多种功能,因此,他主观上往往觉得自己比其他人更为可怜,痛苦也更为强烈一些。

此外,他对他人的需要和期望使得他过于依赖他们。虽然每一种强加的依赖都会让人感到痛苦,但这种依赖尤其不幸,因为他与其他人的关系必然是分离的。不过,爱(这里的爱依然是广泛意义上的爱)是唯一能够给他的生活带来积极内容的东西。爱,从特定意义上说是性爱(erotic love),在他的生活中发挥了非常特殊而重要的作用,因此有必要单列一章进行专门论述。虽然这不可避免会导致某些内容的重复,但它也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更好的机会来更清楚地了解整个结构中的一些重要因素。

性爱对这种类型的人充满了诱惑,被视为最高成就。爱必定是而且看起来也确实是通往天堂的门票,在那里,所有的悲痛都消失不见了:240不再孤独,不再有茫然失措感、内疚感和毫无价值感,不再需要为自己负责,不再需要同一个残酷的世界做斗争(对于这场斗争,他觉得自己是没有希望赢,也是没有准备的)。相反,爱似乎给了他获得保护、支持、情感、鼓励、同情和理解的希望。它会给予他一种有价值的感觉,会赋予他的生活以意义。它是一种拯救和补偿。这样一来,他常常根据人们有没有结婚或者是否拥有类似的关系(而不是根据其经济状况和社会地位)把人分为拥有者和一无所有者两类,也就不足为怪了。

到目前为止,爱的重要性主要在于个体希望从被爱中获得的一切。一些对依赖者的爱做过描述的精神病学作者片面强调这一方面,因此,他们称之为寄生虫式的、海绵式的或者“口唇—性欲式”的爱。而且,这个方面可能的确引人注目。但对于典型的自谦型个体(即经常表现出自谦倾向的人)来说,爱的吸引力与被爱的吸引力同样强烈。在他看来,爱意味着失去,意味着让自己沉浸于某种狂喜的感觉之中,意味着自己将与另一个人融为一体,身心交融,而且他在这个融合过程中能找到一种他在自己身上无法找到的统一性。因此,他对爱的渴求有着深刻而有力的根源:渴望屈服,渴望统一。如果不考虑这些根源,我们就无法理解其情感卷入的深刻性。“寻求统一”是人类身上最强有力的动力之一,对于内心分裂的神经症患者来说,它甚至更为重要。“渴望屈服于比我们自身更为庞大的事物”好像是大多数宗教形式的基本要素。虽然自谦性屈服是对健康渴望的滑稽模仿,但它具有同样的力量。它不仅表现在对爱的渴求中,而且还表现在其他许多方面。[1]这是导致他倾向于让自己迷失在各种情感之中的一个因素:迷失在“泪海”之中;迷失在对大自然的狂喜之中;沉溺于内疚感之中;241迷失在对于在性高潮时或者睡眠中死去的渴望之中;此外,他还常常迷失在对于死亡的渴望之中,将死亡视为自我的最终消失。

更进一步来讲:对他来说,爱的吸引力不仅在于他希望获得满足、安心与统一,而且,爱也是他实现其理想化自我的唯一方式。在爱的时候,他能充分地发展出其理想化自我的可爱品质;在被爱的时候,他的理想化自我往往会得到最高肯定。

因为爱对他来说具有独一无二的价值,因此在决定其自我评价的一切因素中,可爱(lovableness)位居第一。我在前面已经提过,这种人对可爱品质的培养开始于他早期对情感的需要。他越需要爱,他人对他的心灵平静而言就越关键;爱所涵盖的范围越大,扩张性举动就越会受到压制。可爱是唯一承载了受抑制之自负的品质,后者常常表现为:他对于这个方面所受到的任何批评或质疑都高度敏感。如果他对他人的需要表现出了慷慨大方或关注,而他人没有感激他,或者甚至与之相反,他的表现惹恼了他们,他就会觉得自己受到了深深的伤害。由于这些可爱的品质是他自身唯一珍视的因素,因此,一旦有人排斥这些品质,他就会觉得这是对他整个人的完全排斥。相应地,他非常恐惧遭到他人排斥。在他看来,遭到排斥不仅意味着他失去了对某人的一切希望,而且还会让他觉得自己毫无价值。

在分析中,我们可以更为仔细地研究这些可爱品质是如何通过一套严厉的“应该”系统而得以加强的。他不仅应该富有同情心,而且应该绝对地理解他人。他永远都不应该觉得自己受到了伤害,因为这种理解应该将任何诸如此类的东西都彻底消除。除了“觉得痛苦”,“觉得自己受到了伤害”也会引起自我谴责,谴责自己的卑鄙或自私。尤其是他不应该因为嫉妒之苦而受到伤害——对于一个很容易害怕遭到排斥和抛弃的人来说,这是一个完全不可能完成的指令。他所能做的最多只是坚持假装自己是一个“心胸开阔的”人。任何冲突摩擦的出现都是他的错。他应该更加沉着冷静、242更加体贴周到、更加宽宏大量。每一个个体觉得他的“应该”属于他自己的程度是不一样的。通常情况下,有些“应该”会被外化到伴侣身上。然后,他所意识到的就是一种关于如何满足后者期望的焦虑情绪。与这方面关系最为密切的两种“应该”是:他应该能够将任何恋爱关系都发展为一种绝对和谐的状态,他应该能够让对方爱自己。当他陷入一段难以维持的关系,并充分地认识到结束这段关系对自己有利时,他的自负会让他觉得这样一种解决问题的方式是可耻的失败,并要求他应该将这段关系弄好。与此同时,正是因为这些可爱的品质——不管这些品质具有多大的欺骗性——带有一种隐秘的自负,因此,它们也成了他内心隐藏着诸多要求的基础。它们让他觉得他有权利获得他人独一无二的忠诚,有权利满足我们在上一章讨论过的许多需要。他之所以觉得自己有权利被爱,不仅是因为他的用心(这有可能是真的),而且还因为他的软弱、无助、痛苦以及自我牺牲。

在这些“应该”和要求之间会涌起一股股相互冲突的潮流,而他可能会深陷其中,无法自拔。例如,有一天,他无端遭受辱骂,于是他可能会决定将妻子痛斥一番。但后来,他却被自己的勇气吓到了:他竟然不仅敢为自己争取东西,而且还谴责了其他人。此外,一想到失去自我,他也会感到恐惧。于是,他的钟摆从一个极端摆到了另一个极端。他的“应该”和自责占据了上风。他觉得自己不应该怨恨任何事情,应该沉着冷静,应该更有爱心、更理解其他人——无论如何,一切都是他的过错。同样,他对伴侣的评价也摇摆不定:他有时候认为对方强大、可爱,有时候又觉得对方残忍无比、没有人性。因此,任何事物对他来说都是模糊不清的,他也不可能做出任何的决定。

尽管他建立一段恋爱关系时内心状况一直不稳定,但这并不一定会导致灾难。如果他的破坏性不太强,而且如果他找到了一个完全健康的伴侣(或者是一个因为他是神经症患者而相当珍视他的软弱和依赖性的伴侣),那他也能在一定程度上感到幸福。虽然这样一个伴侣有时候也可能会觉得他的依赖态度是种负担,但这样,他便成了保护者,并在很大程度上唤起了他的个人忠诚243——或者他自己认为是这样的,而他或许也会因此而觉得自己很强大、安全。在这些情况下,这种神经症解决方法可以说是成功的。这种被珍视、被保护的感觉使得自谦型个体发展出了最优秀的品质。不过,这种状况也不可避免会导致他无法超越自己的神经症困难。

这种幸运的情况多久会出现一次,这不属于分析学家的判断范围。分析学家注意到的是一些不那么幸运的关系,在这些关系中,伴侣之间互相折磨,依赖的一方处于一种缓慢而痛苦地摧毁自己的危险之中。在这些情况下,我们说的是一种病态依赖(morbid dependency)。病态依赖并非仅在性关系中发生。它的许多典型特征也会出现在一些与性无关的关系中:父母与子女之间、教师与学生之间、医生与患者之间、领导与下属之间的关系。但这些特征在恋爱关系中表现得最为明显,而且,只要在恋爱关系中掌握了这些特征,我们在其他关系中便能轻易地认出它们来,而不管它们是否会被忠诚、责任这样的合理化外表所掩盖。

病态依赖关系开始于不成功的伴侣选择。更确切地说,我们不应该谈什么选择。自谦型个体事实上不会主动进行选择,而只是会被某些类型的人“迷住”。他自然而然地会被一个比他更为强大、更为优秀的同性或异性吸引。我们在此不考虑健康的伴侣,他可能很容易爱上一个分裂的人(如果这个人因其财富、地位、声誉或者特殊天赋而具有某种魅力的话),爱上一个同他一样开朗、自信的外向自恋型的人,爱上一个敢于公开提出要求且不在乎自己的傲慢无礼的自大报复型的人。他之所以容易迷恋这样一些人,原因有多个。他往往会高估这些人,因为他们似乎拥有一些他所没有的品质,而且他还会因为自己缺乏这些品质而鄙视自己。这可能是一个独立、自足的问题,可能是一种对于优越地位的无敌自信,也可能是在炫耀傲慢自大244或攻击性方面表现出的勇敢无畏。只有这些强大的、处于优越地位的人——他眼中的他们就是这样的——才能满足他的需要,才能照顾他。我们来看一下一位女患者的幻想:只有一个拥有一双强壮臂膀的男人才能将她从失火的房子里、失事的船只里或者盗贼的手中救出来。

但是,他之所以被迷住或者被吸引——这样一种迷恋中所包括的强迫性因素——确切地说是因为他的扩张性驱力遭到了抑制。就像我们看到的那样,他必定会不遗余力地否认这些驱力。不管他有什么样隐匿的自负和掌控驱力,都与他不相干——相反,他认为,他的自负系统中受到压制的无助部分才是他自己的本质所在。但与此同时,由于他承受着自己的退缩过程所带来的痛苦,因此,他可能也会觉得以富有攻击性的、自大的方式去掌控生活的能力是最为理想的。在无意识之中,甚至——当他觉得自己可以自由地将其表达出来时——在意识层面,他觉得,要是他能像西班牙征服者那样骄傲、残忍就好了,那样的话,整个世界就都在他的脚下,那他就“自由”了。但因为他无法拥有这种品质,因此他会被他人身上的这种品质所吸引。他常常会将自己的扩张性驱力外化出来,并满心羡慕他人身上的扩张性驱力。正是他们表现出来的骄傲自大深深打动了他。由于他不知道只能在自己身上解决这一冲突,因此,他试图通过爱来解决。去爱一个骄傲的人,与他融为一体,让他来代替自己生活,这样他便可以参与对生活的掌控,而不用将此归于自己所为。如果在维持关系的过程中,他发现对方也有致命的弱点,那么,他有时候可能就会失去兴趣,因为他再也不能将他的自负转移到对方身上。

与此同时,一个具有自谦倾向的人通常不会吸引他,让他将其视为性伴侣。他可能会喜欢同他做朋友,因为与其他人相比,他在这种人身上可以找到更多的同情、理解和爱慕。但如果与他的关系再亲密一点,他可能就会觉得厌恶。看到这个人,他就会觉得自己在照镜子一样,他会看到自己的软弱,因此,他鄙视这个人,或者至少会因此而感到恼怒。此外,这种伴侣所表现出的完全依赖于他人的态度也会让他感到害怕,因为只要一想到自己必须成为比对方更强的那一个,他就会觉得恐惧。因此,这些负面的情绪反应会导致他不可能看重这种伴侣身上现存的优点。

在那些明显表现出骄傲态度的人当中245,自大—报复型个体通常对这种依赖性强的人具有最大的吸引力,尽管就依赖者真正的自我利益而言,他有充分的理由害怕他们。他们之所以会吸引依赖者,部分原因在于他们常常很明显地表现出他们的骄傲。但更为关键的原因是这样一个事实,即他们极可能会将他自身的骄傲敲得粉碎。事实上,这种关系可能开始于自大者某次粗鲁的冒犯。萨默塞特·毛姆在他的《人生的枷锁》(Of Human Bondage)中菲利普(Philip)和米尔德里德(Mildred)的初次邂逅时就曾描写了这一点。斯蒂芬·茨威格的《马来狂人》(Amok)中也有类似的例子。在这两个例子中,依赖者一开始的反应都是愤怒,并产生要报复冒犯者的冲动——在这两个例子中,冒犯者都是女性——但几乎与此同时,他又非常迷恋她,以至于无望而又疯狂地为之“倾倒”,此后,能够驱动他的唯一兴趣便是:赢得她的爱。这样一来,他便摧毁(或者几乎摧毁)了他自己。侮辱性行为经常会促成一种依赖关系。事情的发展不一定总是像《人生的枷锁》或《马来狂人》中所描述的那样富有戏剧性。它可能要微妙、隐秘得多。但如果说它在这样一种关系中是完全缺失的,那就太让人感到诧异了。它可能仅仅表现为:不想或者因为自负而不愿意注意他人,不愿同他人开玩笑或说笑话,对他人身上那些通常能够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优点视而不见——如姓名、职业、知识、美貌等。这些都是“侮辱”,因为在他看来这些都是拒绝的表现——就像我在前面曾提到过的——在那些认为骄傲主要就是让所有人都爱上自己的人看来,拒绝就是侮辱。这种现象发生的频率让我们明白了超然者对他而言的吸引力。正是他们的冷漠和不可接近造成了这种侮辱的拒绝。

诸如此类的事件似乎加深了这样一种观念:自谦型个体只是渴求痛苦,他渴望抓住侮辱所提供的这种机会。事实上,没有什么比这样一种观念更能阻碍我们真正理解病态依赖。由于它还具有一丝真实性,因此更会让人产生误解。我们知道,痛苦对他来说具有多方面的神经症价值,而且,侮辱行为也确实像磁石般的吸引他。这里的错误在于:通过假定这种磁石般的吸引往往取决于受苦的机会,246从而在这两个事实之间建立了一种过于随意的因果关系。这种现象产生的原因还在于另外两个因素(这两个因素我们曾分别提到过):他人表现出的傲慢自大和攻击性对他的吸引力,以及他自己想要屈服的需要。现在,我们可以看到,这两个因素之间的关系比我们迄今为止所认识到的还要更为密切一些。他渴望自己在肉体和精神上都屈服,但只有当他的自负屈服了或者被粉碎了的时候,他才能做到这一点。换句话说,最初的冒犯已不再那样有吸引力了,因为它不仅带来了自我摆脱和自我屈服的可能性,同时也带来了伤害。引用一名患者的话来说:“动摇我心底自负的人也把我从自大和自负中解放了出来。”或者:“如果他能侮辱我,那就说明我只是一个普通人。”而且,他还可能会补充说:“只有到那时,我才能去爱。”在这里,我们也可能会想起比才(Bizet)作品里的卡门(Carmen):只有当她不被爱时,她的激情才会燃烧。

毫无疑问,把“放弃自负”作为向爱屈服的一个严格条件是不正常的(就像我们马上就要看到的那样),特别是因为有明显自谦倾向的个体只有在他觉得自己受辱或者真的受到了侮辱的时候,他才能去爱。但是,如果我们还记得这一点,即对健康个体而言,爱与真正的谦卑是联系在一起的,那么,这种现象看起来便不再那么奇特而神秘了。我们起初可能认为这与我们在扩张型个体身上所看到的完全不同,但差异实际上也并没有这么大。后者对爱的恐惧主要取决于他在无意识中的认识,即他将不得不为了爱而放弃他的大部分神经症自负。简单来说就是:神经症自负是爱的敌人。在这里,扩张型个体和自谦型个体之间的区别在于:前者并不热切地需要爱,相反,他视爱为危险而避之不及;而在后者看来,“向爱屈服”似乎是能够解决一切事情的方法,因此爱是一种必须获得的至关重要的东西。扩张型个体在其自负崩溃时也可能会屈服,但接着他可能狂热地成为其奴隶。司汤达在《红与黑》一书中写到骄傲的玛蒂尔德(Mathilde)对于连的强烈感情时就描述了这个过程。这表明,自负者对爱的恐惧是有充分理由的——在他自己看来是这样。但在大多数时候,他非常警惕,不会让自己陷入爱河。

虽然我们在任何关系中都能研究病态依赖的特征,247但这些特征在自谦型个体与自大—报复型个体之间的性关系中表现得最为明显。这种关系里产生的冲突最为强烈,而且能得到更为充分的发展,因为双方各自的原因,所以关系持续的时间往往也更长。自恋或超然的一方更容易对加于他身上的隐性要求感到厌烦,因此也更容易放弃[2],而受虐的一方则更倾向于将自己与他的牺牲者绑在一起。相应地,对依赖者而言,要想让自己从与自大—报复型个体的关系中解脱出来就更加困难了。由于他特有的弱点,他无法解决这样一种复杂的状况,就像一艘为在平稳水面航行而修建的船只无法横渡巨浪滔天的海洋一样。他完全缺乏坚定性,于是,人格结构中的每一个弱点都会被他感觉到,而这可能意味着毁灭。同样,一个自谦型的人在生活中也可能完全正常,但一旦陷入这样一种关系所引起的冲突之中,他身上隐藏的每一种神经症因素都会开始发生作用。在此,我将主要从依赖者的角度来描述这一过程。为陈述简单起见,我假定自谦的一方是女性,而具有攻击性的一方是男性。虽然很多例子表明,自谦与女性没什么关联,攻击性和自大与男性也没什么关系,但实际上,这种组合在我们的文化中似乎更为常见。这二者都是异常的神经症现象。

给我们留下深刻印象的第一个特征是:这个女人会完全投入关系中。对方成为她生活的唯一中心。所有事情都围着他转。她的心情完全取决于他对她的态度是积极的还是消极的。她不敢有任何计划,唯恐接不到他的电话或者错过与他共度良宵的机会。她满脑子想的都是怎样理解他、帮助他。她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满足她所认为的他对她的期望。她只害怕一件事——反对他、失去他。而与之相反,她其他方面的兴趣都慢慢消失了。她的工作除非与他有关系,248否则就会变得没什么意义。甚至是她的职业工作,她的态度也可能如此,除非她极爱这份工作,或者是一份她已经取得了一定成功且富有成就的工作,显然,后一种情况让她最为痛苦。

其他的人际关系往往会被她忽略。她可能会忽略甚至是离开她的孩子和家庭。友谊越来越被她当成他不在时用来打发时间的消遣。一旦注意到他出现了,她就会放下手头的一切事情。其他人际关系的受损通常是对方促成的,因为他反过来也想让她越来越依赖自己。而且,她还开始通过他的眼睛来看待自己的亲戚或朋友。对于她对他人的信任态度,他常常嗤之以鼻,并向她灌输他的怀疑态度。这样一来,她便失去了自己的根基,变得越来越没有主见。此外,她那一直处于低潮的利己之心也慢慢消失了。她可能负债累累,面临名誉、健康、尊严受损的危险。如果她正接受分析,或者有自我分析的习惯,那么,对自我认识的兴趣往往就会让位于一种对于理解他的动机、帮助他的关注。

问题可能一开始就完全出现。但有时候,事情暂时看起来是相当吉利的。从某些神经症方面看,这两人似乎很般配。他需要成为掌控者,而她需要的则是屈服。他常常公然苛求,而她则表现得顺从服帖。对她来说,只有当骄傲被破坏时,她才会屈服,而他由于自身的许多原因,肯定能做到这一点。但是,这两种气质——或者更确切地说,这两种神经症结构——之间早晚必定会出现冲突,因为它们本质上截然相反。它们之间的主要冲突出现在有关情感、“爱”的问题上。她坚持需要爱、情感和亲密的关系。而他却极度害怕积极的情感。他觉得流露出情感是粗鄙的表现。她对爱的保证,在他看来似乎纯粹是一种虚伪——事实上,就像我们所看到的,她确实更多的是受到了一种想要失去自我并与他融为一体的需要的驱使,而不全是出于对他的爱。他无法不去打击她的情感,因此也就与她产生了对抗。而这反过来会让她觉得自己受到了忽视或虐待,这会唤起她的焦虑并强化她的依恋态度。这里会出现另一个冲突:虽然他用尽一切办法让她依赖自己,但她对他的依附却又让他感到恐惧和厌恶。他害怕、鄙视自己身上的一切弱点,249同时也鄙视她身上的弱点。这对她来说意味着另一种拒绝,从而引发她更强烈的焦虑和更多的依附行为。她的内隐要求在他看来是一种胁迫,他必须用力反击,以维持他的掌控感。她给予他的强迫性帮助冒犯了他在独立自足方面的自负。她坚持“理解”他的做法同样也伤害了他的自负。而事实上,尽管她做出了各种诚心诚意的努力,但其实并没有真正地理解他——她很难做到这一点。此外,她的“理解”中夹杂了太多求得原谅和宽恕的需要,因为她觉得她的一切态度都是善意且自然的。而反过来,这会让他觉得她的道德感优越于他,因此恨不得撕掉她的伪装。因为他们二人在内心深处都觉得自己是对的,因此他们不太可能就这些事情进行心平气和的交谈。于是,她开始认为他是一个残忍的人,而他则认为她是一个道德伪君子。如果他是以一种建设性的方式撕掉她的伪装,那将非常有帮助。但在大多数时候,他采取的是一种讽刺、贬损的方式,所以只会伤害她,让她觉得更没有安全感、依赖性更强。

如果有人问他们在这些冲突中是否对对方有所帮助,那完全是一种无聊的猜测。当然,他能忍受一定程度的软化(softening),而她也能忍受一定程度的硬化(toughening)。但大多数时候,他们深陷于自己特殊的神经症需要和厌恶之中。给双方都带来最坏结果的恶性循环一直在起作用,因此只能导致彼此之间的相互折磨。

她所面对的挫折和局限的种类不同,不过,文明程度和强烈程度的不同比种类之间的不同还要大。他们之间好像一直在玩某种猫捉老鼠的游戏:一会儿被吸引,一会儿又排斥;一会儿要纠缠到一起,一会儿又逃避退缩。在发生令人满意的性关系后,可能随之而来的是粗鲁的冒犯;在共度良宵之后,接下来可能连约会都会忘记;在引得对方信任后,接着可能会利用对方的信任来讽刺她。她可能也会尝试玩同样的游戏,但由于受限制太多,因此玩不好。但她一直都是供他玩弄的好工具,因为他的攻击常常让她消沉沮丧,但他看上去心情又很好,从而让她错误地以为从现在开始一切都会变得更好。他总是觉得自己有权利做大量的事情而不应受到任何质疑。他的要求可能涉及经济支持、送给他自己及其亲友礼物,250为他做事(如做家务、打字等),发展他的事业,严格考虑他的需要。后面这些要求可能涉及如时间安排、一心一意对他所最追求的东西感兴趣且不加任何批判、需要人陪伴或者不要人陪伴、在他生气或愤怒时仍能保持镇定等等。

无论他的要求是什么,他都觉得显然是理所应当的。当他的愿望不能实现时,他不会有任何感激,而是不停地抱怨、发火。他觉得并毫不含糊地声称自己一点也不苛求他人,她却吝啬、懒散、不替他人着想,也不懂感激——而他却要忍受这一切。与此同时,他可以很敏锐地看出她的要求,并认为她的所有要求都属于神经症要求。她对于情感、时间及伴侣的需要是占有性的,她在对性或美食的渴求方面则过于放纵。因此,当他不满足她的这些需要时(出于他自己的原因,他必须要这么做),他会觉得这根本就算不上什么挫折。他觉得最好是不要理会她的需要,因为她应该为自己有这样的需要而感到羞耻。事实上,他挫败她的技巧已获得了高度的发展,主要包括:表现出闷闷不乐的样子来破坏欢乐气氛,让她觉得自己不受欢迎或不被需要,身体上或心理上与她保持距离,等等。对她来说,最具伤害性且最不易察觉的部分是他经常表现出来的无视、鄙视她的态度。不管他实际上对她的能力或品质有多尊重,他都极少表现出来。与此同时,就像我在前面已经说过的那样,他确实会因为她的柔弱、谨慎和拐弯抹角而瞧不起她。但除此之外,由于他需要积极主动地将他的自我憎恨外化出去,因此他会吹毛求疵,并且爱贬损他人。如果她敢反过来指责他,他就会以一种专横的方式对她的话不屑一顾,或者证明她是在打击报复。

我们发现,在性问题上存在的差异最大。性关系或许是唯一令人满意的关系。或者,如果他在享受性爱方面受到了抑制,他可能就会让她在这方面也遭遇挫折,这会让她更加痛苦,因为他在性方面缺乏温柔,而性在她看来可能是爱的唯一保证。或者,他可能会把性当成一种贬低她、羞辱她的手段。他可能会明确表示,她对他来说只不过是一个性对象而已。他可能会向她炫耀他与其他女人的性关系,并混杂着说一些贬损她的话,251说她不如其他女人有吸引力或者主动。由于他一点也不温柔,或者因为他使用了虐待的技术,因此,性交可能会被视为下贱的事情。

她对这种虐待的态度极为矛盾。就像我们马上就要看到的那样,这不是一组静止不变的反应,而是一个会让她陷入越来越多冲突的不断波动的过程。一开始,她表现得完全无助,就像她一直以来对攻击型个体的态度那样。她从来都没有能力坚持自己的要求并以任何有效的方式予以反击。一直以来,“顺从”(complying)对她来说都是更容易做到的事情。而且,因为她很容易产生内疚感,所以他颇为同意他的许多谴责,尤其是因为他的谴责中还常常带有一点点的真实性。

但现在,她的顺从倾向更为严重了,而且性质也发生了变化。它依然是她想讨好他人、取悦他人之需要的表达,但除此之外,它现在还取决于她对于完全屈服的渴求。就像我们所看到的那样,只有当她的自负大部分崩溃时,她才能做到这一点。因此,她有一部分的自己私下里欢迎他的行为,而且非常积极主动地配合他。他很明显——虽然是在无意识之中——就是要摧毁她的自负,她内心深处也有一种恭维式的想要将其扼杀的不可抑制的冲动。在性行为中,她或许能完全意识到这种冲动。出于狂乱的性欲,她可能会让自己跪下,处于受辱的位置,让对方打自己、咬自己、侮辱自己。有时候,只有在这些情况下,她才能得到彻底的满足。这种通过自暴自弃的方式让自己完全屈服的冲动,似乎比其他说法更能解释受虐狂的性变态表现。

这样一些为了贬低自己而坦率表达性欲的做法,证明了这种驱力所具有的强大力量。它也可能表现于有关低级的性狂欢、当众裸露身体、被强奸、被捆绑、被打的幻想中——这些幻想通常与手淫有关。最后,这种驱力还可能表现在梦中:梦到自己一丝不挂地躺在臭水沟里被同伴拉起,梦到自己被他当成了妓女,梦到自己匍匐在他脚边。

这种自暴自弃的驱力可能过于伪装,而让人无法看清楚。但在一个经验丰富的观察者看来,这种驱力会以多种形式表现出来,如她急切地——或者相当迫切地——252去粉饰他的过错,把他犯下不当行为而应承担的责任揽到自己头上;或者卑贱地去侍奉他、顺从他。她自己意识不到这一点,因为在她看来,这种顺从就是谦恭或爱的表现,或者是在爱的过程中表现出来的谦恭,而这又是因为这种让自己臣服的冲动通常情况下——除了在性的问题上——都被深深地压抑到了心底。但是,这种冲动一直存在,而且加强了妥协,从而使得这种贬低情况发生而不会被个体意识到。这就解释了很长时间以来她可能甚至都注意不到他的无礼行为,而在别人看来却是再明显不过的原因。或者,即使她注意到了他的无礼行为,她也不会对它产生情感体验,也不会真正去在意它。有时候,她的朋友可能会提醒她注意这一点。但即使她相信这是事实,而且她的朋友提醒她是因为关心她的幸福,这可能也只会激怒她。事实必定会如此,因为它过于密切地触动了她在这方面的冲突。比这甚至更能说明问题的是,她自己有时候也会努力挣脱这种处境。她可能会一次又一次地回想起他所有的侮辱、羞辱她的态度,希望这能帮助自己采取一种与他对抗的立场。只有经过长期的这种徒劳的尝试之后,她才会惊奇地认识到,这些根本就无足轻重。

此外,她追求完全屈服的需要还会导致她必须把伴侣理想化。因为只有在一个代表了她的自负的人身上,她才能找到自己的统一性,因此,这个人应该是骄傲的,而她则应该顺从。我在前面曾提到过,他的自大一开始就让她着了迷。虽然这种有意识的迷恋可能会慢慢消退,但她还是继续会以更为微妙的方式对他进行美化。后来,她可能在许多细节上看清了他,但只有当她真正与之决裂时,她才能冷静地看清他的全部——甚至到了此时,她可能还是依然会美化他。例如,其时她还往往认为,虽然他确实存在许多问题,但他在大多数情况下还是对的,而且他知道的东西比其他任何人都要多。在这里,她理想化对方的需要以及她想让自己屈服的需要同时起了作用。她完全失去了她的个人自我,以至于只能通过他的眼睛来看他、他人以及她自己——这是导致她难以离开他的另一个因素。

到目前为止,她和伴侣之间的关系一切进展顺利。但当她下的赌注没有实现的时候,便会出现一个转折点,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一个持续很长时间的转折过程。253毕竟,她的自我贬损在很大程度上(虽然不完全如此)是一种为达到某个目的而采取的手段:通过让自己屈服并与伴侣融为一体,从而找到自己内在的统一性。在她看来,为了实现这个目的,伴侣必须接受她对爱的屈服,并回报她的爱。但正是在这个关键点上,他没有满足她——我们知道,他由于自己的神经症,必定会这样做。因此,虽然她并不介意——或者更确切地说,她内心里相当欢迎——他的自大态度,但她害怕且十分痛恨他的拒绝,以及在爱情上所遭遇的或含蓄或明显的挫折。这涉及两个方面:一方面她深切地渴望获得救赎,另一方面她的自负又要求她应该有能力让他爱上她并维持这段关系。除此之外,她像大多数人一样,也无法轻易放弃一个让她投入太多的目标。因此,对于他的粗暴对待,她的反应是焦虑、沮丧或绝望,但不久之后,她又重新充满希望,坚信他终有一天会爱上她——虽然证据与此相反。

正是在这个时候,冲突出现了。一开始,冲突持续的时间很短,很快就能被克服,但慢慢地,冲突变得越来越深,持续的时间也变得越来越长。一方面,她竭尽全力想改善关系。在她看来,这似乎是努力培养感情的好方法;而他则认为,她的依附倾向更严重了。他们二人从一定程度上说都是对的,但又都忽略了最基本的问题:她所努力争取的是在她看来属于至善的东西。她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加小心翼翼地去取悦他、满足他的期望、寻找自身的错误、忽略或者不去怨恨他任何的粗鲁表现、理解他、安慰他。由于没有意识到所有这些努力都是服务于根本错误的目标,因此,她将这些努力视为“改善”。同样,她一直以来也坚信这样一个信念(而这个信念通常是错误的):他也“改善了”。

另一方面,她开始憎恨他。一开始,这种憎恨被她完全压抑了下去,因为它会摧毁她的希望。后来,这种憎恨偶尔会在她的意识中闪现。此时,她开始怨恨他对她的无礼冒犯,但还是犹豫着不愿向自己承认这一点。接着,报复的倾向开始变得越来越明显。她真正的怨恨开始爆发出来,但她依然不知道这是否真实。254她开始变得越来越挑剔,越来越不愿意像以前那样任他剥削利用。这种报复心理的特点大部分以间接的方式表现出来:抱怨、痛苦、牺牲,以及依附表现的增多。此外,报复的成分也会潜入她的目标之中。这些报复的成分一直潜伏在那里,但现在却像癌细胞一样扩散。虽然她依然渴求他的爱,但现在“获得他的爱”更多地成了一种报复性胜利。

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这对她来说都是不幸的。虽然报复依然是无意识的,但在一个如此关键的问题上分歧很大,从而导致了真正的不幸福。而且,正因为是无意识的,所以这种报复心理将她与他更为紧密地捆绑到了一起,因为它给了她另一个努力追求“美满结局”的强有力的诱因。但即使她成功了,他最终确实爱上了她——如果他不太过顽固,而她也不太过自毁的话,他有可能会爱上她——她也得不到任何好处。她对胜利的需要一旦得到满足,其强度就会降低,她的自负也得到了补偿,但她已不再感兴趣。她对于他所给予的爱可能会心存感激,但又觉得这来得太晚了。事实上,她的自负一旦得到满足,她便无法去爱了。

不过,如果她付出了双倍努力但仍不能从根本上改变这种状况时,她可能就会转而猛烈地反对自己,从而陷入双重的冲突之中。由于屈服的念头慢慢地失去了其价值,她也意识到自己忍受了太多的侮辱,所以她会觉得自己被人剥削利用了,并因此而憎恨自己。她终于开始认识到,自己的“爱”实际上是一种病态依赖(她还可以用其他任何词语来表示)。这是一种有益健康的认识,但一开始她对此的反应是自我轻视。此外,她还会谴责自己身上的报复倾向,并因此而憎恨自己。最后,她会因为自己未能得到他的爱而无情地抨击自己。这种自我憎恨,她能意识到一部分,但通常情况下,大部分的自我憎恨会以自谦型个体所特有的消极被动的方式被外化了出去。这就意味着她现在产生了一种强烈而广泛的被他虐待了的感觉。这往往会导致她对他的态度出现一种新的分歧。因为觉得自己受到了虐待而引发的怨恨变得越来越强烈,从而让她失去理智。但同时,这种自我憎恨要么令人非常害怕,255以至于需要他人的情感安慰,要么在纯粹自毁的基础上强化她忍受虐待的能力。于是,伴侣成了她自毁行为的执行者。她之所以被迫忍受折磨和羞辱,是因为她憎恨自己、鄙视自己。

有两名患者的自我观察或许可以说明自我憎恨在这一时期的作用,他们二人都想从一段依赖关系中解脱出来。第一名患者是男性,他决定独自一人去度一次短假,为的是弄清楚自己对所依赖的那个女人到底是什么样的真实情感。这种尝试虽然可以理解,但大多数情况下被证明是徒劳无用的——部分原因在于一些强迫性因素掩盖了这个问题,还有部分原因是个体通常并非真的关心他自己的问题以及他与所处情境的关系,而只想凭空“查明”他是否爱另一个人。

在这个例子中,尽管他肯定找不到问题的答案,但他想要查明问题之根源的决心还是会使他有所收获的。情感确实会显现,事实上,他会陷入情感的风暴之中。一开始,他会沉浸在这样一种感觉之中,即这个女人太残忍、太没有人性了,对她施加任何惩罚都不为过。不久之后,他又会产生一种同样强烈的感觉:他愿意付出一切来换取她的一个友善举动。这些极端的情感会交替出现好几次,而且每一次的感觉都非常真实,以至于他当时都忘了与之相反的感觉。只有当这个过程反复出现三次之后,他才会认识到自己的情感是相互矛盾的。只有到了这个时候,他才会认识到这些极端情感没有哪一种能代表他的真实情感;也只有到了这个时候,他才会清楚地看到这二者都具有强迫性。这种认识让他获得了解脱。他不再无助地从一种情感体验走向另一个极端,相反,他现在开始认为这二者都是需要去理解的问题。下面这段分析让人惊奇地认识到,与其伴侣相比,这两种情感实际上竟与他自己内心过程的关系更为密切。

下面两个问题有助于澄清这种情感的剧变:他为什么非要将她的冒犯夸张到让她看起来像一个毫无人性的怪物的程度?他为什么需要花这么长的时间才认识到自己的情绪波动中这么明显的矛盾?256第一个问题让我们看到了这样的顺序:先是自我憎恨增多(由于多方面的原因),然后觉得自己被这个女人虐待的感觉增强,接着,通过对她采取报复性憎恨的态度从而将自己的自我憎恨外化出来。看清这个过程之后,第二个问题的答案就简单了。只有当他对这个女人又爱又恨时,他的情感才会出现矛盾。事实上,当他认为对这个女人施加任何惩罚都不为过时,他自己也会因为这种报复的念头而感到害怕,为了让自己安心,他试图通过让自己对这个女人充满渴望来缓解自己的这种焦虑。

另一个例子是关于一名女患者的,她曾在某个特殊时期一直在两种情感之间摇摆不定:一会儿觉得自己相当独立,一会儿又觉得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冲动令她想给她的伴侣打电话。一旦把手伸向电话——她完全知道再次联系只会让事情变得更为糟糕——她便想:“我希望有人把我绑在桅杆上,像尤利西斯(Ulysses)那样……像尤利西斯那样?但他需要被绑起来,是为了抵制女巫瑟茜(Circe)的诱惑,否则,她就会把人变成猪![3]而驱动我的则是:一种贬低自己、让自己受他羞辱的强烈冲动。”她觉得这是事实,于是咒语被打破。这时,她开始能够进行自我分析,于是她问了自己这样一个相关的问题:是什么使得刚才的这种冲动如此强烈?接着,她便会体验到大量以前不曾意识到的自我憎恨和自我轻视。以前发生的事情出现了,这些事情曾导致她反抗自己。在此之后,她感到释然,也更为踏实了,因为她这个时候想离开他,而且通过这次自我分析,她确实找到了一根仍然将她与他捆绑在一起的绳索。在接下来的这次分析面询中,她一开始就说了这样的话:“我们必须更详细地研究我的自我憎恨。”

因此,由于所提到的这一切因素——实现的希望越来越小、加倍的努力、憎恨与报复心理的出现及其影响、针对自我的暴力行为——其内心的混乱状态日益严重。内心的状况变得越来越难以维持。事实上,她此刻已处于成败的紧要关头。现在有两种举动,到底会采取哪一种举动则完全取决于哪一方获胜。257一种是沉没——我们在前面已经讨论过这一点——该举动对于这种类型的人来说极具吸引力,觉得它最终能解决一切冲突。她或许会考虑自杀,以自杀相威胁,尝试自杀,以及真的自杀。她可能会患上疾病、死于疾病。她可能在道德上变得相当草率,例如陷入一些毫无意义的风流韵事之中。她可能会采取报复性的方式猛烈攻击其伴侣,但通常她自己受到的伤害反而更深。或者,由于没有认识到这一点,她可能完全失去对生活的热情,变得懒散起来,不在意自己的外表、工作,并且变得越来越胖。

另一种举动是朝着健康发展的方向,努力挣脱这种处境。有时候,正是因为意识到自己实际上已面临濒于崩溃的危险,她才有了必要的勇气。有时这两种举动交替进行。挣脱的过程是非常痛苦的。这样做的动机和力量既有健康的来源,也有神经症的来源。因此,存在一种正在被唤醒的建设性利己之心;同时也因为实际所遭遇的所谓虐待以及他让她有“受骗”感而对他产生了一种日益增强的愤恨;游戏中的失败也会让她觉得自负受到了伤害。但与此同时,她也会面临极大的困难。她已割断了与这么多人和事的关系,觉得自己就像是被撕裂了一样,一想到自己将被抛弃,她便惊恐不已。此外,关系的破裂也意味着宣布自己的失败,因此另一种自负会反对她这么做。通常情况下,这两种情况会交替出现——有时她觉得自己能离开他,有时又宁愿承受任何侮辱也不愿挣脱。这在很大程度上就像是两种自负之间的斗争,而她自己则万分恐惧地站在它们中间。其结果取决于多种因素。其中大多数因素在于她自身,但也还有很多因素在于她的整个生活处境——诚然,朋友或分析学家的帮助可能非常重要。

假如她确实成功地摆脱了这种情感上的纠葛,那么,她的行为的价值则取决于这样一些问题:她千方百计地摆脱了一种依赖,但会不会迟早又仓促地进入另一种依赖呢?或者,她对自己的情感非常谨慎,这会不会导致她扼杀所有的情感呢?这样一来的话,她可能看起来很“正常”,但实际上却是伤痕累累。或者,她有没有发生彻底的改变,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强者?这些都有可能实现。自然,分析为她提供了最好的机会去克服这些给她带来痛苦和危险的神经症问题。258但是,如果她在挣扎中能够调动起足够的建设性力量,并且在经历了真实的痛苦之后变得成熟起来,那么,她便能完全诚实地面对自己,努力使自己自力更生,从而获得内心的自由。

病态依赖是我们必须解决的最为复杂的现象之一。只要我们不承认人类心理的复杂性,并坚持用一种简单的规则来解释一切,那我们便没有能够理解这一点的希望。我们不能将一切都解释为性受虐狂的多个分支。如果性受虐狂真的存在,它也只是其他许多因素的结果,而不是它们的根源。它不完全指一个软弱无望之人倒错的性施虐癖。我们将关注的焦点放在其寄生或共生的方面上,或者放在神经症患者丧失自我的驱力上时,也没有抓住它的本质。自我毁灭虽然有强加痛苦于己身的冲动,但它也还不足以成为一条解释的原则。最后,我们也不能将全部情况都看成仅仅只是自负和自我憎恨的外化。当我们把这个或那个因素视作全部现象的深刻根源时,那我们便只能得到一种片面的看法,而无法看到其中所有的特性。而且,所有这样的解释都太过静止。病态依赖不是一种静止的状态,而是一个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所有因素或大多数因素会起作用——它们会一一显现出来,一旦重要性降低,一个因素就会决定或强化另一个因素,或者与另一个因素相冲突。

最后,上面提到的所有因素虽然与整个状况有关,但从某种程度上说似乎过于消极,以至于无法解释这种情感纠葛的激烈性。不管是突然爆发,还是郁积于心,它都是一种激情。但是,如果没有对某种重要成就的期望,激情就不会存在。而至于这些期望是否以神经症为前提而产生,通常就没什么关系了。这个因素就是想要完全屈服的驱力,以及对于通过与伴侣融为一体从而找到统一性的渴望。这个因素不能被分离出来,而只能放到自谦性人格的整个框架中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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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参见Karen Horney, The Neurotic Personality of Our Time, W.W.Norton, 1936, “The Problem of Masochism”。在该书中,我提出,对自我毁灭的渴求是解释我当时所说的受虐现象的基本原则。现在,我认为,这种渴求产生于特殊的自谦结构这一背景。

[2]参见Flaubert, Madame Bovary。她的两个情人都对她感到厌倦并离开了她。也可参见Karen Horney,Self-Analysis, Claire's self-analysis。

[3]这名患者将海妖塞壬(Sirens)的事与瑟茜混为了一谈。当然,这不会影响其发现的正确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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