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蒂安浑身颤抖着,额头顶在坑木上,不看他们。突然他又转过身来说:

“他妈的,放开她!”

“你管得着吗?”沙瓦尔说,“这是我的女人,大概还属于我吧!”

他说着又抓住她,紧紧地搂住,故意挑衅地把嘴上的红胡子压在她的嘴上,接着说:

“我说,你躲我们远点!请你站到那边看着,我们痛快痛快!”

艾蒂安的嘴唇都气白了,他叫道:

“你要是不放开她,我就掐死你!”

沙瓦尔倏地跳起来,他从伙伴那咬牙切齿的声音中听出他确实要动真的了。他们好像还嫌死得太慢,两个人之间必须有一个马上让位。他们在这不久就要并肩长眠的地下,又展开了旧日的争斗。这里地方太小了,连拳头都伸不开。

“你当心,”沙瓦尔吼叫说,“这一次我非要你的命不可。”

艾蒂安这时已经疯狂了。他两眼冒火,怒火满腔,心里产生了一种不可抗拒的杀机,好像有一股热血阻塞在喉咙里。这种欲望在他那种遗毒的催促下,不可遏止地爆发出来。于是他抓住巷道壁上一块又重又大的页岩,摇晃了几下把它扳了下来,双手举起,使出全身力气朝沙瓦尔的脑袋砸去。

沙瓦尔没来得及向后躲避,被砸得面孔模糊,脑浆迸裂,扑通一声倒了下去。脑浆溅到巷道顶上,一股鲜血像喷泉似的从伤口喷出来。地上立刻形成一个血潭,映出安全灯朦胧的小星光。直挺挺的死尸倒在地上好像一堆黑煤渣,阴影笼罩着这个幽闭的地窟。

艾蒂安睁着大眼俯下身去看了看。完了,他打死人了。于是,他过去所作过的种种斗争又混乱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他曾多次同潜伏在他的肌体中的、他的家族长年累月积下的酗酒的遗毒进行过斗争,但终归徒然。然而,这次他只是饿昏了头,酗酒对前辈的毒害已经足够了。他看到自己行凶杀了人,不禁毛发直立,但尽管他受过教育,心里仍然浮起一种野性终于得到了满足的愉快。随后他又感到一种强者的骄傲。那个被让兰杀死的、咽喉上扎了一个窟窿的小兵的形象又出现在他眼前。现在他也杀了人。

直挺挺站在那里的卡特琳大叫了一声:

“我的天,他死了!”

“你心疼吗?”艾蒂安生气地说。

她憋得喘不过气来,结结巴巴地说不上话来。然后踉踉跄跄地扑到了他的怀里。

“啊,你把我也杀了吧,咱们俩也一块儿死掉吧!”

她紧紧地搂住他的肩膀,他同样紧紧地抱住她,希望他们也能死去。然而,死并非那么容易,他们又松开了胳臂。然后,卡特琳捂起两眼,艾蒂安把那个倒霉的家伙拖到一边,扔到绞车道上,腾出这块小地方,他们好在这里生活下去。否则,脚下躺着这么一具尸首,实在无法生活。当他们听到尸体扑通一声沉入水里的时候,他们又害怕起来,难道水已经灌满这个洞了吗?他们看到水又涨上来,冲进了巷道。

于是,一场新的斗争又开始了。他们点着最后一盏灯,它耗尽自己照亮着洪水的上升,水不停地、有规则地上涨着。起初浸到他们的踝骨,接着没到他们的膝盖。巷道是一个慢坡,他们躲到最上面,暂时得到几个钟头的喘息时间。然而,大水又追上了他们,没到腰间了。他们站起来,已经再没有地方可退,脊背紧贴着矿岩,望着大水不住地涨啊,涨啊,涨啊,一个劲儿地往上涨。等水一旦没过他们的嘴,也就算完了。他们挂起来的安全灯在晃荡的水波上洒下一层黄光。灯昏暗下去,他们只能分辨出一个不断缩小的半圆光圈,它好像被随着大水一起增长的黑影一点一点地吞没了。突然间,他们完全陷入了黑暗,安全灯耗尽最后一滴油以后熄灭了。这是真正的黑夜,永久的黑夜,是他们将要长眠于其中的地下的黑夜,他们再也别想看一眼阳光了。

“他妈的!”艾蒂安暗自骂了一句。

卡特琳觉得好像坠入了黑暗的地狱之中,紧紧靠在艾蒂安的身上,低低地念叨着矿工们常说的那句话:

“死神吹灭了灯。”

然而,面对死亡的威胁,他们本能地挣扎着,生活的热望又使他们振奋起来。艾蒂安开始用安全灯上的铁钩使劲挖矿岩,卡特琳用手指帮助他挖。他们挖出了一个高台,坐上去,低低的巷顶使他们抬不起头来,只好垂着腿,弓着背。现在他们只有脚还泡在水里,感到冰凉,但是很快又感觉到踝骨凉得像刀扎似的,然后是小腿和膝盖,这种冰冷不断上升,简直无法止住它。高台挖得不很平,加之又湿又滑,他们必须用力坐稳才不致滑下去。这真是到了最后关头,他们还要等多久呢?他们已经被赶到这个巢穴里,连动都不敢动,又累又饿,既没有面包又没有灯光!最使他们痛苦的还是黑暗,它使他们看不到死亡何时到来。一片深深的寂静,灌满水的矿井没有一点动静。现在他们所感觉到的,只有身下的大海,它正从巷道底部无声地向上涨着。

时间一点钟一点钟地过着,周围总是那么漆黑,他们已经不能确切地估计时间,对时间的概念越来越模糊。他们身受种种折磨,这本当使他们觉得时间过得特别慢,但现在的情况相反,时间过得比他们想象的要快,实际上他们被关在这里已经快三天了。他们还认为只有两天一夜。他们不再抱任何得救的希望,谁也不知道他们在这里,谁也不能下到这里来。他们即使不被大水淹死,也要饿死的。他们想最后再敲一次求救信号,那块石头却掉在水里了。再说,谁能够听到他们的信号呢?

卡特琳无可奈何地把疼痛难忍的脑袋歪靠在矿层上,她立即又惊异地抬起来。

“你听!”她说。

艾蒂安起初以为她指的是一直在上涨着的水的低微响声,就说了句谎话,想使她安心。

“是我的腿动弹的声音。”

“不,不,不是……你听,你听那边!”

她又把耳朵贴在煤层上。艾蒂安明白了,也听起来。他们屏住呼吸听了一会儿,听到从远处传来的、十分微弱的三下有间隔的信号。但他们还不敢相信,他们的耳朵里嗡嗡响,这也许是煤层崩裂的声音吧。他们不知道用什么东西敲回答信号。

艾蒂安想出了一个主意。他说:

“你不是穿着木屐吗?脱下来,用鞋后跟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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