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始看见一条无比巨大的蛇缠绕着地球。它通过不断吞咽着自己和自己的尾巴,使所有的对极性宁静下来。它扬声嘲笑所有的相反性,它是最终的一条巨大的蛇。我开始看见它的身影了。

相反的东西,在其极致方面是相似的,彼此相隔最远的东西,通过相距越来越远而相接近。蛇环说明了这个秘密。肉体与精神、感觉性的东西与知性的东西、外部与内部,会在某处稍离这个地球,像白云的蛇环围绕着地球,在比某处更高的地方连接起来的吧。

我这个人只对肉体的边缘与精神的边缘,肉体的边境与精神的边境感兴趣。对深渊却没有兴趣。深渊任凭他人去处理吧。为什么呢?因为深渊是肤浅的。深渊是平庸的。

边缘之边缘,那里有什么呢?难道那里只有朝向虚无垂下来的边饰吗?

人在地面上受沉重的重力所压迫,穿着沉重的肌肉铠甲,流汗、跑步、打击,好容易才跳起来。尽管如此,有时,果然也会从头昏眼花的疲劳的黑暗中,看见我所称的“肉体的黎明”,呈现出美丽的颜色来。

人在地球上无限地在飞翔,废寝忘食地进行知性的冒险,聚精会神地伏案,向着精神的边缘,再向边缘,更向边缘迈进,尽管冒着可能坠入虚无的危险,但还是试图一点一点地逼近。这时(虽然极为稀罕),精神也窥见到它自身的黎明。

而且,这两种东西绝不谐和。彼此不完全相似。

我过去在肉体的行为里,未曾发现过类似知性冒险的、冷冰冰的、可怕的满足。同时,过去在知性的冒险里,也未曾体味过肉体行为的那股无我的热情和那股热烈的黑暗。

它们总会在某个地方连接起来。但是会在什么地方呢?

运动之极是静止,静止之极是运动,这样的领域,一定会在某处。

如果我大抡胳膊,我就会马上丧失一部分知性的血液。如果我在进行打击之前,哪怕稍加思考,我的一击就会以失败告终。

我想,一定会在某处有更高的原理,来策划这种汇总和调整的。

我认为这种原理就是死亡。

但是,我对死亡思考得有点过分神秘。我忘却了死亡的简明的物理性的侧面。

地球被死亡包裹着。极其罕见的、纯洁的死亡,在没有空气的上空挤来挤去,它鸟瞰着遥远地面上被物理性的条件束缚着到处走动的人群。正是这种物理性条件,使人不能轻松地升腾,它就可能物理性地使人丧命,物理性的死是罕见的、纯洁的。人若以本来面目接触宇宙,那就是死亡。为了接触宇宙而还能存活,那就必须戴上假面具。必须戴上氧气面具。

精神和知性如果率领肉体到那早已往来的令人窒息的熟悉的高空,也许在那里遇见的就是死亡。假使只有精神和知性升腾,死亡不会清楚地露脸。因此,精神总是感到不满足,很不情愿地重新返回地上的肉体的住所里。如果只有它独自升天,统一原理直到最后也不露脸。只有两人一起来,否则它就不接受。

我还没有遇见那条巨大的蛇。

尽管那样,我的知性的冒险是多么熟悉那个高高的天空啊!我的精神比任何鸟都飞得高,并且不害怕任何缺氧。也许我的精神本来就不需要那浓重的氧气。啊!那帮家伙的精神,蝗虫群的精神只能蹦跳到它的肉体所能及的高度。我在遥远下方的草地里,瞥见这帮家伙的影子,就不禁捧腹大笑起来。

但是,就连蝗虫群也必须学习什么事。我从未陪伴着自己的肉体来到那高空,我开始悔恨自己总是将肉体遗弃在地上那沉重的肌肉里。

有一天,我率领着自己的肉体,走进密封室里。进行了十五分钟的脱氮。就是说吸入百分百的氧气。这样,我的肉体就进入我的精神每夜都进去的同一个密封室里,纹丝不动,被绑在椅子上。对于肉体来说,它知道这是强加给它的出乎意料的作业,它只是感到震惊。手足不能动弹地坐着,将成为自己的任务,这是万万没有想象到的。

对于精神来说,这是最容易办到的耐高空性的训练,可是对于肉体来说,这是头一次的经验。氧气面具随着呼吸的节奏,时而贴紧鼻翼,时而离开鼻翼。精神对肉体说:

“肉体啊!今天,你和我一起,纹丝不动,前往精神的最高的边缘去呐。”

可是,肉体居然傲慢地这样回答说:

“不,既然一起去,不论多么高,那也不过是肉体的边缘而已。你闭锁在书斋里,一次也未曾陪伴过肉体,才会这样说的吧。”

这种事无关紧要。我们一起出发吧。丝毫也不必动!

空气已从天花板的小孔一无遗漏地被吸个精光,肉眼看不见的减压逐渐开始了。

不动的房子向天空升腾。一万英尺。两万英尺。看起来,室内没有发生任何事,可是,房子却以可怕的气势,逐渐摆脱了地上的羁绊。在房间里,随着氧气的稀薄化,所有日常性的东西开始淡化。从三万五千多英尺的地方,某种影子逼近过来,我的呼吸逐渐变成了濒死的鱼的呼吸,浮出水面匆匆忙忙地把口一张一合地呼吸着。但是,我的指甲的颜色,还远没有因血液缺氧而变成紫色。

可能是氧气面具在工作的关系吧。我瞥见调节器的循环流动窗,那上面的白色标示片,随着我的呼吸(我试图大口深吸气),缓缓地飘动起来。虽然提供了氧气,但是随着体内溶存的气体的气泡化,逐渐引起窒息的感觉。

在这里进行的肉体的冒险,同知性的冒险准确地相似,因此迄今我很放心。我无法想象不动的肉体会达到什么境地。

四万英尺。窒息感逐渐强烈。我的精神与肉体友好地携起手来,用充了血的眼睛环视四周,寻觅哪里会留有自己所需要的空气。哪怕一星半点。只要有空气,就想贪婪地把它吃掉。

过去我的精神知道恐慌,懂得不安,但是却还不晓得肉体默默地忍受着缺乏精神提供的本质性要素。当它企图用停止呼吸来进行思考时,思考在为某种东西而忙得不可开交。那是忙于思考的肉体性条件的形成。于是它又呼吸了起来,仿佛无论如何也逃脱不了要犯错误似的。

四万一千英尺,四万二千英尺,四万三千英尺。我感到死亡紧紧地贴在自己的嘴上。那是柔和的、温暖的、章鱼般的死。它与我的精神所梦见的任何死亡都不同,是黑暗的软体动物般的死影,不过,我的头脑没有忘记训练是绝不会要我的命的。但是,这种无机的游戏,让我瞥见了在地球外侧挤来挤去的死亡是什么样的姿影。

……飞机从那里突然自动下降。保持高度二万五千英尺的水平飞行时,脱下氧气面具进行低氧症的体验。同时,还进行急降压的体验,在一瞬间的轰鸣的同时,室内笼罩在一片白雾里……就这样我的训练合格了。于是,获得了一张粉红色的小卡,证明我经过航空生理训练的培训。我体内所发生的状况与我的外部、我的精神的边缘与肉体的边缘,是怎样在一个海滨上融合的呢?了解它的机会大概已经快到来了吧。

十二月五日是一个大好的晴天。

在H基地,我看见飞机场上成排的F104超音速喷气战斗机群闪烁着银光的姿影。地勤人员准备着我要乘坐的016号。我第一次看见F104如此安静地休息的姿态。往常我总看到它飞翔的姿影,它使我憧憬的目光大放异彩。那锐角,那神速的F104,刚一看见它的身影,它旋即划破蓝天消失了。那瞬间使我久久地梦见了自己的存在。那是一种什么存在形态呢?那是多么光辉的放纵啊!对顽固地坐着的精神,难道还有更充满光辉的蔑视吗?那张天幕为什么会裂开了呢?天幕为什么会宛如一面巨大的蓝色帷幕迅速地被一把匕首切开似的裂开了呢?难道你不觉得F104已宛如天空的一把锐利的刀吗?

我身穿暗红色的飞行服,带着降落伞。教官教我分开生存用具的方法,让我试验氧气面具。片刻,白色沉重的钢盔就是我的了。我穿的鞋后跟带着银色的马刺,以备维系住弹跳起来会折断的脚。

这时,下午两点多钟,亮光洒落在飞机场上,恰似洒水车从云间洒水。云的光景,光的状态,都是运用常规的手法描绘出一幅古老战争画的天空。那构图活像从隐藏在云中的圣柜里拿出一把折扇划破了云层,扇子扇落庄严的光芒。不知为什么天空会描绘出这样一幅巨大的、庄严的、落后于时代的构图,光又确实呈现出内在的重量,使远方的森林和村落显得神圣呢?这情景就像马上就要举行被切开的天空的告别弥撒似的。原来那是管风琴的光。

……我坐在双座战斗机的后座舱席上,固定着鞋后跟的马刺,检查氧气面具,盖上半圆柱形的防风玻璃罩。与飞机驾驶员的无线电对话,每每被英语的指令所阻碍。我的膝下,已经拔掉机栓的逃生装置的黄色环静静地躺在那里。高度仪、速度仪,大量的测量仪表。除了飞行员检查的操纵杆,在我面前还有另一个操纵杆,它顺随检查在我膝盖之间晃来晃去。

二时二十八分。引擎启动。飞行员的面具后面的呼吸声,在金属性的轰鸣之中,听起来活像台风,以天空的规模迎风旋荡。二时半。016号机缓缓地进入跑道,在那里停住,试验全开引擎。我充满幸福感。这瞬间,仿佛同日常的东西、地上的东西完全诀别,飞向丝毫也没有烦恼的世界。这种喜悦,绝不是运送市民生活的客机起飞时所能比拟的。

我多么强烈地寻求着这种东西,多么热烈地等待着这一瞬间啊!在我后面只有已知,在我前面只有未知,这瞬间宛如极薄的刮脸刀片的刀刃。我多么焦急地等待着招徕这一瞬间的成就,而且尽可能在纯粹严密的条件下迎来这一瞬间啊!正是为了这个缘故,我才活着。我怎么能不热爱帮助我获得它的亲切的人们呢。

我已经久违出发这个词了。就如同魔术师特意努力忘却致命的咒文一样。

F104的起飞,是彻底的起飞。零式舰上战斗机花十五分钟飞上一万米的高空,它只花了两分钟就到达。阳性G附着我的肉体上,我的内脏不久被铁手压低,血液理应像沙金一样变得沉重。我的肉体的炼金术理应开始了。

F104,这个银色的锐利的阴jing,以勃起的角度划破了长空。我像只精虫被装在里面。我会体会到射精的瞬间,精虫如何感觉吧。

我们生活的时代最边缘、最极端、最尽头的感觉,无疑是与宇宙旅行必需的G联系在一起的。我们的时代的日常感觉的末端,融化在G中,这大概不会错吧。我们过去称为心理的东西的终极归结于G,我们生活在这样的时代。没有预想到G在彼方的爱憎是无效的。

G是神的物理性强制力,而且肯定是陶醉正相反的陶醉,知性极限相反的知性极限。

F104起飞了。机首朝上飞。再往上飞。瞬间就穿过眼前的云层。

一万五千英尺,二万英尺,高度仪和速度仪的指针像白色的小高丽鼠那样在转动。准音速的马赫0.9。

G终于来了。不过,那却是和善的G,因此不是痛苦而是快乐。胸脯恍如瀑布在倾泻,瀑布倾泻之后,仿佛什么也没有了,成为一瞬间的空白。蓝天中的灰色稍微占据着我的视野。那是突然咬住蓝天的一角,把这块蓝天咽下去的感觉。理性依然保持着清澄的状态。一切静悄悄而又壮大,蓝天的表面上,飞溅了星星点点的白云的精液。既不是睡,也不是醒。但是在醒的状态下,有一种仿佛被粗暴地剥去了一层皮般的觉醒,精神却是纯洁的,仿佛还没有接触到任何东西。在防风玻璃的光灿灿中,我咀嚼着暴晒的喜悦。大概是裸露了牙齿的缘故,我仿佛遭到痛苦的袭击。

我与过去在空中所看到的那架F104形成一体,我确实把存在向过去我亲眼看到的遥远的东西那边转移了。直至几分钟之前,我还是地面上的一个人,而一瞬间我竟成了“飞向远方者”,此刻他们只不过是他们刹那间的记忆,而我是实实在在的存在。

阳光透过防风玻璃无情地照射进来,在这尽情裸露的阳光中,我思考着潜藏有荣光的观念,这的确是很自然的。所谓荣光,无疑是一种给予这样无机的光,超人的光,充满危险的宇宙线的裸露的光的通称。

三万英尺。三万五千英尺。

云海在远处的下方,没有明显的凹凸,活像纯白的苔藓庭院扩展开去。F104为了避免冲击波影响地面,飞向遥远的海上,一边南下一边试图超音速飞行。

下午二时四十三分。三万五千英尺,它从马赫0.9,伴随着微微的震动,超越音速,达到马赫1.15、马赫1.3,一直上升到四万五千英尺的高度。逐渐下沉的太阳在它的下方。

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只有银色的机体在显露的光中浮现,飞机保持着巧妙的平衡。它再次成为被封闭的房间。飞机就像全然不动似的。它只成为飘浮在空中的静止而奇妙的金属制的小房间。

地面上的气密室,理应就这样成为宇宙飞船的规范的原型。因为不动的东西会成为最迅速运动东西,精密的原型。

我没有涌上窒息感。我的心悠然自得,活跃地在思考着。被封闭了的房间和敞开的房间如此相反的极端的室内,却成了同样人类的、同样精神的住所。行动的结果,运动的结果,有些东西就是这样地静止,这样一来,四周的天空,遥远下方的云,云层间闪烁的海,乃至西沉的太阳,都成为我内在发生的事,都是我内在的事物,也就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了。我的知性的冒险和肉体的冒险,至此如果能远离地球,那么就能轻而易举地握手了。这个地方,正是我梦寐以求的。

原来浮现在天空这个银色的筒,也就是我的脑髓,那个不动就是我的精神形态。脑髓并没有被顽固的骨头所保卫,而是像浮在水上的海绵成为可能渗透的东西。内面的世界与外面的世界彼此互相渗透,成为完全可能的交换。云与海与落日的简朴世界,成为我内部世界从未有过的壮美展望。与此同时,我的内部发生的所有事件,早已摆脱心理和感情的羁绊,形成在天空中自由描绘的粗略的文字。

这时,我看见了蛇。

我看见巨大而愚蠢的蛇影,它正在吞噬着自己那白云缭绕地球的、连绵不断的尾巴。

浮现在我们脑海里的东西是存在的,哪怕只存在过一瞬间,现在即使不存在,过去会存在,或是也许总有一天会存在吧。这正是气密室与宇宙飞船之间的相似之处。这正是我深夜的书斋与四万五千英尺上空的F104的机舱相似的地方。肉体理应是充满精神的预见而闪光,精神理应是洋溢着肉体的预见而生辉。于是,瞠目而视其一部分始终者,正是意识。此刻,我的意识宛如硬铝似的清澈。

蛇环把所有的相反性都变成一种东西,如果蛇环浮现在我脑海里,那么它早已是存在的,这丝毫不足为怪。蛇是永远吞噬着自己的尾巴的。这是比死亡还要巨大的环,蛇比我过去在气密室里隐约嗅到的死亡的气味更充满芳香。它正是在光辉灿烂的天空的彼方,鸟瞰着我们的统一原理的蛇。

飞行员的声音搏击着我的耳膜。

“现在高度下降,向富士山飞行,在富士山钵状顶部上空盘旋后,横向作8字形飞行,绕到中禅寺湖的方向,然后返航。”

富士山在机首的略偏右方,乱云缭绕着它的山体,它耸起黑色的剪影画似的肩膀。左方是夕阳余辉照耀下的海,还有使白色的喷烟凝固起来,活像酸乳酪般的大岛。

高度已低于二万八千英尺。

疑是红色的百合花,从眼下处处云海的裂缝里绽开,却原来是晚霞尽染的红彤彤海面的反映。它钻着云层仅有的一丝缝隙,吐露着芬芳。它的红彩尽染厚厚云层的内侧相互辉映,看似处处的红色百合花星星点点地绽开。


伊卡罗斯[Icarus,希腊神话中发明家达罗斯的儿子,因插上蜡制的翅膀飞近太阳坠落而死。]

我本来属于天吗?

不然,为什么天

不断向我投来蓝色的目光

引诱我的心向着天空

更高更高地

飞向比人类所能达到的更高的地方

不断地引诱我过来?

均衡被严密地考究

飞翔被合理地计算

理应没有任何东西要发疯

为什么升天的欲望

竟如此酷似疯狂?

没有任何东西能使我满足

地上的一切新鲜的东西都会使我厌倦

更高更高地,更不安定地

诱我更靠近太阳的光辉

为什么理性的光源燃烧着我

为什么理性的光源要毁灭我?

遥远的村落和河川在眼下迂回

比近在咫尺的更容易忍耐

如果从如此远的地方

也能爱人类的事物

那么,为什么它要辩护、承认和诱惑呢?

它的爱理应不是目的

如果是这样,那么我

本来就没有理由属于天

过去我不曾期盼获得鸟的自由

也不曾想过自然的安逸

惟有胸口的憋闷驱使着我

上升和接近太阳

身子浸泡在天空的蔚蓝中

竟这样与有机的喜悦相反

距优越的愉快也这样遥远

却只顾更高更高地飞

难道是对蜡翅膀的眩晕和灼热奉献殷勤?


那么

我本来属于地吗?

不然,为什么地

这样急速地催我下降

不给我思考的闲暇和感情

为什么竟这样柔和地懒洋洋地

用铁板的一击来回应我呢?

惟有领会到我的温柔

柔和的大地才化成铁吗?

自然能使我领会到:

坠落比飞翔更自然

比不可解的热情更自然吗?

天空的蔚蓝是一种假想

从一开始,一切为了蜡制的翅膀

那瞬间的灼热的陶醉

我所属的地在策划

而且天悄悄地帮助这个企图

才给我降下惩罚的吗?

我不能相信我自己

或者我过分地相信了我自己

我性急地想知道自己属于什么

或者傲慢地认为知道一切

我想飞向未知

或者飞向已知

反正想飞向一点蓝色的表象

我会受飞翔罪过的惩罚吗?

---1965年11月至1968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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