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利医生发现了鲱鱼鳞后便马上去阿德莫尔拜访麦克唐纳德医生。医生的家建在一块石脊上,面向着海湾。当他顺着蜿蜒的小路往上走时,往下俯瞰就能看到这片独特的盆地,还有那些岛屿和海湾的全貌。渔船大多都停在离镇外很远的海上,而那些小船则三三两两地分布在整个水域上。小船的线条和短小的桅杆互相映衬,就像是首次飞行的灰毛海鸥,充满活力,跃跃欲试。一艘小轮船正从海湾里驶出来。他停下脚步,看着这艘船驶入狭窄的河口,划开了水上的海草,在身后留下了小小的浪花。船只、海草和鱼的味道扑面而来。他能感受到热浪,听到些微的人声。他往上走了几步再转过头来,能够清晰地看到那艘船像是海底沉船的遗迹,干枯的桅杆上挂着像是干尸般的渔网。但是渔网的颜色却正和对岸格威尔角的松树林形成了有趣的反差。

医生的房子使用红砂岩建造,红色的屋顶在山脊上尤为突出。屋子边上有一大丛石楠花,紫色、绿色和灰色交织在一起,在阳光下显得尤为突兀。虽然屋子的窗户正对着海湾,但是树丛的遮挡和周围的石壁还是限制了部分视野。他拉响了门铃,出来迎接他的是一位脸色红润、皮肤略深、淡色的头发梳成了传统高地人发式的女子。她带他来到了一个大房间里,告诉他,她的主人晨间出诊还没有回来。

“但是我想他马上就会回来了,所以也许你能在这里等他回来。”

他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她便已经离开了。他走到一边的书架前,扫了一眼。看来麦克唐纳德先生喜欢看天主教的读物。他的书架上大多数的书都是欧洲文学,特别是法国文学:巴尔扎克、福楼拜、莫泊桑、蒙大拿、伏尔泰和圣贝乌。他抽出了一两本翻了翻,这些书显然已经磨损得很严重了。书架上没有医学相关的书籍。看来这些书的主人虽然投身于医学事业,但本质上是一个浪漫主义者。黑利医生根本无法把这些书和麦克唐纳德先生对应起来。这个房间的装饰非常合乎男人的喜好:巨大的扶手椅,是用来阅读和抽烟的所在。在一个角落上还有一支老式的猎枪,枪把手用油擦得锃亮。壁炉架上有一个花瓶,花瓶边堆着猎枪的子弹。墙上挂满了船只的画,这些画作都非常平庸,显然出自同一位画家之手。黑利医生凑近其中一幅看了看,落款是麦克唐纳德。

他坐了下来,捏了一小撮鼻烟。他想起行医的很多人其实都后悔入错了行,但是很少有医生成功地转行。虽然那些人可能有一些艺术天分,但却缺乏必要的表现能力和艺术功底。单凭热情可抵不上有所成就需要花费的时间和汗水。既然麦克唐纳德会画画,那说明他也很有可能会写小说或诗。不过他在写作上的成就也不见得比画画好。他为什么至今未婚呢?

黑利医生一边思考着第二个问题,一边又捏了一小撮鼻烟。但是他还没来得及多加思考,麦克唐纳德先生就走了进来。

“安妮告诉我,有一个大高个在等我,我就想会是你。”麦克唐纳德和他握了握手,“有什么新进展吗?”

“没什么……邓达斯的头上有一片鱼鳞。”

“天啊!所以两个案子的凶器是一样的吗?”

黑利医生摇了摇头。

“我觉得可能性不大,虽然斧背也很有可能会造成那种伤口。”

麦克唐纳德的语气有点不大确定。他站在房间中央,皱着眉头,颔首思考了一会儿。最后他摇了摇头。

“鱼鳞的事已经够奇怪了,但我觉得最奇怪的事还不是凶器的问题。如果你不搞清楚凶手是怎么进出这两间卧室的,案件的调查就无法继续。”

黑利医生思考了一会儿。

“显然杜克兰已经认为这两起凶案是鬼神所为了。”

“他原本就是这么认为的。”

“没错。这对于凶手来说,则更应该在现场布置出似乎是鬼神为之的证据。那些证据就是为了用来麻痹追查的人。”

“我没有懂。他布置了什么鬼神的证据?”

“鱼鳞。”

麦克唐纳德很惊讶。

“什么?法恩湾的鱼鳞吗?这算什么鬼神的证据?”

“杜克兰认为在邓达斯被杀那一晚,他在月光下看到河流中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

麦克唐纳德医生吹了一声口哨。

“就是那个吧?”

“哪个?”

“水鬼。每次法恩湾边发生什么无法解释的事,人们就会归咎于‘水鬼’。它们会干扰鱼群,让渔民们一无所获,或者它们会在你稳稳地能网上一兜鱼时,让网里的鱼全部逃走。你可以说这其实都是他们自己不小心,但它们可不会待见你。没人会相信你。人怎么能够对抗这种神灵呢?”

黑利医生点了点头。

“阿德莫尔靠大海给予的机遇而生存。”

“大多数迷信的鬼怪都是用来解释偶尔的坏运气。农业地区总认为恶魔导致庄稼干枯,水井干涸……”

“没错。”

“我们应该意识到这些鱼鳞可能是故意放在伤口中,让人觉得这些凶案并不是人类所为。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也许我们可以通过排除法找到我们的嫌犯。用迷信之说来掩饰犯罪说明罪犯具有极高的智商。”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们可以排除掉那些仆人。”

黑利医生点了点头,靠回到椅子上:“你做杜克兰一家的医生多久了?”

“十多年了。”

“你从来没有发现格雷杰小姐曾经受过伤吗?”

“是的。我从来没有检查过格雷杰小姐的胸口。”麦克唐纳德走到了窗口,又慢慢走了回来,“她总是患上一些小风寒。两年前,她患上了严重的支气管炎,但是她坚决不让我用诊听器听她的呼吸。在我第一次见她之前,杜克兰就告诉我,她对于医疗检查抱有极大的恐惧,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偏执。他要求我要尽量在诊治的过程中不要引起她的不适。”

“那他知道那道伤疤吗?邓达斯明明表示他对此一无所知。”

“但是她有可能向她哥哥说了用来躲避医生的同样借口。杜克兰可能真的以为她抗拒医疗检查。”

黑利医生点了点头。

“没错。但是她住在那个城堡里,受了那种伤竟然没有被任何人发现,这也是非常奇怪的事。”他皱了皱眉头,“我还是认为,她锁上门时处于恐慌的状态。城堡中有没有杜克兰亡妻的画像?”

“我从来没有看到过。”

“我在公共房间和一些卧室里找过,都没有找到。杜克兰是一个喜欢保存所有东西的人,这是非常奇怪的事。杜克兰人生中其他大大小小的事都以某种形式挂在他的墙上。”

麦克唐纳德医生坐了下来,用双手扶正了木头腿。

“你怎么看?”

“我觉得杜克兰的妻子很可能与格雷杰小姐所受的伤有关。所以那座城堡里才不会有她的画像,而格雷杰小姐也要隐藏她的伤。这或许也能解释为什么格雷杰小姐看到奥恩的妻子后会非常惊慌。父亲与儿子都娶了爱尔兰女人。奥恩的太太突然出现在她的卧室门口也许唤起了她非常可怕的回忆。”

“相信我,格雷杰小姐是一个头脑非常清楚的女人。”

“没错。但是这种惊吓会留下巨大的心灵创伤,只要想起来就会造成严重的精神衰弱。”

“好吧。”麦克唐纳德先生又移了一下他的木头腿,身子微微往前倾,“她锁上了卧室门后发生了什么?”

“我觉得她还关上了她的窗户,如此热的天气,她原本肯定是开着窗户的。”

“然后呢?”

“然后她被杀了。”

医生叹了口气,不由得重复了一遍:“然后她被杀了。”他无奈地问道,“怎么杀的?为什么要杀她?又是谁杀的?”

他抬起头,灰色的双眼紧紧地盯着他的同行。黑利医生做了一个不耐的手势。

“不用管那些。先回到奥恩的太太身上。她告诉我她穿着一件蓝色丝绸睡裙,去了姑妈的卧室。她们在晚餐前吵了一架,她希望去和姑妈讲和。当初杜克兰的妻子很可能也是这样。”

麦克唐纳德有些疑惑,也有些不耐烦了:

“你不会是想说那道可怕的伤口是一个女孩造成的吧?”

“不。”黑利医生摇了摇头,“你的想法跳得太快了,朋友。你先不要去想那间卧室,完全不要想。有一个更有意思的问题:奥纳格和格雷杰小姐争吵的内容是否和当初杜克兰的妻子与她吵架的内容一样?这个答案显然只有格雷杰小姐知道。有些女人,应该说有很多女人,无法忍受和与她们亲近的男性的妻子共处,她们认为他们的妻子是外来者,会将自己的丈夫从她们身边夺走,有时甚至还会夺走她们的孩子。格雷杰小姐是这种女人吗?”

两人陷入沉默之中。麦克唐纳德医生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他觉得越来越不安,不停地调整着自己的坐姿,并摆弄着他的木头腿。他的脸上开始发红。

“她的确是这种女人。”终于,他回答了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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