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用手摇钻拧松角铁上的螺丝,拧到只要再一震动,就能完全脱落下来的程度。这是一种疯狂的冒险行为,不知多少次他都险些从这一百八十米的高处跌到井底。他必须用手抓住橡木罐道,抓住罐笼沿着滑动的木轨;他脚底下没有东西可蹬,只扶着这里那里连着一点的几根横木来回活动。他时而弯下身去,时而又坐起来,时而后仰,时而只用一个臂肘或一个膝盖支持着身子,十分镇静,丝毫没把死的危险放在心上。风几次要把他吹落深渊,但是,他都毫无恐惧地重又站稳了。接着他用手摸索着,又干起来,只是在又黏又脏的木梁中间辨不出方位的时候,他才划一根火柴照亮。拧松螺丝以后,他就开始拆木板。于是危险更大了。他发现一处要害,是一块牵掣着其他木板的木板,他就向这块木板猛攻。他又钻又锯,把板削薄,使它完全失去抗力。这时,从缝隙中滋出的水,使他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浑身湿透了冰冷的水珠。划了两根火柴都灭了,剩下的火柴也都湿了。这是黑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这时候,他狂怒起来。只闻其声而不见其影的那个东西使他头脑发热。滴水如注的井筒内,漆黑可怕的气氛,激起了他破坏的疯狂劲头。他朝壁板尽情发泄怒火,时而用手摇钻,时而用锯,能破坏什么地方就破坏什么地方,恨不得立刻使壁板在自己头顶上断裂。他拿出残忍的力量,就好像是手持利刃猛截他恨之入骨的对头一样。他一定要杀死沃勒矿井这只恶兽,这只天天张着大嘴,不知吞食了多少人肉的恶兽!他手里的工具叮作响,他一会儿直腰,一会儿爬行,一会儿上,一会儿下,好像一只夜鸟在钟楼架之间扑腾。他一直摇摇摆摆而没有掉下去,真是奇迹。

接着,他又冷静下来,很不满意自己。难道就不能冷静地干吗?于是,他又不慌不忙地回到安全井里,用锯下来的那块木板把那个窟窿堵好。这就行了,他不愿意作过大的破坏,以免引起人们注意,马上来修理。这个怪兽腹内已经受伤,是死是活到晚上便知分晓。他苏瓦林在这里留下了名;胆战心惊的人们,将会看到这只怪兽没有得到好死。他从容不迫地用上衣裹好工具,慢慢地顺着梯子爬上来。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了矿井,甚至连衣服都没想到换。时间正是夜里三点钟。他停在大路上,在那里等待着。

与此同时,一直没有入睡的艾蒂安,听到漆黑的房间里有轻微的声音,心里嘀咕起来。他听了听,这是孩子们的轻微呼吸声,那是长命老和马赫老婆的鼾声,他身边的让兰则发出长长的哨声。或许是他在做梦吧,他刚要翻身再睡,又听到有声音。这是草垫子发出来的沙沙声,一定有人正在悄悄地爬起来,他以为是卡特琳不舒服了。

“是你吗,你怎么了?”他低声问道。

没有人回答,只有不停的鼾声。他等五分钟,什么动静也没有。后来,又听见一阵响声。这一次他可没有弄错,他一面走过去,一面用手在黑暗里摸索着,想摸到对面的床。当他发现年轻姑娘已经醒来,正屏着呼吸警惕地坐在床上的时候,他吓了一跳。

“喂,你为什么不答应呀?你到底怎么啦?”

她终于开口了:

“我要起来。”

“这时候就起来?”

“嗯,我想到矿上去干活。”

艾蒂安十分激动,坐到褥子边上,听卡特琳诉说她的理由。一点活也不干,整天看别人的白眼,她实在受不了,宁肯回那里受沙瓦尔的气。假使母亲不肯要她挣来的钱,那么她已经大了,满可以单独过活了。

“你躲开吧,我要穿衣服了。你要是心疼人的话,就什么也别说,行不行?”

但是,他仍然呆在她身边,又难受又可怜地搂住她的上身。他们俩只穿着衬衣,在温暖的床边上紧紧地靠在一起,感觉到肌肤的温暖。她起初还打算把他推开,接着便搂住他的脖子,低声哭起来,紧紧搂着他不放。由于过去他们的不幸的相爱从未得到过满足,现在他们这样呆在一起,感到得到了人间最大的满足,再没有什么可求了。难道就永远没有希望了?既然他们俩完全是自由的,难道他们就不能有一天大胆地相爱吗?应该找个机会来驱除那种羞怯——由于连他们自己也说不清的种种想法而产生的妨碍他们在一起的局促不安。

“你还是去躺着吧!我不愿意点灯,那会把妈妈惊醒的……时候不早了,放开我吧!”她低声说。

他没有听她的,仍旧热烈地紧紧抱着她,心里充满无比的忧伤。一种平静的需要,一种不可抗拒的幸福的需要,使他完全陶醉了;他好像觉得自己已经结了婚,住在一所整洁的小房子里,两个人在那里白头偕老,再也没有别的妄想。只要有面包吃他就知足,哪怕只有一个人的面包吃也可以,那就给她一个人吃。别的又有什么用呢?人生不过如此吧?

她松开了她的赤裸的双臂。

“我求求你,放开我吧。”

这时,艾蒂安灵机一动,在她耳边说:

“等一等,我跟你一块儿去。”

说出这句话来,连他自己也感到惊异。他曾发誓不再下井,这种突如其来的念头是怎样来的呢?他连想也没想过,丝毫没加考虑就脱口而出了。现在,他心里非常平静,他的犹豫完全消除了,他像一个侥幸得救的人一样,好像终于找到了摆脱痛苦的唯一门路,决心这样做。卡特琳明白,他这是为她牺牲自己,但她生怕他在矿井里会遭受别人的恶言恶语,因此表示十分担心,艾蒂安却不肯听她的,既然布告上已经公开答应宽恕一切罢工的人,他什么也不在乎。

“我愿意去上工,这就是我的想法……我们穿衣裳吧,不要出声。”

他们摸着黑,万分小心地穿起衣裳来。她头天晚上就偷偷把工作服准备好了;他则从衣橱里拿出来一件上衣和一条裤子。两个人没有洗脸,恐怕挪动脸盆会弄出响声。全家还在熟睡,不过他们必须通过母亲睡觉的狭窄的过道。他们动身的时候,不巧撞到一把椅子上。母亲醒了,她在矇眬中问道:

“谁呀,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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