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上哪儿去?”

“到那边去。”

“那边是哪儿?……听我告诉你,你去给我采些蒲公英来,今天晚上当生菜吃。嗨!你听见没有!你要是不给我弄来生菜,回头看我跟你算账!”

“好吧,好吧!”

让兰两手插在口袋里,像一个老矿工似的,扭动着他那发育不良的十岁孩子的小腰,趿拉着木屐走了。扎查里也下来了,他打扮得比较整齐,上身是一件蓝条的黑绒线衣。父亲喊着告诉他不要回来得太晚,他叼着烟斗点点头,什么也没说就出去了。

浴盆里又倒满了温水。马赫慢慢地脱去上衣。阿尔奇看他使了个眼色,便领着勒诺尔和亨利到外面玩去了。父亲不喜欢像矿工村其他许多人家那样当着家里人的面洗澡。不过,他并不挑剔别人,他只是说,在一块儿玩水那是孩子们的事。

“你到底在上面干什么呢?”马赫老婆在楼梯口向上喊道。

“我补我的长衫呢,昨天撕坏了。”卡特琳回答说。

“好吧……别下来,你爸爸洗澡呢。”

于是,楼下只有马赫夫妻俩了。妻子把艾斯黛放在一张椅子上。真是奇迹,她并没有号叫,因为靠着火,她感到暖洋洋的,就转过头用她那天真无知的婴儿的眼光茫然地望着父母。马赫脱得一丝不挂,蹲在浴盆前,先把脑袋浸进去,打上黑肥皂洗头。因为一家人常年用这种肥皂洗头,他们的头发都变黄了。然后,他钻进水里,把胸口、肚子、胳臂、大腿都抹上肥皂,两手使劲搓着。妻子站在一边看着他。

“我说,”她开始说,“你刚进家门的时候,我看你的眼神好像还在发愁,是不是?……看到这些吃的,你才不皱眉头了……你猜怎么着,皮奥兰的财主竟连五个生丁都没给我。噢!他们倒还和蔼,给了孩子们穿的,可是我拉不下脸来求他们,因为一求人我就觉得心里发堵。”

她停了一会儿,怕艾斯黛从椅子上滚下来,又把她往里挪了挪。父亲继续搓着身,对他关心的事情并不急于发问,耐心地等着妻子解释。

“老实跟你说,梅格拉一口拒绝了我。哼!狠极了,简直像往外赶狗一样……你想我当时会不为难么!这些呢子衣服,穿着倒是暖和,可是当不了饭吃呀,你说不是吗?”

马赫抬起头来,仍然没有说话。从皮奥兰那里一文钱没得到,在梅格拉家也一样,那么,东西究竟是从哪儿搞来的呢?妻子像往日一样,卷起袖子,替他搓背和他自己够不到的地方。另外,他很欢喜叫她给搓肥皂,替他搓抹全身,累得她手腕发酸。她拿起肥皂,在他两肩上涂抹,他挺直身子,准备让她用力搓。

“这样,我就又回到梅格拉那儿,我跟他说呀,说呀,唉!……他准是没有人心,要是有天理的话,非让他得病遭灾倒霉不可……最后把他说烦了,他转过脸去,想走开……”

她从脊背一直给他搓到臀部,越来越起劲儿,全身一点也不漏过,连屁股沟也都搓到了,就仿佛星期六大扫除时擦她那三口锅一样,要擦得明光锃亮。她使用全身力气,两臂一曲一伸地紧张动作,累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连说话都上气不接下气了。

“最后,他说我是个老缠人鬼……随他怎样叫,反正星期六以前我们是有面包吃了,更叫人高兴的是,他还借给了我五个法郎……我还从他那里赊了黄油、咖啡、菊莴苣粉。要不是我看他都有点不高兴了,我甚至还想再赊点儿猪肉和马铃薯呢……所以我买了三十五生丁的猪肉饼,九十生丁的马铃薯,还剩下三个法郎零七十五生丁,足可以吃一顿杂烩和炖牛肉了……我看我这一上午没有白跑,是吗?”

现在,她替他擦干身子,又用一块干布抹了抹不易干的地方。他高兴起来,丝毫也没考虑以后怎么还债的事,放声大笑起来,并且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

“放开我,讨厌鬼!你身上都是水,把我弄湿了……我就担心梅格拉没安好心……”

她刚想提卡特琳,可是话到嘴边又停住了。为什么要让父亲不放心呢?说出来可能要引起没完没了的麻烦。

“他有什么坏心眼儿?”他问道。

“想法子骗咱们呗!应该让卡特琳好好看看账单。”

他又把她搂在怀里,而且,这一次不再放开她。他每次洗澡都是这样,妻子用力给他搓澡,使他非常兴奋,然后用干布给他摩擦全身,擦得他胳膊和胸膛上的汗毛发痒。矿工村的伙伴们正是在这种时刻搞那种蠢事,结果生下的孩子要比自己想要的多得多。因为在夜间全家老小都在一起,不方便。他把她推到桌边,亲热地挑逗她,享受他一天里唯一最愉快的时刻。他说这是他饭后的点心,而且是不用花一个钱的点心。她呢,扭动着软绵的身子和颤动的乳房,稍稍挣扎一下,为了逗乐。

“我的天,你真浑!你真浑!艾斯黛在那儿看我们呢!你等我把她的脸转过去。”

“嗳!去她的吧,三个月的毛孩子懂得什么!”

当马赫又站立起来以后,他只穿着条干的短裤。每当他洗得干干净净,并且和妻子玩闹过以后,他总喜欢这样光着膀子呆一会儿。他那白色的皮肤像贫血的姑娘一样苍白,上面有一些擦伤和砸破留下的伤痕,矿工们管这叫做“嫁接”,他以此感到骄傲。他露出他那粗壮的胳膊和宽阔的胸膛,像蓝纹大理石一样光亮。到了夏天,所有的矿工都这样光着膀子站在门口。今天,他甚至不顾阴冷,到门前站了一会儿,向在菜园对面站着的一个同样光首膀子的伙伴喊着说了几句粗鲁的笑话。其他的人也出来了。在人行道上玩耍的孩子们,抬头看着这些袒露着疲劳的筋肉的劳动者,分享着他们的愉快。

马赫没有穿衬衫,他一面喝着咖啡,一面给妻子讲述工程师怎样为支坑木而发火的事。他已经平静下来,不再那样激动,听着妻子明理的劝告,在这类事情上,她总是能够提出很好的意见,使他点头称是的。她一再告诉他,和公司闹别扭不会有任何好处。接着又和他谈起埃纳博太太刚刚来访的事。不用说,他们俩都为此感到自豪。

“我可以下去了吗?”卡特琳在楼梯上端问道。

“下来吧,下来吧,你爸爸已经烤上火了。”

年轻姑娘换上了她节日的长衫,是用蓝色的厚毛葛做的,褶缝处已经褪色破旧,头上戴着一顶很朴素的黑色薄纱帽。

“瞧!打扮起来了……要上哪儿去呀?”

“到蒙苏去买一根帽子上的丝带……我已经把旧的扯掉了,太脏了。”

“那么,你有钱吗?”

“没有,穆凯特答应借给我半个法郎。”

母亲没有拦她。但是,她刚走到门口,母亲又把她叫回来。

“听我告诉你,买丝带可不要到梅格拉那儿去买呀……他会骗你的,他会认为我们是在金子里打滚呢。”

正蹲在炉子前面烤火、想快点烘干脖子和两腋的父亲补充说:

“记着,不要等到天黑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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