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赫家的今天早晨不来了吗?”过了一会儿,他问皮埃隆。

皮埃隆起初装作没听明白,他认为,只要一提她就要倒霉。后来,他借口要去张罗一件事而走开时说:

“你说谁?马赫家的?……那不是她来了。”

的确,马赫老婆拿着安全灯从更衣室里走出来,她穿着短裤和外衣,脑袋上箍着一顶无沿小帽。公司还是出于对这个惨遭重大打击的不幸女人的怜悯,才作出了这种仁慈的决定,答应她这个四十岁的女人再下井。但是,要她推车似乎难以办到了,于是就派她到塔尔塔雷下面的北巷道那个像地狱般的地方去摇风扇;由于不通风,最近在那里安装了一个小风扇。每天十个钟头的苦役,累得她腰酸腿疼,骨头都要断了。她在四十度的烤人的温度下,在狭窄的巷道里摇风扇,一天才挣一个半法郎。

她穿着男人衣服,令人看了怪难受的,胸间和腹部好像还带着掌子面上的水。艾蒂安一见她这副样子觉得十分惊讶,他们讷地找不出适当的话来,不知怎样向她说明自己就要走了,是特意来向她告别的。

她望着他,并没有注意他说什么,很亲热地跟他说:

“看到我感到奇怪吗,嗯?……不错,我是说过,如果我们家的人谁敢先下井,我就掐死谁;现在我自己却下井来了,也应当掐死我自己是不是?……唉!要是家里没有老爷爷和孩子们,我早就掐死自己了!”

她继续用低沉无力的声音说着。她并不作什么辩解,只讲实际情况,他们几乎要饿死,所以她决心下井,也是为了免得一家人被赶出矿工村。

“老爷爷怎么样了?”艾蒂安问。

“他脾气始终很好,很结实的,就是脑子完全坏了……你知道吗,他并没有因为那件事被判罪,只是有人要把他送到疯人院去,我没答应,因为那样他们会把他作践死的……不过,他这件事仍然给我们招来很多麻烦,他永远拿不到养老金了,那些先生们中的一个人说,要是给他养老金是不合道义的。”

“让兰有工作吗?”

“有工作,那些先生给他在井上找了一个工作。他一天挣一个法郎……哦!我并不抱怨,头儿们表现得不错,他们怎么对我说的就怎么办了……小家伙挣一个法郎,我挣一个半,一共是两个半法郎。要不是六口人的话,也就够吃饭的了。现在,艾斯黛吃得可多啦,倒霉的是,勒诺尔和亨利还得等四五年才能到达来矿上做工的年龄。”

艾蒂安不由得露出难过的神情。

“他们也得下井?”

马赫老婆苍白的脸涨得通红,眼里闪着火光;但是,随后她的两肩向下一垂,仿佛只有认命似的。

“有什么办法呢?他们只有跟在一家人的后面也来……一家人都死在里面后,就该轮到他们了。”

她住了口,斗车的隆隆声打扰了他们。晨光从蒙着很厚一层灰尘的大窗户上透进来,大厅里的挂灯在苍白的光线中渐渐变得暗淡,机器每隔三分钟震动一次,钢索伸展着,罐笼继续吞噬着矿工。

“喂,快点吧,懒家伙们!”皮埃隆喊道。“快上罐,今天下井总也完不了啦!”

皮埃隆望着马赫老婆,她一动没动。她放过了三趟罐笼,这时候,她好像大梦方醒似的,想起艾蒂安一见面时说的话来,于是问他:

“那么,你要走啦?”

“是的,今天早晨就走。”

“你做得对,要是有办法,最好是到别的地方去……看到你我很高兴,因为至少可以让你知道,我心里一点儿也不恨你。发生那场屠杀以后,我有一度曾想打死你,但是。后来我想了想,终于明白过来,这谁也不怨,你说是不是?……是的,是的,这并不是你的过错,这是大家的过错。”

现在,她平静地谈着死去的亲人,谈到丈夫,谈到扎查里和卡特琳,只是在提到阿尔奇的时候,她的眼睛里才激起泪花。她又恢复了她过去的那种平静,通情达理,是非分明。资本家们杀了这么多穷人不会有好报的。总有一天,他们一定会受到惩罚,因为一切都有报应。甚至用不着别人动手,虐待工人的交易自己就会垮台,士兵将会像开枪打工人一样向资本家们开枪。虽然一辈子听天由命和世代相传的安分守己的性格又使她低了头,她的思想里却发生了变化,她确信不公正的日子不会再继续下去,即使仁慈的上帝不为穷人们报仇,也会另出来一个人替他们报仇的。

她说话的声音很低,不放心地打量着周围,后来,当皮埃隆走近的时候,她故意提高嗓门补充说:

“好吧,既然你要走,应该到我们家里把你的东西带走……还有两件衬衣,三块手帕,一条旧短裤。”

艾蒂安摇了摇手,表示不要这些没有卖掉的烂布了。

“不,不用了,给孩子们留着用吧……到巴黎我会有办法的。”

罐笼又下去了两趟,皮埃隆决定来直接催马赫老婆。

“喂,我说,那边就等你啦!你们的闲聊快完了吗?”

马赫老婆背过身去。这个被收买的家伙算干什么的?下井的事他管不着。罐笼站上的工人们,全都恨透他了。马赫老婆手里拿着安全灯仍然没有动窝,尽管季节已经暖和了,站在这过堂风中她还是感到很冷。

无论是艾蒂安还是她,都再也找不到话说,两个人面对面地愣着,心里充满了离别之情,都想说点什么。

最后,她没话找话说:

“勒瓦克老婆肚子大了,勒瓦克还在监狱里,如今布特鲁补了他的缺。”

“哦!是啊,布特鲁。”

“我再告诉你,我跟你说过没有?……斐洛梅走了。”

“怎么,走了?”

“是的,跟加来海峡省的一个矿工走了。我生怕她把两个小崽子给我丢下,还算好,她把他们都带走了……一个吐血的女人,外表上看来不声不响的,谁能想到呢?”

她冥想了片刻,又慢声慢气地接着说:

“还有人说我的闲话呢!……你还记得吧,有人说我跟你睡过觉。我的天!假使我年轻一点,男人死了以后,这倒还有可能,你说是不是?可是,今天我很高兴我们没有做过这种事,做了我们一定会后悔的。”

“是啊,我们一定会后悔的。”艾蒂安简单地重复了一句。

他们就谈到这里,没再说下去,罐笼正在等着她,人们生气地喊叫她,威胁要罚她的工钱。这时她才决意和艾蒂安握别。艾蒂安十分激动,久久地望着这个受过那么多折磨、精疲力竭的女人。她面色苍白,花白了的头发滋在小蓝帽外面,她那像良种母畜一样生育过多的身体,由于穿着粗布上衣和短裤而显得更加难看了。在他们最后一次握手时,他又感到了同伴们的那种情感。她默默不语,久久紧握着他的手,这是对将来重振旗鼓的约定。他完全明白这种意思,他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坚定的信念。不久以后,一定要大干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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