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士兵们前面的艾蒂安,差一点被砸破了脑袋。他的耳朵被砸肿了,他转过身来,看到砖头是从狂怒的卡特琳的手中扔出来的,不由得一愣,他不顾有被砸死的危险,没有立即躲开,仍站在那里望着她。另外许多人看得入了迷,也垂着两手呆在那里。穆凯在一旁评论砸得准不准,好像在看打木塞游戏一样。哦!这一下打得好!唉,那一下没打中!他嬉笑着,用臂肘捅着扎查里。阿希勒和德锡雷非要扎查里背着看热闹,他打了他们几下,说不背他们,于是斐洛梅和他吵起来。沿着大路还有一些人聚集在远处看热闹。长命老拄着一根拐杖,拖着双腿走到矿工村村口的斜坡上面,这时他直立在暗红色的天空下,一动不动。

掷砖头一开始,李肖姆工头又置身在士兵和矿工们中间,他不顾危险,央求着工人,又央求军队,急得老泪纵横。在一片喧嚣声中,人们听不见他的话,只能看到他那灰白的大胡子在不住地颤动。

砖块投得越来越密,男人效法妇女,也跟着扔起砖头来。

这时,马赫老婆看到马赫还神情忧郁地空着两手站在后面。

“我说,你怎么回事?”她喊道。“难道你把他们扔下不管了?难道你就看着他们把同伴关进监狱?……哼!我要是没有这个孩子,你看我的!”

艾斯黛正抱着她的脖子哭叫,使她不能像焦脸婆和别的女人那样参战。马赫好像没有听到她的话似的,她便用脚向他的脚前踢过去几块砖头。

“该死的!你拿起来!难道非让我当着人骂你一顿你才干吗?”

马赫满脸通红,敲碎几块砖头,扔了出去。她督促着他向前走,弄得他不知所措,她在他后面叫喊着一些狠毒的话,同时颠动着胳膊把女儿使劲搂在胸前。马赫一直向前走,走到了枪口前面。

这场石块横飞的风暴,遮没了那一小股军队。幸而砖头砸得过高,把墙砸得像筛子一样。现在该怎么办呢?上尉一度想转身逃到里面去,想到这里他那苍白的面色红了一下;但就是这样作也已经不可能了,只要他们稍微一动,就会被砸成烂泥。一块砖头正好打坏了他的军帽的帽檐,额头滴下了鲜血。他手下的弟兄已经有好几个受了伤;他看出他们已经怒不可遏,到了置长官命令于不顾而要本能地起来自卫的程度。中士的左肩几乎给砸断,身上好像重重地挨了一棍似的,他骂了一声“他娘的!”那个新兵已经擦伤了两块皮,一个大拇指也被砸坏了,同时右膝上火辣辣地疼,他生气地想:还要让他们欺侮多久?一块石头跳起来,打到那个带袖章的老兵的肚子下面,他的脸色立刻变得铁青,细瘦的胳膊颤抖地端起了枪。上尉曾三次要命令开枪,但是一种痛苦的心情使他话到嘴边又止住了。在这一瞬间,他心里不停地翻滚,他的观念,他的责任感,作为一个人和一个军人的一切信念,在他心里冲突着。雨点般的砖头,打得更凶猛了,于是,他张口刚要喊“开枪!”枪声却已经响了,先是三枪,又是五枪,接着是一阵排枪,最后,隔了较长的时间,在深沉的寂静中,又响了孤零零的一枪。

人们全部惊呆了。士兵们开枪了,发愣的人群僵硬地立在那里,好像还不相信。但是当停止射击的号声发出以后,立刻响起了凄惨的喊叫,接着是一阵巨大的恐惶,遭到射击的人群像受惊的牲畜,在泥泞里狂乱奔逃。

贝伯和丽迪在头三枪中就一个倒在了另一个身上,小姑娘被打中了脸,男孩子的左肩下被打了一个窟窿。丽迪倒下去就一动不动了,贝伯还在动弹,在临死的痉挛中两只胳膊紧紧地搂住她,好像他还要在刚刚度过那最后一夜的那个黑窟窿里那样占有她。让兰就在这个时候,在烟雾中摇晃着两条腿,睡意矇眬地从雷吉亚跑来,看到贝伯紧搂着他的小媳妇死去了。

另外五枪打倒了焦脸婆和李肖姆工头。李肖姆工头就是在他哀求同伴们的时候被打中脊背的,他跪倒在地上,然后身子一歪倒了下去,躺在地上喘气,两眼噙满了眼泪。老太婆胸部被打穿了,像一捆木柴似的扑通一声直挺挺地倒下去,鲜血汩汩向外流着,嘴里还嘟嚷着最后一句詈骂。

那一阵排枪飞向全场,也打倒了百步以外一些来看热闹的人。一颗子弹从穆凯的嘴里打进去,打烂了脸,他翻倒在扎查里和斐洛梅的脚下,把他们的两个孩子溅了一身血。与此同时,穆凯特的肚子上也挨了两枪。她在看到兵士们端起枪来的时候,出于一个好心的姑娘的本能,嘴里喊着小心扑到卡特琳前面,但是她喊叫了一声,就被枪弹击中,仰面倒在地上了。艾蒂安赶紧跑上来,打算把她扶起来弄走,她作了一个手势,表示她已经没有希望了。然后,她呃逆着,不断向艾蒂安和卡特琳两个人露出微笑,仿佛现在当她临死的时候看到他跟她在一起,感到十分快慰。

一切似乎都结束了,暴风雨般的子弹消失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一直到矿工村前面,这时响起了最后那孤零零的一枪。

这一枪正打在马赫的胸膛上,他翻了一个身,扑倒下去,脸趴在一片污黑的煤水里。

马赫老婆痴呆呆地俯下身去,喊道:

“喂!老头子,你起来呀。不要紧吧,嗯?”

她的手由于抱着艾斯黛不方便,就把艾斯黛夹在一条胳膊下,用另一只手转过丈夫的头来。

“你说话呀!你哪儿疼呀?”

马赫的两眼已经暗淡无光,嘴里流着血沫。这时她才明白过来:他死了。于是,她一屁股坐到烂泥地上,胳膊下好像夹着一个小包袱一样夹着女儿,呆呆地望着自己的老伴。

矿井解除了包围。上尉神情不安地摘下被石块打坏的军帽,随后又戴上。他在他生活中的这种悲剧面前,保持着苍白严肃的面孔;他的士兵不动声色地重新装好子弹。在收煤处的窗口,出现了内格尔和丹萨尔的惊慌面孔。苏瓦林站在他们身后,额头上带着一道深深的皱纹,好像他那可怕的、固定不变的观念就刻在那里。在地面的另一边,长命老站在高岗的边上,没有动地方,他一只手扶着拐杖,另一只手放在眼眉上,为了要看清倒下去的自己的亲骨肉。受伤的人在呻吟喊叫,死去的人带着七扭八歪的姿态正在渐渐冷却,尸体上沾满了解冻的稀泥,东一个西一个地散布在从污秽的雪地里露出来的黑煤斑点之间。在这些渺小的、人的尸体中间,夹着“小喇叭”的尸体,人,由于穷困显得瘦小可怜,马,却是一大堆凄惨的死肉。

艾蒂安幸免于难。他一直守在由于疲乏和悲痛而倒在地上的卡特琳身旁,这时一个颤抖的声音,吓了他一跳。原来是做完弥撒回来的兰威神甫,他两手伸向天,像一个先知一样,愤怒地呼吁上帝降罚于凶手。他预告正义的时代即将来临,资产阶级不久就要被天火烧毁,因为他们屠杀了世界上的劳动者和无产者,罪恶已经到了顶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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