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利医生让麦克莱奥德来确认一下这到底是不是鱼鳞,检察官看了一眼就肯定了他的猜测。

“没错,这是鱼鳞,鲱鱼麟。这种鱼鳞非常独特,在法恩湾边生活的人都能一眼看出来。”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要找的凶器可能是捕鲱鱼的工具。”

黑利医生的声音中透露出一点激动。麦克莱奥德先生也同意他的看法:

“看上去没错,一定是这样的。虽然我和渔民们没打过什么交道,但是我知道他们偶尔也是会用斧子的。奇怪的是这里竟然只有一片鱼鳞。如果你处理了一条鲱鱼,手上肯定会沾上几百片鳞片。”

“有可能是凶手清洗过刀刃。”

“这种鳞片很难洗干净。因为这种鳞片不管碰到什么东西都会黏在上面,所以总会漏掉不少。”

麦克莱奥德先生感到越来越不安了。这片鲱鱼鳞的发现给他带来的震惊程度不亚于这场谋杀案。这很可能是因为阿盖尔郡有太多人都是直接或者间接靠在法恩湾捕捞鲱鱼为生。黑利医生打开一把小折刀,非常小心地轻轻用刀尖挑起了那片鱼鳞。他将鱼鳞放在了梳妆台上的煤油灯下。

“如果你不反对的话,这片鱼鳞能交给我来保管吗?好在你之前也看到了这片鱼鳞就贴在那里,可以证明它的存在。”

他边说边放下刀,并从西装马甲口袋里掏出了怀表。他打开怀表,准备把鱼鳞放进怀表盖中。但是麦克莱奥德先生还是表示反对,这么重要的证据应该让邓达斯督察看。

“医生,我觉得你最好还是把这片鱼鳞留在这个房间里,让邓达斯督察看到。他是一个很挑剔的人,可不会感谢你给他提什么建议。如果我们动了任何证据,他可能不会太好说话。”

“好吧。”

黑利医生把鱼鳞放在梳妆台的一个抽屉中,然后关上了抽屉。

“我想在下楼之前再开窗看看。我刚刚看到有一艘船停在城堡附近。”

“那是一艘汽艇,是杜克兰儿子奥恩的。”

拉开窗帘,煤油灯发出的光在月光之下显得可怜又刺眼。黑利医生推开窗户,映入眼帘的是法恩湾平静的水面。一条泛着银光的溪流从城堡窗户下方流过,汇入了一条小溪中。他可以听到流水的潺潺声。楼下书房的窗户中透出的灯光照亮了楼下的花坛,花坛外是从正门口一直延伸到窗户左侧下方的车道,车道再往左是陡峭的河岸。

那艘小船就停靠在溪流的河口。白色的船体在月光下闪着光芒,和小河口内的黑色码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黑利医生对麦克莱奥德说:“能否帮我把煤油灯拿出去。”

麦克奥莱德先生照做了。他拿起了煤油灯,走到走廊上并关上了门。黑利医生转过头,将视线从外面空旷的景象上转回到血腥的凶案现场。月光洒在格雷杰小姐的白发上,让她的白色睡裙都显得有些黯淡无光。在黑暗的卧室中,她看上去非常遥远,就像一个可怜的幽灵。

麦克莱奥德在走廊上重新点亮了煤油灯。当黑利医生出来的时候,麦克莱奥德双手端着那盏灯,灯罩微微地抖动,发出轻微的咔嗒声。

“我受不了在那里看着那个可怜的女人。”麦克莱奥德坦陈道,“你看到月光照到她头发上的样子了吗?她在最后的弥留之际肯定是在做祈祷。”

黑利医生看了看麦克莱奥德,担心煤油灯会从他颤抖的手中滑落。

“这座房子总让我感到很瘆人,听说这里曾经还闹过鬼。”

黑利医生看上去一点都不想离开犯罪现场。恐惧似乎给他带来了一种别样的享受。这也许和他对宗教与迷信的看法有关。毕竟,在黑利医生看来,人类连搞清楚圣人与魔鬼都用了好几个世纪。

“恐怕格雷杰小姐受到重创后,没有撑太久。”

“主啊,‘我们生活在通往死亡的路上。’”

麦克莱奥德虔诚地点了点头,说出这句熟悉的话。他也像那种老一辈的人,喜欢从俗语中寻找力量和安全感。但是他心中的恐惧让他不想再多逗留下去了。

“想到凶手现在可能还在这城堡里,真是可怕。”

他说话有些含混不清,像一只窥探着阴影的小狗般看着黑利医生。犯罪现场在他丰富想象力的润色下,让他越发不安。

他重复道:“没错,玛丽·格雷杰弥留之际是跪在地上进行祈祷。她将全部的力气都用在了祈祷上。”

他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他意识到那女人死前的祈祷没有得到回应,于是他的语气里又带上了深深的恐惧:

“主赐予的,由主夺去。”

他像是知道了自己根本不想知道的东西,摇了摇头。煤油灯又开始晃动。黑利医生从他手中接了过来。

他们下楼来到了杜克兰的吸烟室。黑利医生一开始还以为自己走进了一间古董陈列室。房间里摆放着橡木的家具,随处可见填充动物标本,墙上还挂着很多鹿角。老上校见他们进来就站了起来,做了一个仪式性的手势,请他们坐到扶手椅上。他还能做出这种反应,不是已经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悲剧打击得神志不清,就是礼法的教育已经在他脑中根深蒂固,就算这种时候也不会置之脑后。

“怎么样,医生?”他的语气略带尖锐。

“恐怕目前我也无法给出什么有用的看法。”

黑利医生摇了摇头。他打量着这个房间,和这个地方的主人,而眼睛里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他认为楼上的卧室和他们所在的这个房间应该有某种值得注意的关联。这两个房间的布局透露出一种错乱的感觉,似乎房间的主人都想要将自己拥有的一切全部摆出来。杜克兰收藏着他捕猎到的鸟兽的犄角和毛皮;他的妹妹则收藏着她的刺绣样品和作品。兄妹二人的品位都与大众审美大相径庭,甚至还会让人感到隐隐的不舒服。黑利医生坐的扶手椅磕得他的背部有些疼痛;他在格雷杰小姐房间里见到的那几张椅子也一样丑陋和笨重。但这些椅子是格雷杰家族世代传下来的。杜克兰城堡似乎容纳了几代人传承下来的过时物件。

杜克兰说:“我亲爱的妹妹在这世界上没有任何敌人。我根本不相信有人会对她怀恨在心。”他轻柔地抚平他的苏格兰裙,“相信我,她是无比虔诚的。”

他的语气像主持神父般坚定,脸上面无表情,像是戴着一个面具,但是却微微泛红。他补充道:

“她受到主的庇佑,一路安好。”

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黑利医生觉得很不自在。老上校的话肯定句句属实,但是他毫不掩饰的家族自豪感让人觉得他在称赞妹妹同时,也是在称赞他自己。

“你能把你知道的信息都告诉医生吗,杜克兰?”麦克莱奥德先生问道。

“恐怕我没多少可说的。我们的生活很平淡。”杜克兰转向他的客人,双手抓紧了椅子上雕花的扶手。他的手指干枯苍白,像蜘蛛腿一样上下摩挲着扶手,“我和我亲爱的妹妹昨晚像往常一样一起吃了晚饭。我觉得她看上去有点累,她昨天忙了一整天。”

他停了下来,调整着腰上的银饰。黑利医生注意到那上面有一个盾形纹章。他的动作还是那么轻柔,似乎在享受作为一家之主的满足感。他继续说道:“我的妹妹告诉我她头疼。我在晚饭前建议,能取消一次晚餐风笛的演奏。但是她拒绝了。她说‘亲爱的哈米什,你肯定还记得我们的父亲就算在过世的那一晚也吩咐风笛手进行了演奏。’她很重视我们高地人的传统,不仅因为这种传统本身,还因为这种传统所代表的意义。我知道她很难受,但是她还是得体地接待了我的风笛手安古斯,在他演奏结束后,还站起来给他递赞颂杯。他肯定也明白她的苦心。黑利医生,这就是我亲爱的妹妹昨晚所做的事,还是这么关心照顾他人,忠于我们家族的习俗和传统。”

杜克兰的眼中闪着泪光,他伸手擦了擦。

“席间只有我和她,因为我的儿媳身体不舒服,而我的儿子还没有回来。我总是会回想起我的父亲,已故的老杜克兰还住在我城堡中的时候,他的子孙都觉得他是一个至善之人。玛丽的想法和我一样,她曾告诉我,她觉得我们的父亲是这世上最高尚的人。她说‘他的房子里都充满了他的善良。’然后她提到了我的小孙子,她多么希望那孩子也不会辜负他所继承的家族传统。‘他要是能知道除了服兵役以外不该有任何特权就好了。’一年前,这孩子的父亲被派驻到马耳他后,他们家就住了过来。她十分高兴,因为有机会能够亲自教导这孩子了。”

“她在对那孩子的教育上可谓是不遗余力。她深信良好的品格基础肯定是宗教。她总是不停地重复‘对上帝的敬畏是智慧的启蒙。’她努力给那孩子灌输这种敬畏。她有一种独特的天赋,总是能够渗透孩童的心。我觉得也许是因为她本身就是一个非常单纯的人。她能用一个手势表达出无数的想法。她的内心充满了爱与美,但是她的想法永远不会逃脱良心的束缚。她认为就算是应该原谅的事,也要分清楚其中曲直。她曾经认为对于一个孩子来说,主的神圣是跟空气和阳光一样的必需品。他必须要学会人内心蕴含的爱意,但同时也要学会爱也是以正义为条件的。她经常会说一些关于人生来就是圣洁的,以及就算是最美好的情感也需要限制和净化的话。”

杜克兰的脸色黯淡了下来。他举起手,做了一个像是赞同,又像是抗议的手势。

“我不瞒你们,一些照顾教育孩子的人并不赞同我妹妹的想法。现在这个时代到处都透露着一种松散感。一些看起来很感性,而本质上非常腐坏的想法,往往取代了正义和责任。当今的孩子听说了太多关于宽恕、慈悲、爱和善良的故事,对于违背道德法律的后果却了解甚少。我们逐渐背离了我们的父辈所流传下来的朴素美德。玛丽认为她神圣的职责就是在她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纠正这种错误的观念。”

他的语调低沉平缓,似乎是在背诵早就想好的说辞。这种压抑的氛围让黑利医生不由得小心提出现代的一些观点不一定全是错的,毕竟与其说忽视了人性的黑暗,倒不如说这是基于人性的美好。然而他的话却引发了老人激烈的反驳。

“我亲爱的妹妹深信人性本善。但是这种信念是基于她虔诚地认为人生来有罪。她痛恨人性中的‘恶’,绝对不会妥协,甚至不会装作那只是小小的错误。她经常和我说:‘我对那些以爱的名义原谅所有错误的多愁善感之人没有任何耐心。’接着她还会引用《圣经》中的那句话:‘主所爱的他必管教。’”

杜克兰的语气很激动。黑利医生对他提出的小小质疑似乎触及了他灵魂中原本应该不惜一切代价进行压制的疑虑。他上下挥动着瘦削的手掌:

“相信我,玛丽的信仰非常坚定。当我自己有所动摇时,她总是能为我提供帮助和寄托的灯塔。她是一个非常坚韧的人。她的意志坚定,不可动摇。我不是一个像她那样能够坚定抵抗邪恶的人,但是她给了我力量。”

老人又擦了擦他的眼睛,充满歉意地说道:

“我很抱歉多说了一些无关的事。您是个善良的人,在发生这种惨剧后愿意来帮助我。我觉得就算是为了缅怀她,为了帮助你,我也该让你知道我亲爱的玛丽到底是怎样的人,有过怎样的一生。”他低下了头,“她在晚餐后不久就回房间去了。她的女佣克里斯蒂娜在10点左右给她送了一杯牛奶。她总是会在入睡之前喝一杯牛奶。克里斯蒂娜在10:15离开她的房间。她喝完牛奶就上床了,看上去已经入睡了。克里斯蒂娜离开时吹熄了房间里照明的那根蜡烛。”

“她的女佣是格雷杰小姐死前最后一个见到她的人吗?”黑利医生问。

“是的。”老上校直起了身子,“这让我感到算是些许安慰,她们是很好的朋友。我亲爱的父亲,老杜克兰去世时,是克里斯蒂娜合上了他的双眼。三十年来,她陪伴着我们度过了很多快乐和痛苦的时光。”

杜克兰每次提到他的父亲时,声音便会低下去。他对他的缅怀不言而喻,但是黑利医生脑中总是会想到约翰·马卡里昂先生对老杜克兰的描述。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暴君,脾气暴躁,顽固不化,不接受任何与他对立的立场,到了晚年时期还重度酗酒。他的纵情狂饮给他的家族带来了恐惧和耻辱。这不由让人好奇,他的儿子和女儿是否是因为那些难堪的往事才变得如此互相依赖。显然孩童时期的他们只能互相关爱。

“你妹妹在房间里不用煤油灯吗?”

老人的嘴角扯出一丝假笑:“不,先生。你肯定认为我们的生活落后于这个时代,玛丽的确对煤油灯抱有一种旧思想与新事物碰撞时所产生的焦虑。我们生于蜡烛的年代,成长于蜡烛的年代。对于我们俩来说,摇曳的烛火有着其独特的吸引力。我们的休息室也是一直用蜡烛进行照明。烛光照映下,就算是已经习惯电灯照明的人也会不禁发出赞叹。我的儿子最近提过要在城堡里安装电灯,但玛丽恳求他等到她去世以后再着手落实这种革新之举。”

玛丽的请求必然包含着她对于传统的深情,但是上校言辞激烈,则让这番话的效果听起来大打折扣。医生再一次产生了老人其实只是一个传声筒的想法。他的妹妹虽然已经不在这世上,却仿佛依然在他身后为他灌输思想,教他字斟句酌。让人不禁想要好好问问他自己对于抚养孩童、煤油灯和电力的看法。

“你的妹妹今年离开杜克兰的次数多吗?”

“从来没有离开过。她的生命就是在这幢房子里。很久以前,她还会偶尔去爱丁堡游玩。在很少数的情况下,她会在这种季节时去伦敦住上一周。但是近来她没有出过远门。”杜克兰向后靠向椅背,闭上了眼睛,“她全权负责打理这座城堡和周围院子,所有的细节她都烂熟于心。不会出错,不会出现烤煳的食物或者疏漏的细节。她是一名优秀的管家,优秀的主管,优秀的负责人。她做所有事也都是不慌不忙,恰到好处。我敢说,要是没有她的高瞻远瞩和卓越的管理能力,单凭我一个人是绝对没办法在这座城堡里待到今天的。我也许每年都会出去打猎,也许就会搬进庄园内的某个较小的屋子里住下了。玛丽一直都很担心我有一天真的会这么做。”

医生从背心口袋里掏出了一个银质的盒子。他沉默了一会儿,打开盒子,吸了一下。他的动作非常优雅,然而脸上依然没有表情。他问道:

“你们是怎么发现她死亡的?”

“是女佣芙洛拉在送我妹妹的早茶时发现的。她发现我的妹妹锁了卧室门,这很不寻常。于是她就去找来了克里斯蒂娜和安古斯,但是他们敲门也都没有听到里面有反应。于是安古斯就来找我了。”

老人停顿了一会,垂下了头。他继续说道:“我的儿子一直随军队派驻在埃尔郡,前一天晚上刚回来。我叫醒了他。我们一起找了一名木匠,让他把门锯开。我们还去找了阿德莫尔的麦克唐纳德医生,门被锯开之前他就到这里了。”

杜克兰再次靠到椅背上。他的脸像一张皱巴巴的羊皮纸,如死尸般惨白。他似乎有点喘不上气。

黑利医生继续问道:“你确定格雷杰小姐没有锁上卧室门的习惯吗?”

“非常确定。”

杜克兰的黑色瞳仁闪烁了一下。

医生摇了摇头:“那也就是说,她昨晚颠覆了她保持了一辈子的习惯。”

老人没有答话。他在椅子中不安地换了一个坐姿,手指不经意地敲着把手。突然,他身子前倾,做出凝神细听的动作。大家都听到有一辆车开到了前门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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