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当艾蒂安每天晚上散步的时候,不再到矸子堆后面去惊扰幽会的情人了,而是到麦田里追找他们,只要一眼瞟见泛黄的麦穗和大朵的红罂粟花一动,他立刻可以断定那里是这些可怜的鸟雀放荡的窝巢。扎查里和斐洛梅按照老情人的习惯,经常到麦地里来。焦脸婆老是追踪丽迪,时常把她跟让兰一起从窝里拖出来,不过他们藏得也很严,除非踩到他们身上,否则是赶不散他们的。至于穆凯特,更是到处露宿了,不论人们从哪块地里穿过,都会看到她缩下头去,假如她是朝天躺着,那就只有两只脚露在外面。所有这些人都如此放荡无羁,艾蒂安却毫不在意,唯独他看到卡特琳和大个子沙瓦尔晚上在一起时,才认为这样做是罪过。他看到过他们两次,一次是当他走近的时候,他俩便伏倒在一块麦田里,然后麦秆就纹丝不动了。另一次,他正沿着一条狭窄的小路走着,卡特琳的明亮眼睛刚刚露出麦丛,随即又缩了回去。此刻,对他来说这一望无际的平原是太窄小、太憋气了,最好还是呆在拉赛纳的万利酒馆里消磨他的傍晚。

“拉赛纳太太,请您给我来杯啤酒……今天晚上我不想出去了,我的腿太累了。”

随后他转身对一个一向坐在里面的桌子上、脑袋靠着墙的伙伴说:

“苏瓦林,你不来一杯吗?”

“谢谢,我什么也不想喝。”

艾蒂安跟苏瓦林都住在这里,房间挨房间,因而相互认识了。苏瓦林是沃勒矿井的机器匠,住在楼上艾蒂安隔壁那间带家具的房间里。他看来大概有三十岁光景,生得纤细俊秀,一头长发,细嫩的脸上长着淡淡的胡须。他长着一嘴雪白尖利的牙齿,一个秀气的鼻子和一张小巧的嘴巴,加上他那玫瑰色的脸蛋儿,使他像一个姑娘一样,并且具有一种温和而又顽强的神情,刚毅的眼睛发出灰色的闪光,显得有些冷酷。在他那穷工人的房间里,只有一箱子纸和书。他是个俄国人,任凭人家怎样谈论他,他却从来不谈自己的事,矿工们非常不信任外国人,一看他那双有钱人的纤细的手,就认定他属于另一个阶级。他们最初猜想他是闯了什么祸,或许是杀了人逃到这里来的。后来,大家发现他对人非常友好,并不傲慢,而且常常把口袋里的钱掏出来分给矿工村的孩子们,大家慢慢就把他看成自己人了,听说他是个流亡的政治难民以后,就更放了心,在他们看来,凭这含混的字眼就是犯过罪也可以原谅,并且把他看成受苦的同伴。

最初几个星期,艾蒂安认为苏瓦林非常拘谨,所以直到后来他才了解了他的历史。苏瓦林是俄国土拉省一个贵族的最小的儿子。在圣彼得堡学医的时候,因受到激励着整个俄国青年一代的社会主义热潮的影响,他决心学一门手艺,例如搞机械,以便和人民打成一片,了解他们,像兄弟一样帮助他们。他曾谋刺沙皇,冒着随时有同房子一起被炸毁的危险,在一家水果店的地窖里呆了一个月,挖了一条横穿大街的地道,并放好了炸弹,但是事情没有成功,逃出来以后,便一直依靠他现在的这个职业为生。家里跟他断绝了关系,他身无分文,无以为生,而法国工厂又因为他是外国人不准雇用他,认为他是外国间谍,当蒙苏煤矿公司在不得已的情况下雇用他的时候,他几乎快饿死了。他像一个优秀工人似的已经在这里工作了一年,作风朴实,不多言语,准时干一星期日班,接着干一星期夜班,因而被矿方列为模范矿工。

“你不渴吗?”艾蒂安笑着问。

他用几乎不带一点外国口音的温和声音,回答说:

“我吃饭的时候才渴。”

他的同伴也拿女人跟他开玩笑,赌咒说曾亲眼看见他在“丝袜”区那边跟一个推车女工呆在麦田里。他听了只是耸耸肩膀,毫不在意。为什么同一个推车女工在一起呢?对他来说,一个女人有了男性的勇气和友爱,就是男人,就是同伴。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干吗要去作将来可能后悔的事呢?他不要女人,也不要朋友,希望任何瓜葛也没有,可以自由行动,没有任何牵挂。

每天晚上九点钟左右,酒馆里的人走空以后,艾蒂安就呆在这儿同苏瓦林聊天。他小口呷着啤酒,机器匠不停地抽纸烟。由于他老抽烟,日子久了,烟草把他纤细的手指都熏黄了。他像在梦里一样,那双神秘的眼睛茫然地望着烟圈,他的左手摸索着,痉挛着,在空中探寻着;后来,他像往常一样把一只养熟了的家兔放在膝上。这只经常怀崽的大母兔撒在家里养着。他给它起名叫波洛妮。大母兔对他非常亲热,跑来嗅他的裤腿儿,抬起前腿直立起来,用小爪子搔他,直到他把它像孩子似的抱起来为止。然后,它偎在他身上,闭起两眼,耷拉着大耳朵,这时候,他也下意识地不停地用手轻轻地摩挲着它那丝绸一般柔软的灰毛,一种温暖而富有生气的温存使他露出安详的面容。

“您知道,”一天晚上,艾蒂安向他说,“我接到普鲁沙一封信。”

酒馆里只剩拉赛纳一个人,最后一位顾客也动身回到业已入睡的矿工村去了。

“哦!普鲁沙,他怎么样?”酒馆老板站在两位房客面前大声说。

两个月来,艾蒂安一直跟里尔的这个机器匠保持着书信往来,他曾想把自己在蒙苏已被雇用的消息告诉他,而机器匠了解到他在矿工中间可能作的宣传工作以后,现在正对他进行政治理论教育。

目前协会①的事情十分顺利。看来是得到了各方面的支持。”

“你对他们的协会有什么看法?”拉赛纳问苏瓦林。

苏瓦林正轻轻地搔着波洛妮的脑袋,喷出一口烟,安详地说:

“也是愚蠢!”

①指一八六四年九月二十八日在伦敦成立的无产阶级第一个国际组织“国际工人协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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