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典礼后的第二天,我把我的书和书桌搬到楼上一间空房间里去,在那里我可以不受干扰,我开始认真学习。那个夏天我学完了一年课程的三角,并独自开始读起维吉尔[8]的作品来。一上午一上午地,我总是在我那间充满阳光的小房间里来回踱着,眺望远方河岸的峭壁悬崖以及其间起伏波动的浅黄色的牧场,大声地朗读《伊尼德》[9],并一长段一长段地背下来。有时候晚上我走过哈林太太的大门时,她喊我进去,为我弹钢琴。她说,因为查利走了她感到寂寞,喜欢有个男孩在身边。每当我的祖父祖母感到担心,开始怀疑我是不是年纪太小,不宜于一个人离家去读大学时,哈林太太总是有力地为我分辩。祖父对她的判断一向很尊重,所以我知道他不会反对她的。

那年夏季,我只有一天休息。那是在七月间。一个礼拜六下午我在热闹街上碰到安东妮亚,得知她和蒂妮、莉娜明天要同安娜·汉森一起到河边去——接骨木树正盛开着花,安娜要做些接骨木花酒。

“安娜将用马歇尔家的送货马车载我们去,我们带上好吃的午餐,在那里野餐。只有我们这几个,没有旁的人。你也去好不好,吉姆?那会像早先一样。”

我考虑了一会儿。“如果我不妨碍你们的话,也许我会去。”

礼拜天早晨我起得很早,走出黑鹰镇时,高高的牧草上露水还很浓。正是夏季花儿盛开的季节。粉红色的瞿麦亭亭玉立在多沙的道路两旁,到处都生长着金光菊和玫瑰锦葵。越过铁丝网的围栏,我在高高的牧草中间看见一丛火焰似的桔红色的地锦草,这在本州这部分地区是罕见的。我离开大路,穿过一片夏季总是被牛羊啃吃得很矮的牧草地,那里天人菊年复一年地长出来,把它天鹅绒似柔软发光的暗红色铺满一地,这种颜色只有在布哈拉[10]地毯上才能看到。那天早晨,乡村里除了云雀之外,杳无人迹,荒凉落寞,乡村的地面好像自己在向我升起,向我靠拢来。

仲夏季节,大河是奔腾湍急的,我们西边落的大雨使河水涨了。我过了桥,沿着树木苍翠的河岸向上游一处舒适的更衣室走去,那更衣室我知道是在山茱萸的矮树丛里,上面爬满了野葡萄藤。我开始脱掉衣服准备游泳。姑娘们还没有过来。我第一次突然想到,我离开了这条河以后,会怀念它的。沙堤,以及它那洁白的沙滩,柳树和白杨树幼苗的小丛林,简直是一种“中间地带”,新近才创造出来,属于黑鹰镇小伙子们的小小的天地。查利·哈林和我曾在这些小树林里打过猎,在伐倒的木材上钓过鱼,以致对河岸的每一寸土地都很熟悉,对每一道沙堤、每一片浅滩都感到非常亲切。

游了一阵以后,正当我在水中懒洋洋地玩着水的时候,听到了桥上的马蹄声和车轮辚辚的声音。等到可以看到敞篷弹簧货车到了桥当中时,我朝下游游去,并大声叫嚷。她们停住马,坐在车厢后面的两个姑娘站了起来,扶住前面两个的肩膀,这样她们可以把我看得更清楚一点。她们可爱极了,在车厢里挤做一团,好像从灌木丛里出来饮水的好奇的小鹿,眼睁睁地盯着我望。靠近桥的地方,我触到了河底,站了起来,对她们挥手。

“你们真漂亮极了!”我喊道。

“你也一样!”她们一齐喊了起来,爆发出一串银铃似的笑声。安娜·汉森抖了抖缰绳,她们往前驶去,我曲曲弯弯地游回我的小水湾里,在伸到河面上的一棵榆树背后爬上了岸。我让自己在太阳里晒干,慢吞吞地穿着衣服,很不情愿地离开了那个绿树环绕的处所,那里阳光透过葡萄藤叶子,那么明亮地闪烁着,啄木鸟在那棵匍伏到水面上的歪七扭八的榆树上笃笃地敲击着。我顺着大路走回桥那里时,沿路从干水沟里拾起鳞片似剥落的小块小块的白垩,放在手里捏得粉碎。

当我发现拴在树荫下的马歇尔家的那匹运货马时,姑娘们已经提着篮子走下了那条在沙滩和灌木丛中绕来绕去的东边的路。我还听得见她们互相呼唤着。接骨木的矮树丛并没有向峭壁之间阴凉的深谷里长去,倒是长到溪边炎热的沙质低地上去了;在那里它们的根总是润湿的,而树冠则在太阳里。那年夏季接骨木的花开得特别茂盛和美丽。

我顺着牛群踏出来的小道,穿过茂密的下层林丛,直走到一处突然向水边倾斜的陡坡。河岸上有一大块地方被春天发的大水冲垮了,冲毁的痕迹如今为接骨木树丛所掩盖,这些接骨木树丛像花梯似的一层层从上面长下来,直长到水边。我没有去动它们。我被心满意足、瞌睡,以及周围温暖的静穆征服了。除了野蜜蜂高昂单调的嗡嗡声和下面河水在太阳里发出的汩汩的声音之外,没有一点声息。我从河岸的边缘窥视那发出声响的小溪流;这条小溪在沙子和砾石上流过去,清澈见底,由一条长长的沙堤把它和浑浊的主流截断。下面,在河岸的低层,我看见安东妮亚一个人坐在宝塔似的接骨木树下。她听见我的声音,抬起头来朝上望了望,微微一笑,可我看出她哭了。我滑下去,滑到她身边的柔软的沙滩上,问她是怎么回事。

“这种花儿,这种香味,吉米,使我想念老家,”她温柔地说,“在我祖国的家乡有很多这种花。我们家院子里总是长着这种树,我阿爸有一张绿色的凳子和一张桌子摆在树底下。夏天,接骨木树开花的时候,他总是和他那个吹长号的朋友一起坐在那里。我还很小的时候,时常跑去听他们谈天——谈得真美,我在这个国家还没听见过这样的谈话。”“他们谈些什么呢?”我问她。

她叹口气,摇摇头。“啊,我不知道!谈音乐和树林子,谈上帝,谈他们年轻时的事情。”她突然朝我转过身来,望着我的眼睛。“吉米,你以为我阿爸的灵魂可能回到老地方去吗?”

我告诉她,那年冬季,那天我的祖父祖母跑去看她父亲的尸体,把我一个人留在家里,我曾经有过一种感觉,感到她父亲的灵魂在场。我说,我那时感到他一定是在回他自己国家的路上,即使是现在,每逢我走过他的墓地,我总是想着他现在是在他家乡心爰的树林和田野里。

安东妮亚有着世上最信赖别人、最敏感的眼睛;爱和轻信,仿佛坦率地从眼睛里面朝外望着。

“你以前为什么从来没对我说过?这使我对他感觉更放心了。”过了一会儿,她说:“你知道,吉姆,我阿爸同我阿妈是不同的。他并不是非娶她不可,他所有的兄弟都因为他娶了我阿妈而同他吵架。我在老家时常听老人们悄悄地谈这件事。他们说他可以给阿妈一笔钱,不娶她。可是他比她年纪要大,他的心太好了,不忍心这样对待她。他住在自己阿妈的家里,而我阿妈是个来干活的穷苦的姑娘。我阿爸娶了我阿妈以后,我奶奶绝对不让我阿妈再进她的屋。我去参加奶奶的葬礼,这是我唯一的一次到奶奶家去。你看是不是有点古怪?”

她谈话时,我仰天躺在滚热的沙滩上,仰望着接骨木树扁平的花束之间的苍天。我听得见蜜蜂在嗡嗡地唱着,可它们逗留在花上面的阳光里,不到树叶的遮荫下来。我觉得那一天安东妮亚完全像那个经常跟着雪默尔达先生到我们家来的小姑娘了。

“会有那么一天,东妮,我要到你们那个国家去,我要到你住过的那个小镇上去。那里的情况你全记得吗?”

“吉姆,”她认认真真地说,“假如半夜三更把我放在那里,整个小镇随便哪里我都走得到,还可以沿着河走到我奶奶住的邻近那个镇上。我的脚记得所有穿过树林的小道,记得哪里有大树根戳出来会把你绊倒。我永远也忘不了我的家乡。”

我们头上的树枝咔嚓一响,莉娜·林加德在河岸边朝下盯着我们望哩。

“你们两个懒家伙。接骨木树和你俩都躺倒在这里!你们没有听见我们在喊你们吗?”差不多像我梦中所见那样满面通红,她从河岸边上探出身子,开始来破坏我们这座花的宝塔。我从来没见过她这样精力旺盛,因为热心而喘着气,汗珠一颗颗沁出在她那短而柔顺的上嘴唇上。我一跳站了起来,向岸上跑去。已经是中午了,天气炎热得山茱萸和矮栎树开始把树叶银色的底面朝上翻着,所有的树叶看上去软绵绵的,好像凋萎了。我把装午餐的篮子提到一个白垩岩的峭壁顶上,那里即使在最平静无风的天气,也总是微风习习。平顶而歪歪扭扭的小橡树在草地上投下淡淡的影子。在我们的下面,我们可以看到蜿蜒曲折的河流、群集在绿树丛中的黑鹰镇,再过去,那绵延起伏的乡村,和缓地逐渐往上隆起,直到上接青天。我们可以辨认出熟悉的庄屋和风车。每个姑娘都向我指出她父亲的农场所在的方向,并告诉我当年种多少亩小麦,多少亩玉米。

“我家老人,”蒂妮·索特鲍尔说,“种了二十亩裸麦。他们把裸麦在磨房里磨成粉,做出好吃的面包。自从我爸爸给我妈种了裸麦,她似乎没有先前那么想老家了。”

“这对于我们的母亲们肯定是个磨炼,”莉娜说,“来到这里,做什么事都同以往不同。我妈过去一直住在城里,她说,她后来才开始干农活,怎么也学不像。”

“是呀,到一个新的国家来,有时对老人是困难的,”安娜沉思着说。“我奶奶现在身体越来越虚弱了,她的脑筋也糊涂了。她忘记了这个国家,还以为她是在挪威老家呢。她老是要我妈带她到海边和鱼市场去。她一直想吃鱼。我每次回家,总要给她带大麻哈鱼和鲐鱼罐头。”

“哎呀,好热!”莉娜打着呵欠说。她仰卧在一棵小橡树底下,刚才拼命采接骨木花采累了,现在休息一下,脱下了她那双高跟便鞋,她穿这样的鞋子来实在是糊涂透顶。“到这里来,吉姆,你一直没把你头发里的沙子弄干净。”她开始用手指慢慢地在我头发里梳着。

安东妮亚猛地把她推开。“像这样你一世也弄不干净,”她尖刻地说。她把我一头头发弄得乱七八糟,最后给了我那么一下子,就像打了一记耳光似的。“莉娜,你不该再穿那双便鞋了。你穿着太小。最好给我拿去给于尔卡穿。”

“行呀,”莉娜厚道地说,把她的白长袜塞进裙子底下。“于尔卡所有用的东西都是你给张罗的吧,是吗?要是我爸爸的农业机器没有碰到那样倒运的事就好了,那我就可以给我妹妹们买更多的东西。我准备今年秋天给玛丽买件新上衣,如果那双轮双铧犁不要付款多好!”

蒂妮问她为什么不等到过了圣诞节再买,那时候买衣服便宜些。“你以为我这个可怜的人怎么样?”她又加说一句,“家里有六个比我小的!他们全都以为我发了财,因为我回到乡下时穿得那么讲究!”她耸了耸肩膀。“可你们知道,我的弱点是喜欢玩具。比起他们需要的东西来,我更喜欢给他们买玩具。”

“我知道是为什么,”安娜说。“我们刚到这儿来的时候,我还小,我们太穷了买不起玩具。我失掉了离开挪威时别人送给我的一个洋娃娃,一直感到难受。船上一个男孩打碎了我这个洋娃娃,我直到现在还为这个记恨他呢!”

“我想你到这里来以后,有了很多活洋娃娃要照料,像我一样!”莉娜用冷嘲热讽的口气说。

“是呀,娃娃确实是来得快。我倒不在乎。他们我全都喜欢。最小的一个,开始我们谁也不想要,现在成了我们最疼爱的一个。”

莉娜叹了口气。“唉,娃娃倒没有什么,只是不要在冬天出生就好。我们家的几乎总是在冬天生。我真不懂妈妈怎么会忍受得了。姑娘们,听我说,”——她突然精神饱满地坐了起来——“我准备让我妈妈搬出她住了多年的那座草根泥的旧房子。家里的男子汉一世不得做这件事。约翰尼,那是我的大哥,他现在想娶亲,不给妈妈建住房,倒想给他那姑娘建一座。托马斯太太说,她认为我很快就可以搬到另外一个镇上去,独自开一个服装店。如果不能自己营业,也许我就去嫁一个有钱的赌鬼。”

“这样过日子未免太可怜了,”安娜挖苦说。“我倒希望我能去教书就好了,像塞尔玛·克隆那样。想想看!她将成为第一个在中学里得到一个位子的斯堪的纳维亚姑娘。我们应当为她感到骄傲。”

塞尔玛是个勤奋好学的姑娘,她对蒂妮和莉娜那样轻浮的姑娘是不大能容忍的;她们谈起她来总是非常钦佩。

蒂妮焦躁不安地到处走动,用草帽搧着。“我要是像她那样聪明伶俐,我就没日没夜地去读书。可她生来就聪明伶俐—— 瞧她爸爸又是怎样培养她的!她爸爸在自己国家好像地位蛮高。”

“我妈妈的爸爸也是这样,”莉娜咕哝说,“可对我们有什么用!我爸爸的爸爸也聪明伶俐,可他太任性了。他娶了一个拉普人[11]。我想我自己的毛病就出在这上头,他们说拉普人的血统会显露出来的。”

“一个真正的拉普人吗,莉娜?”我大声嚷道。“就是那种穿兽皮的?”

“她是不是穿兽皮我可不知道,可她是一个拉普人,没问题,我爸爸家里的人觉得这个事情很可怕。他是被政府派到北边去干差事,在那里偶然碰到了她。他要娶她。”

“可我以为拉普女人又胖又丑,有一双斜视的眼睛,像中国人那样,不是吗?”我很反感地说。

“我不知道,也许是吧。然而拉普姑娘一定有非常迷人的地方。妈妈说北方的挪威人总害怕他们的儿子会去追求拉普姑娘。”

下午炎热不那么逼人的时候,我们在河岸峭壁顶上的平坦处玩了一盘生气勃勃的“抢四角”游戏,以小树为基地。莉娜老是成为抢不到壁角的小猫儿,到末了她说她不想再玩了。我们上气不接下气,躺倒在草地上。

“吉姆,”安东妮亚做梦似地说,“我想要你把最初西班牙人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对姑娘们说说,就像你同查利经常谈到的那样。我曾试着讲给她们听,可总讲不完全。”

她们在一株小橡树下面坐下,东妮靠着树干,其他的姑娘们靠着她,或互相依偎着,听我能讲给她们听的那一点点关于科罗纳多[12]和他寻找“七座黄金城”的故事。在学校里老师教我们的是他没有到达内布拉斯加这样远的北方,在堪萨斯州某地就放弃了寻找,回转去了。可是查利和我深信他曾经沿着这条河流而上。我们北边乡里一个农民在挖土的时候,挖出一个精工制造的金属马镫,和一把刀身上刻着西班牙铭文的剑。他把这些遗物借给哈林先生,哈林先生带回家来。查利同我把这些遗物擦亮,整个夏天都放在哈林的办事处展览。牧师凯利在剑上发现西班牙铸剑者的名字以及代表科尔多瓦城[13]的缩写字母。“我亲眼看到过,”安东妮亚得意洋洋地插嘴说。“所以说吉姆和查利是对的,老师错了!”

姑娘们开始议论起来。西班牙人为什么要那么老远地跑来?那时候这个国家是什么样子?科罗纳多为什么始终没有回西班牙,回到他的万贯家财、他的城堡和他的国王那里去?我也无法告诉他们。我只知道课本上说他“心碎而死于茫茫荒野”。“不光是他一个人如此,”安东妮亚悲怆地说,姑娘们嘀咕着赞同她的说法。

我们坐在那里越过乡村注视着太阳西沉。此刻,我们四周卷曲的草像着了火似的。橡树皮变成紫铜色。褐色的河面上蒙着一层金光。溪流里,沙洲像玻璃似的闪烁着,而在柳树丛里颤动着的光就像一朵朵小火花在其中跳跃。微风静止下来了。峡谷里一只花尾巴林鸽哀怨地啼鸣,远处什么地方的灌木丛里,一只猫头鹰在嚎叫。姑娘们没精打采的,互相依偎着坐在那里。太阳的长手指抚摸着她们的额头。

过了一会儿,我们看见了一件稀奇古怪的事情:天上没有一丝云影,太阳在清澈、镀了金似的天空往下坠落。正当那通红的圆盘底边紧靠着地平线,停歇在高处的田野上时,一个大黑影突然之间显现在太阳的表面。我们忽地站了起来,竭尽全力地引目望去。很快我们就弄清了那是什么。在某个高地的农场上,有人把一把犁留下插在田里。太阳正好在它后面下沉。水平的落日光越过一段距离把它放大了,突现在太阳上,而且恰好在圆盘之内;犁把、犁尖和犁头——在那熔铁似的红色背景上乌黑乌黑的。就在那里,放大了许多倍,成了画在太阳上的一幅图画。就在我们悄悄地谈论着的时候,奇景消逝了;圆球往下沉,往下沉,直到通红的圆顶沉入地下。我们下面的田野,一片昏暗,天空变得灰白起来,而那把被遗忘的犁,在大草原上某个地方,回复到它原来的渺小的形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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