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林东的送洗衣服

此后的几年里,阿圣顿便再也没有见过安娜史达夏,只听闻三月革命爆发时,她偕同福拉米基鲁一起返回了俄国。阿圣顿认为这次或者能得到他们的援助,因为基于某种想法,他觉得自己曾经救回了福拉米基鲁的一条性命,于是他决定写一封信给安娜史达夏,问她可否允许他的求见。

下楼去餐厅吃午餐时,阿圣顿觉得疲劳已经一扫而光,哈林东正在等候他,两人很快地坐了下来,他们吃由餐馆送来的食物。

“请你叫侍者拿一点面包来好吗?”哈林东说。

“面包?没有面包了!”阿圣顿回答。

“我没有面包吃不下。”哈林东先生沮丧地说。

“非吃不可,面包、干酪、糖、蛋、马铃薯都没有了,只有鱼、肉和蔬菜。”

哈林东张大嘴巴,愣住了,再也无话可说。

“这种情形好像正在战争期间嘛。”哈林东说。

“事实就是如此。”

哈林东默不作声,好半晌才再度开腔:“我得尽快把事情办妥,以便尽快逃出这个国家,因为我太太不会喜欢我过没有糖、没有干酪的生活的。我的胃很脆弱,倘若公司晓得我没有办法吃到好的食物,他们是不会派我到这里吃苦的。”

不久,欧鲁斯博士跑进来,递给阿圣顿一封信笺,信封上载明安娜史达夏的住址。接着阿圣顿将博士介绍给哈林东。哈林东似乎对欧鲁斯博士颇有好感,阿圣顿便说我并没有花多少工夫就为你找来一位最佳的翻译人才。

“他的俄语和俄国人一样流利,因为他是美国公民,所以不会做有损于你利益的事,我和他交往很久了,我保证他是一个很可靠的人。”

哈林东听他一说,十分高兴。阿圣顿吃过午餐,留下他们两人商议问题,自己走出去了。他立刻写信给安娜史达夏,然后接到了她的回信。她在信中说,此刻她必须参加会议因此不能相见,所以七点钟时将到旅馆拜访。他心神不宁地等候她,现在想起,当初他所倾心的对象并不是她,而是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里姆斯基·柯萨科夫、斯特拉文斯基和巴克斯特等,至于她是否晓得这桩事,就不得而知了。七点半至八点钟之间,她果然准时赴约了,阿圣顿便问她愿不愿意和哈林东同进晚餐,他以为有第三者介入,也许可以解除两人单独相对的尴尬场面,但事实很快就证明了阿圣顿的想法无疑是杞人忧天。他们入座喝汤大约有五分钟的时间,安娜史达夏始终对彼此之间的感情表现得异常冷静,这倒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不论男人如何谦逊,一旦发现自己爱过的女人已经不再爱自己的时候,一定会大为难受。安娜史达夏在五年当中无时无刻不在怀念那段令人绝望和惆怅的旧情,阿圣顿自个儿也在内心勾画出这种哀愁的幻想,他觉得安娜史达夏应该用她绯红的粉颊、跳动的睫毛、颤抖的嘴唇来表露他在她心目中的分量,不过事实上阿圣顿却没有从那女人的姿态上发现这种倾向。她似乎很高兴能够在分别五年后又异地重逢,她完全将阿圣顿视作了社交界的朋友,就这样闲聊起来,于是他也问候了福拉米基鲁的近况。

“我对他非常失望,我从来没有把他当作聪明人,但至少我相信他是一个老实人。他能生孩子。”

哈林东正想把一片鱼肉塞进嘴里,可是很快地停住了手,叉子悬在半空中,惊愕不已地盯着安娜史达夏,从哈林东的表情判断,他似乎没有读过俄国小说,但他也瞪着眼睛用困惑、奇怪的眼光瞧着安娜史达夏。

“孩子的母亲不是我,我对这种事情毫无兴趣。那孩子的母亲是我的朋友,她是在经济学方面很有成就的女人,她的见解并不健全,但还是值得加以研究的。她很聪明,而且也相当机敏。”她笑着说,随即问哈林东道:“你对经济学有没有兴趣?”

哈林东惊异得一时不知何言以对,安娜史达夏便开始发表她对经济学的意见,后来彼此谈论到俄国当前的局势,她好像和各政党的主脑人物都有亲密的交往,所以阿圣顿就暗地里试探她是否愿意合作。他曾迷恋过她,自然很了解她是一个感情强烈的女人。用过晚餐之后,他对哈林东表示有要事与安娜史达夏商量,于是他便领她走到大餐厅的角落里,把一切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她对这桩事很感兴趣,颇有愿助一臂之力的意思。她热衷于权谋,权力欲非常旺盛,他暗示她自己身怀巨款,可以随意使用,这显然已经迷惑了她,她仿佛发觉借助他的力量便能使俄国情势为之改观一般。她是一名热情的爱国者,不过她也和其他爱国者一样,希望能增加自己的实力,同时以此贡献国家。

“她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吧?”第二天清早在餐厅相见时,哈林东问。

“你可不能爱上她哟!”阿圣顿笑着说。

这种诙谐对哈林东是不适用的。

“我和内人结婚之后,从来没有瞧过其他女人一眼,那女人的丈夫是不是坏蛋?”哈林东又问。

“假使是现在的话,我也能忍受炒蛋了。”阿圣顿答非所问,今天他们的早餐只有掺牛奶的红茶和果酱而已,仍没有糖。

得到安娜史达夏的协助和欧鲁斯博士的支持,阿圣顿开始着手行动。俄国国内的局势愈来愈恶劣了,临时政府的领袖克伦斯基腐败且贪恋虚荣,他把能威胁自己的地位的、强而有力的大臣全部免职了。他是一个擅长演说的高手,于是不分昼夜地进行演说,有时眼看着德军已快要进攻到圣彼得堡,他也仍旧不放弃他的演说。激进派分子暗中从事颠覆活动,列宁则隐藏在圣彼得堡,克伦斯基却一直没改变他的演说癖。传闻克伦斯基明知列宁的藏身之地,但就是无法去逮捕他。哈林东置身在这股巨大的混乱浪潮中,却没有做出一点积极的行动,阿圣顿觉得这种情形非常有趣——历史的巨轮永久不停歇地运转,而哈林东眼中只有私事。况且那项工作是相当吃力的,他被骗去在上级背后活动,不断地贿赂秘书和部属,在会客室里守候了好几个钟头,然后一声不响地被驱赶出来,最后他历尽艰苦才见到上级,但他们尽用一些不负责任的托词敷衍他,如此经过了两三天,他才恍然大悟原来那些话都是空头支票。阿圣顿不忍心看到这种情形继续发展下去,便劝他放弃任务,返回美国算了,但是哈林东不听忠告,他说公司特地派他来交涉,如今不能达成任务,他唯有死路一条。这时,安娜史达夏便出面帮助了他,就此,两人之间产生了很微妙的友情,哈林东把她当作一名优秀的女人,只不过是遇人不淑罢了。他对她提及妻子、两个孩子和美国全部的宪法史,而她也告诉他关于福拉米基鲁、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以及屠格涅夫的事。两人相处得很愉快,他说没有办法一口气叫她安娜史达夏·亚历山大罗维纳·雷欧尼德夫,于是他改用“狄莉拉”称呼她。现在她用最大的力量帮忙他,两人一起去拜访对他大有用处的人物。时局愈来愈紧迫,各地方频频发生暴乱,走路时也难保安全。有时载满退役军人、激进分子的装甲车会在涅夫斯基大道上疯狂地横冲直撞,为了发泄不满的情绪,车上的人常常扫射路人,由此导致了很多的悲惨事件。哈林东偶尔和安娜史达夏一起搭乘电车,某次途中流弹击中车窗,玻璃碎片飞散开来,哈林东基于安全起见,扑倒在地上,这时,哈林东恼怒了。

“有一个肥胖的老太婆骑在我身上,我想要挣脱逃开时,狄莉拉按住我的头说:‘傻瓜,你要安静一点!’像这种俄国作风,我真不敢领教,狄莉拉!”

“不过你那时毕竟还是很乖巧地保持了安静。”她咯咯地笑着。

“这个国家所需要的不是艺术而是文明。”

“你是富翁,哈林东先生!至少你不是知识阶级的同伴。”

“你第一次讲这种话,狄莉拉,假如我不是知识分子,谁会是知识分子呢?”哈林东郑重其事地反驳道。

过了一些日子,有一天,当阿圣顿正在房间里面做事的时候,有人叩门,安娜史达夏随即走了进来,哈林东尾随其后,好像有点腼腆的样子。阿圣顿感到她也略微激动。

“这是怎么回事?”阿圣顿问。

“不送他回美国的话,这个人可能会被杀掉!请你告诉他,如果我不在场,这个人身上会发生不可收拾的可怕的事情。”

“没这回事,狄莉拉,我会保护自己,而且一点也没有发生危险,不是吗?狄莉拉。”哈林东气愤不平地辩解。

“到底怎么啦?”阿圣顿不胜好奇地问。

“我带他去参观亚历山大·涅夫斯基修道院中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墓,在归途中,我们看到了一名军人对一个衰老的妇人行凶。”安娜史达夏说。

“那仅仅是一点粗暴的举动吗?有一个老妇人拎着十只笼子在马路边行走,突然街上来了两个军人,其中一个抢夺了她的笼子跑掉,老妇人一面号哭一面叫喊,我听不懂她说些什么,不过大概可以猜想得到,另一个军人便扬起枪,用枪柄击打老妇人的头部!狄莉拉,是不是这样?”哈林东气急败坏地大声喊道。

“对!对!那时哈林东先生便很快地从车上跳下来,跑到抢笼子的军人身边夺回笼子,好像责骂扒手似的大骂那个军人。起初那两个军人都哑口无言,等到他们突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便勃然大怒起来。我跑到哈林东先生背后,向他们解释这位先生是外国人,有些醉了,请你们原谅他吧。”言毕,她便忍不住纵声大笑起来。

“喝醉酒?”哈林东又大叫道。

“当然,非说醉了不可,因为很多瞧热闹的人都纷纷围过来,情形并不乐观。”

哈林东先生大而略呈蓝色的眼睛里露出一丝笑意:“我还以为你在责备他们呐,当时我还好像看戏一般地觉得有趣哩。”

“你不要穷说笑,那两个军人可能会轻而易举地杀掉你,连我的性命也难保!瞧热闹的人没有一个会救我们的!”安娜史达夏急得跺脚大叫。

“想杀掉我?狄莉拉!是不是?我是美国人,我决不会让他们碰我一根汗毛!”

“你有多少汗毛?你不要以为你是美国人,俄国兵就不会杀掉你,有你瞧的呢!”安娜史达夏气到了极点,也无暇顾及礼貌了。

“那么,那老妇人最后如何了?”阿圣顿问道。

“因为军人跑掉了,我便走到她身边安慰她。”

“她的笼子没有被抢去吧?”

“可不是,哈林东先生死命抱着笼子不放,老妇人头破血流地倒在地上,我们将她扶进车里,费了一番心血才问出她的住处,总算把她送回家了,她血流不止,我们也花了很长时间才止住。”

安娜史达夏用意味深长的眼光望着哈林东,惊异地发现哈林东先生满脸通红,显得有点羞涩。

“还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们没有绑伤口的绷带,哈林东的手帕很湿,我身上只有一个东西能派上用场,所以我……”

她还未讲完之前,哈林东慌慌张张地阻止她。

“你不必告诉他你脱下什么好吗?我是结了婚的人,才知道女人身上穿着这种东西,不过千万不要在别人面前提起这些事情好吗?”

安娜史达夏又不由得笑了:“哈林东先生,让我吻你一下,否则我就要说出来了。”

哈林东犹豫着,在心里衡量轻重,他深知安娜史达夏是只要开了口便不肯收回的。

“那么,好,让你吻一下,狄莉拉!不过你吻我有什么意思呢?”

她伸张两臂环绕他的颈子,在他两颊上各自印了一个吻。过了一会儿,她在没有任何理由和原因的情况下开始落泪了。

“哈林东先生,你是一个勇敢的人,虽然你看起来傻里傻气的,但你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她啜泣着。

哈林东不如阿圣顿所预期的那样惊讶,他只一味奇妙地笑着,时而望着安娜史达夏,时而亲切地抚拍着她的背。

“狄莉拉,不要再哭了,难道你还余悸犹存吗?你太激动了,假如你一直不断地哭,我的肩膀会变得神经过敏的。”

那幕情形似乎有点无奈,但仍不失感人之处,因此阿圣顿不禁笑了出来,同时他也不由得担心起来。

安娜史达夏回去之后,哈林东仍坐在那间幽暗的书房里。

“俄国人实在是很奇特的民族,你知道狄莉拉在做什么吗?她站在沿街行驶的车上,虽然左右两边都有熙攘往来的行人,但她却脱下内裤,把内裤撕成两截,用其中一截绑伤口,另外一截让我拿在手里。我从来没有受到过这样的困扰。”

“你为什么称呼她‘狄莉拉’?”阿圣顿笑着问道。

哈林东再度满脸通红。

“她实在是个很有魅力的女人,她遭受丈夫的虐待,所以我很同情她,但俄国人的感情非常丰富,我怕她误解我的用意,因此我对她说明我很爱我的内人。”

“你大概没有把狄莉拉当作是波提乏的妻子吧?”阿圣顿说着。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内人常常说,我对女人而言属于很有魅力的那一型,所以如果我用‘狄莉拉’称呼她,我的立场就很明白了。”哈林东说。

“你实在不应该再待在俄国了,哈林东,假如是我,我将很快地逃出去。”阿圣顿笑着说。

“可我现在还不能回去,对方已经答应批准我所提出的条件了,下周就要签订合同,手续完备之后,我就会整理行装回国。”

“我很怀疑那份合约的价值是否能抵得上契约单纸张本身的价钱。”阿圣顿说。

阿圣顿完成了未来活动的策划,他必须将这份计划发电报通知在圣彼得堡的人,为此他耗费了二十四个小时才把计划书译成密码。如今这份计划已被接纳,可以领取一切工作的资金了,但阿圣顿也了解,如果临时政府不能再支撑三个月的话,一切活动就得被迫停顿,所有工作都将前功尽弃。

冬天慢慢降临了,粮食日渐匮乏,军队蠢蠢欲动,老百姓为了争取和平而闹得天翻地覆。几乎每天晚间,阿圣顿都与詹姆教授在欧罗巴茶馆里,一面喝巧克力茶,一面讨论如何运用捷克人心目中的英雄来帮助行动的发展。这时期,安娜史达夏在偏僻的地方租赁了一间房子,她借用那里会见各式各样的人,策划各种计谋,组织大大小小的秘密活动。阿圣顿也加入会议,鼓舞他们,说服他们,约束他们,他需要激励优柔寡断的人,结交迷信命运的人,他必须随时观察他们,辨别谁是勇敢果决的,谁是信心十足的,谁是忠厚谨慎的,谁又是意志脆弱的,同时他还得忍受俄国人的喋喋不休,还要应付喜欢搬弄是非、节外生枝的人,而且要耐心聆听对方的粗言暴语,此外,更得提高警觉防御背叛者的攻击,满足那批愚蠢者的虚荣心,尽量逃避野心家贪得无厌的欲望。时局显然已经进入刻不容缓的阶段了,据说目前布尔什维克在政治舞台上非常活跃,克伦斯基则犹如受到惊吓的母鸡那样踟蹰不安。

该来的终于来了。1911年11月7日晚上,布尔什维克鼓动暴乱,克伦斯基内阁大臣被逮捕,四方涌来的暴徒侵占了皇宫,大时代的权势已经落入列宁和托勒斯基手中。一大早,安娜史达夏就跑来旅馆找阿圣顿,那时候,阿圣顿正在翻译电报密码,他通宵达旦地埋头工作,起初关注斯蒙尔尼,后来关注冬宫,现在他觉得身心都疲乏不堪。她走进来,脸色忧郁,雪亮的眼睛蒙着一层悲哀的色彩。

“你听到了没有?”她劈头就问。

他点点头。

“一切都完了,克伦斯基逃走了,没有一点抵抗的意思,那个滑稽可笑的家伙!”她气得浑身颤抖,尖声叫嚷起来。

忽然,响起叩门声,安娜史达夏大吃一惊,将视线投向门口。

“布尔什维克手上有处刑者的名单,我的名字已被列入在黑名单内,也许你也有份。”

“假如他们想闯进来的话,就不会敲门。”阿圣顿虽然这样安慰她,但心里还是免不了会怦然跳动,他说,“请进!”

房门开了,哈林东跑了进来,他穿着黑色短上衣,条纹长裤,雪亮的皮鞋,秃头戴着高礼帽,仍然一如平日那样整洁笔挺,他瞥见安娜史达夏,便脱下帽子,说:“真想不到这么早能在这里见到你,我想出去一趟,不过先到这里来探望一下,因为有话要告诉你,昨晚去找你,你不在,听说你昨天晚餐也没有回去吃?”

“是,因为开会。”

“我请你们两人祝福我,因为昨天已经签约了,现在我的工作总算大功告成了。”

哈林东望着他们微笑,显得非常快乐而骄傲,好像已把一切竞争对手统统打垮了的斗鸡,神色之间志气昂扬、得意非凡,连背脊都拱了起来。安娜史达夏蓦地歇斯底里地纵声狂笑,哈林东被这突发的笑声搞得莫名其妙,困惑地瞧着她。

“狄莉拉,你怎么啦?”哈林东问。

安娜史达夏笑得眼泪纵横,一会儿却又啜泣起来,阿圣顿出面加以说明:“布尔什维克推翻了政府,克伦斯基的大臣全都被捉进监牢里,布尔什维克一逮到犯人,会马上处死,狄莉拉的名字也被列入了黑名单内。那批被捕入狱的大臣早就看准做什么事情都无所谓了,所以才在你的契约上签字,你的契约书形同废纸一样,布尔什维克很快就会与德国媾和。”

安娜史达夏的情绪变化莫测,现在她已恢复镇静。

“快点逃出俄国吧,哈林东先生,如今局势紧迫,这儿不是外国人能停留的地方,再等一两天,要逃也逃不掉了。”

哈林东盯着他们两个人。

“真糟糕,你是说俄国大臣愚弄了我,对吗?”他说话的语气和眼前的场面很不调和。

阿圣顿耸耸肩:“谁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他不愧是一个懂得幽默的人,他料定自己第二天十之八九会面对墙壁被枪决,于是便在五千万美元的契约书上签字,这倒是很有意思的事。哈林东先生,事态正如安娜史达夏所说的那样,你还是趁早搭第一班开往瑞典的火车走吧。”

“那你怎么办?”

“我留在这里也无济于事,现在已经打电报去请示了,一有回音我马上就离开。谁知会被布尔什维克抢先夺得政权,与我一起工作的伙伴为了保全性命,也都不得不停止行动了。”

“布利斯·帕托勒维基今天早晨就被枪毙了。”安娜史达夏愁眉苦脸地说。

两人不约而同地望着哈林东,他垂头丧气,一心以为达成了任务,不料却是空欢喜一场,他的自尊心被打击得四分五裂,犹如被戳破的气球一般,顿时萎缩下去。然而,他又很快地抬起头,对安娜史达夏报以微笑,阿圣顿第一次发现他的微笑具有无比的魅力和温柔,哈林东一向是一个胸襟宽阔的好好先生。

“狄莉拉,如果布尔什维克要逮捕你,你愿意和我一起逃走吗?你的事情我得负责,假使你想去美国的话,我想内人一定非常欢迎。”

“你要带着俄国亡命者到费城?我现在就能够想象出你妻子的脸色,到那时纵使有口也说不清了,我还是留在这里吧。”安娜史达夏笑着说。

“不过你会有生命危险的呀!”

“我是俄国人,这是我的国家,祖国现在需要我,我为什么要逃走呢?”

“狄莉拉!你不要再讲这些傻话了。”哈林东沉着地说。

安娜史达夏情绪很激昂,一听到哈林东的话,不禁大为惊愕。她用讥讽的眼光看着他说:“是的,我很清楚这件事,哈林东先生,老实说以后的日子会很难过,而且也无法预料会变成怎样,但我要留下来亲眼观察形势的演变,不论大大小小的事件,我都不会遗漏。”

哈林东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狄莉拉,好奇心是女人最大的恶德。”

“哈林东先生,不要多说了,赶紧整理行李吧。”阿圣顿笑着说。

“可能的话,我们要送你到车站,若不快一点,火车会被围困起来的。”

“是这样吗?那么我走了,我很高兴逃走,我到这里从来没有好好吃过东西,喝的是不加糖的咖啡,有面包时没有干酪,我如果把这种事情告诉内人,她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这个国家太没有规矩了。”

他走掉后,阿圣顿和安娜史达夏讨论各种局势,由于辛苦拟订的精密计划胎死腹中,阿圣顿觉得灰心失望,不过安娜史达夏反倒兴奋起来。她的脑中不断地构想这次革命的结果,表面上看来她好像临阵不乱,其实她的内心却如同观赏惊险刺激的好戏,期望再发生更多更危险的事件。这时有人敲门,阿圣顿响应后,仍是哈林东着急忙慌地冲了进来。

“这家旅馆的服务太差劲了,我连续按了十五分钟门铃,竟然没有人跑来招呼我。”哈林东怒气冲冲地说。

“服侍?这家旅馆现在没有半个仆人了!”安娜史达夏提高声音说道。

“但是我换洗的衣服还没有送回来,应该昨天晚上就要送回来才对呐。”

“送去洗的衣服可能拿不回来了。”阿圣顿说。

“衣服拿不回来,我就不离开这里一步!手帕和袜子还可以在屋里洗,但我的四件衬衫、两套内衣、一袭睡衣、四副硬领,这些全都送去洗涤了!如果这些衣服真的拿不回来,我决不离开这里一步!”

“你不要做糊涂事了,你得在情势尚未恶化之前离开,既然没有仆人替你取回送洗的衣服,干脆就不要算了。”阿圣顿劝他说。

“尽管你这么说,但我还是办不到,我得自己去拿。我在这个国家已尝了不少苦头,现在把适用的衬衫留在这里给布尔什维克那些家伙穿,我是不服气的,绝对不行!送洗的衣服尚未拿回来之前,我绝不离开俄国!”

安娜史达夏俯首不言,半晌才笑着抬起头,看她那副表情,似乎哈林东毫不讲理的想法颇能引起她的共鸣似的,阿圣顿也能体会到其中的道理:身为俄国人的安娜史达夏,一定非常了解哈林东在还未取回送洗的衣服之前决不离开圣彼得堡的执拗,他的顽固已在这一点上表现得淋漓尽致。

“我去下面找认识洗衣坊地点的人,如果找到了,我们两个人一起去把衣服拿回来。”

哈林东仿佛放下了一颗心,他露出宽慰的微笑说:“狄莉拉,你真热心,不论有没有洗,总得拿回来!”

安娜史达夏跑下楼去了。

“如何?你觉得俄国人怎样?”哈林东问阿圣顿。

“我已经摸得一清二楚了,我对托尔斯泰、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以及契诃夫统统不感兴趣了,凡是知识阶级的人都不能引起我的好感。我现在喜欢看见明了自己的心灵,而且对事情能够产生一个钟头以上的信仰的人,这种人才是可靠的,我讨厌透了那些美丽的辞藻、演说和自负。”

阿圣顿仿佛发高烧似的正要开始演说时,忽然在暴雨敲窗声中传来鼎沸的人声,那声音是从异常萧条凄切的街道上传来的,而那阵急雨声也愈来愈急促,好像从远处覆盖而来似的。

“那是什么声音?”哈林东问。

“是枪炮声,从河对岸传送过来的。”

哈林东虽然扮出了奇异的笑容,但那已掩盖不住他惨淡畏惧的脸色了,阿圣顿本来不喜欢他这副表情,此时却也无意去责怪他。

“现在正是逃走的时候,我自己倒无所谓,因为我有妻子,内人已经很久没有来信了,我现在有点担心。”哈林东叹口气又接着说,“但愿你能见到内人,她是非常出色的女人,并且是最理想的第一流的妻子,直到目前为止,自结婚以来我们从未分开过三天以上。”

安娜史达夏返回旅馆,洗衣坊的地址她已查了出来。

“走路大约要花四十分钟的时间,现在我可以陪你去。”

“好的,马上走吧,”

“要小心一点,我想今天街道上不会安全的。”阿圣顿叮咛他们。

安娜史达夏望望哈林东的脸。

“狄莉拉,我得要回送去洗涤的衣服,若我将衣服留在这儿,心情总会无法安定下来,况且内人也会为这桩事唠叨个没完。”

“那么我们走吧。”

两人已经出去了,阿圣顿又继续把发生的大消息译为密码,写成了一封长篇电讯,同时请示上级自己的进退。虽然这是机械化的工作,但仍旧需要集中注意力,以免译错了一个单字,使整篇文章发生谬误。

忽然房门被猛然撞开,安娜史达夏冲进房间,她的帽子恐怕是被风刮掉了,现在蓬头乱发、气喘吁吁的,她的眼珠子好像随时会喷出来似的,整个人已陷入激动发狂的深渊里。

“哈林东先生呢?!他在吗?!”她声嘶力竭地喊着。

“不在。”

“有没有在卧房里?!”

“我不知道,究竟怎么一回事?我去瞧一瞧,你们为何不一齐回来?”

两人沿着甬道走到哈林东房间前面,叩叩门,没有响应,试着转动把手,却锁住了。

“好像不在。”

他们回到阿圣顿房间,安娜史达夏颓然瘫软在椅子上。

“请你给我一杯水,气快断了……我一路跑回来的!”

她把阿圣顿递过来的水一饮而尽后,终于痛哭起来。

“他会不会发生什么意外?万一有所不测,我决不会宽恕自己!刚才我叫他先回来,洗涤的衣服拿到手了,我们很快就找到洗衣坊,那里只有一个老妇人在看管,起初她还不肯把衣服交给我,我硬抢过来的,衣服都还没有洗,哈林东先生很生气,因为本来昨天晚上就说好要送过来的。哈林东先生气极了,我对他说这就是俄国式的作风,他回说黑人都不至于如此。我们本想抄捷径走,那一带比较安全,如果走那条路我们现在已经回来了,但经过那条街道的尽头时,我们看见很大一群人围挤成一团,有一个男人正在对群众大声呼喝。

“‘那人究竟说些什么,我们跑去听听看好吗?’我说,他们好像在议论什么事件,显然很有趣的样子,所以我急于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狄莉拉,我们走吧,不要管别人家的闲事。’哈林东说。

“‘你先回旅馆整理行李。我很好奇想去瞧一瞧。’我说。

“我跑到街上时,他也跟随上来,一个学生正向三百名群众演讲,有几个工人大喝学生的倒彩。因为我喜欢观看人家争执,便钻进群众里头,这时忽然听到枪声,不知怎么搞的,有两列装甲车飞快地疾驰而来,军人在上面胡乱射击,也许为了好玩吧,否则就是喝醉酒了,大家好像小蜘蛛一样一哄而散,四处逃窜,那时我就和哈林东先生分散了。为什么他还没有回来呢?会不会发生什么意外了?!”

阿圣顿默不作声,沉默了一阵子才说:“还是去找找看吧。当时为什么不丢掉那些送去洗涤的衣服?!”

“我了解。”

“那么我们走吧。”阿圣顿忐忑不安地说。

他戴上帽子,穿好外套,两人跑到楼下,旅馆里悄无人声,一片死寂。他们跑到街上,四周静悄悄的,两个人徒步走去,电车不见了,大城市变成了恐怖的地狱,店铺门窗紧闭着,呼啸而过的汽车把他们吓了一跳,战栗畏缩的行人从他们身边擦肩而过。穿越马路时,两人加快脚步,前面有许多不知何去何从的群众呆滞地站立着。退役军人穿着污秽的灰色制服,零零散散地挡在大路当中,他们都是失魂落魄地走着,好像迷途的羔羊寻找牧羊人一般,徘徊无所。一会儿,两人跑近安娜史达夏刚才经过的地点,从相反的方向跑过去。一场浩劫所遗留下来的场面简直惨不忍睹,枪炮把每幢房子的玻璃击得粉碎,连小猫都销声匿迹了,显然这里的居民是在不久之前才逃跑的,慌乱中,器物被扔弃在街道上,书籍、男式帽子、女式提包、笼子,所有的东西都杂乱地散落满地。安娜史达夏捏捏阿圣顿的手腕,提醒他注意。有一个女人倒在地上,头靠在两膝之间,已经死了,不远处两个男人横躺着,也已断气,负伤的人拖着脚步,痛苦地挣扎着,有些伤员被朋友扶了回去。不久后,他们终于发现哈林东,他浑身沾满血迹,一动也不动地仰卧在那里,瘦骨嶙峋的秃头渐渐泛白,漂亮的黑色上衣被鲜血、烂泥染遍,高礼帽落入水沟里,但是他的手臂里仍然紧紧抱着那个装有四件衬衫、两套内衣、一袭睡衣、四副硬领的包裹,看他那副姿势,好像无论如何也不肯将手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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