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战斗”。它奔出罐笼站以后,沿着漆黑的巷道疯狂地疾跑。它在这里已经住了十一年,似乎十分熟悉这个地下城市的道路;而且它的眼睛在这永无天日的井底下已经习惯了,什么都看得很清楚。它跑呀跑呀,时而低头,时而蜷腿,从被它那庞大的身体几乎填满的地下羊肠小道里穿过。道路一条接着一条,十字路口分出许多岔道,但它毫不犹豫。它要跑到哪儿去呢?也许就是那边,跑向斯卡普河边它所诞生的磨房,跑向年轻时代的幻景,跑向它模模糊糊记得的、像悬挂在空中的大灯笼似的太阳。它要活下去,它那牲畜的记忆苏醒过来了,要重新呼吸草原上的空气的欲望促使它一直向前跑,直到找见那个在温暖的太阳之下的光明的出口。这个矿井害得它不见天日之后,现在又打算要它的命了,于是一股反抗的怒火赶走了它旧日的温驯。洪水追赶着它,抽打着它的大腿,咬着它的臀部。而且它越往里钻,坑顶越低,坑壁越凸出,巷道也就越窄。坑木碰破了它的皮,剐掉了它四肢上一块块肉,它照样飞跑着。矿井似乎在从四面八方压挤它,企图把它夹住,压死。

当“战斗”奔驰到艾蒂安和卡特琳附近时,他们看到它被矿岩夹住了脖子,它向前蹬踏着,弄伤了两条前腿。它使出最后的力气又往前爬了几米,但它的肋部被巷道四面挤住,过不去了。它伸着血淋淋的脑袋,瞪着两只困惑的大眼,仍在寻找出路。大水眼看就要把它淹没了,它像别的马在马厩里临死的时候一样悲号起来,发出垂死的粗长的喘息。这是垂死的可怕挣扎,这匹遍体鳞伤、动弹不得的老牲畜,在这个不见天日的深渊里挣扎着。它那遇难的惨叫一直不停,水没到它的鬃毛了,它伸着张开的大嘴,叫得越发凄厉。最后,好像一只大木桶灌满水一样,咕嘟一声,接着是一阵死寂。

“啊!我的天!你带我走吧,”卡特琳呜呜咽咽地说。“啊!我的天!我怕极了,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带我走吧!带我走吧!”

她看到了死亡。竖井坍塌,矿井被大水淹没,什么也没有像“战斗”临死时的这种嘶叫使她更加感到恐怖。她总是听到这种声音,耳朵里嗡嗡嗡响着,这声音使她浑身战栗。

“你带我走吧!你带我走吧!”

艾蒂安一把将她抱起来。说实在的,现在已十分危险了,水已经齐到了肩膀,他们爬上通风夹道。他必须帮助她往上爬,因为她已经抓不住坑木。她有三次几乎从他手里滑脱,落入后面咆哮着的大水里。他们爬上第一个还没有被水淹没的巷道以后,稍微喘了一会儿气。水又跟上来了,他们必须再往高处爬。就这样,他们一直往上爬了几个钟头,大水也紧跟着他们从一层巷道升到另一层巷道,迫使他们一个劲地往上爬。到了第六层巷道时,他们看到水面似乎不动了,这片刻的缓和,使他们充满了希望。但是,突然水涨得更凶猛了,他们不得不再爬到第七层巷道,第八层巷道。上面只剩下一层巷道了,当他们到了第九层巷道以后,两个人不安地望着大水一寸寸地上涨,假使再不停止,他们就要和那匹老马一样,被挤在坑顶,嗓子里灌满水被活活地淹死!

山崩地裂的声音时刻不断,此起彼伏,整个矿都震撼着,它的细小的内脏,被灌满的大水胀裂了。被挤到巷道尽头的空气,越聚越密,越压越紧,钻进矿岩的缝隙和翻乱的泥土中间,不断发出猛烈的爆裂声。这是地下灾变的可怕的喧嚣,这是洪水倾覆大地、沧海变桑田的古代的战争的余威。

卡特琳被这种不断的崩塌倾覆吓得魂不附体,合起双手不住地反复念叨:

“我不愿意死……我不愿意死……”

艾蒂安为了安慰她,对她说水已经不涨,他们已经跑了足足有六个小时,快有人下来救他们了。艾蒂安说跑了六小时,完全是随便说的,因为他们已经弄不清确切的时间了。实际上,当他们经过纪尧姆矿脉往上爬的时候,已经过了一整天了。他们俩浑身透湿,哆嗦着安顿下来,卡特琳顾不得害羞,脱下裤子和上衣拧了一拧水,然后又穿在身上蒸干。艾蒂安看到她光着两脚,就脱下自己的木屐,逼着她穿上。现在他们可以耐心地等待了,他们把灯芯往下捻了捻,只留下长明灯似的一点点光亮。这时候,他们的肠胃拧得生痛,两个人都感到饥饿难熬。在此以前,他们根本没有感觉到自己还活着。发生灾祸的时候,他们还没有吃午饭,他们拿出三明治,发现已经被水泡成烂糊糊了。卡特琳让艾蒂安吃,艾蒂安不吃,弄得卡特琳发了火才吃下去。卡特琳已经累坏了,吃过东西就躺在冰冷的地上睡着了。艾蒂安无论如何睡不着,两手支着额头,直勾勾地望着她。

这样捱过了多少个钟头,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知道黑茫茫一片动荡的大水又涨到了通风夹道的洞口。这个怪兽的脊背不断地扩大,企图抓到他们。起初,不过是一条细线,像一条长蛇,后来逐渐扩大,变成一个向前蠕动的脊背。不久水就到了他们身边,年轻的姑娘仍在熟睡,她的脚已经沾到水了。艾蒂安心里拿不定主意,不知道是不是该叫醒她。她完全沉湎在无忧无虑之中,也许正做着在明媚娇艳的阳光下自由自在地生活的美梦,如果此时此刻把她叫醒,岂不太狠心了吗?再说,往哪里逃呢?他四处张望,后来他想起绞车道来,这部分矿脉的绞车道和通向上一层罐笼站的绞车道连着。这倒是一个出路。他决定让卡特琳尽可能多睡一会儿,他望着洪水向前逼近,等着不得已的时刻的到来。最后他把她轻轻扶起来,姑娘不觉全身一凛。

“啊!我的天!真是的!……天哪,水又来了!”

她想起又面临着死亡,就大叫起来。

“不要紧,放心吧!我敢保证我们能过去。”艾蒂安轻声对她说。

要到绞车道去,必须弯着腰走,因此水又浸湿了他们的肩头。他们重又在一百多米长、完全用坑木支撑着的黑洞里开始了更危险的攀登。起初,他们想拉过钢缆,拴住下面的一辆煤车,不然在他们往上爬的时候,上面的煤车滑下来就会把他们砸成烂泥。但是,钢缆根本拉不动,大概是被什么卡住了。他们不敢利用横挡在路上的钢缆,只好冒险用手抓住光滑的木头往上攀登。艾蒂安在后面,当两手已经磨破的卡特琳往下一滑时,他就用头顶住她。突然间,他们碰到横挡在绞车道上的一根折断的坑木。哗啦一声,一堆土塌落下来,拦住了他们的去路,不能再上了。幸而那里有一个豁口,于是他们转到另一条巷道里去。

前面出现了一缕微弱的灯光,使他们愣住了。一个男人粗声粗气地向他们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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