罐笼还要清理一下,再说,离上井的时间还差十分钟。工地渐渐走空了,矿工们正从各个巷道往井口走来。这儿已经聚有五十来个人,他们全都浑身湿透,哆嗦着站在风口上,从四面八方传出患了肺炎的嘶嘶的呼吸声。皮埃隆尽管面貌温和,却打了女儿丽迪一个耳光,嫌她提前离开了掌子面。扎查里偷偷地贴紧着穆凯特,好暖和暖和。但是,不满的情绪越来越增长,沙瓦尔和勒瓦克对人们讲述着工程师的威胁:降低每车煤的价格,支坑木另外给钱等等。这个方案引起人们的惊叹,在这狭小的角落里,在这离地面近六百米的地下,造反行动正在萌芽。过一阵子,人们的声音再也控制不住了,这些浑身沾满煤污、这些由于等候上井而冻得浑身冰冷的人们责骂起公司来,说公司要把工人们在井底下弄死一半,再活活饿死另一半。艾蒂安听着,气得发抖。

“快点儿!快点儿!”李肖姆工头对装罐工说。

他催着快一点用罐笼送人上去,他对工人们的话装作没听见,不想责备大家。但是后来怨声太响了,他不得不加以干涉。有人在他身后大声吵嚷:不能总这样下去,公司总得有一天要砸锅。

“你是个明理的人,”他对马赫说,“快叫他们住嘴吧!一个人要是不是最强者,就该做个最懂事的人。”

马赫终于安静下来,并且有些担心,但他并没想去制止大家。忽然,声音平息下来了,内格尔和丹萨尔视察完毕也汗水淋淋地从一个巷道里走出来。由于服从的习惯,人们后退了几步,工程师一言不发,从人群中走过。他上了一辆斗车,总工头上了另外一辆;这时人们拉了五下信号,这是告诉上面要上“大肥肉”,他们是这样称呼工头们的;罐笼在阴郁的静寂中往上升去。

〖六〗

在上升的罐笼里,艾蒂安和另外四个人挤在一起,他决心再去过他那到处流浪的挨饿生活。他认为再到这个连饭都挣不上的地狱底下去,比立刻饿死也强不了多少。卡特琳关在他上面的一层斗车里,这时不在他身边,他再感不到那种贴身的、令人昏昏欲睡的温暖。他觉得最好是不去想这些傻事而远走高飞;由于他受过较多的教育,又没有这群人的那种牲口般的耐性,他在这里早晚会把某个工头掐死的。

突然间,他两眼漆黑。由于罐笼上升得太快,猛然看见白日的亮光使他的两眼发花,他不住地眨着眼,已经不习惯这种亮光了。同时他觉出罐笼重新落在机栓上,又感到极为轻松。一个井口工打开了罐门,工人们从斗车里蜂拥而出。

“喂,穆凯,”扎查里附在井口工的耳边悄悄地说,“今天晚上到沃尔坎去好不好?”

沃尔坎是蒙苏的一个有乐队的咖啡馆。穆凯挤了挤左眼,同时咧开大嘴无声地笑了一下,表示同意。他跟父亲一样,长得又矮又粗,相貌使人一看就知道是个胡吃乱花、今天不顾明天的浪子。刚巧这时穆凯特走了出来,他出于哥哥喜爱妹妹的心情在她的屁股上使劲地拍了一下。

艾蒂安以前在昏暗不明的吊灯的微光中看到过收煤处那间高大吓人的大厅,现在几乎认不出了。这里又脏又冷。污秽不堪的窗子上透进来一抹暗淡的阳光。只有提升机上的铜制机件发着亮光。涂满润滑油的钢索像浸上墨汁的带子一样在溜动;上面的滑轮,滑轮的巨大支架,罐笼,斗车,所有这些千奇百怪的灰暗的旧铁物把大厅映衬得阴暗不明。车轮的隆隆声震得铁板直颤动,这样推动着的煤车扬起一股细微的煤粉,在地面上,墙壁上,甚至井架的横梁上都盖满了一层。

沙瓦尔隔着小玻璃窗看了看收煤员办公室里的计数表,气冲冲地走回来。他发现他们挖的煤有两车没有收,一车是因为数量不够规定,另一车因为煤不纯。

“干了一整天活,”他嚷道,“又少拿一个法郎!……这就是要雇一些饭桶的结果!他们的胳膊干起活来就跟猪甩尾巴似的!”

他斜看了艾蒂安一眼,补充了他的话的意思。艾蒂安本想用拳头回敬他,但立刻又想,既然自己已经决定不干了,又何必呢。他要走的决心更加坚定了。

“头一天嘛,谁也免不了,”马赫息事宁人地说,“明天他会干得好些的。”

大家仍然憋着火,都想吵一架出出气。他们到灯房交还安全灯时,勒瓦克和管灯人大吵一场,他责怪管灯的没把他的安全灯擦干净。他们一直走到了经常燃着火炉的更衣室里才消了点气。准是添的煤太多了,炉子烧得通红,没有窗户的更衣室像着了火似的,满墙映首红光。这时响起了愉快的骂声,大家都站得远远地烤着脊背,烤得身子像热汤一样冒着热气。腰身烤热了,就转过身来烤肚子。穆凯特满不在乎地褪下短裤以便烤干她的衬衣。小伙子们见了就耍贫嘴,接着她忽然把屁股露给他们看,这在她认为是对别人的一种最大的轻蔑,大家一齐哄笑起来。

沙瓦尔把工具锁在柜子里,说:

“我走了。”

谁也没动,只有穆凯特一人借口说他们俩都住在蒙苏,匆忙跟在他的身后一起走了。大家继续拿这件事开玩笑,他们都知道他早已把她甩了。

这时候,爱操心的卡特琳刚跟他父亲低声说了一阵话。马赫先是一愣,然后又点头同意了,于是把艾蒂安叫过来,还给他那个小包,说:

“你听我说,”他低声说,“要是你一个钱也没有的话,等不到发工资的日子就把你饿死了……我想设法替你找个先住后付钱的地方,你看怎么样?”

年轻人一时不知怎样回答是好,愣了片刻。他本来想把他今天的一个半法郎要到手,然后就离开这里。但是,当着年轻姑娘的面,他感到不好意思。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也许以为他害怕劳动!

“咱们先说好,我可不敢担保,”马赫接着说,“要是碰了钉子的话,咱们谁也别埋怨谁。”

这时艾蒂安并没有说“不”字,心想,他反正找不着,况且,这也约束不住自己,等吃点东西以后他仍然可以一走了之。后来,他看到卡特琳的动人的笑容和友好的目光,表现出由于自己能助他一臂之力而满心高兴的样子,他又因为自己没有拒绝这样做而不高兴。这一切又有什么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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