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日早晨,我惊醒过来。还没睁开眼睛,我就好像已经知道出了事。我听到厨房里激动的说话声音——祖母的声音是那样尖利,我知道她一定是几乎神智失常了。我总是欢欢喜喜地盼望着发生新的紧急事故。我急急忙忙穿上衣服时,心里纳闷,不知究竟是什么事儿。也许是牲口棚失火;也许牛冻死了;也许是一个邻居在暴风雪中迷了路。

下面厨房里,祖父背着手站在炉灶前面。杰克和奥托已经脱下皮靴,正在他们的羊毛短袜上按摩着。他们的衣服和靴子都在冒热气,两人都一副精疲力尽的样子。炉灶后面的板凳上睡着一个人,盖着毯子。祖母做手势要我到吃饭间里去。我很不情愿地照办了。我望着她端着碟子进进出出。她抿着嘴不断低声自言自语道:“哦,亲爱的救世主!”“上帝,您知道!”

不久,祖父走了进来,对我说:“吉米,今天早上我们不做早祷了,因为我们有许多事要做。雪默尔达老先生去世了,他家里的人都很悲痛。安布罗希半夜里跑到这里来,杰克和奥托同他一起回去。小伙子们辛苦了一夜,你不要去向他们问东问西,打搅他们。那是安布罗希,在长凳上睡着了。进来吃早饭,小伙子们。”

杰克和奥托狼吞虎咽地喝下了第一杯咖啡后,便开始情绪激动地谈起话来,不理睬祖母向他们使的告诫的眼色。我嘴巴不作声,可耳朵全神贯注地听着。

“没有,你老,”富克斯回答祖父的问话说,“没有一个人听见枪声。安布罗希赶着牛出去了,想在雪地里开一条路,女人家又都密不透风地关在窑洞里。安布罗希进来时,天已经黑了,他没有看见什么,可是牛的动作有点古怪。有一条牛挣脱牛绳从他身边猛冲出去——完全逃出了牛栏。他的手让牛绳勒起了泡。他点了盏提灯回转去,发现了老人,就像我们后来看到他的那个样子。”

“可怜的人儿,可怜的人儿!”祖母沉痛地说。“他要是没有干出这样的事儿来多好。他一向总是能体谅人,不愿意多麻烦别人的。他怎么竟忘乎所以,做出这样使人痛心的事!”

“我认为他的头脑一直是很清醒的,太太,”富克斯断言说。“他做什么事都很正常。你们知道他向来喜欢有板有眼的,一直到死都是如此。吃过午饭他刮了胡子,等姑娘们洗好盘碟,他把一身洗得干干净净。安东妮亚给他烧的水。他穿上一件干净衬衫,换了干净袜子,穿戴好以后,他亲了亲安东妮亚和他的小女儿,拿起枪,说是出去打野兔。他一定是直接下坡到牲口棚去了,就在这时候干的这件事。他在靠近牛栏的铺位上躺下,他一直都是睡在那里的。我们看到他的时候,样样都安排得熨熨帖帖,除开,”——富克斯皱皱眉头,犹豫了一下——“除开他事先没有想到的。他的外衣挂在木钉上,靴子放在床铺底下。他解下经常围着的丝围巾,折好,把饰针别在上面。他把颈部的衬衣翻转,又把袖子卷起。”

“我真不知他怎么下的手!”祖母不断地说着这句话。奥托误解了她的意思。“嗨,你老,这很简单,他用大脚趾头扣的扳机。他侧着身子躺下,把枪管的头头塞在嘴里,然后抬起一只脚来摸索着寻找扳机。他果然找到了!”

“也许他是这样的,”杰克冷酷地说。“不过这件事也有点古怪哩。”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杰克?”祖母警觉地问道。

“哦,你老,我在马槽底下发现了克拉纪克的斧头,我把它捡起来,拿到死尸那里,我敢赌咒,老头子脸上那道伤口正好和斧头刀口相当。克拉纪克在那里鬼鬼祟祟地溜来溜去,脸色煞白,一声不响,看到我在仔细察看斧头,他抽抽噎噎哭起来,说:‘我的天哪,伙计,不要那样!’我说:‘我想我倒要来调查调查。’于是他像耗子一样尖声叫着,使劲扭着自己的手跑来跑去。‘他们要绞死我的!’他说,‘我的天,他们一定会把我绞死!’”

富克斯不耐烦地接过话头说:“克拉纪克搞糊涂了,杰克,你也一样。老头子不会准备得那样熨熨帖帖让克拉纪克来谋杀他的,不是吗?两不相干的事。安布罗希发现老头子的时候,枪就在他身边。”

“克拉纪克难道不会把枪放在那里?”杰克问道。祖母激动地插嘴说:“听我说,杰克·马波尔,你不要在自杀上头再加上个谋杀。我们已经够苦恼的了。奥托给你念侦探小说念得太多啦。”

“这很容易判断,艾玛琳,”祖父平心静气地说。“假如照他们所想,是他自己开枪打死的,创口从里面翻出来。”

“正是这样,伯丹先生,”奥托证实说。“我看到一簇簇的头发和血肉沾在柱子和屋顶下面的麦秸上。毫无疑问,那是枪弹打上去的。”

祖母对祖父说她想同他一起到雪默尔达家去。“那里又没有你可做的事,”祖父犹犹豫豫地说。“那尸体不能碰,一直要等到我们从黑鹰镇把验尸官找来,这样的天气,不是一天两天做得到的。”

“那么,不管怎么说,我可以给他们拿点吃的东西去,对可怜的小姑娘们安慰几句。大的那个是他的心肝宝贝,像他的左右手一样。他本该要为她想想。可现在他把她孤孤单单地丢在这个艰难的人世间啦。”她带着不信任的神色扫了安布罗希一眼,他此刻正在厨房的桌子前吃早饭。

虽然富克斯差不多一通夜都在受冷挨冻,现在又准备骑着马走很远的路到黑鹰镇去接牧师和验尸官来。他要骑上灰骟马——我们家最好的马,在无路可循的情况下择路横穿乡村。

“不要为我担忧,伯丹太太,”他在袜子上又套上一双短袜,一面快快活活地说。“我对于方向,鼻子灵,眼睛尖,而且我从来不需要睡多少觉。我倒是对灰马有点担心。我要尽可能让它省点力气,不过,这一趟一定会把它累垮的。”

“现在不是过分周到考虑牲口的时候,奥托;你自己要尽量多加小心。在斯戴文斯寡妇家停下来吃餐饭。她是个好心的女人,她会好好招呼你的。”

富克斯骑马走了以后,只剩下我和安布罗希待在一起。我看到了以前没看到过的他的一个侧面。他非常虔诚,甚至虔诚得有点盲从了。整个上午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手里拿着念珠坐在那里祷告,时而默祷,时而念出声来。他的眼光从不离开念珠,除了在自己身上划十字,从不抬起手来。有好几次,这个可怜的小伙子坐在那里睡着了,一下子惊醒过来,又重新开始祈祷。

雪上不铲开一条路,大车是无法赶到雪默尔达家去的,而开路需要干上一天的时间。祖父骑着我们家一匹大黑马从牲口棚来,杰克把祖母扶上马,坐在他后面。她戴着黑风兜帽,把大披巾裹得紧紧的。祖父把他那一把蓬松的白胡子塞在大衣里面。我感到他们出发的时候很有点像《圣经》上的味道。杰克和安布罗希骑着另一匹黑马和我的小马跟在他们后面,带着我们为雪默尔达太太找出来的一包包衣服。我望着他们过了池塘,爬过白雪覆盖的玉米田旁边的小山丘。于是,我第一次意识到我是孤零零一个人待在家里。

我感到自己的力量和权力都大大地扩大了,而且急切地想表现得让别人信得过。我把煤块和柴禾从长地窖里搬进来,把两个炉子都塞得满满的。我记起了早晨由于匆忙和激动,谁也没想到那些鸡,鸡蛋也没去捡。我从雪坑道里走过去,给母鸡喂了玉米,把鸡饮水罐子里的冰倒出来,灌满水。喂猫儿吃了牛奶以后,我再也想不起还有什么事儿要做了,便坐下来烤火。安静是使人高兴的,“滴答滴答”的时钟是最使人愉快的伙伴。我拿出《鲁滨逊漂流记》来,想看下去,可是他在海岛上的生活同我们的比起来,就显得单调乏味。过了一会儿,当我心满意足地环视我们这个舒适的起居室时,突然一个念头在我心上闪过:要是雪默尔达先生的灵魂还在人间留恋不去的话,那一定会是在这里,在我们这个屋子里,这里曾经是比邻近任何地方都更合他的意的。我记起圣诞节他和我们在一起时那张心满意足的面孔。假如他和我们住在一起,这件可怖的事永远也不会发生。

我知道,致雪默尔达先生以死命的是怀乡病,不知他那脱离了苦海的灵魂最后是不是能找到他回故乡的路。我想起到芝加哥,然后到弗吉尼亚,到巴尔的摩——然后过那风急浪高的大洋,路途是多么遥远。不,他不会马上出发踏上这样漫长的旅途。不,他那对于寒冷、拥挤以及同下一场没完没了的大雪挣扎感到那么厌倦的疲惫不堪的灵魂,此刻一定是在这座宁静的屋子里安息。

我不感到惊吓,但我静静地不发出一点声音来。我不愿惊动他。我轻轻地下楼,走到厨房里去,那厨房非常舒适温暖地深藏在地下,我一直感到它仿佛是这座房子的中心和心脏。就在那里,我坐在炉灶后面的长凳上,把有关雪默尔达先生的事想了又想。外边,我可以听到风在千里雪原上歌唱。我仿佛已经把老人从那折磨人的严寒中让进屋来,此刻正和他坐在一起。我重温了安东妮亚曾经告诉过我的他到这个国家来以前的生活;他如何经常在婚礼和舞会上演奏小提琴,我想起他舍不得离开的那些朋友们,那个吹长号的人,猎物很多的——如安东妮亚所说,属于“贵族老爷们”的——大森林,她和她的母亲经常在月色明亮的夜晚到那里去偷木柴。森林里有一只白色的公鹿,她说,谁要是打死了这只鹿就要被绞死。我的眼前出现了这样一幅幅栩栩如生的图画,我想,也许这就是萦绕在雪默尔达先生心头的那些往事的回忆,此刻还没有从空中消失。

家里人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祖母疲倦已极,马上就上床睡觉。杰克和我弄晚饭,我们洗碟子的时候,他用声音很响的耳语告诉我雪默尔达家那边的种种情况。验尸官没有来之前谁也不能去碰尸体。假如有人碰了,显然就会发生可怕的事情。死人已经冻结实了,“就像挂在外面冰冻的褪了毛的火鸡,”杰克说。牛马都不愿进牲口棚,一直等到他冻得结结实实,闻不到血腥味了才进去。现在牛马都关在里面,同死人一道,因为没有另外的地方可以关它们。雪默尔达先生的头顶上吊着一只点亮了的提灯。安东妮亚、安布罗希和那母亲轮流去到他身边祈祷。疯小子同他们一道去,因为他不觉得冷。我相信他同其他人一样会感觉到冷的,只是他喜欢让别人以为他感觉不到冷。他总想显得与众不同,可怜的马雷克!

杰克说,安布罗希比他以前所想的要近人情一些;可是他主要关心的是请牧师和他父亲的灵魂两件事,他相信他父亲的灵魂是在一个受折磨的地方,一直要等到他的家人和牧师给他做了很多很多祷告才能脱离。“据我看来,”杰克下结论说,“要祷告得他的灵魂离开炼狱,得好几年的时间,此刻他还在受折磨。”“我才不信呢,”我毫不妥协地说。“我几乎能肯定这是不真实的。”当然,我没有说,我相信他整个下午都在这个厨房里,准备出发回到他的故乡去。虽然如此,我睡到床上以后,受苦刑和炼狱的想法又重新回到我脑子里来,使我几乎吓坏。我想起了有关那个财主在阴间受折磨的描绘[3],浑身战栗。可是雪默尔达先生并不富有,也不自私;他只是那么不快活以致活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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