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蒂安知道要把死尸从梯道里弄下去,不是件容易事。开始,他只好叫让兰站在上面把尸体往下滑送,他自己抓住荆棘丛,扶着死尸,帮助它通过梯级已经断了的头两节梯子的梯台。后来,每到一节梯子,他都先下去,然后用两手接住尸体。这样弄着个死尸下了三十节梯子,共二百一十米。步枪刮痛了他的背,他也没有叫孩子去拿他舍不得用的那个蜡头。那有什么用?在这样狭窄的井道里,蜡头只会给他们添累赘。当他们到达罐笼站的时候,累得气喘吁吁的艾蒂安才打发小家伙去拿蜡头。他坐下来,在黑暗中等着孩子,守着尸体,心怦怦直跳。

当让兰拿着点着的蜡头回来的时候,艾蒂安同他商量了一下,因为这个孩子对这些旧巷道非常熟悉,就连不能钻进去的小缝他都进去过。他们又动身往前走。在这个废巷道的迷宫里,拖着尸体差不多又走了一公里。巷道顶越来越低,最后他们在一块由半朽烂的坑木支撑着的松散矿岩下面跪下来。这里好像一只长箱子。他们把年轻兵士的尸体放在里面,就像放在棺材里一样,把枪也放到他身旁。然后,他们冒着自己也被埋在里面的危险,用脚跟使劲把坑木完全踹断。矿岩立刻塌下来,他们连滚带爬才算躲开。艾蒂安想要看一眼,他回过头一看,巷道顶还在塌落,缓慢而沉重地压到了尸体上。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有一大堆泥土。

让兰又回到自己的家里,回到他那匪窟的角落里,他筋疲力竭地躺在草铺上,嘴里小声说:

“去他的吧!让两个小东西等着去吧,我得先睡上一个钟头。”

艾蒂安吹灭了只剩下一点点的蜡头。他也累得要死,但是并没有睡意,凶恶可怕的念头像锤子似的冲击着他的脑海。不一会儿,就只剩下一个想法折磨着他,他不住地问自己:为什么自己把沙瓦尔摔倒在地,用刀子对准他的时候,竟没杀死他,而这个孩子却把一个素不相识的兵士杀死了?他不知如何回答才对。这件事否定了他的革命的信念——杀人的勇气和权利。难道自己是胆小鬼了吗?这时候孩子像醉汉似的在草榻上打起呼噜来,似乎由于行凶而醉了。感到厌烦和生气的艾蒂安知道让兰在那里和听到他的鼾声,心里觉得不痛快。突然一股恐怖的气息从他脸上掠过,吓得他一惊。他似乎听到从深深的地下传出啼哭呜咽的声音和簌簌的衣服磨擦的声音。一想起那个和枪一起埋在矿岩底下面的小兵,他就脊背发凉,毛发倒立。真荒唐,他竟觉得整个矿井都充满了这种声音,他不得不再点燃蜡头,直到借助微弱的烛光看到巷道里荡然无物时,他才安定下来。

他眼睛盯着燃着的烛芯又默想了片刻,仍然被刚才的想法折磨着。突然,哧的一声,烛芯倒在蜡油中淹灭了,一切又陷入黑暗之中。他打了一个冷战,真想给让兰几巴掌,使他别再那样打呼。躺在这个孩子旁边,实在受不了,他急切地想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气,于是就沿着巷道,跌跌撞撞地往外跑,身后老觉得有一个黑影连呼带喘地在追他。

他到了上面雷吉亚矿井的废墟中间以后,可以畅快地呼吸了。既然他不敢杀人,那么他就该死掉。曾在他脑子里一掠而过的那种死的念头,现在又产生了,而且更坚定了,仿佛这是最后的希望一样。勇敢地死去,为革命而死,死可以结束一切,那样好歹总算了事了,以后就不必再费脑筋了。假使同伴们去攻击博里纳日人,他要站在最前列,那样就很可能被一下子打死的。于是,他又迈开坚定的脚步回到沃勒矿井周围去游逛了。已经是深夜两点,从监工室里传出一片喧闹声,看守矿井的哨所就驻在那里。哨兵的失踪使这个哨所乱成一团,人们叫醒了上尉,仔细检查了现场,最后认定是开小差了。躲在暗处的艾蒂安,这时想起了小当兵的跟他谈起过的那个共和党上尉。谁敢说不能把他拉到人民这方面来呢?那样军队就会朝天开枪,也可能就是消灭资产阶级的信号。他有了新的幻想,不再想死。他两脚站在泥泞里,肩上披着解冻的冰水,在那里待了好几个钟头,心里又燃起一股热情,充满了仍然可能胜利的希望。

艾蒂安窥伺着博里纳日人,一直到五点钟。后来他才弄明白,公司很狡猾,让他们睡在矿里。他们已经开始下井了,二四〇矿工村几个被派来望风的罢工工人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去通知同伴们,当艾蒂安及时向他们指出了公司的诡计以后,他们才跑去送信,艾蒂安留在矸子堆后面,在运河岸边的拉纤路上等待着。六点过了,灰暗的天空逐渐发白,露出了红色的曙光,这时候兰威神甫撩着黑袍,露着两条细腿,从一条小路上走来。他每星期一要到矿井那一边的一个女修道院去望早弥撒。

“你好,我的朋友,”他用炯炯的目光打量了一下艾蒂安,高声说道。

但是,艾蒂安没有回答。这时他远远地看到在沃勒矿井的支架之间有一个女人从那里过去,就关切地赶紧跑过去,他确信那是卡特琳。

卡特琳从半夜起就在解冻的大路上漫无目的地走着。沙瓦尔回来以后,看见她已经躺下,就一巴掌把她打了起来。他吆喝着要她立刻滚出去,否则他就要把她从窗口扔出去。于是,她哭哭啼啼,连衣服也没穿好,带着被踢伤了的腿,只好从楼上下来,最后被他一巴掌推到了门外。她被这样野蛮地赶出来,不知如何是好,在一块界石上坐下来,望着房子,盼望沙瓦尔还会把她叫回去。因为,不可能就这样分开的,他一定在偷偷地看着她,只要他看到她无人收留,无处可去,冻得浑身哆嗦,就会叫她回到楼上去的。

过了两个钟头,直到她像只被赶到街上的狗一样,一动不动地冻得要死的时候,她才决心走开。她离开蒙苏以后又返回来,但她既不敢在街上叫他,也不敢敲门。最后,她顺着笔直的石路走开了,打算回到矿工村的娘家去。但是,一到家门口,她又感到没脸见人,又顺着菜园子跑开了,唯恐让人认出来,虽然整个矿工村都在沉睡,百叶窗都关得紧紧的。从这时起,她就漫无目的地游荡起来,听到一点声音就吓得要命,唯恐被人当作叫花婆子收容起来,被送到马西恩纳的妓院去。这种可怕的恶梦几个月以来一直威胁着她。她曾两次走到沃勒矿井前面,听到哨所里面喧闹的声音,就吓得气喘喘地跑开了,同时不住地回头看,生怕后面有人追她。她也曾走到经常有许多醉汉的雷吉亚的小路上,茫然中希望能在那里遇见几个钟头前她拒绝过的那个人。

早晨,沙瓦尔要下井去;想到这点,卡特琳又向矿井走来,尽管她知道他俩已经决裂了,再跟他谈什么也没有用。让—巴特不能开工了,如果她回到沃勒矿去,沙瓦尔又说非要掐死她不可,因为他怕她会连累他。那么,怎么办呢?到别处去?等着饿死?随便让一个过路的男人来蹂躏自己?她拖着步子,在车辙里蹒跚着,两腿累得发疼,脊背上溅满了泥。融化的冰雪把道路变成了泥塘,她蹚着泥水,一直朝前走,不敢找一块石头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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