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要你生虫的小麦,大麦也不要。

我就要你一筒细白面,给查利做只蛋糕。

每当安东妮亚在和面的大钵子里搅拌面粉,给查利做他爱吃的蛋糕时,我们就唱起这样的歌谣来开她的玩笑。

那是一个天朗气清的秋天的黄昏,天气冷得足以使人情愿离开院子里的捉人游戏,撤退到厨房里去。我们刚开始用糖浆来滚玉米花球,就听到有人在敲后门,东妮放下调羹,跑去开门。一个体态丰满、肤色白净的姑娘站在门道里。她样子漂亮、娴静,身穿蓝开司米长衣,戴顶蓝色的小帽,一条格子花的披巾整整齐齐披在肩上,手里拿个制作粗陋的钱包,形成一幅秀美的画儿。

“哈罗,东妮。你不认识我了吗?”她调皮地看了看我们,用悦耳的低声说道。

安东妮亚惊得透不过气来,直往后退。

“哎呀呀,原来是莉娜!我当然认不得你啦,打扮得这么漂亮!”

莉娜·林加德大笑起来,似乎这话使她很开心。我也有好一阵没有认出她来。说实在的,我以前还从来没见到她头上戴过帽子——或脚上穿过鞋袜。可现在,这就是她,头发梳得光溜溜的,打扮得像个城里姑娘,泰然自若地在对我们微笑。

“喂,吉姆,”她走进厨房,四面望望,漫不经心地说。“我也到城里来工作了,东妮。”

“那么,你也来了?哎呀,多有趣!”安东妮亚站在那里很不自在,仿佛不知到底该怎么对待她的这位客人。

门是对着吃饭间开的,哈林太太正坐在那里用钩针钩毛线,弗朗西丝在看书。弗朗西丝要莉娜进去。

“你是莉娜·林加德吧?我去看望过你母亲,可那天你出去放牛去了。妈妈,她就是克里斯·林加德的大女儿。”

哈林太太放下毛线,用她那敏捷、锐利的眼睛把来客仔细打量了一番。莉娜一点也不感到不安。她在弗朗西丝指点给她坐的椅子上坐下,细心地把钱包和灰棉纱手套放在膝头上。我们带着玉米花球跟了进去,可是安东妮亚犹豫着不去——说她还得把蛋糕放进烤炉里去。

“那么你已经到城里来了,”哈林太太说,眼睛仍然盯着莉娜。“在哪里工作呢?”

“在裁缝师傅托马斯太太家。她准备教我缝纫。她说我手还灵巧。我是再也不回农场了,农场上有没完没了的活儿要干,而且老是有那么一大堆麻烦事。我准备做个裁缝。”

“好呀,裁缝也得有人去做。那是一门好手艺。不过假如我是你,我不会把种庄稼说得那么坏,”哈林太太相当严厉地说。“你妈妈好吗?”

“唉,妈妈身体总是不大好,她的事情太多。她要是可能的话,也想离开农场。她心甘情愿让我出来。我学会了缝纫,就可以赚钱帮助她了。”

“留神可别忘掉呵,”哈林太太重新拿起毛线来钩,用灵活的手指把钩针钩进钩出,一面不大相信地说。

“不,太太,我不会忘记的,”莉娜和顺地说。我们硬要她尝尝玉米花,她拈了几颗,小心地吃着,不让手指弄得黏糊糊的。

弗朗西丝把她坐的椅子拖得靠近来客。“我以为你快要出嫁了,莉娜,”她开玩笑说。“不是听说尼克·斯文德森追你追得很紧吗?”

莉娜出奇天真地笑笑,抬头望了望说,“他确是同我好了蛮长的时间。可是他爸爸不同意,说如果他娶了我,便一点土地也不给他,所以他准备娶安妮·伊弗森了。我才不愿意做她呢,尼克心里很不快活,会拿她来出气的。他答应了娶安妮以后,一直没同他父亲说过话。”

弗朗西丝听了笑起来。“那你觉得怎么样呢?”“我不想嫁尼克,什么人也不嫁,”莉娜咕哝着说,“结了婚的生活我看得多了,我才不稀罕。我只想能够帮帮我妈和家里的孩子们,不需要去向任何人讨生活。”

“说得对,”弗朗西丝说,“那么,托马斯太太认为你能够学会做裁缝?”

“是的,小姐,我一向喜欢缝纫,可从来没有多少缝纫可做。托马斯太太给全城的太太们做漂亮的东西。你可听说加德纳太太在做一件紫天鹅绒的衣服?那天鹅绒是从奥马哈买来的。哎呀,可真漂亮啰!”莉娜轻轻叹了口气,理顺她开司米长衣上的褶皱。“东妮晓得的,我从来不爱干室外的活儿,”她又加了一句。哈林太太朝她望了一眼。“我想你能把缝纫学好的,莉娜,只要你保持头脑清醒,不要像有些乡里姑娘那样,吊儿郎当,一天到晚跑去跳舞,忘了干活,就行了。”

“是的,太太。蒂妮·索特鲍尔也快到城里来了,她准备到‘童子之家’旅馆去做事。她会看到很多外地人,”莉娜眼红地说。

“太多了,很可能,”哈林太太说。“我看旅馆不是姑娘家工作的好地方,不过我想加德纳太太对她的女招待会时时刻刻关注着的。”

莉娜那双坦率的眼睛,在长长的眼睫毛下看上去总是有点瞌睡懵懂的样子,此刻一直怀着天真的艳羡之情,对这些讨人喜欢的房间漫无目的地四处张望。过了一会儿,她戴上棉纱手套。“我想我该走了,”她犹豫不决地说。

弗朗西丝对她说,希望她再来,不论什么时候,她感到寂寞或需要别人对什么事出出主意的时候。莉娜回答说她想她在黑鹰镇是怎么也不会感到寂寞的。

她在厨房门口慢慢地挨着不想走,恳求安东妮亚时常去看她。“我在托马斯太太家自己单独有一间铺着地毯的房间。”

东妮穿着那双布鞋,拖着脚不安地走过去。“我会来的,不过哈林太太不喜欢我时常跑出去。”她含糊其词地说。

“你一跑出去,就可以爱做什么就做什么了,不是吗?”莉娜警戒着低声问道。“难道你对城里不着迷吗,东妮?我才不在乎人家怎么说呢,我是再也不回去干农活的了!”她掉转头朝坐着哈林太太的吃饭间望了一眼。

莉娜走了以后,弗朗西丝问安东妮亚为什么对莉娜那么不热情。

“我不晓得你妈妈是不是喜欢她来,”安东妮亚显出为难的样子,说。“那边有人在讲她的闲话。”

“是的,我知道,不过如果她在这里行为端正的话,妈妈不会以此来反对她的。你什么也不要讲给孩子们听。我想吉姆已经听到所有的流言蜚语了吧?”

我点头时,她抓住我的头发对我说,总而言之,我知道的事情过多了。我们是好朋友,弗朗西丝同我。

我跑回家去告诉祖母,莉娜·林加德到城里来了。我们为此感到高兴,因为她在农村生活很苦。

莉娜住在印女溪西边的挪威移民区,她过去总是在她家和雪默尔达家农场中间的空旷地带给她父亲放牛。我们每次骑马走过那个地方,总是看到她在野外牛群当中,赤着双脚,头上没戴帽子,衣衫单薄,穿得破破烂烂的,总是一边看牛,一边编织。在我没有和莉娜熟悉以前,我把她当做一种一直住在大草原上的野人,因为我从来没有在屋子里看到过她。她的黄头发晒得像是盖在头上的红茅草屋顶;可是怪得很,她的手臂和腿,尽管不断地在太阳下暴晒,却保持着奇迹似的白皙,这不知怎么地使她看起来似乎比其他缺衣少穿的姑娘们更显得赤身露体。我第一次停下来同她交谈时,她那温柔的声音和文雅大方的风度使我感到惊讶。凡是到野外去放牧的姑娘们通常都是变得粗里粗气像个男子汉。可是莉娜请求杰克和我下马待一会儿,一举一动就像她是在屋子里,而且经常招待客人的。她并不因为穿得破烂而忸怩不安,对待我们就像是老熟人一般。就在那时候,我注意到她那双眼睛的颜色很特别——一种幽暗的深紫色——以及眼睛里那种温柔而容易信赖别人的表情。

克里斯·林加德不是一个很成功的庄稼人,子女又很多。莉娜老是在给小弟弟小妹妹们织袜子,就连那些对她不满的挪威女人也不得不承认她是她母亲的好女儿。正如东妮所说,人家讲过她的闲话。他们指责她弄得奥尔·本森神魂颠倒——那还是在她年纪尚小,应该穿围裙的时候。

奥尔住在移民区边上一个满是漏洞的窑洞里。他肥胖、懒散、灰心丧气,倒运成了他习以为常的事。在遭遇各种不幸之后,他的妻子“疯子玛丽”又企图放火烧邻居的牲口棚,被送到林肯市的疯人院去了。她在那里关了几个月,后来逃出来,一路走回家,走了差不多两百里,夜里赶路,白天躲在牲口棚或干草堆里。回到挪威移民区时,她那双可怜的脚像兽蹄一样硬邦邦的了。她答应规规矩矩生活,因此就准许她待在家里——虽则人人都看得出她还是像以往一样的疯疯癲癫,她仍然赤着双脚在雪地上跑来跑去,把家庭的纠纷讲给左邻右舍听。

玛丽从疯人院回家不久,我听见来帮我家打场的一个年轻的丹麦人对杰克和奧托说,克里斯·林加德的大女儿弄得奥尔· 本森神魂颠倒,直到同他的疯子老婆一样神智不清了。那年夏天,奥尔在田里种玉米的时候,时常突然心灰意懒起来,把牲口拴拴好,胡乱地走到莉娜·林加德放牛的地方去。在那里他会在干河沟边上坐下来帮着她看牛。整个移民区都在对这件事议论纷纷。挪威传教士的妻子跑去对莉娜说,她不应当允许这样的事发生;她恳求莉娜礼拜天到教堂做礼拜。莉娜说她再没有比身上这件破烂更好一点的衣服可穿。于是这位牧师的妻子把她那几只旧箱子翻箱倒笼地寻找了一番,找出几样她结婚以前穿戴的东西。

下一个礼拜天莉娜出现在教堂里,来得稍微晚了一点,头上头发往上梳得齐齐整整,像一个年轻的妇人,穿着鞋袜,穿着新衣服,那是她自己改的,改得很合身。会众盯着她望。这天早晨以前,还没有一个人(奧尔除外)看出她是那么漂亮,或看出她已经长大成人。因为在田野里,她身上那不成样子的破衣服把她身体发育的曲线都掩盖起来了。唱完最后一首赞美诗以后,会众散去了,奥尔偷偷地溜到拴马桩边,把莉娜扶上她的马。这件事本身就使人大为震惊。一个已婚的男子是不该做出这样的事儿来的。可是比起以后的情景来,这又算不得什么了。疯子玛丽从教堂门口的妇人伙里冲出来,跟在莉娜后面追,大声叫骂着吓人的威胁她的话。

“小心点,你这个莉娜·林加德,小心点,总有一天我要拿把割玉米的刀子把你那妖精样子削削平,这样你就不会那么标标致致的扭来扭去对男人做媚眼了!……”

那些挪威女人不知该朝哪里看了。她们都是一些规规矩矩的家庭主妇,大多数都要求严格,端庄正派。可莉娜·林加德只是那么懒洋洋,温厚地笑笑,回过头来瞪着眼望望奥尔那火冒三丈的老婆,骑着马往前走去。

莉娜笑不出来的时候终于来了。不止一次,疯子玛丽追着她穿过大草原,绕着雪默尔达家的玉米田转圈子。莉娜从来没对她父亲讲过;也许她是害羞,也许比起割玉米的刀子来,她更怕父亲冒火。一天下午,我正好在雪默尔达家里,莉娜一蹦三跳尽快地飞奔着穿过红草地跑过来。她径直跑进屋,躲在安东妮亚的鸭绒被窝里。玛丽跟在后面不远,她对直朝门口走来,让我们看看她的刀口是何等锋利,形象地向我们说明她要对莉娜干些什么。雪默尔达太太把身子探出窗口,对这情景大为欣赏,而当安东妮亚用满满一围裙的西红柿把她打发走时,她还觉得很可惜哩。莉娜从厨房后面东妮的房间里走出来,由于藏在鸭绒被底下,面孔热得绯红,样子倒是很镇静。她要求安东妮亚和我陪她一起去把她的牛找拢来;这些牛赶散了,可能会在某家的玉米田里大嚼一通。

“你要是丢掉一头菜牛,就会学到不再对结了婚的男人做媚眼了。”雪默尔达太太吓唬莉娜说。

莉娜只是瞌睡懵懂地笑笑。“我从来没有对他做过什么眼色。他要来缠我,我有什么办法,我不能叫他走开。大草原又不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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