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那个西苏自由贸易船船长出现了。克劳萨船长个子很高,头发金黄,满面风霜,脸上带着习惯发号施令的人常有的深含优虑的皱纹、紧绷的嘴巴。他对自己和他人都很厌倦,因为其他人用无关紧要的小事打扰他,把他弄到这么个小地方来。克劳萨船长毫不客气地打量了一下索比,然后说:“绍姆大妈,他就是那个说有紧急事情一定要见我的人吗?”

船长说的是九星贸易语。这是由萨尔贡语发展而来的一种语言,没有词形变化,变格也很简单。但索比懂得这种语言,他回答道:“如果你是菲耶拉尔·克劳萨,我有口信带给你,尊贵的先生。”

“不要叫我‘尊贵的先生’。是的,我就是克劳萨船长。”

“是,尊……是,船长。”

“要是你有口信,告诉我。”

“是,船长。”索比将记住的口信背给克劳萨听,背的是针对克劳萨船长的芬兰语版本,“跛子巴斯利姆致西苏星际飞船船长菲耶拉尔:老朋友,您好!我向您的全家、您的宗族、您的亲属表示问候,并向您尊敬的母亲致以最崇高的敬意。我现在通过我养子的嘴跟你讲话。他不懂芬兰语,所以这是我们两人之间的密谈。当你听到这个口信时,我已经不在人世了——”

口信开始时,克劳萨脸上带着微笑,但现在一听说老爹死了,他惊呼出声。索比停止了背诵。绍姆大妈插了一句:“你说什么啊?这是什么语言啊?”

克劳萨一句话打发了她:“是我的母语,他说的是真的吗?”

“什么‘是真的’?我怎么会知道?我根本就听不懂这些废话。”

“哦……对不起,对不起!他告诉我,一个常在自由广场周围转悠的老乞丐、自称‘巴斯利姆’的人死了。这是真的吗?”

“嗯,当然是真的啦。要是我知道你对这个消息感兴趣的话,我早就告诉你了。那件事每个人都知道。”

“显然是除我之外的每个人。他是怎么死的?”

“他被砍了脑袋。”

“杀头?为什么?”

她耸了耸肩,说:“我怎么会知道?听说老爹在警察审问之前就死了,或许是服毒自尽,或者还有什么其他原因,所以我也说不准他究竟是怎么死的。我只是个穷老婆子,一心想过平平安安的日子,每天多做点生意,希望萨尔贡警察别来烦我。”

“但是如果——算了,先别管了。老爹是不是终于瞒住了他们?听上去倒像是他干的事。”他转身对索比说,“继续说下去,把你的口信讲完。”

索比被这一岔,只好从头背起。克劳萨急不可耐,直到出现新内容:“……我已经不在人世了。儿子是我死前惟一拥有的最重要的东西,我把他托付给你。我请求你能像我一样帮助他,管教他。一旦有机会,我请你把他交给同盟国任何一艘军舰的主管人,说他是同盟国属下一个不幸的公民,有权请求他们帮助他找到自己的家庭。如果他们大发慈悲,他们就会承认他的身份,使他回到自己的同胞中间去。以后的事请您全权裁夺。我已吩咐他要服从你的管教,我相信他是愿意的。虽然年幼无知,但他是一个好孩子,我安心地把他托付给你。现在,我必须离去了。我的一生是漫长而又充实的,对此我感到十分满足。永别了。”

船长紧紧咬着嘴唇,露出成年男人强抑泪水的表情。最后,他用粗哑的声音道:“已经够清楚了。好吧,孩子,你准备好了吗?”

“先生?”

“你将跟我一起走。巴斯利姆大概没有告诉你吧?”

“没有,先生。但他告诉过我,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做。我要跟你一起走?”

“是的,你需要多长时间才能离开这里?”

索比急忙回答:“现在就行,先生。”

“那就走吧。我也想回船上去了。”他上下打量了一下索比,说,“绍姆大妈,我们能不能给他弄点像样的衣服?这种怪里怪气的装束在船上不能穿。也许问题不大,这条街上就有一个小服装店,我去给他挑上一套就是了。”

她越听越好笑,说:“你要带他上船去?”

“有问题吗?”

“啊?没有问题……如果你不考虑他们会不会把他撕成碎片的话。”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疯了吗?从这里到航天港大门有六个警察把守着……他们每个人都一心想拿到悬赏缉拿金。”

“你的意思是他们都在抓他?”

“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把他藏在自己的卧室里?他现在跟煮开的奶酪一样烫手!”

“但这是为什么呢?”

“还是那句话:我怎么知道?可他就是一碗滚烫的奶酪啊。”

“你不会以为像他这么大的孩子会知道老巴斯利姆做的事,值得他们……”

“我们先不说巴斯利姆在做些什么或者已经做了什么。我是萨尔贡一个忠实的臣民……一点儿也不希望被杀头。你说你想把这孩子带到船里去。我说,‘好极了!’我会很愉快,因为再也不用为他担心了。但是怎么个去法呢?”

克劳萨喀吧喀吧压响指关节,慢慢地说:“我刚才还以为,这只是一件带他到大门口去交点移民费的事情。”

“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还是打消这个念头吧。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他不通过大门直接上船?”

听了这话,克劳萨船长显得很为难。“在这里,他们对偷渡出境管得很严,要是被他们抓住,就会没收船只。你是要让我的船……我自己……以及全体船员去冒险。”

“我才不管你冒什么险呢,我只管我自己。只不过把实情一五一十跟你摆出来。要我说呀,想干这种事,除非是发疯。”

索比说:“克劳萨船长……”

“什么事,孩子?”

“老爹告诉过我,要按照你说的去做……但我敢肯定,老爹从来没有要你为我冒杀头的危险。”他咽下口水又说,“我会没事的。”

克劳萨不耐烦地挥挥手臂:“不,不!”他厉声道,“巴斯利姆希望这事能成……欠债是要还的,欠下的债总是要还的!”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你没必要明白。可巴斯利姆想叫我把你带走,所以我必须把你带走。”他转过身去,对绍姆大妈说,“问题是怎么办?有什么好主意吗?”

“呣……也许有吧。我们商量一下。”她转过头去,说,“索比,回到洞里去,小心些,可能我要出去一会儿。”

第二天快要宵禁的时候,一顶轿子离开了欢乐街。一个警察拦住它。绍姆大妈从轿里伸出头来,警察吃了一惊,说:“你要出去吗?大妈?那谁来照顾你的顾客呢?”

“穆拉有钥匙,”她回答说,“但请你也关照一下那爿店好吗?那才够交情呢。她对它可不如我上心。”她往警察手里塞了一样东西,转眼就把头缩回去了。

“我会照看好的。你要出去一整夜吗?”

“但愿不会。也许我最好有一张通行证,你看呢?要是办完了事情,我这个人喜欢马上回家。”

“嗯,不过,现在对通行证管得比较严。”

“还在找那个小讨饭吗?”

“确实如此。我们会找到他的。要是他逃到乡下去,那里的警察会让他找不到吃的东西,把他饿出来。要还在城里的话,准会被我们撵出来。”

“是啊,不过我这么个老婆子,怎么也不会被你们当成他吧。所以,能不能行个方便,给一个需要走亲访友的老太婆开一张临时通行证?”她把手放在轿子的矮门框上,手里露出了一张钞票边角。

他瞟了一眼,又收回目光。“有效期到半夜够了吗?”

“足够了。”

他掏出登记本,在上面写了几个字,再撕下一张表格交给她。她去接表格时,手里的钞票也同时被拿去了。“不要超过午夜。”

“我还希望早点呢。”

他往轿子里面看了一眼,然后检查她的随行人员。四个轿夫一直在耐心地站着,一句话都没说——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因为他们没有舌头。“去顶峰汽修厂?”

“我总是上那儿做买卖。”绍姆大妈说。

“我就说嘛,看上去挺面熟。”

“还是好好瞅瞅他们吧,没准其中一个就是那个小讨饭。”

“这些长毛粗坯?走你的吧,大妈。”

“再见,绍尔先生。”

轿子摇摇晃晃地抬了起来,快步往前。绕过拐角时,她吩咐轿夫放慢脚步,拉下全部帘子,接着她拍拍身旁的枕垫,说:“吃得消吗?”

“快被压扁了。”一个微弱的声音答应着。

“压扁总比杀头好。我挪动一下身子,你腿上全是骨头,硌得慌。”

接下去的一英里路上,她忙着整理服装,佩戴首饰。她把脸蒙了起来,只露出一对炯炯有神的黑眼睛。打扮完以后,她伸出头去,对轿夫头吩咐一番,轿子随即一转,朝着航天港走去。走到高耸坚固的围栏旁边的路上时,天色几乎全黑了。

外星来客进出的大门在欢乐街下端,旅客进出的大门在移民管理大楼东面,再后面是仓储区商贸大门,管理大宗进出口货物,办理出境手续的海关也在那儿。再往后走几英里就是船坞大门。船坞大门与人员进出门之间还有一道小门,专供来这儿搭乘自己的星际快艇的贵人们出入。

轿子到了航天港围栏,离商贸大门还有一段距离时拐了个弯,沿着围栏朝商贸大门走去。所谓商贸大门,其实是由好几道门组成的,每道门边都有一个穿过栅栏的货物装卸月台,储运卡车可以在里面倒车、卸货。在货物通过码头、装上停在另一边准备运往飞船的航天港卡车之前,萨尔贡的检验员在这里对申报商品进行检测:称重、丈量、分级、取样、开箱、用放射线照射。

这天晚上,三号月台的门障敞开着,西苏自由贸易船就要装完货物了。船长一边监看,一边与检验人员争执,同时用最古老的方法“润滑”双方关系,以求加快进度。旁边还有船上的一位三副替他作记录。

轿子绕了几个弯,穿过停放的货车空隙,来到月台附近。蒙面女士从轿里伸出头来探望,西苏号船长也正抬头张望什么。他看了看表,对三副说:“还有一批货,简,你先跟这车货进去,我随最后一趟车过去。”

“明白,好的,先生。”年轻的三副爬上车尾,跟司机打了个招呼,车开走了。这时,一辆空车开过来,停在刚才空出的位置上。这车货物装得很快,因为船长好像突然之间没有什么可以与检查人员争论的问题了。可装车完毕后,他又露出了不满情绪,要求将这车货重装一次。装卸工头头叫苦不迭,船长走过去安慰了一下,又看了看表说:“时间还来得及,我不想弄得货没进船板条箱就散了架,所以现在就得把它装得稳稳当当的。”

轿子继续沿着围栏边前进。没过多长时间天就黑了,蒙面女士看看戴在手指上发光的手表,催促轿夫走快些。

他们来到贵人们进出的大门前。蒙面女士探出头来厉声喊道:“开门!”

大门由两个警卫人员守着,一个在小值班室里,另一个在外面转悠。外面的警卫人员过来开了门,轿子正要进去,他伸出警棍拦住去路。轿夫只好放下轿子,将右边轿门对准前面的大门。

蒙面女士大声说:“让开!我要到马林大人的游艇上去。”

警卫有点犹豫,堵在门口说:“太太有通行证吗?”

“你是白痴吗?”

“要是太太没有通行证,”他慢吞吞地说,“也许太太可以想出其他办法来,向警卫人员证明马林大人正在等你?”

轿子里很黑,警卫看不见女人的脸,只能听到她的声音。警卫跟贵人们打过很长时间的交道,知道不能用灯光照她,他心里有气,但又不敢发泄。“如果你硬要当白痴的话,那就给游艇上的马林大人打个电话!打电话啊。我相信,到时你就会明白,这么做准会讨他‘喜欢’!”

值班室里那个警卫走出来,说:“有事吗,肖恩?”

“唔,没事。”他俩小声商量了一下。其中一个年轻的走进值班室,准备给马林大人的游艇打电话。另一个等在外面。

就在这时,那个女人好像已经受够了。她突然打开轿门,冲了出来,直奔值班室。外面那个发愣的警卫赶紧跟上。里面正要打电话的人号码拨了一半就停下来,抬头看着她,惊恐不已。这个女人甚至比他想像的还糟:她不是从父母身边逃出来喜欢卖弄风情的年轻女子,而是一个愤怒的富婆,一个骑在男人头上指手划脚的女人——脾气一旦发作,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他目瞪口呆地听着富婆滔滔不绝的责骂,可以说,这么些年把守这道贵人大门,这一次是他碰到过的最不幸的遭遇。

两个警卫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绍姆大妈巧舌如簧的指责声中。就在这时,一个人影从轿子里钻出来,溜进大门,在黑暗处消失了。那人正是索比,他一边跑,一边担心眩晕枪弹不知会从什么地方飞来,射进他肚子里,同时还在察看与进来这条路紧密相连的右边一条路面的情况。一来到那条路上,他立刻卧倒在地,心怦怦地跳个不停。

大门外面,绍姆大妈的气消了。其中一个警卫好言劝说道:“太太,如果你愿意让我们打完这个电话。”

“算了吧!不,还没完,明天马林大人会跟你们算账的。”她猛一转身,大步走向轿子。

“请等一等,太太!”

她不再搭理他们,怒气冲冲地对轿夫们说了句什么,上了轿。轿夫们摇摇晃晃抬着轿子,快步离开了。一个警卫手捂肚子,觉得什么东西紧紧压迫着他。他心事重重,好像做了一件大错事似的。不管这位太太想干什么,阻拦她的轿子仍然是件大不敬的事。

西苏号船长终于装完了最后一卡车货,他跳上踏板,向司机示意可以发动车子了,突然又向前走去。“喂,你瞧!”船长敲了敲驾驶室后面的挡板。

“怎么啦,船长?”驾驶室里传出来模糊的声音。

“这条路与拐往飞船那条路交界处有一个停止通行标记,我发现你们大多数驾驶员都不走那条路。”

“那条路吗?历来很空,那是给贵族们通行用的。”

“我也是这个意思。那个路口上可能会突然出现一辆贵族车,要是我们的车与你们贵族车发生了交通事故,我可就赶不上起飞时间了。那样的话,我会在这里再待上好几十天呢。听着,到了那个路口,先停下来看看,好吗?”

“照你说的办,船长。不过你得给停车费。”

“这就给你。”一张半星元钞票塞进了驾驶室。

车子启动后缓缓前进。车子停住的时候,克劳萨船长弯下腰,伸手把离车不远仍伏在地上的索比抓起来提进车里。“别说话!”索比点点头,身子有点颤抖。克劳萨从口袋里掏出工具,撬着一只板条箱,没过多久便撬开了箱子的一面,撕开麻袋布,然后倒出verga叶——这些叶子在其他星球上是极其珍贵的东西。没过多久便倾倒出一百磅这种贵重货物,然后他对索比说:“到麻袋里去!”

索比爬到里面,蜷缩成一团。克劳萨用麻袋布将他盖住,缝好,然后钉上板条,再用带子捆扎起来,并盖上检查人员使用的印章,印章是在飞船内的金工车间手工仿造出来的。做完这些事情后,他站起来,擦了擦脸上的汗。这时货车也正好拐进通往西苏号的货运环形公路。

车子开到飞船停着的地方后,克劳萨亲自看管着最后一车货。萨尔贡现场检查人员就在他身边,看着每个板条箱、纸箱和口袋装进吊货网兜。克劳萨礼节性地谢了谢检查人员。一切事情办完以后,他没有坐升降机上去,而是骑着吊货网兜进了船舱。有一个人骑在网兜上,吊车司机把它放下去的时候就会比平时更加小心些。

货船快要装满了,正等着起飞呢。里面所剩空间非常小。船员们从网兜里拖出板条箱,连船长都过来帮忙,还亲自拖运一个板条箱。货物一运进舱内,大家关上货舱门,再用夹扣将舱门夹紧锁好。克劳萨船长把手伸进口袋,摸出工具,再一次撬开了那只板条箱……

两个小时以后,绍姆大妈站在卧室窗口前瞭望着航天港上空。她看了看表。就在这时,一艘绿色航天飞行器从控制塔中徐徐升起,几秒钟以后,一柱白光射向天空。当轰鸣声传到她耳畔时,她咧嘴笑了,这才下楼做生意——穆拉一个人真的照顾不好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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