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我经历的时代就结束了。

从十七岁到二十六岁的十年间,我没有去参加战争,也没有去当流浪者。这十年间,留下比较鲜明记忆的,就是十年来心理上的坎坷。比起这十年来,从二十七岁到三十七岁的十年间,没有什么像样的起伏,犹如时间的推移那样,后来的十年过得远比前十年迅速。少年易老学难成,这是人们常说的。

我登上文坛的时候,被认为是“文坛上的大正之子终于也出现了”。轰动了一阵子。现在已经不仅是昭和之子,而且是终战之子的时代。大正年代出生的人,被人看成像长了锈的人。

许多杂志消失了。许多人死去了。各种文学的理想在眼前须臾之间变得灿烂辉煌,尔后又消失了。自己一人在其中不变,这样想是相当傲慢的。写这种独善其身、自以为是的回想录,也是为了确认变化了的自己,也会有自戒的意思。

最近在某饭店的大厅里,我看到了一个不认识的人,从远处微笑着向这边招手,我以为是向别人打招呼呢。回头一看,没有任何人。不一会儿,那人走了过来,一看,却原来是近二十年不见的同班同学。他的头发全变成银白色,所以我才认不出来了。

我感到愕然,情不自禁地脱口说出:“原来是你呀!真没想到满头白发……”刚说到这儿就闭口不言了。

友人莞尔一笑,不作任何回答。他大概有一言难尽的苦衷,也有心灵的放浪吧。

我感到的冲击是相当利己性的。我说:“我说不定也已经必须作老来的准备啦!”大概连不合时宜的感想也浮现出来了。但是,这种冲击很快就被忘却了。这种忘却之迅速和对任何事物都不甚重视的情感上的肤浅,正是人到初老的征兆。对此,我竟没有察觉。

但是,在文学上有这种的天赋(日本的很多艺能都是这样),肉体老朽之后,艺术的青春就开始。二十多岁的我,无论如何也写不出描写青年的书,三十多岁近四十岁的我,可以说终于到了能够描写青年的年龄了。记得有一回中村光夫曾说过:“到三十岁的时候,我以为自己已不年轻了。可是一到四十岁,我却认为我还很年轻。”这是至理名言。

回想起来,在我经历的时代里,有时代和社会的急剧变化,没有一种稳当的有机的形成。也没有在有很大的外延的广阔天地里成长的一种思想的成熟。日本的小说家从各式各样的心灵的艰难和时日的推移中得到的东西,只是技术的洗练而已。这样想是可悲的。于是,我早早地就想砸烂所有一切的一切。慢慢地成长到五十岁、六十岁,不是成长上的离弃,而是在途中立即又想打破一切。

现在的我,二十六岁的我,早已从内心底里不相信曾拥有那样深沉的热情的古典主义理念了。

逐渐消磨自己的感受性并扬弃它,这种威势固然好,但我觉得这只是一种干枯。

我过快地开始认为所谓年轻或青春是十分无聊、无价值的东西。那么,是否“老”也是一种乐趣呢。这也是得不到的。

于是,产生的是现在的瞬间的、时时刻刻的死的观念。对我来说,这也许正是真正非常新鲜的、真正肉感的惟一的观念。在这个意义上,我也许是生来就得了这种难以根治的罗曼蒂克的病。二十六岁的我,古典主义者的我,感到最接近生的我,说不定原来是个假东西。

如此看来,我这样详细记录下来的自己所“经历的时代”,应该加以警惕地看待了。

---1963年1月10日至5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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