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篇关于如何编排《不安之书》的注释(附录三)中,佩索阿考虑将部分有标题的文章单独出版成册。这些有标题的文章包括1910年以后的作品,并按字母顺序排列。他用罗马数字来将这些取自某些文章的单独片断彼此区别开来,比如“对不幸的已婚妇女的忠告。”

对不幸的已婚妇女的忠告(一)

(不幸的已婚妇女包括所有已婚和部分单身妇女)

最重要的一点是,要谨防训练有素的人文情怀。人道主义即粗俗。我冷静地、理性地写下这些话,是为你们好,你们这些可怜而又不幸的已婚妇女。

一切艺术和自由的实质,就是一个人的精神尽可能不去屈服,取而代之的是肉体的屈服。

不检点的行为是不可取的,因为那样会贬低你在别人眼中的品格,使你变得庸俗。你应该在得到周围每一个人的尊敬时,内心却充满淫欲。成为一个相夫教子的贞洁妻子和母亲,与此同时,悄悄地从所有男人(包括邻居和杂货商)那里染病——这是每个想真正享受和扩充个性的人的至高愉悦,而她不会屈尊于和卑贱女仆一样使用卑贱的办法,或者和极度愚蠢的女人一样保持着刚性高洁,后者的美德仅仅是利己主义的产物。

按照你的优势,读到这篇文章的女性灵魂是否能够看明白我在说什么。一切愉悦都是精神的。一切罪行都发生在梦里,也只会发生在梦里!我想起一个从未发生的、完美而真实的罪行。这个完美的罪行并不是我们所熟知的。博尔吉亚犯下过完美罪行吗?相信我,那不是他所为。那个罪恶累累、手段完美的人正是我们梦想中的博尔吉亚,是我们认识的那个博尔吉亚。我确信,恺撒·博尔吉亚活着的时候既平庸又愚蠢。他一定如此,因为活着本身就是愚蠢而平庸的事情。

我公正无私地给你们提出这个建议,将我的方法应用到我个人并无兴趣的案例中。我的梦充满尊贵和荣耀,毫无半点肉欲可言。但我希望这个方法对你们有用,如果说除了令我烦恼没有其他理由,那是因为我讨厌有用的东西。我用我的方式践行着利他主义。

对不幸的已婚妇女的忠告(二)

现在让我来告诉你们如何在想象中对丈夫不忠。

决不犯错:只有平凡的女人才真正会对她的丈夫不忠。端庄是获得性快感的必要条件,而委身于多个男人则毁灭了这种端庄。

我承认,女性的卑微使她们需要男性这样的物种。但我认为,每一个女人应当只委身于一个男性,如果必要的话,使他成为想象中的男性扩展圈的中心。

做这些事情的最佳时间是在生理期前的那些日子。

具体如下:

将你的丈夫描画成一个白色的躯体。如果你擅长于此,你会感到那团白色在你的上方。

不去做过多的肉欲姿势。亲吻在你身上的丈夫,然后在想象中替换他——记下在你灵魂上方的那个人。

快乐的本质是多元的。将你内心猫一样的机灵释放出来。

如何惹怒你的丈夫……

偶尔惹怒你的丈夫是很重要的。

学会在不放松外在戒律的同时,沉湎于邪淫之事。最无法无天的内心结合最严于律己的外表,构成完美的感官感受。每一个表现梦想和欲望的手势在现实中都不存在。

替代比想象更容易。我是说,通过替代,在与B男媾和的同时想象与A男的性高潮。

对不幸的已婚妇女的忠告(三)

我亲爱的门徒们,我对你们的期望就是,如实按照我的建议去做,你们将体验到一种极大的多重感官愉悦,尽管你们的子宫和姓氏被教堂和国家拴在某个男性身上。

鸟儿起飞前都会用脚蹬地。女孩们,愿这样的画面成为唯一存在的精神戒律的永久提示。

感官感受的至高愉悦(如果你能获得),就是成为能想象得到的最淫荡的荡妇,但却从不背叛你的丈夫,甚至从就连眼睛也不背叛。

在内心成为一个荡妇,在内心对你的丈夫不忠,当你拥抱他时心里已出轨,当你亲吻他时就好像吻的不是他——这就是感官享受,我的上等女人,我的神秘而理性的门徒。

为什么我不对男人做同样的忠告呢?因为男人是一种不同的生物。如果他是一个下等人,我建议他尽可能去引诱更多的女人,然后遭到我的轻蔑……一个上等男人不需要女人。他不通过性占有便能获得感官享受。这是一个女人,甚至一个上等女人所无法接受的。从根本上说,女人是一种性生物。

世界末日的感觉

因为我在生活中每迈出一步,都让我越发靠近那使人毛骨悚然的全新未知,因为我遇见的每一个人都是未知的一片活生生的碎片,我把这些碎片放在我的桌子上,以供我每天做我那些可怕的冥想,于是我决定戒除万事万物,决定走向虚无,决定将自己的行为降到最低程度,决定为人们增加难度,为活动设置障碍,不让他们找到我,决定完善禁欲的艺术,决定退位到前所未有的高度。这就是这折磨人的生活恐吓与折磨我的地方。

作决定,完成某件事,摆脱怀疑和模糊——于我而言,这些事情似乎就如同浩劫或者宇宙灾难。

据我了解,生活就是一场灾难,就是一份天启。每过去一天,我就感觉自己越发无能为力在清晰的现实处境里去注意人们的行为或表达自我。

随着每一天的流逝,其他人的存在——往往我的灵魂遇到他们时都会受到粗鲁无礼的惊吓——都变得越发令人痛苦与压抑。和别人说话,我就毛骨悚然。如果他们表现得对我感兴趣,我就会逃跑。如果他们看着我,我就会颤抖。如果……

我处于永恒的自卫状态。生活令我痛苦万分,其他人也令我倍受折磨。我不能与现实面对面。就连太阳都让我泄气,令我压抑。只有在深夜,我一个人独处,逃避,遗忘,迷失,不与任何真实或有用的人与物发生联系——唯有此时我方能找到自我,感觉舒服。

生活令我感觉冰冷。我的存在就是潮湿的地窖和暗淡无光的地下墓穴。我就像支撑最后帝国的最后军队遇到的惨败。没错,我感觉到,仿佛我身在一个号令天下的远古文明的末期。我,过去常常支配别人,如今却孤身一人,遭遇遗弃。我,一直以来都有谋士指引着我,如今却无朋无友,迷失方向。

我的内心始终在祈求怜悯,我的内心为了自己而泪如雨下,正如为了一位死亡的神明泪如雨下一样,在如同白色波涛一般的年轻异族攻击边界的时候,这位神明的圣坛被全部摧毁,生活如期而至,并且想要知道这个帝国到底对幸福做了什么。

我一直非常害怕别人和我说话。我一事无成。我不敢想自己成了什么人;我甚至不敢梦到我在想自己变成了什么人,因为即便是在梦里——作为一个纯粹的梦想家,我所处的那种幻想状态——我都意识到,我与生活格格不入。

这个世界里没有一种感情能把我的头抬离枕头,而我则带着绝望的情绪让自己的头沉浸在枕头里,没有一种感情能够应付我的身体,以及我的思想,而我的思想觉得我依然活着,甚至不能应付抽象的生活概念。

我不会说到任何现实中的语言,我在生活中的琐事之中蹒跚而行,像个病人一样,他在卧床不起几个月之后终于站了起来。只有躺在床上,我才感觉自己融入进了正常的生活。发烧我很快乐,因为我在躺卧之际,这似乎是非常自然的事情。如同风中的一簇火焰,我摆动着,有些头昏目眩。唯有在封闭房间内不流通的空气里,我才能呼吸到我的正常生活的气味。

我甚至不会想念海风。我任由摆布,把我的灵魂当成一座修道院,我甘心做我自己,不会更愿意成为干旱贫瘠天地里的秋日,而我只有微弱的鲜活生命,如同一抹光亮在带有天篷的黑暗池子里消失不见,我没有活力,失去色彩,可当太阳落山之时,流亡的紫色光辉传来……

我唯一的真实愉悦是分析我的痛苦,而我唯一的世俗快乐就是当感情崩溃或腐烂之际,看着情感令人毛骨悚然地渐渐消散——朦胧的阴影里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我们甚至不用转身去查看那是谁的脚步声;远处传来微弱的歌声,我们不必尝试听清歌词,因为歌声的朦胧感和所处位置的神秘感更能让我们平静下来;苍白的水域有着朦胧的秘密,夜空里充满了空灵的氛围,远处的马车上传来铃响,谁知道他们自何处返回,或者他们有着怎样的欢乐,因为他们距离此处是那么遥远,沉闷麻木午后里的一辆沉寂的马车,在那里,夏天让位给了秋日……

花园里的花都枯死了,枯萎的它们变成了别样的花朵——更老,更壮丽,枯萎的黄色花瓣非常神秘,沉寂,寂寞,显得很是协调。池子里的水冒着泡,这水也是梦境的一部分。远处的青蛙呱呱直叫!哦,我的内心之中有一个死气沉沉的乡下!多么具有乡村般宁静氛围的梦境啊!哦,我的生活,多么缺乏斗志,就像一个不中用的懒汉,他睡在路边,他的睡眠清新晶莹,草地的芳香就像雾气一样飘入他的灵魂,醇厚,永恒,就像是和其他事物没有联系的万事万物,在星辰冰冷的怜悯下,如暗夜一般,缺乏特性,到处游荡,令人厌烦。

我随着我的梦到处游荡,让一幅幅画面活动起来,以便可以令其他画面出现;像风扇一样,我让每一个偶然的隐喻都演变成一幅巨大的、只能在心里看到的图画;我把我的生活抛弃,就像抛弃一件过于紧绷的西装。我躲藏在树林中,远离公路。我迷失了自我。在一切不重要的时刻里,我可以忘记对生活的品位,可以埋葬关于日光和喧嚣的思想,可以有意识且荒唐地在我的感情里走向终结,还有那个位于一片废墟之上的、折磨人的帝国,在一片胜利的旗帜和锣鼓中,有一个巨大的入口,通向一座荣耀的终极城市,在那里,我不会为任何人与物流泪,不会有任何渴望,不会向任何人,甚至向我自己祈求存在的权利。

正是我为了我在梦境里创造出来的、那令人不快的池子表面而深感痛苦。我的痛苦就是我想象出来的那长满绿树大地上的苍白月亮。我的痛苦就是停滞的秋日天空产生的疲倦,我记得那天空,却从未亲眼得见。我所有的死寂人生,我所有的缺陷梦境,以及我所有的但却不属于我的东西,全都在我内心里的天空中,在我灵魂之河那看得见摸得着的涟漪中,在平原上的麦田里那焦躁不安的宁静里(我见过却也没见过这麦田),向我压来。

一杯咖啡,一点烟草,我抽烟的时候烟味从我身边飘过,在这间半明半暗的房间里我的眼睛半睁半闭——这一切,以及我的梦境,都是我希望从生活里得到的东西。对我而言,这一切看起来是否太过贫乏?我不知道。我怎么才能知道,什么是贫乏,什么是富有?

哦,外面的夏日午后啊,我多么想改头换面……我打开窗户。外面的一切是那么的柔软,可那一切却能割伤我,就像一份无限的痛苦,就像一份朦胧的不悦感觉。

有最后一件事情将我割伤,把我撕裂,将我的灵魂扯成碎片。此时此刻,在窗边,这件事就是,我想到了这些悲伤与轻柔的事物,我应该成为一个有吸引力且唯美的人,就像是画中人一样——而且我甚至不是……

让这一刻赶快过去吧,赶快遗忘吧……让今夜到来,让夜色越来越深沉,让夜色笼罩一切,永不退去。让这抹灵魂永远成为我的坟墓,陷入纯粹的黑暗,愿我永远不能再没有感情和渴望的情况下重生。

有效做梦的技巧(一)

首先,要确保你不敬仰一切,也不相信一切。然而,当你表现出不敬时,应当保持着敬仰某些事情的欲念;当你鄙视你不喜欢的人时,应当保持着去喜欢某个人的痛苦渴望;当你藐视生活时,应当认为生活是美好的,值得我们活着和去珍惜。(通过)这么做,你将为你的梦想大厦奠定基础。

记住,你正在从事最崇高的事业。做梦就是发现自我。你将成为自己心灵的哥伦布。你将要发现属于自己的风景。要确保你的路线正确,你的仪器不能指错了方向。

做梦这门技巧,因为被动,所以艰难。在梦里,我们集中一切努力去避开所有施力。如果存在睡眠技巧,那么它毫无疑问与之相似。

注意,做梦技巧并不是一门指导做梦的技巧。指导即行动。真正的梦想家对自己缴械投降,被自己所支配。

起初,消除一切物质刺激物后,你将忍不住手淫,酗酒,吸食鸦片……这些都是努力和寻觅过程。要成为一个优秀的梦想家,你就不得不只做一个梦想家。鸦片和吗啡在药房都能买到——你又如何能指望通过它们去做梦?手淫是一种生理现象——你又如何能指望……

现在,如果你梦见手淫,那么很好。如果你梦见吸食鸦片或吗啡,并沉湎于梦中的鸦片和吗啡中,那么你值得被称赞:你的表现如同一个完美的梦想家一样。

你应当始终把自己想象得更凄惨,更可怜。这样做并无害处,甚至可以当做一种通往梦境的云梯。

有效做梦的技巧(二)

推迟一切。明天的事情决不今天做。事实上,无论明天或今天,你根本不需要做任何事情。

永远不要去想你要做什么。不要这么做。

过你的日子。不要以此为生。对或错,快乐或悲伤,做你自己。你只能在梦里这么做,因为你的现实生活和人类生活都不属于你,而属于别人。你应该将生活和做梦置换过来,完全将精力集中在做梦上。从生到死,在你真实生活的一切行动中,你没有行动——而是被行动。你没有生活——而只不过是被生活。

成为别人不能理解的斯芬克斯。将自己闭关在象牙塔里,但不关门。你的象牙塔就是你。

如果有人告诉你这样做既虚假又荒谬,不要去相信。但也不要相信我所说的,因为一个人不应当相信任何事情。

藐视一切,但要做到,你的藐视不会让你心烦。不要因为藐视一切而认为自己高人一等。这就是掌握高贵藐视技巧的关键。

有效做梦的技巧(三)

通过梦见一切,生活中的一切使你蒙受更多的苦难……

这是你不得不背负的十字架。

有效的形而上的做梦技巧

推理——一切都很简单,因为对我来说一切都是一场梦。我决定梦见什么,就会梦见什么。有时,我在自己身上塑造了一个哲学家。当他有条不紊地阐释哲理时,作为一个年轻侍者的我,用我的灵魂在他女儿的窗下向她求爱。

诚然,我只能局限于自己的所知。我不能塑造出一个数学家。但我对自己的所有心满意足,这足以使我排列出各种组合,做不计其数的梦。或许,通过做梦我将实现更多东西。尽管这的确不值一提。我已感到十分满足。

摧毁人格:我不了解自己的想法、感觉或性格……当我去感觉时,对于出现在面前的某个可视化的这个人或那个人,我只是有一种模糊的感觉。我将我自己替换成我的梦。每个人都不过是他自己的梦。我甚至连梦都不是。

永远不要将一本书读到结尾,也不要按顺序读,要跳读。

我从不了解自己的所感。每当人们对我说起这样那样的情感,并对之做出描述时,我总是感到他们在我的心灵描述着什么。然而,当我过后回想起来时,我又总去怀疑这一切。我总不明白,我所感受到的我是否就是真实的我,或者,只不过是想象中的我。我是一场戏里的角色,而这场戏就是我自己。

努力徒劳无用,却给人欢愉。推理毫无结果,却十分有趣。恋爱使人烦恼,但或许比不爱要更好。然而,做梦可以取代一切。在梦里,我不用做出实际努力,却能获得努力的印象。我可以进入战斗,不用担心受惊吓或受伤的危险。我可以去推理,不用刻意去发现什么真理(我无论如何都发现不了),不用设法去解决什么问题(我知道我永远也解决不了)……我可以去恋爱,不用担心被拒绝或背叛,也不会感到厌倦。我可以换心上人,而她始终如一。如果我希望被背叛或抛弃,我可以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并且总是用我希望的和给我愉悦的方式。在梦里,我可以体验到最坏的焦虑,最残酷的折磨和最伟大的胜利。我可以体验到这一切,就好像它们发生在生活中。我的梦是否生动、清晰和真实取决于我自己的能力。这需要研究和内在耐性。

做梦的方式有很多种。其中一种便是,彻底对你的梦缴械,不要试图使梦清晰而明朗,让自己进入梦唤起的朦胧感觉。这是一种低级无聊的做梦形式,因为它很单调,总是千篇一律。另一种大为不同的方式就是,使梦清晰,控制梦。然而,通过这种控制梦的努力,梦显然变得不真实。至高的艺术家——像我这样的梦想家——只会努力让梦变成这个样子或那个样子,使之契合他的幻想,展现在他面前的梦正是他渴望得到却从不曾想过的,因为脑力劳动使他筋疲力尽。我想把自己梦成一个国王。我突然觉得,这就是我想要的,看哪,我就是某个国家的国王。梦将告诉我,我是哪个国家的哪种类型的国王。我已成功驾驭了梦,它们总是出乎意料地带来我想要的东西。通过更清晰地聚焦,我可以使这些留给我模糊印象的生活场景更完美。在梦里到过的中世纪不同时代的不同地方,我完全不能有意识清醒地勾画出来。我从未发现自己有这么丰富的想象力,我对此感到吃惊。我任由自己的梦驰骋……它们如此纯净,总是超过我的预期。它们总比我期望的更美丽。然而,只有最高等的梦想家才有希望达到这一步。我数年来致力于做这样的梦,而如今,我不费吹灰之力就实现了。

开始做梦的最佳途径是通过书籍。对于一个生手,小说尤其有用。第一步就是学会彻底沉浸于你的阅读,完全融入到小说的人物角色里。当你自己的家庭和家里的麻烦相比之下显得平淡无奇,令人生厌,那么你会发现,你已取得了进步。最好不要阅读纯文学小说,因为它会将我们的注意力转移到形式结构上去。

我毫无羞愧的承认,我就是这样开始的。奇怪的是,我总是本能地阅读侦探小说,而言情小说我总是读不下去。但这出于个人原因,我即便在梦里也不愿看到不切实际的东西。每个人都可以去培养他独有的偏好。让我们永远不要忘记,做梦就是探索自己。从读书的角度看,肉欲灵魂应当选择与我所读书籍相反的读物。

当做梦者体验了身体感受——当一部关于战斗、射击和战争的小说使他真正感到浑身筋疲力尽,四肢疲惫不堪——那么他已度过了做梦的第一阶段。对于一个肉欲灵魂,他应当能够——只去做精神手淫——在阅读期间的某个适当时刻体验到一种射精。

然后,做梦者应当试着将这一切转移到心智层面。他应当在梦里感觉到实际并未发生的射精(我举的是最为强烈和明显的例子)。疲惫感加剧,但快乐感也将变得无比强烈。

在第三阶段,一切感觉都变得精神化。这加剧了快乐感和疲惫感,但身体不再有任何感觉。我们不再四肢疲惫,取而代之的,是我们的思想、意志和情感的松懈和倦怠……到达这一步,是走向做梦的高级阶段的时候了。

第二阶段,就是为你自己的乐趣而建构小说。如前所述,你只有在梦完全精神化时才能做这种尝试。否则,建构小说的动态过程将阻碍精神化快乐的顺利进行。

第三阶段:我们完成对想象力的培养后,就可以将梦塑造成任何我们希望的样子。

此时,我们不再感到精神疲劳。人格已彻底分解。我们化作有灵魂的灰烬,但没有形状——甚至连水都不如,而水的形状取决于盛水的容器的形状。

彻底达到这一步后,完整而自发产生的戏剧在我们面前逐渐呈现。我们再也没有精力去写作,但这无关紧要。我们可以间接地创作,可以想象我们身上有个诗人用一种方式写诗,而其他诗人则会用不同的方式。我将这种技巧锤炼到炉火纯青的程度,能够用不计其数的方式去写作,每一种都独具匠心。

做梦的最高阶段就是,创造出一幅有各种人物的画面,画里的人物和我们同时存在,我们与这些灵魂相互联系,互相影响。这在极大程度上将我们的人格解体,将我们的精神化作灰烬。我承认,在整个人生中,我们很难不感觉到一种倦怠。这是多么大的胜利!

这只是一种终极禁欲主义。这是一种没有信仰,没有上帝的禁欲主义。我就是上帝。

瀑布

孩子们知道洋娃娃不是真的,但待它们如真人一般,如果洋娃娃破了,他们甚至会到为之哭泣的地步。孩子们的方式是一种非实现的做法。在这种容易哄骗的年龄,当生活中没有性的存在,现实被游戏替代,真实的东西被不真实的东西替代,这是何等幸福的事情!

如果我能回到过去,永远当一个孩子,对大人给事物标上的价值和他们彼此建立的各自关系一无所知,该有多好!我小时候常常将我的小锡兵头朝下倒着放。有什么令人信服的逻辑论证可以向我证明,真正的士兵不能头朝下向前走呢?

对于一个孩子来说,金子并不比玻璃值钱多少。金子的价值真的更大吗?一个孩子会朦胧地感觉到,大人的手势中表现出来的愤怒、热情和恐惧是荒谬的。难道我们的恐惧、憎恨和爱情真的有用和不荒谬吗?孩子们的直觉有着神性的荒谬!我们常常给事物的真实图景蒙上惯例的外衣,不论它在我们眼前有多么暴露,我们总是把自己的思想搅成一片模糊,不论我们是多么地直接地凝视着它们!

难道上帝不是一个大孩子吗?难道整个世界不像一个游戏,一个淘气包的恶作剧吗?如此地不真实,如此地……

我笑着说出这个想法以供考虑,眼下,我从远处审视这个观点,发现它是多么地可怕。(谁又能说它不是真的?)它跌落在地,落在我的脚下,将我的秘密摔成碎片和无数骇人的粉末……

我醒来是为了确定我的存在……

越过蜂房,在庭院的乏味尽头,和着小瀑布迷人的潺潺水声,一种无边无际的巨大单调在汩汩作响。

无名战士墓

没有遗孀或遗孤将银币放在他的嘴里向冥界渡神付船费。我们永远不会知道他用什么样的眼神渡过冥河,看到自己的脸——永远不让我们看见——九次倒映在冥界的水里。他的影子现在在阴暗的河岸上游荡,影子的名字对我们来说只是另一个影子。

他为国牺牲,不知如何,不知为何。他的牺牲有默默无名的荣耀。他全心全意奉献自己的生命:出于本能,而非职责;因为他热爱他的国家,不是因为有爱国的意识。他像儿子保卫母亲一样保卫自己的国家,母子关系是亲生的,而非逻辑的。出于对原始秘密的忠实,他没有过多考虑或希望自己的死亡,只是本能地接受,一如他接受自己的生命。他现在栖息的影子,与塞莫皮莱山口的影子是同胞兄弟,血肉之躯忠于他们出生时立下的誓言。

他为国牺牲,如同太阳每日升起。他天生就是死神想要他成为的样子。

他并非因为什么狂热的信仰而倒下,也非在某些为伟大事业的残忍的斗争中被杀害。他未受信仰和人道主义的污染,他并非为维护某个政治理念,或人类的未来,抑或一个新的宗教而死去。他不相信老实的穆罕默德和基督的门徒的死后世界,他直视死亡的降临,不期望还有生命;他目睹生命离开自己,不奢望有更好的生命。

他像风,像日子一样自然地死去,带着让他与众不同的灵魂。他钻入阴影,一如人来到门前,径直走进去那样。他为国牺牲,这是我们唯一知道并了解的事情。当他尘世的生命之火熄灭之时,他的眼睛深处反射的,既非伊斯兰教徒和基督教徒的天堂,亦非佛教徒超脱的放下。

若我们不知他是谁,他也不知自己是谁。他履行职责,却不知自己做了什么。他被让玫瑰花开,枯叶美丽的力量所引导。生没有更高的目标,死也没有更好的回报。

现在,他得到众神的许可,去参观无光的世界。他经过科赛特斯河的悲痛和弗列格桑的火焰,夜晚听到缓慢的冥河水流的怒吼。

他像杀死他的本能一样无名。他没想过会为国捐躯,但却这样做了;他没想过履行职责,却也履行了。既然他的灵魂没有名字,我们也就不要询问他肉身的名字。他是葡萄牙人,但却不是这个或那个葡萄牙人,他是普遍的大众的葡萄牙人。

他的位置不在葡萄牙的创造者旁边,他们处于不同的境界,有不同的意识。他在我们崇拜的人之列,他们英勇无畏地拓展了航海线,带给我们好多本来占有不了的土地。

不要用雕像或石头纪念这个代表我们每个人的灵魂。既然他是整个民族,他坟墓应该是整片国土。我们应该将他埋在他自己的记忆中,用他的榜样事例做墓碑。

差别宣言

城市及国家的那些东西无法驾驭我们。那些阁僚和他们的侍臣不知羞耻地耽误国事,这也没关系。这一切为身外之事,就像雨天的泥浆。我们和它们毫无关系,然而,它们和我们却密切相关。

我们同样对世界各地的战争和危机这样的大动乱无动于衷。只要它们不降临到我们头上,我们就不去关心它们降临到谁头上。这种态度看似建立在对他人的极度轻蔑上,而它实际上不过是建立在对自己持怀疑态度的基础上。

我们并不仁慈,也不慷慨。不是说我们与此相反,而是因为,我们既算不上仁慈,也算不上不仁慈。仁慈是一种微妙形式,只有原始灵魂才具有仁慈。它作为一种发生在别人身上的现象吸引我们,别人有别人的思维方式。我们翘首旁观,既不赞成也不反对。我们的天命就是成为虚无。

如果我们出生在自称为贫困阶层的阶级,或者可以在上下层社会任意游走的其他阶级,那么我们就是无政府主义者。但是,我们多半属于在等级和社会阶层之间的隙缝里出生的个体——几乎总是活在贵族和中上阶层之间,社会天才和狂人(我们可能可以和他们相处下去)之间的颓废空间里。

行动困扰我们,在一定程度上,这是因为我们的身体胜任不了,但主要是因为它冒犯了我们的道德感。我们认为行动不道德。在我们看来,每一个思想,一旦用语言把它表达出来,就遭到贬损,因为语言把思想变成了别人的财物,使任何人都能去理解它。

我们赞同神秘学和秘术。然而,我们不是术士。我们天生不具有这种意志,更不用说培育和发展这种意志,成为一个拥有完美法术的术士或催眠师,我们没有这样的耐心。但我们赞同神秘学,尤其是它倾向于以这样一些方式表达自己,许多人读它,并认为能读懂它,但实际上却没有读懂。它以玄秘难解的姿态傲视一切。此外,它蕴藏了大量神秘可怖的感觉:星际幼体,离奇身体在寺庙里通过仪式魔法激发的离奇存在,徘徊在迟钝感觉周围的非物质存在,身体的静默和心灵的声音——这一切抚慰我们,用它湿热可怕的手在黑暗和痛苦中爱抚我们。

但如果术士充当人道主义的传道者和捍卫者,那么我们就不能苟同;这剥去了他们的神秘性。一个术士用占星盘占卜时,唯一正当的理由就是出于更高美学的考虑,而不是服务于他人的什么险恶目的。

不知不觉中,我们对巫术、超自然学科的禁令、兜售自己的原罪论和化身的强大真主怀着一种赞同。我们疲弱的眼睛和优柔寡断的灵魂迷失在——像只发情的母狗——颠倒黑白的理论,腐朽败坏的礼数,派生物的险恶曲线和可憎的等级制度中。

喜欢或不喜欢,撒旦对我们施了法,像男人对女人下了蛊。肉体智慧的毒蛇缠绕着我们的心灵,就像缠绕墨丘利节杖,它传达了神的旨意:墨丘利,上帝的传译。

我们不是同性恋者,却希望有勇气成为同性恋者。对行动的厌恶并不能使我们变得女性化。因为身陷肉身的性混乱,我们像主妇和无所事事的女主人一样,失去了真正的欲望。尽管我们不相信,我们似乎表现出某种讽刺意味。

没有什么是不卑鄙的,没有什么软弱是合理的。我们私底下崇拜恶,不是因为它是恶,而是因为恶比善更强大,更激烈,一切强大激烈的东西都吸引我们的神经,而它本该属于一个女人。“大胆犯罪”不适用于我们,因为我们没有力量,甚至没有智慧的力量,而这是我们曾经唯一需要的东西。带着强烈的感觉想象犯罪——这是我们为严厉宣言唯一能做的。但这并不总是可能的,因为我们的精神生活有其自身的现实性,我们有时感到痛苦,只因它是一种现实。由于天生缺乏纪律性,支配联想(连同其他一切心理操作)的法则的存在对我们是一种侮辱。

神的嫉妒

当我与他人一起体验愉悦感觉时,我嫉妒他们在这种感觉中扮演的角色。他们和我有同样的感觉,他们通过与我一致的心灵感受,看透了我的心灵,这使我觉得是一种猥亵。

令人痛苦的事实就是,当他人必定出于和我一样的原因去凝视风景时,那么,我又何以能够以这些风景为傲呢?诚然,在某时某刻,唤起它们的差异对我来说是一种难以实现的迂腐慰藉。我非常清楚,这种差异微不足道,他们带着同样的凝视精神,以一种与我相似却不完全相同的方式去看风景。

这便是我常常力图改变所见、从而无可争辩地拥有它的原因——改变山脉的轮廓,却保持与原貌丝毫不差的壮丽;用另一些完全不同却又极其一致的花草树木去替代;在夕阳下观看另一些有着同样效果的色彩。我创造的这种方法得益于我观看事物时与生俱来的体验和习惯,一种对对外部世界的内心解读。

替换有形世界只是最低层面的一种方法。在我最美好、最强烈的梦境时分,我改变和创造的东西会更多。

我会使风景如同音乐一般感染我,通过愉悦观感唤起我的视觉想象——这是一种奇异而难实现的狂喜,因为引人遐思的替代品与它唤起的感觉有着同样的秩序。处于这种状态下,我最大的快乐在于,当光线模糊、气氛朦胧时,我注视着索德烈码头的广场,真切地看到一座中国宝塔,它的瓦顶上方悬挂着各种古怪的钟,像一些荒诞不经的帽子——一幅画在宇宙中的奇特的中国宝塔,我不知道这种缎子般的空间如何能忍受那种令人憎恶的三维空间。那一时刻,我仿佛看到一块无限延伸的织物,一种对现实的无限嫉妒……

丧礼进行曲(一)

有什么人能做点什么去扰乱或改变这个世界呢?每一个有价值的人,难道就找不到另一个和他价值相当的人吗?一个普通人和另一个普通人的价值相当;一个行动家的价值和他解释的行动力相当;思想家的价值和他的创造物相当。

你为人类创造过的任何东西都要听凭地球去将它们结束。你为后人留下的任何东西都带有你的特点,别人不会理解,或者,它只属于你那个时代,后世不会理解,或者,它属于万世,万世沉入的最后的深渊不会理解。

我们只是窗口,在阴影里摆各种姿势,而背后的神秘……

我们终有一死,寿命有一定的期限——不会更长或更短。有些人死了就消失了,有些人在认识他们、爱他们的人的回忆中继续活了一段时间;另外有些人继续活在他们的祖国的记忆中,还有些人进入他们所属的文明的记忆;极少数人能够在有着对立倾向的不同文明中持续活下去。但我们都被时光的深渊包围,终将从那里消失;饥饿的深渊将吞噬我们每一个人……

经久不衰只能是一个愿望,永生永世是一个幻觉。

死亡就是我们和我们的生活。我们出生时就已死亡,我们死一般地存在,我们濒临死亡时就已死去。

任何活着的事物都因变化而活着;它因经过而变化,因经过而死去。任何活着的事物总在不断转变成其他事物——它不断否定自己,永远在逃避生命。

因此,生命是一段间隔,一个连接,一种联系,但它是已经过去和即将过去之间的联系,死亡和死亡之间的一段停滞的间隔。

……理解力,一种浮于表面的错误虚构。

肉体生命是纯粹的梦,或者仅仅是原子的组合,它不在我们的理性推断和情感动机范围之内。因此,生命的本质是一种幻觉,一种表象,不是纯粹的存在就是非存在,这种幻觉或表象既然是虚无的,就必定属于非存在——生命就是死亡。

受不死的幻觉所蛊惑,我们用在创作上的所有努力是多么地徒劳无功啊!我们说,“永恒的诗篇”或者“不朽的文字”。然而,地球在终结物质时不仅会带走覆盖它的生命,还会带走……

一个荷马或一个弥尔顿所能做到的,不会比撞击地球的一个彗星更多。

巴伐利亚国王路德维希二世的丧礼进行曲

今天,死亡来我的门前推销,她逗留的时间比平常要久。她用比以前还慢的动作,慢慢地在我面前一一展开遗忘和慰藉的毯子,丝绸和亚麻布。她对着自己展示的东西满意地微笑,一点也不在意我看到她笑。但是,正当我经不住诱惑,想要购买时,她却告诉我这些是非卖品。她不是来让我买展示的这些东西的,她是想用这些东西,吸引我要她。她说,这些毯子,让她远方的宫殿无比优雅,在黑暗的城堡里,她穿的就是跟这里的一模一样的绸缎,她在地下世界的住所里的亚麻餐布比她给我看的要好得多。

她轻轻地解开我和朴不加装饰的朴素的家之间的联系。“你的壁炉”,她说,“没有火,那你为什么还要这个壁炉?”“你的桌子”,她说,“上面没有面包,那你还要桌子干嘛?”“你的生命”,她说,“没有朋友和伴侣,那这生命还有什么可吸引你的?”

她说:“我是冰冷的壁炉里的火,是空荡荡的桌子上的面包,孤独者和遭误会者忠实的伴侣。这个世界失去的光荣,是我黑暗的统治下的荣耀。在我的王国,爱不会疲倦,因为它不渴望占有;也不会因为从未占有过而绝望沮丧。我的手轻轻地放在思想者的头上,他们就会忘记;那些徒劳得等待的人,最终会靠在我胸前,相信我。”

“人们对我的爱,没有带毁灭性的激情,没有会令人发狂的嫉妒,没有影响记忆的健忘。爱我像夏夜一样平静,乞丐可以在这样的夜里像路边的石头一样露天而眠。我的嘴唇不会唱美人鱼唱的那种歌曲,哼不出树木和喷泉演奏的旋律,但我的静寂像微弱的音乐一样欢迎你,我的宁静像慵懒的轻风安抚你。”

“是什么,”她说,“让你牵挂着生活?爱情不追随你,荣耀不来找你,权力也落不到你身上。你继承的房子成了残垣断壁。你收到的土地的第一次收成也毁于霜冻,剩下的也被太阳晒得枯萎。你在农场的井里从未发现过水。你还没来得及看见,树叶就已经在池塘里腐烂;你从未走过的小径上早已荒草丛生。”

但我的领土,黑暗统治一切,你会感到慰藉,因为你不再希冀,能够遗忘;你的欲望会消失,你最终会得以安息,因为你已经没有生命。

她告诉我,人若生来没有能理解更好的日子的灵魂,对更好的日子的希冀就只是徒劳无功。她告诉我,做梦从来不会让人得到慰藉,因为醒来时,我们会被生活伤害得更深。她告诉我睡眠不是休息,因为里面经久不息地充斥着妖魔鬼怪,事物的阴影,张牙舞爪的鬼魂,未曾实现的愿望,和生活这条沉船的浮渣。

她说话时,慢慢地收起——前所未有得慢——诱惑的眼睛的毯子,遮盖我心灵的绸缎,和早已落上我的泪水的亚麻桌布。

“既然你注定要做自己,为何还要费尽心思成为别人?既然由于你忘记了自己是谁,连开怀大笑时最真的快乐都是假的,那为何还要笑呢?如果哭泣没用,如果你哭泣不是因为眼泪能让你感到慰藉,而是因为眼泪不能让你慰藉,那为何还要哭泣呢?”

“如果你笑时很开心,那么你笑时我赢了;如果你开心,那是因为你不记得你是谁,那么想象一下,你跟我在一起的话,不会记得任何事情,那么你得有多开心!如果你偶尔休息得很好,睡着了却没有做梦,那么想象一下,躺在我的床上,睡觉从不做梦,你休息的得有多充分!如果你因为看到美,忘记自己,忘记生活,从而感到很兴奋,那么在我的宫殿里,黑暗之美一直和谐地存在,不老去,不衰败;在我的大厅里,没有风吹皱窗帘,没有灰尘落在椅子上,没有灯光会照得天鹅绒和丝绸逐渐褪色,没有时间会将雪白的墙壁变黄,那你得有多么兴奋!”

接受我的好意吧,它从不改变;接受我的爱吧,它没有终结!从我的金杯里饮用取之不尽的琼浆玉液吧,它不酸,不苦,不让人恶心,也不醉人!从我城堡的窗户向外望去,不要凝视月光和大海,它们很漂亮,却不完美,凝视无尽的母亲般地黑夜和无底深渊完整的壮美吧!

“在我的怀里,你甚至会忘记到来之前所经历的种种苦难。偎在我胸前,你甚至感觉不到促使你来找我的爱。坐在我的宝座旁,你将永远是推翻不了的玄秘和圣杯的君主,你会和诸神和天命共存,你会像他们一样,成为虚无,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你将不需要你富有的东西,或缺少的东西,甚至是让你真正满足的东西。”

“我会做你母亲般地妻子,做你失散多年又重逢的孪生姐妹。将你的诸多不安嫁与我,将你徒劳地在找寻自己的一切托付于我,你就可以在我神秘的本质里,在我之前放弃的存在里,在我让人窒息,让灵魂溺死,让诸神消失的胸怀里失去自己。”

超脱和舍弃的至高无上的国君,死亡和沉船的皇帝,在世界的遗址和废墟边上游荡的伟大的,活着的梦啊!

绝望和荣耀的至高无上的国君,不满足的宫殿里悲伤的君主,从未真正忘记过生命的游行队列的主人啊!

出身于坟墓的至高无上的国君,在夜的月光照耀下向生者讲述你的生活,花瓣凋落的百合花皇家卫士,冰冷象牙的皇家使者!

守卫至高无上的牧羊人国君,没有荣耀,甚至没有女仆陪伴左右的焦虑的骑士,在月光照耀的路上独自前行,森林中,斜坡上的君主,一个合着头盔的背影,孤独地穿过峡谷,在村庄中遭到误解,在城镇里受到取笑,在城市里被人鄙视。

被四死神专属供奉的至高无上的国君,苍白而且荒唐,被人遗忘而且无法辨认,在可能的边缘,坐在磨破的天鹅绒和肮脏的大理石中间的宝座上行使权力,周围是他虚幻朝廷的影子,守卫他的是他想象中的没有士兵的神秘军队。

端来高脚杯,大浅盘和皇冠,所有的卫兵,女仆和下人!端到死神要举办的宴会上!头戴长春花环,穿上黑色衣服,端过来吧!

在高脚杯里和大浅盘上放上曼德拉的根,用紫罗兰,和所有让人悲伤的花朵做成你们的花环。

国君要和死神在她那高山湖畔,远离生活,隔绝世界的古老宫殿里共进晚餐。

让为宴会彩排的乐队用特殊的乐器,奏出催人泪下的曲调。让仆人们穿着不知颜色的庄重制服,大方朴素,像英雄的灵柩。

宴会开始前,让身着暗紫色长袍的大队的中世纪随从,在开阔的公园的林阴道上走过,静静地举行一场壮观的仪式,像美女穿过噩梦。死亡是生命的胜利。

我们依赖死亡而存在,因为我们的昨天死去,今天才能存在。我们依赖死亡才有希望,因为我们确信今天会死去,才能相信明天。我们依赖死亡才能在做梦时活着,因为做梦就是否定生命。我们依赖死亡,才能在活着的时候死去,因为活着就是否定永恒!死亡引导我们,死亡找寻我们,死亡陪伴我们。我们拥有的只有死亡,我们想要的只有死亡,我们希望得到的只有死亡。

一阵留意的微风拂过翅膀。

他来了,在没人见过的死神和从未到达过的(……)的陪伴下。

先锋们,吹响你们的号角吧!立正!

你对梦中事物的热爱是你对现实事物的轻蔑。

鄙视爱情的处男国君,

嫌弃光明的阴影国君,

否定现实的梦境国君!

在喧天的锣鼓簇拥下,冥界向你向你欢呼,君主!

帝国传奇

我的想象是一座东方的城市。它占据现实的空间,全部的材质有舒适的长毛毯子那种感觉。街上色彩鲜明的帐篷和货摊,点缀在奇怪的背景上,显得毫不协调,好像淡蓝的缎子上有红色或黄色的刺绣。这座城市的全部历史像我房间阴影里一只几乎听不见的飞蛾,绕着我梦的灯泡飞舞。我的幻想曾经生活在荣耀之中,从女王的手中接受过被时间污染的珠宝。柔软的天鹅绒覆盖着我想象的沙滩,海草像一团团模糊的烟雾漂浮在我平淡无奇的河流上。所以,我是丢失的文明的门廊,是损坏的饰带上发热的阿拉伯图案,是破裂的柱子缝隙中永恒的黑暗,是远方的失事船只上孤独的桅杆,是推倒的宝座上的石阶,是看似只遮盖阴影的面纱,是像香炉中的香烟一样从地上升腾起的鬼魅。我的统治一片暗淡,持续不断的边疆战事搅乱了我皇殿上的和平。远处经常会有隐隐约约的集会噪音,总是会有队列要经过我的窗下,但是我的池塘里没有金鱼,静静的绿色花园里没有苹果,就连果树后面那些幸福的人们住的简陋的小木屋烟囱也没有炊烟冒出,也没有简单的歌谣催我不安的神秘自我意识入眠。

在隔离的森林里

我知道我已醒来时仍然睡着。我活得精疲力竭的古老身体告诉我,时间还早得很……我模糊地感觉到发烧。我不知为何重压于自己……

我半醒半睡地停滞在一种清醒的、沉重的无形麻木中。在一个仅仅是梦影的梦里。我的注意力在两个世界之间漂浮,两眼茫茫地望着海天深处,它们互相融合,彼此渗透,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道自己梦见了什么。

一股阴影将化作灰烬的死灭的意愿吹过我的清醒部分。温暖的沉闷甘露从未知的苍穹滴落。一种巨大而迟钝的焦虑从我的灵魂滤过,不知不觉地改变着我,就像微风改变了树顶形成的线条。

在我这暖和而慵懒的凹室里,快要破晓的天空还只是呈现出一片朦胧的光晕。我被一阵寂静的混乱搅得不知所措……为什么天一定要亮呢?……知道天会亮是一种重负,就好像我不得不做点什么天才会亮。

慢慢地,仿佛在恍惚中,我冷静下来,然后变得麻木。我在空中徘徊,未醒来也未睡着,发现自己被另一种现实吞没,不知出现在何处……

这新的现实——一个奇怪的森林——出现在我面前,却并没有抹去我这温暖凹室的现实。我被两种共同存在的现实深深吸引住,它们就像两股融合在一起的气流。

这震颤而透明的风景显然同属于两种现实!……

这个用她的目光和我一起给他者的森林披上外衣的女子是谁?为什么我要停止自问?……我甚至不知道如何才能想去知道……

这朦胧的凹室是一块黑玻璃,我透过它清醒地看风景……我早已熟悉这风景,并且和这不认识的女子一起走了很长一段时间,透过她的非现实漫步于一种不同的现实。在内心深处,我能感觉到这些我熟悉的树木、花草和迷径,还有在那漫步的、在我视线下——这种视线因身处凹室的意识而变得模糊——古老而清晰可见的我,已有许多个世纪。

有时,在那远远看见并感觉到自己的森林里,微风吹散薄雾,那雾就是黑暗而清晰的景象,取景于我在现实中所处在的凹室,弥漫在那几件家具、几条窗帘和夜的昏沉中。接着,风停了,这另一个世界的风景又恢复到完整而独特的自身风景中去……

其他时候,这间小屋不过是另一片土地的地平线上浮现的一团灰雾……有时,这个摸得着的凹室便是另一片土地上被我们踩在脚下的地面……

我做着梦,失去自我,在我和那个女子那里都是如此……我被一团精疲力竭的黑色火焰焚烧……我被一种带着巨大消极渴望的虚假生活禁锢……

哦,被玷污的幸福!站在十字路口的永恒的踟蹰!……我做着梦,在我的意识背后,某个人和我一起在做梦……或许我只是不存在的那个人的梦……

窗外的黎明是那么遥远!而森林距离我的另一双眼睛是那么近!

远离那片森林时,我几乎将它遗忘,而拥有它时,我却又怀念它,漫步在森林里,我黯然落泪,对它心驰神往……

那些树!那些花!那些隐藏在灌木丛中的小径!……

有时候,我们手挽手走在香柏和紫荆树下,谁也不去思索生活。我们的身体是丝丝缕缕的芳香,我们的生命是涓涓流泉的回响。我们手挽着手,眼睛想知道,变得感性和生活在爱欲的幻觉里是什么样的感觉……

我们的花园里,各种鲜花争奇斗艳:褶边玫瑰、白里透黄的百合、不露猩红便难以辨别的罂粟、花坛青翠边缘的紫罗兰、娇柔的勿忘我、无香的山茶花……在深深的草丛上方,孤独的向日葵凝神观望着我们。

我们的灵魂是纯粹的视觉,轻抚苔藓看得见的凉意,在经过棕榈树时,凭着直觉我们依稀感觉到另一片土地……想到这里,泪水涌上我们的眼睛,因为在这里,我们即使快乐时也不快乐……

生长了几百年的多节老橡树,将我们绊倒在它枯死的粗根上……悬铃树死寂地矗立在那里……穿过附近的树木,我们可以看见,在远处的格子葡萄架上,静静地挂着一串串深黑的葡萄……

生活的梦想在我们的面前展翅飞翔,我们带着同样超然的微笑,彼此会心一笑。我们互不相望,只凭着两臂相交去感受彼此的存在,心中保持着默契。

我们的生命没有内在维度。我们是外在的,相异的。我们不再认识自己,仿佛经历了一场梦的旅途后,我们又回归到自己的灵魂……

我们忘了时间,无边的空间在我们的眼里变得渺小。除了附近的树、远处的葡萄藤和地平线上最后的丘陵,还存在什么真实的,值得我们去心驰神往的事物呢?……

在不完美的漏壶里,梦的水滴不断滴下,计量不真实的时辰……没有什么是值得的,我遥远的爱啊,除了知道什么都不值时的那种美好感觉……

树木静态的活动;喷泉不安的宁静;树液深沉脉动的微弱呼吸;缓缓垂下的夜幕似乎不是降落到万物,而是由万物引生,将它在精神上同根同源的手伸向遥远的悲伤(如此接近我们的灵魂),这种悲伤来自天堂那高傲的沉默;树叶不断徒劳地飘落,点滴的间隙中,风景只存在于我们的听觉,它使我们心生悲凉,就像令人难忘的故土——所有这一切松松垮垮地将我们捆住,就像一根松开的腰带。

在那里,我们生活在或许无法流动的时光里,生活在一个甚至做梦也不能度量的空间里。在时光之外的流动,一个并未遵从空间现实规范的广阔区域……徒然为我的沉闷做伴的灵魂伴侣啊,我们在那里度过多少时光!所有那些假装属于我们的、不安的快乐时光啊!……所有那些化作精神灰烬的时光,那些空间怀旧的日子,那些外在风景的内心世界……我们不去问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因为我们满心喜悦地知道,它什么也不为。

在那里,我们凭着无疑不属于我们的直觉知道,我们身处的这个令人悲伤的世界——假如它确实存在——在最遥远的朦胧山线之外,而且我们知道,山线之外什么也没有。正是这个矛盾,使我们度过的时光像迷信国度的洞穴一样黑暗,我们对这个矛盾有一种怪诞的认识,像薄暮中的摩尔城镇被秋的天空勾勒出的剪影……

在听觉的地平线上,无人知道的海水拍打着我们永远也看不见的海岸,听到并且在内心看见可能有帆船在航行的大海,是一种快乐,除了在地球上航行的有用目的,它们为了一些其他的目的而扬帆航行。

如同某个人意识到自己还活着,我们突然发现,婉转鸟语响彻天空,我们被树叶响亮的沙沙声打动——就像锦缎被洒上古老的香水——我们的听觉要多于意识。

就这样,啁啾鸟鸣、飒飒树声和单调的、被遗忘的、永恒的海水深处,用一种不再了解生活的光晕将我们恣意挥霍的生活环绕。在那里,我们用睡觉来度过清醒的日子,欣悦于什么也不是,无欲无求,忘了爱的颜色和恨的味道。我们认为自己获得了永生……

对于在那里消磨掉的时光,我们以一种全新的方式感觉到,那些不完整的时光因为虚无而变得完整,变成生活的矩形确定性的完美对角线……帝王被废黜的时光,身穿破旧紫袍的时光,从彼世界坠入此世界的时光,以分解焦虑为傲的时光……

享受这一切是一种痛苦,一种真正的痛苦……放逐,尽管平静,让我们看到的风景却使我们忘了自己属于这个世界,处处是透着朦胧单调的浮华,一如某些不为人知的帝国衰败时的阴郁凄惨,苍茫而堕落。

清晨,光影投射在我这凹室的窗帘上。我知道我的双唇变得苍白,它们互相品味时就好像不想继续存在下去。

在我们这中性色调的房间里,空气沉重地像一道门帘。面对这一切的神秘性,倦意使我们柔软无力,像拖着长袍的裙裾在薄暮中穿过庆典仪式的地面。

我们的渴望没有存在的理由。我们专注的目光,是插上羽翼的惰性所能容忍的一种荒谬。

我不知道我们来自身体的思想被涂了什么半明半暗的膏油。我们所感觉到的疲倦是一种疲倦的影子,它来自遥远的地方,就像我们活着这种想法……

我们都没有似乎可信的存在性或名字。如果我们能笑出声来,直到以为自己在发笑的程度,我们无疑会嘲笑,我们居然会相信自己活着。暖热了的冰凉床单摩挲着(无疑是你和我)我们互相触碰到的裸脚。

让我们不再被生活和生活方式欺骗。我的爱啊,让我们逃离自己……让我们永远不要摘掉魔术戒指,转动它可以召唤静默仙子、黑暗和遗忘精灵……

我们正要提起的那座森林再度出现在我们面前,它茂密如初,但此时,它因我们的痛苦而变得更痛苦,因我们的悲伤而变得更悲伤。它一出现,我们对于真实世界的想法就烟消云散,我在梦里漫步在那片神秘的森林里,再度找回了我自己。

啊,那些花,在那与我相伴过的那些花!我们的眼睛认得并叫得出名字的花……我们用灵魂采集到花香——我们不是从花里,而是从花名的旋律中采集到花香……那些花,它们被逐一念出的花名是充满芬芳的铿锵乐队……那些树,它们的青翠欲滴给树名带来阴凉……那些果子,它们的名字是牙齿咬进果肉的灵魂……那些影子是快乐往昔的废墟……空地,敞亮的空地是风景的灿烂笑容,笑过后是呵欠……五彩斑斓的时光啊!……花一样的时时刻刻,树一样的分分秒秒,凝滞在空间的时间,在空间死去的时间,覆盖它们的是鲜花、花香和花名的芬芳!……

梦中的疯狂,在隔离的静默中!……

我们的生命是生命的全部……我们的爱情是爱情的芬芳……我们活在不存在的时光里,完全被自己装满……这都因为我们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明白,我们并不真实……

我们没有个性,没有自我,完全属于异类……我们是在自我意识中烟消云散的风景……正如在现实和幻觉中存在两种风景,我们也是朦朦胧胧的两个人,彼此都不敢肯定自己真的是不是对方,或者飘忽不定的对方是否真的有生命……

当我们突然从池塘的淤滞中走出来,觉得有种想哭的感觉……在那里,风景的眼睛池水涟涟,完全静止不动,充满着对存在的无尽厌倦,对不得不成为现实或虚幻中的什么的厌倦——那些池塘是这厌倦的故土,厌倦的声音在那些池塘的无声流亡中响起……尽管我们继续前行,漫不经心,毫无欲求,我们似乎仍在池塘边缘流连徘徊,我们如此投入地留在那里,被象征化,入了神……

多么新鲜愉快的惊诧,那里什么人也没有!甚至漫步在那里的我们也不在那里……因为我们什么人也不是。我们根本就什么也不是……我们没有生命可供死神掳去。我们太过纤细脆弱,风都能将我们吹倒。时间的流动爱抚我们,就像微风拂过棕榈树顶。

我们不属于任何时代,没有任何目标。对我们而言,万事万物的终极目标仍停滞在“缺失”天堂的门口。为了感受我们对他们的感觉,周围的灵魂完全归于沉寂:从树枝的木质灵魂到四处延伸的树叶的灵魂,从鲜花的妙曼灵魂到累累硕果的灵魂……,这样,让我们结束自己的生活,我们各自致力于结束它,以致从未注意到我们只是一个人,我们彼此互为对方的一个幻觉,我们——作为一个独立的自我——内心除了自我的回声,什么也没有……

一只苍蝇嗡嗡叫着,踟蹰而渺小……

我的意识中出现一些声音,微弱而零零散散,但确确实实存在,声音传遍我意识中的房间,告诉我天已破晓……我的房间?如果我独自一人呆在这里,那是我和谁的房间?我不知道。一切混合起来,只剩下转瞬即逝的现实,我的犹豫深陷其中,我的自我意识被鸦片催眠……

晨曦来临,仿佛从时光苍白无力的巅峰垂落……

我的爱,梦的余烬在生活的火炉里燃尽消散……

让我们放弃辜负我们的虚幻希望,放弃令人厌倦的爱,放弃过于放纵却无法得到满足的生活,甚至放弃死亡,因为它所带来的东西超过我们的需要,却达不到我们的期望。

啊,蒙上面纱的人,让我们甚至放弃沉闷,它已将自己耗尽,再也无法将一切焦虑纳入其中。

让我们不要流泪,不要憎恨,不要渴望……

啊,缄默的灵魂伴侣,让我们用一块亚麻细布来覆盖我们不完美的、僵死的轮廓……

占有的湖(一)

我把“占有”视作一个荒谬的湖——大而浅,十分阴郁。湖水因肮脏而显得很深。

死亡?但死亡是生活的一部分。我完全死了吗?我对生活一无所知。我活下去了吗?我继续活着。

做梦?但做梦是生活的一部分。我们活在梦中吗?是的,活在梦中。我们只是梦见我们的梦吗?我们死去。但死亡是生活的一部分。

生活像我们的影子追随我们。当只剩下影子时,影子才会消失。只有当我们对生活缴械投降时,生活才不再追随我们。

在梦里,最痛苦的事情就是我们并不存在。在现实中,我们不能做梦。

“占有”意味着什么?我们不知道。那怎么可能去占有?你会说,我们不知道生活是什么,可我们活着……但我们真的活着吗?活着却不知道什么是生活——这也算是活着吗?

占有的湖(二)

无论它是原子还是灵魂,都无法被渗透,这便是为什么“占有”成为一种不可能。从真理到一块手帕——没有什么是可以被占有的。所有权不是一种盗用:它什么也不是。

一封信(一)

数月以来,你看见我在凝视着你,常常凝视着你,用一种始终如一、迟疑不定、饱含牵挂的目光凝视着你。我知道,你对此也有所察觉。即便如此,你一定觉得这种凝视不能称之为真正的畏缩,也绝不暗含什么蕴意。这种凝视殷切而朦胧,始终坚定不移,犹如对成为这一切的悲伤而心满意足……仅此而已……当你想到这些——当你想起我时,不管你有什么感觉——你一定想到了我的意图可能是什么。即便不能确信无疑,但你一定会推断,我若不是一个畏缩不前的异类,就是一个几近癫狂的疯子。

我可以向你保证,夫人,就我凝视你的习惯而言,我既算不上羞怯,也绝不癫狂。首先,我必须解释的是,事情是另外一回事,对于你是否相信,我并不抱多大的希望。我常常对梦中的你喃喃私语:“尽你的本分,做一个无用的双耳瓶,只须当一个容器就够了。”

当有一天我得知你已婚,我是多么怀念曾经想拥有你的感觉!这对我的人生是多么大的一个悲剧!我并不嫉妒你的丈夫。我从未想过你是否有丈夫。我只是单纯的怀念观念中的你。如果我得知油画中的女子——是的,油画中的女子——已婚的荒唐事实,我会感到遗憾的。

拥有你?我不知道如何能够做到。纵然我也有人性的污点,知道怎么去做,那对我来说是何等的耻辱,倘若我甚至想要将自己等同于你的丈夫,那对于我自身的尊贵又是多么大胆的侮辱!

拥有你?某一天,当你碰巧一个人走在黑暗的街上时,某个强奸者便可以侵犯你,占有你。他甚至可以使你怀孕,在你的子宫里留下点什么。如果拥有你意味着占有你的身体,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那个强奸者可以拥有你的灵魂吗?那么,如何才能拥有一个人的灵魂呢?有能够拥有你的“灵魂”的恋人吗?……我将这个任务交给了你的丈夫。或者说你希望我堕落到和他一样的地步吗?

我悄悄地与观念中的你相处了多少时光!在我梦里,我们彼此是多么地相爱!但我发誓,我从未梦想过拥有你。即便在梦里,我仍然是一个彬彬有礼的绅士。我尊重观念中的美丽女子。

我再说一次,我不能做出这种尝试,甚至在梦里都不能。

夫人,我写下这些话语作为对你有意无意带有质问眼神的回应。在这本书里,你会第一次读到这封写给你的信。如果你没有发现这封信是写给你的,那也没关系。我写信更多是为了获得愉悦,而非对你说些什么。只有商业书信是写给他人的。而个人书信,至少对于一个优秀的灵魂而言,应当只是自己写给自己的。

我对你没有其他想说的了。我保证,我会尽我所能尊重你。倘若你偶尔想起我,我会感到荣幸。

一封信(二)

啊,如果你明白,你的职责仅仅是成为一个做梦者的梦,该有多好。只成为幻想中大教堂里的香炉就已足够。像追梦一样追随你的身姿,仅仅像一扇窗户,开启你心灵的新景观。美梦过后,以你的身体作为完美无瑕的典范,没人会在看见你后不浮想翩翩。除了自己,你忘记这个世界的一切,你将看到自己在聆听音乐,并在一潭满是浩瀚图景的死水中梦游,在朦胧而静谧的森林里迷失在流逝的岁月深处,那些看不见的情侣们体验着我们体验不到的感受。

我对你唯一的渴望就是不拥有你。如果在我做梦时你出现了,我情愿想象我仍然在做梦,可能甚至没看见你,尽管或许我注意到,月光已填满死水,歌声的回音突然在朦胧的森林里飘荡开来,迷失在不存在的时光里。

视野中的你是我的灵魂憩息和入眠之床,我像一个生病的孩子,再一次梦见另一片天空。如果你说点什么?是的,但是,并非要听到你的声音,只要能看到那座连接月光照耀下昏暗的河两岸的美好桥梁就已足够,那座桥梁正通往远古的海洋,那里有永远属于我们的小帆船。

你笑了吗?我并未看到,但是星辰划过我内心的天空。你唤醒我的睡眠。我并未察觉,但是遥远的小船梦幻般的白帆正划破朦胧月色,我看见了遥远的海岸线。

少校

除了我最珍爱的白日梦,没有什么更能真切地显现和完美地表述我的本质,这种本质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不幸,我常常视其为香脂,用以舒缓我对现状的焦虑。我所渴望的本质很简单:糊涂生活。我过于热爱生活,以致不想让生活结束;我过于不想去生活,以致对生活没有积极向上的渴望。

这便是为什么在众多梦想中,我只想写下我的最爱。有些夜里,当房东熄了灯或安静下来,住处便归于宁静。我关上窗户,放下沉重的百叶窗,穿一套旧衣裳,窝进安乐椅,便不知不觉沉入梦中。梦里的我是一个退休的少校,呆在一间镇上的小旅馆里,酒后与旅馆里其他几位比我清醒点的客人在一起打发时间——一个无所事事的少校,漫无目的地呆在那里。

我想象自己是那样的身世。我的兴趣既不在退休少校的少年时代,也不在他爬到我渴望得到的军衔。抛开时间与生活,我想象自己所成为的少校既没有什么过去,也没有或不曾有过什么亲戚。他表面上生活在镇上的小旅馆里,已厌倦于和那些同样无所事事的客人在一起打趣聊天。

格言几则

持有明确而清晰的观点、本能、激情和保持可靠、可辨识的性格——所有这些都会导致将我们的灵魂转变为现实、物质和外在事物的可怕结果。生活在一种对事对己都无知的舒畅、流动状态,是适合智者的唯一生活方式,也给他带来温暖。

娴熟地在自己和外在事物之间来回转换立场,是智慧和审慎的最高境界。

我们的个性即便对我们自己也是深不可测的。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应当不停做梦的原因,务必确保我们不被包含在梦里,以便我们不能对自己持有什么看法。

我们尤其应当保护自己的个性不受外人侵犯。任何外人一旦对我们感兴趣,都是一种公然的不敬。我们将“你好吗”这种招呼语视为一种不可饶恕的粗俗语,是因为通常来说,这句话毫无内涵,且缺乏诚意。

爱仅仅是厌倦孤独的表现。因此,爱是一种怯懦,一种对自我的背叛(不去爱对我们来说至关重要)。

给别人一个好的建议,是对上帝赋予人犯错误能力的轻蔑。不仅如此,我们应该对于别人不像我们一样行动而感到高兴。只有向别人索取建议才有意义,因为只有那样,我们才可以——做出相反的行动——这样我们才是真正的自己,与他人完全格格不入。

钻研的唯一好处就是从一切别人没有提到的事物中获取快乐。

艺术是一种疏离。一切艺术家应当设法使自己与他人疏离,用一种对孤独的渴望填满他们的心灵。艺术家的最大成功在于,当读者读起他们的作品时,只是想拥有那些作品而非阅读它们。这必然不是对作者的赞美,但它是给作者的最大礼物……

保持清醒头脑是一种自我的身体不适。向内观省自身的正确思想状态,是一种神经过敏和优柔寡断。

唯一配得上一个高等生物的理智态度,就是对不属于他的一切保持平静和冷淡的同情心。不是说这种态度有什么正当或真理的因子,而是说它如此令人艳羡,他必须接受它。

银河

……带着扭曲的词句,这文字拥有剧毒无比的灵性……

……仪式披着破烂的紫袍,神秘的仪式来自无人的时间……

……孤独的感情在身体里感受着,这身体不是我们有形的身体,然而这身体却以它自己的方式有形存在着,其中的微妙之处介于复杂和简单之间……

……几座湖泊,在那里,一点点清澈柔和的金色徘徊着,在朦胧中摆脱了曾经获得的有形之物,而且无疑会穿透那扭曲的高雅,一双纯白色手中的百合花……

……麻木和痛苦之间的契约——黯淡的黑绿色,而且在他们单调乏味的哨兵之间,看上去非常疲惫……

……珠母贝毫无作用,无足轻重,许多被浸软的雪花石膏——带有条纹的金紫色落日大受欢迎,却分散人的注意力,但没有船只渡往更好的彼岸,没有桥梁通向更好的黎明……

……甚至在见解的池塘边缘都没有,都在遥远的地方,在一片杨树之中,抑或是一片柏树,有很多池子,依靠沉思时刻使用的音节说出它们的名字……

……因此,敞开的窗户对着码头,波涛不停地拍打码头,一个疯狂且狂喜的随从,如同一片混乱的宝石,在那里,不凋花和橡树用清醒的失眠在能听见声音的黑暗石墙上写着……

……纯银线绳,把袍子拆散,得来的线做成绳索,椴树下那份徒劳的感觉,古老的夫妻走在两侧安有树篱的静谧小路上,突然出现的风扇,朦胧的姿势,而且,毫无疑问,更好的花园在等待小路与散步场所出现平静的疲倦……

……凉亭,五点梅花状排列的树木,人造洞穴,雕刻花坛,喷泉,所有这些艺术品逃过了那些死去艺术巨匠的魔掌,他们的不满与这些有形物互相冲突,而且他们把构成梦境的事物沿着感情的古老村庄里狭窄的街道排成完整的队列……

……美妙的音乐在遥远的大理石宫殿里回荡,往事把它们的手放在我们的手上,宿命天空里的日落仿如不确定性偶尔的一瞥,让位给笼罩着默默衰败帝国的星光之夜……

让感觉变弱成为一门科学,让心理分析成为一种显微镜下的精确方法——这个目标就像是一种持续不断的焦渴一般,占据着我的生命之心愿的核心。

我的生活里所有惨剧都是在我的感情以及我对感情的意识之间发生。正是在那里,在那片昏暗模糊的区域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树林和各种各样的水声,在那里,就连我们混乱的战争都无从感觉,而我则可以真正存在——我想要看清楚我的真正存在,却徒劳无功。

我让我的生活平躺下来。(在我那死气沉沉的生命顶端,我的感觉是一段拖长的墓志铭。)我在死亡和幽暗之中过活。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我的坟墓里面雕刻得精美至极。

我的隐居之处的大门开启,直对着无限的花园,可没有路通向那里,甚至是在我的梦境中都没有——然而那些门将永恒开启,毫无用途,那些铁门将永恒开启,直对着虚幻……

在我内心之中那个辉煌花园之中,我采摘着私人荣耀的花瓣,在梦境中的树篱之间,我的脚大声地踏在通往困惑的小径上。

我把我的帝国扔进困惑之中,使其处于寂静的边缘,使其陷入一场摆脱确切的茶色战争里。

科学家意识到,对他来说唯一的事实就是他自己,唯一真实的世界就是他的感觉为他构建的世界。之所以,他使用客观科学来尝试获得关于他的世界与个性的完美知识,而不是通过让他的感情去适应他人的感情这种谬误方式来完成。没有比他的梦境更加客观的东西了,没有什么比他的自我意识更不会犯错误的东西了。围绕着这两种现实,他使他的科学臻于完美。这样得来的科学与老派科学家饯行的结果并不一样,这些老派科学家并不会研究他们自己个性的规律和他们梦境的构造,只是会寻求“外界”的规律以及他们口中那个“自然”的构造。

我的原始自我就是做梦的习惯和做梦的技巧。自小时候我便既孤单又安静,我的生活中的情景,或许还有那些进一步倒退的力量,通过晦涩的遗传行为,按照他们那些阴险的规格把我塑造,使我的心智成了一条永不枯竭的白日梦洪流。我把一切都归结于此,即便是那些在我内心之中看起来与做梦之人最为遥远的东西也明确属于一个只会做梦之人的灵魂,他的灵魂极致高尚。

因为在自我分析时会感到快乐,我希望能尽我所能用文字表达我的心路历程,在我的内心里,我的心路历程堪称将生命用来做梦的真正心路历程,是一个只知道如何做梦的灵魂的真正心路历程。

从外界来看我自己(我几乎经常这么做)就能看出,我并不适合行动,当我不得不跨出一步,或者动一动,我就会紧张不安,当我不得不和别人说话之际,我就会结结巴巴,我没有享受这些事情所需要的清醒内心,而这么做需要我在心里付出努力,我也没有很好的体能让我自己通过机械劳动获得愉悦。

我会如此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一个做梦的人本该如此。所有的现实都令我惊慌失措。其他人的讲话将我抛进了巨大的苦恼境地。其他灵魂的现实总是令我震惊不已。那无意识行为的巨大网络是所有行动的根源,我看到这张网络,感觉非常惊讶,仿佛看到了一幅非常荒唐的幻象,这张网不存在任何可信的连贯性,虚无一片。

然而,应该让人们认为我对其他人的心理活动方式一无所知,而我并没有清晰地认识到他们的动机和思想,然后,人们就会对我是什么样的人这个问题误解很深。

因为我不仅仅是个做梦的人,我是一个梦想家。我唯一的习惯——即做梦——赋予我异常敏锐的内心洞察力。我不仅能够异常清晰地看到我梦境中的人物与场景,还能清清楚楚地看到我那些抽象的思想,我那份人类的感觉(残余的感觉),我的秘密欲望,和对我自己的心理态度。我甚至可以看到在我的内心中,我自己的抽象思想;凭借我真正的内心目力,我看到它们位于我内心中的一个空间里。因此,它们迂合曲折的过程我都看得一清二楚。

我因此可以彻底了解我自己,而且彻底了解了我自己后,我便彻底了解了所有人。没有基本的冲动或高尚的意图,这些并不是我灵魂中的灵光闪现,而且我知道这两者的先兆动作。在邪恶思想所带的善良或冷漠的面具之下,即便这面具隐藏在我们的内心中,我都能通过他们的动作来认出它们。我知道是什么东西在我们内心中迷惑我们。因此,我对大多数人的了解程度都超过他们对自己的了解。我经常相当详细地对他们进行探索,这样我就让自己变成他们。我征服了每一个我彻底了解的灵魂,因为对我而言,做梦就是占有。因此,作为梦想家的我自然而然就是我自称的那个分析家。

这就是为什么在我为数不多偶尔喜欢阅读的东西之中戏剧比较重要的原因。每天我都在心里表演戏剧,我确切知道灵魂如何在墨卡托投影中铺陈。但这不能真正带给我快乐,因为剧作家总是写一些老一套,而且爱犯大错。没有一部戏剧能够令我满意。带着闪电般的速度精确地了解人类的心理,只需一瞥,便能探索每一个裂缝,我发现剧作家粗糙的分析和构架非常无礼,我所读的这种流派的一点点东西就像是写有字的纸上一个墨点一样让我烦恼不已。

万事万物是我的梦境的原材料;所以我才会心烦意乱又超级细心地关注外界的某些细节。

为了让我的梦境拥有轮廓和慰藉,我不得不去理解生活的特点和现实的景物如何带着轮廓和慰藉出现在我们面前。因为做梦之人的目力并不像我们看真实之物时使用的目力。在梦境之中,我们并不会像在现实里那样,平等地聚焦一个物体重要与不重要的方面。做梦之人只要重要的方面。一个物体的真正现实只是这个物体的一部分;其余部分均是沉重的礼赞,物体把这赞美送给实质物体,以换取在宇宙空间内存在的权利。同样地,在梦境中明显真实的某些现象在宇宙空间里则并不真实。真正的日落不可称量,瞬间即逝。梦中的日落则是固定的,永恒存在。写作之人都知道如何极为清晰地看到他们梦境,知道如何像看梦境那样看生活,知道如何在非物质的基础上看生活,用幻想的照相机给生活拍照,这种相机对沉重的、有用的和受限制的东西的射线无感,除了灵魂的摄影底片上一块黑乎乎的污迹,这些东西什么都贡献不出。

这种态度从如此之多的梦境中被灌输进我的思想里,令我看到现实旁边的梦境。我的目力镇压着那些我的梦境用不着的一个物体的某些方面。于是我经常住在梦境中,甚至是在我生活时也是如此。看着我内心中的日落,或者看着外界的日落,对我而言全都一样,因为我用同样的方式看待它们,在这两种情况下,我的目力定格的都是同样的事物。

因此,对很多人来说,我有着一种扭曲的自我观。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我的自我观的确扭曲。不过我梦到我自己,并且选择了我身上符合梦境的部分,以各种可能的方式塑造和重新塑造自我,直到最后,我现在的样子以及我摒弃的样子都很符合我的理想。有时候,看一个物体最好的方式就是将之删除,因为它存在的方式我不能解释得十分清楚,而这个物体包含着拒绝和删除的物质;这就是我应对我在真实生活中存在的巨大区域的方式,在把它们从我自己的画面中删除之后,完善我的真正存在,这个存在对我来说才是真实的。

在这些幻想的过程施加于我个人之际,我怎样才能让我的自我免受欺骗?如果一个幻想过程可以强迫这个世界的某一方面或梦境里的某个人物进入更为真实的现实,那么就可以强迫感情和思想进入更为真实的环境,剥掉它们所有虚假的高尚和纯粹的装饰(只有在绝少的情况下算不上虚假)。应该注意到,我的客观不能更加绝对了,因为我创造了每一个绝对的物体,这些物体全都带着绝对的品质,具有具体的形式。我不曾真正从生活中逃离,为我的灵魂寻找一张更加柔软的床;我只是改变我的生活,在我的梦境中找寻我在生活中发现的相同的客观现实。我的梦境——在另一片文章中我已经讨论过了——独立地体现我的意愿,而且它们经常令我震惊,令我感觉不愉快。我在内心中发现的事物经常让我感到沮丧,惭愧(或许是因为我内心中残余的人性——惭愧是什么?)以及惊恐。

在我的内心中,不间断的白日梦拥有被替代的注意力。在我看到的一切事物之上,也包括我在梦境中看到的事物,我已经把我所拥有的其他梦境添加到我的内心之中。我已经足够漫不经心了,以致非常擅长我口中的所谓的事物的“梦中情景”。即便如此,随着梦境的演变过程,因为这种漫不经心受到永恒白日梦和全神贯注(同样地,并非过于专心)的驱使,我把我的梦添加到我在周围真实世界中看到的梦之中,把已经摆脱了物质实体的现实和绝对的无形之物相交在一起。

这解释了我为什么要求得到能力,可以同时聚焦不同思想,可以在观察某些事情的同时还能梦到另外一些不同的事情,可以同时梦到真实塔霍河上的真实日落以及我心中太平洋上的清晨;而且这两个我梦中的事物交织在一起,不必混合,所有的一切都不必混合,除了会互相引发的不同情感状态。这就放佛我看到几个人在街上走,感觉到他们的灵魂都到了我的身体里(只有在感觉统一时才能做到),而与此同时我又可能看到他们各自的身体(我只能逐个看到他们的身体)迈着腿穿过各条小路。

毫米

(轻微之物的感情)

当下即远古,因为过往的一切都在当下存在,因而,古董商人非常爱好这些东西,因为它们属于当下,我也拥有他们那样的爱好,我还拥有一个打败对手的收藏家的愤怒,生气的对象是每一个人,他们试图用貌似真实、甚至是可以证明的、基于科学的理由来取代我那些对事物的错误概念。

一只蝴蝶接连在宇宙空间立占有一席之地,对此的各种观点就是各种事情,在我惊愕的双眼看来,这只蝴蝶在宇宙空间里依旧清晰可见。我的回忆是如此强烈……

可这仅仅是在我紧张生活之际对最微小事物的最微妙感觉,或许这是因为我喜欢毫无意义的事情。或许是因为我注重细节。不过我倾向于相信——我不能说我了解,因为从没有费神去分析它们——这是因为微小事物绝对不会拥有社会重要性和现实意义,因为这个原因,绝对不会与现实拥有肮脏的关联。对我而言,微小事物拥有非现实的意味。没有用代表美好,因为无用之物比有用之物欠缺真实感,有用之物持续存在,不断延伸,然而不可思议的琐碎之事和光荣的微小事物在它们该在的地方存在,自由与独立地存在。在我们的真实生活里,无用之物和琐碎之事谦卑地开创了美的插曲。在我的灵魂之中,梦境和爱好带来的乐趣被丝带里的小东西这微不足道的存在而激起!那些意识不到微小事物重要性的人是多么可怜啊!

在众多于内心之中折磨我们折磨到令人愉快地步的感情中,被这个神秘世界激起的焦虑是最普通也是最复杂的感觉之一。当我们就这些微小事物沉思之际,这份神秘最为明显,这些微小事物一动不动,因此呈现出半透明状态,允许它们的神秘之处呈现出来。相比思考路边的一块小石头,思考一场战争(然而可以思考一个荒唐之处,人、社会和战争之间可以在我们内心里展开一面战胜神秘的旗帜)更难感受到神秘,因为我们不会想到小石头这个存在,也就自然而然地引导我们——如果我们能不停地思考这一点的话——去考虑其存在的神秘之处。

赞美瞬间、毫米和微小事物的阴影,这些事物比万事万物本身还要卑微!瞬间……毫米——对于它们大胆地在卷尺之上如此近距离地并列存在,我感觉震惊极了。有时候这些事物令我痛苦,抑或高兴,随后我感受到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骄傲。

我是一张超灵敏的照相底片。刻在我身上的所有细节都比例失调,不成整体。这张底片什么都填不满,只能将我的内心塞得严严实实。我看到的外界是一种纯粹的感觉。我永远不会忘记我的所感所觉。

我们的静默夫人

有时,我会感到灰心丧气,萎靡不振,就连做梦的能力也像秋天的树叶一样枯萎了,唯一可以做的梦就是回味以前的梦。我像翻阅一本书一样一遍遍地浏览它们,除了无可避免的文字,找不到别的东西。于是我问自己,你是谁,你这个穿越过我没精打采的视野中所有未知的风景,古代的内陆,和盛装的游行的形象到底是谁呢?你出现在我所有的梦中,以梦的形态,或作为一个虚假的现实跟我一同。跟你一起,我可能进入了你梦境的领域,见到了你缺失的非人的身体,你融化成宁静的平原和某地秘密的荒山的实实在在的躯体。也许,除了你,我没有梦。也许,正是我靠近你的脸时,从你眼中看到,我看到的这些不可能的风景,这些不真实地沉闷,这些藏于疲劳的阴影下和不安的洞穴之中的感觉。也许,我梦中的风景是我不梦见你的方式。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我确实知道自己是谁?我真的知道做梦意味着什么?我能因此得知把你称作我的梦意味着什么吗?我怎么知道你不是我的一部分,也许你还是我最真实,最基本的一部分呢?我怎么能知道其实我只是个梦,而你才是真实,你不是我的梦,而我才是你的呢?

你的生活是怎样的?我该从何种角度看你?你的侧面?从不相同,但也永不改变。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我知道,却不知道自己知道。你的身躯?无论穿衣与否都没有差别,或坐或站或躺也都是同样的状态。这毫无意义的意义又在哪里?

我的人生如此悲哀,我甚至都不想为其哭泣;我的日子如此不真实,我甚至都不想试图改变。

我怎么能不梦见你?逝去的青春时光的女士,停滞不前的水和腐烂的海草的圣母,无垠的沙漠和荒山峭壁的守护女神,请救我脱离我的青春。

忧郁者的慰藉,从不哭泣者的眼泪,从不敲响的钟点——请救我脱离快乐和幸福。

所有静默的鸦片,未曾拨过的七弦琴,远方和放逐的彩色窗户——让我被男人憎恨,受女人鄙视。

临终者涂油礼上的钹,触及不到的抚摸,阴影下死去的鸽子,做梦时刻的燃掉的灯油,请救我脱离宗教,因为它太甜蜜,请救我脱离无信仰,因为它太强大。

午后无力的百合,纪念品盒里枯萎的玫瑰,祈祷者之间的静默——请让我厌恶自己活着,憎恨自己健康,鄙视自己年轻。

哦,所有朦胧的梦的避难所呀,让我变得无能无用吧;哦,悲伤的经验的流水呀,让我变得没有缘由的纯洁,冷淡的虚伪吧;哦,不安的连祷啊,厌倦的大弥撒啊,花冠啊,圣水啊,升天啊,让我的嘴巴变成一幅凝结的风景,我的双眼变成两塘死水,我的姿态变成慢慢枯萎的树木吧!

太可惜了,我只能把你当做女性一样祈祷,不能像热爱男人一样爱你,也不能像那些从未进过天堂的,没有真实的性别的黎明天使一样尽情地看你。

我向你祈祷就是在爱你,因为我的爱本身就是祈祷,但我不把你看做我的至爱,也不把你当做圣人。

希望你的行为成为舍弃的雕塑,你的姿态成为冷漠的基座,你的言语成为否认的彩色玻璃窗。

一无所有的光辉,起自万丈深渊的名字,来自遥远天界的宁静……

永恒的纯女,存在于诸神之前,存在于诸神之父之前,存在于诸神之祖父之前,所有世界的不孕处女,所有灵魂的不孕处女……

我们向你举起所有时光和万事万物,星星是你神庙的贡品,疲惫的诸神像鸟儿回到无意中筑的巢一样回归你的胸脯。

站在高高的痛苦上,我们看到青天白日映入眼帘,若我们看不到白日,那就让那天成为出现的一天吧。

闪耀吧,缺席的太阳,发光吧,褪色的太阳……

只有你,暗淡的太阳,才能照亮洞穴,因为洞穴是你的女儿。只有你,虚幻的月亮,才能赋予山洞,因为山洞……

你的性是梦的形式,是各种形象的不孕的性。只要一个模糊的侧面,一个单纯的站姿,甚至有时只需要一个懒懒的手势,你是精神化的属于我的时刻和姿态。

哦,内心静默的圣母呀,我梦见你,并非被你的性,你永恒的袍子下的肉体所吸引。你的乳房不会让人想要亲吻。你的身体是灵魂一样的肉体,不过,它仍是肉体,不是灵魂。你肉体的物质不是精神的,它本身就是精神性。你是堕落之前的那个女人,仍旧是那个天上的泥土捏成的雕塑。

对有性别的真实的女人的恐惧引领我来到你这里。尘世的女人必须承受男人的体重才能……,这样的女人人们怎么能爱上她?预见了性(……)带来的欢愉,人们的爱怎么能不枯萎?谁能尊重一个妻子而不去想她是个淫荡的女人?谁能忍得住鄙视自己从母亲的阴道里出生这个讨厌的事实?想到我们我们灵魂的肉体的起源,想到带我们的躯体来到这世界的不安的行为,我们又怎能不鄙视我们自己呀?无论这躯体有多么美丽,它起源的本质是丑陋的,它也因为是被分娩出来而可憎。

现实生活中有些虚伪的理想主义者为妻子写诗,向母亲的概念下跪……他们的理想主义是伪装的披风,而非创造的梦境。

只有你是纯洁的,梦境的夫人,我可以不想任何污点而把你当做情人,因为你是虚幻的。我可以把你当做母亲,爱慕你,因为你从未被可怕的受精和分娩所玷污。

只有你自己是如此可爱的时候,我怎么能不爱慕你?只有你自己是如此值得被爱的时候我怎么能不爱你?

也许我是在梦境中创造的你,你在另一种现实中真实地存在;也许就是在那里,一个与众不同的纯洁的世界里,你是我的,我们不需要有形的躯体就可以深爱彼此,我们用另一种拥抱,别样的理想的占有。也许我没有创造你,也许你早已存在,我只是以一种不同的视角看到了你——纯洁的,内在的——在另一个完美的世界。也许我梦见你只是意味着我找到了你,我爱你仅表明我想念你。也许我蔑视肉体,憎恨爱恋,只是因为我有模糊的欲望,想要执著地等你,尽管不清楚你的存在;也许这就是我不确定的希望,在我还不认识你的时候,就已经爱上你。

也有可能是我在某个模糊地所在早已爱上了你,我对那份爱恋的怀念,让我现在生活的一切单调乏味。也许你只是我对某物的怀念,是某种缺失的化身,是某个远方的存在,也许你只是因为一些与女性无关的原因具备了女性的气质。

我可以把你当做处女,也可以将你视作母亲,因为你不属于这个世界。你臂弯里的孩子从不会小到被你孕育在子宫里而玷污的程度。你从来都只是你,不是别人,所以你怎么可能不是一个处女?我既可以爱你,又可以爱慕你,因为我的爱不会占有你,也不会让让你远离。

请成为永恒的白昼,用你太阳的光线做我的日落,与你永不分离。

请成为看不见的黄昏,让我的不安和渴望成为你迟疑不觉得暮色,成为你不确定的色彩。

请成为绝对的黑暗,唯一的夜晚,让我在那里面迷失,遗忘自己,让我的梦像星星一样在你远方和否定的身体上发光。

让我成为你罩袍上的褶皱,你花冠上的珠宝,你指上戒指那抹奇异的金色。

让我成为你壁炉里的灰烬,因为若我是尘土有何不妥?或是让我成为你房间的一扇窗户,因为若我只是空间有何不妥?或者让我成为你漏斗里的一个时辰,因为若我逝去,但仍是你的有何不妥?若我死去,但仍是你的,若我失去你,但通过失去你又找到你?

荒谬的主人,废话的信徒,希望你的静默成为我的摇篮,催我入眠。希望你纯真的存在抚摸我,安慰我,哦,天界的先驱夫人啊,“缺失”的女王啊,静默的处女母亲啊,冰冷的灵魂的炉底石啊,荒凉的守护天使啊,哦,悲伤永恒但完美得不真实的人间风景啊!

你不是一个女人。你在我心中连一丁点女性的感觉都没激起。只有在我讲话时,称呼你为女性的措辞能勾画出一个女性的轮廓。因为,我忍不住温柔爱慕地讲起你,只有将你称作女人,这个词语才能算名副其实。

但是你,那模糊的实体,其实是虚空。你没有现实,甚至没有一个只属于你的现实。严格说来,我看不见你,甚至感觉不到你。你像一种客体是自己的感觉,被完全包含在自己存在的内心里。你一直都是我想要看的那片风景,是我没看到的罩袍上的褶边,迷失在路边弯道外永恒的现在里。你的轮廓就是你的虚空,你不真实的躯体破裂成散落的珍珠,成为那个轮廓的项链。你早已过去,你早已离开,我早已爱过你,这就是我感到你的存在时的感觉。

你占据了我思想的空白和感官的缺口,因此我从未想过你,或感觉到你。但我的思想充斥着对你的感觉,在你崇高的召唤下,我的感觉很野蛮。

照在黑暗之上的迷失的记忆之月,我不完美的自我意识生动的旷野。我的存在隐约感觉到你,好似是你的一条腰带在感觉你,我靠近你在我不安的夜水中紧张而又不安的脸庞,知道你是我天空中的月亮,产生了这个倒影,或是水下一轮陌生的月亮,不知怎么就捏造了一个。

要是有人能创造一双“新眼”,从而用其来看你,一些“新思想”,从而用其向你,一些“新感觉”,从而用其感觉你。

我触摸你的罩袍时,我的表情变得疲惫,言语也僵硬,劳累,痛苦不堪,因为我要努力伸直它们的手。一只飞鸟盘旋在我对你的评论之上,看似要在靠近,却从未到达过,因为我的话语的主旨根本不能模仿你轻轻落下的脚步、慢慢的一瞥,抑或是你从未做过的姿态,那苍白悲伤的色彩的本质。

若我能与远方的人谈话,若你今天是一片可能的云彩,明天化作现实的雨滴洒落大地,千万不要忘记你神圣的起源——我的梦。无论你在现实生活中为何,做一个孤独者的梦吧,不要成为一个情人的避难所。履行你作为一艘船纯粹的船的职责。实现你作为一个无用的细颈瓶的愿望。不要让任何人用河流的灵魂谈及河岸的话语来谈论你——河岸的存在是为了限制河流。最好不要在生活中随波逐流,最好让梦想干枯。

希望你的本质在于充盈丰富,希望你的生活是注视自己生活的艺术,是被注视的艺术,永不雷同。不要再为其他。

今天,你只是这本书创造的一个轮廓,一个具象化的与其他时间分开的时刻。如果我能确定这就是你,我会在爱你的梦上创造一个宗教。

你是万物的缺失,你是每件事物上遗失的那部分,这让我们永远爱它。你是圣庙遗失的门钥,你是通往圣殿的密道,你是遥远的岛,永远隐藏在迷雾的后面。

佩德罗的田园曲

我不知道我何时何地见过你。我不知是在图画里,还是在真正的乡村看到被鲜活的草木环绕的你;也许就是在图画里,你在我记忆中充满诗情画意,栩栩如生,尽管我不知道与你的邂逅是在何时,也不知道我们是否真的见过(因为有可能是我连图画中的你也没见过),但我真心诗意地感到那是我生命中最平和的时刻。

你是一位优雅的牧民,牵着一头温顺的公牛顺着宽宽的道路缓步走来。我好想记得从远处就能看见你,你向我走来,从我身边经过。你似乎没有注意到我。你慢慢地走着,丝毫不去在意那头大公牛。你的端详的眼神忘记了所有的记忆,看来你的内心生活有大片的空白:你的自我意识抛弃了你。那一刻,你只是……

看着你,我记起城市一直在变,田野却永恒不变。若是我们说山石是《圣经》的,那是因为它们确实一如《圣经》时代那个样子。

我把田园风光在我心中唤起的感觉,跟你一闪而过的无名的身影相联系;当我想到你时,从未体验过的宁静充斥我的心灵。你走路时步履轻盈,身姿轻摇,举手投足间有鸟儿的欢快;无形的藤蔓绕着你胸前的……。你的沉默——天色渐晚,戴着铃铛的羊群在逐渐变暗的山坡上疲惫地叫着——你的沉默是最后一个牧羊人的歌他未没写入维吉尔从没写过的田园诗,所以他一直没有被传唱,成为一个永远游荡在田野的轮廓。可能你在微笑——对你自己,对你的灵魂,在心里看你自己微笑——但你的嘴唇像群山的轮廓一样静止不动,你打手势的粗糙的手(我不记得)围绕着田野的花朵。

是的,我是在一幅图画你见过你。但是,既然我当时能看见你,现在仍能看见你,以后也一直能看见你,又怎么以为看到你过来,经过我,我只是继续前行,未曾转身呢?时间突然停止,让你经过,而我试图将你放入现实或类似现实的环境里是大错特错了。

圆柱列

我的爱啊,在我不安的静寂中,在风景渲成生活的光晕而梦就只是梦的这个时刻,我举起这本书,像是一间弃舍洞开的门。

我收集每一朵花的灵魂去写它,用每只鸟儿每首歌那稍纵即逝的瞬间编织永恒和静止。我是一个坚定的织工,坐在生命的窗前,忘记了自己在那里生活,也忘记自己曾经存在过,我用为静寂的圣坛编织的贞洁亚麻,包裹自己的沉闷。

我给你这本书,因为我知道这书赏心悦目但却毫无用处。它不能传道授业,不能鼓励信仰,也不能激发感情。这书仅仅是一条小溪,流向灰烬的深渊,风将灰烬吹得四下飞扬,于土壤无利亦无害。我穷尽毕生之力写这本书,书写之时却从未考虑过它,因为我只在考虑悲伤的自己和独一无二的你。

我喜爱这本书;我想将其赠送出去,因为它无用;我想将其送予你,因为将其赠予你不带任何目的性……

你阅读这本书,将是为我祈祷;你喜爱它,则是为我祝福;然后忘记它,今天的太阳忘记昨天的太阳一样,像我忘记不太擅长的梦境中出现的女子一样。

静寂的渴望之塔啊,愿这书像“古代奥秘”晚上月光,转变你的容颜。

痛苦的不完美之河啊,愿这书像一艘小船,顺着你的河水漂流之下,一直飘到梦魇的海中。

“疏远”和“放逐”的风景啊,愿这书像你的“时间”一样属于你,不被你或假冒的紫色“时间”所限制。

永恒的河流在我的静寂之窗下流过。我一直注视着远方的河岸,不知为何从未梦到过自己身处那里,做一个不同的人,过快乐的生活。可能因为只有你能安抚慰藉我,也只有你能涂抹油膏和主持仪式。

你中止了什么样的弥撒,来向我展示你的存在并且祝福我呢?你旋转的舞步,同“时间”一起在哪一刻突然停下,又是哪一刻踏上了我的心灵之桥,对着我华丽的皇族紫衣微笑呢?

节奏不安的天鹅,不朽的七弦琴,神秘哀伤的微弱的竖琴声——你既是那个等待的人,又是离开的;你既是受到伤害的那个人,又是抚慰伤害的那个人,你用忧伤粉饰快乐,用玫瑰装点悲恸。

什么上帝创造了你?什么上帝会被创造世界的上帝所憎恨?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你不想知道,不想不知道。你把所有的目的从生活中剥离,你用非现实的光晕渲染你的存在,你用完美和无形包装自己,这样“时间”就无法触碰到你,“白天”也不会对你微笑,“黑夜”也不会来临,更不会把把百合花一样的月亮放入你的手中。

我的爱啊,请为我撒下,更好的玫瑰花瓣,更可爱的百合花朵,飘着动听名字的香气的菊花吧。

哦,圣处女呀,没有张开的双臂拥抱你,没有甜蜜的亲吻渴望你,也没人为你数飘落的花瓣,我会在你那里终结自己的生命。

所有希望的大厅,所有渴望的门槛,所有梦境的窗户……

观景台,面对无边的景色:夜晚的森林,远处在月光下闪闪发亮的河流……

从未打算写诗歌和散文,只是梦见过……

我很清楚你不存在,但是我确定自己存在吗?我让你存在我之中,但是我会比你,比生活在你之中那死气沉沉的生命活得更真实吗?

火焰变成了光晕,缺失的存在,抑扬顿挫的旋律,女性的静寂,宴会留下的高脚杯,画家梦里另一个“地球”中世纪的有污点的玻璃。

贞洁优雅的杯子和主人,为尚在人世的圣徒而设的废弃圣坛,梦中一个从未有人涉足的花园中的百合花冠。

你是唯一一个从不让人沉闷的形态,因为你总是根据我们的感觉进行改变,亲吻我们的欢欣,也抚慰我们的痛苦和疲劳。你是让人镇静的鸦片,你是让人重新焕发活力的睡眠,是让我们双手合十的死亡。

天使,你的翅膀是什么物质做成?你从不高高飞翔,只是静止上升,这是极乐和休憩的姿态,是什么生命让你情系这片土地?

能梦到你是我的过人之处,当我的句子讲述你的“美丽”时,旋律婉转,诗节起伏,有时会突然迸发不朽的诗文光彩。

哦,让我们怀着对你的存在和我目睹的你的存在的好奇,一起创造专属于我的,独一无二的艺术吧!

希望我能从你死气沉沉的无用躯体里提取新诗的灵魂!在你如波浪一样徐徐的,静静地的旋律中,希望我颤抖的手指能够找到人类从未听过的新散文。

愿你逐渐暗淡的美妙笑容成为我的标志——这是整个世界的徽章,当它意识到抽噎既不完美,又不正确的时候。

愿在我为创造你奉献生命而死亡的时候,你能用竖琴师的双手合上我的双眼。哦,至高无上又独一无二的你,纵然籍籍无名,却会成为从不存在的众神珍爱的艺术品,成为永不会产生的众神不孕的处女母亲。

杂乱无章的日记

每一天,我都受到天地万物的虐待。我的情感如同在风中摇曳的火焰。

走在街上,在那些从我身边走过的人身上,我看到的不是他们真正拥有的脸部表情,而是他们在知道我是什么人以及我要过怎样的生活之后即将拥有的表情,以及在我的脸和我的姿态泄露我害羞的灵魂那份荒谬的畸形之后,他们会有的表情。在那些看也不看我的眼睛里,我怀疑那里蕴藏着一抹假笑(我怀疑这是自然而然的事儿),他们是在笑我,在这个人人都知道如何行动、如何享受生活的世界里,我是个令人尴尬的例外;穿流而过的一张张面孔都透着一个认知,即我本人已经开始干预和叠加,这些面孔似乎是在为了我生活中的胆怯姿势而大声窃笑。我为此陷入了沉思,试图说服我自己,我感受到的傻笑和轻微的责怪都来自于我,只来源于我,可一旦我那看上去有些荒谬的形象具体化成为另一个人,我便不能再说那些傻笑和责怪都属于我。我突然感觉我自己置身于一间充满嘲笑和敌意的温室里,我窒息不已,摇摆不定。他们从他们的灵魂最深处用手指冲我指指点点。所有经过的人都用他们那愉快和轻蔑的嘲讽打击我。我走在穷凶极恶的幻影之中,我那病态的想象力创造出了这些幻影,并将之置于真正的人之间。万事万物都在掌掴我的脸,嘲笑我。有时候,在街道中间——在那里,其实没有人注意到我——我突然停下脚步,看着周围,仿佛是在搜索全新的维度空间,搜索一扇通往空间之内的门,通往空间另一面的门,在那里,我可以摆脱我对其他人的意识,远离我那把属于其他活生生灵魂的现实过渡具体化的直觉。

我习惯于把我自己置身于他人的灵魂之中,这真的会让我按照他人注意我时看待我抑或即将看待我的方式来看待我自己吗?会的。我一意识到如果他们认识我之后会怎样看我,这就仿佛他们真的会那样看待我,仿佛就在那一刻,他们的确对我产生了那样的看法,并且将他们的看法表达了出来。和他人联系在一起,于我而言是不折不扣的折磨。其他人都存在于我体内。我被迫和他们联系在一起,即便他们不在附近。周围全是人,我则孤身一人。根本没有逃跑的可能,除非我要逃离我自己。

噢,那暮色中壮丽的群山,噢,月光下那狭窄的街道,如果我能像你们那样没有意识该有多好,如果我能拥有你们的灵性该有多好,你们的灵性什么都不是,只是天地万物,没有任何内在维度空间,没有一丝感情,没有位置留给感受,留给思考,抑或留给不安的灵魂!树木是如此纯粹,树木只是树木,你的绿色看上去令人如此愉悦,与我的麻烦和担心无关,可以如此准确地抚慰我的焦虑,因为你没有眼睛来看我的麻烦、担心与焦虑,来看那抹灵魂,而那抹灵魂透过那些眼睛,可能会误解与取笑我的麻烦、担心与焦虑!路上有很多石块,木头随处可见,到处都是大地之上无名的尘埃,你们是我的同类,因为你们没有意识到我的灵魂正处于安逸且平静的长眠之中……阳光与月光笼罩着尘世万物,尘世是我的母亲,我温和体贴的母亲,甚至不会像我的生身之母那样责怪于我,因为你没有灵魂,所以不能出于本能地把我分析,你也没有漂移的眼神,所以不会泄露你对我的想法,而你甚至从不曾向你自己承认你有这样的想法……浩瀚的海洋,咆哮的你是我童年的伙伴,你抚慰着我,让我平静下来,因为你的声音不是人类的声音,所以从不曾把我的弱点和短处在人们的耳边低声言说……宽阔蔚蓝的天空,如此贴近于神秘的天使……你不会用虚伪的绿色眼睛看着我,如果你会把太阳抱在胸前,你就不会用这种方式来引诱于我,当你用星辰(盖住身体),你也不会试图向我炫耀你的出众……大自然浩瀚的平静如慈母一般,因为你并不认识我;冷漠且平静的原子与体制和兄弟一样,因为你们完全忽略了我……我希望向你的浩瀚和平静祈祷,以此作为标志,表示我很感激能拥有你,能没有任何怀疑和不安地爱着你;我希望倾听你的不能倾听,尽管你始终在聆听我们,希望注视你那令人崇敬的盲目,你一直用这双盲目注视着我们,希望成为你通过这些想象的耳朵和眼睛所关注的对象,希望能感觉到在你那虚无的关注下的那份舒适,仿佛那是终极的死亡,距离很远很远,带着天地万物灵魂的色彩,超越了重生的希望,超越了上帝与成为其他存在的可能,超越了逸乐懒散的虚无……

占有的河

根据本性的规律,我们所有人都是不同的。只有从远处看我们才彼此相像——因此,我们都不是我们自己,而是别人。所以生活才是不确定的;与别人合得来的人都是那些从来不曾限制他们自身的人,以及那些与任何人都不一样的人。

我们每个人都有两面,当这两个人相遇、打交道或互相认识,这两个人的四面很少能和平相处。如果一个行动派的另一面爱做梦,那么这两面就互相矛盾,他只能与另外一个既爱做梦又善于行动的人格格不入。

每个人的生活都是截然不同的力量,我们每个人自然而然都会倾向于他自己,沿途为了其他人而停下来。如果我们有足够的自尊来发现自我的兴趣……每一次相遇都是一次冲突。对于那些寻找之人,他人都是障碍。只有那些不在寻找的人才是快乐的,因为只有那些不在寻找的人才能有所发现;因为他们不会寻找,他们已经拥有,而且他已经拥有的东西——无论那是什么——都能带给他快乐,就像不去思考才是最好的财富。

我在我内心中看着你这位想象出来的新娘,于是,在你还没有存在的时候,我们之间就开始出现冲突了。我爱做梦的习惯向我生动地描绘了对现实的准确概念。过度做梦的人必须让现实融入他的梦中。让现实和梦境融合的人必须保持现实和梦境的均衡。保持现实和梦境均衡的人会因为梦境中的现实而承受痛苦,就像因为生活里的现实受苦一样,还会因为梦境的虚幻而承受痛苦,就像因为他感觉生活即虚幻而受苦一样。

我在幻想之中等待着你,我在我的卧室里,这里有两扇门;我梦见我听到你来了,在我的梦中,你从右边的门进来。而当你真的走进来时,你却站在左边的门边,你和我的梦境就已经有差别存在了。人类的整体悲剧都在这个小例子中被总结出来,即我们想象的人从来不是他们真正的样子。

爱需要认同某些不同的事物,而这些事物甚至可能不符合逻辑,在现实生活中不那么真实。爱是占有。爱要形成,必须置于爱本身之外;否则爱本身与爱形成的模样之间的差别就消失了。爱是屈服。屈服的程度越高,爱就越伟大。可屈服的整体程度也会使得其丧失对他人的感觉。因此,伟大的爱就是死亡,遗忘,或是放弃——所有形式的爱都使爱变成了一件荒唐的事。

在古老的海边宫殿的平台屋顶里,我们将在沉默中沉思我们之间的差别。在海边的平台屋顶上,我是王子,你是王妃。在我们相遇之际,我们的爱诞生,与月亮与波涛相遇之际美的诞生一样。

爱是占有,可它并不知道什么是占有。如果我不是我自己,那么我怎么能称为你的,而你又怎么能成为我的呢?如果我不占有我自己,那么我怎么能占有一个外在的存在呢?如果我甚至与我同一的自我不同,那么我怎么能和一个彻底不同的自我相同呢?

爱是神秘,想要被物质化,我们的梦境始终有所坚持这个不可能性是可能的。

我说的是形而上学?不过所有的生活就是黑暗中的形而上学,有神明在窃窃私语,声音十分模糊,而且只有一条路可以走,即我们不去了解真相。

我的坠落的最阴险一面就是我对健康和澄明的爱。我始终有种感觉,相比在我内心的梦境中,一个好看的身体和年轻人的步伐传出的无忧无虑的节奏在这个世界里更加有用。带着老人精神上的快乐,我有时候会既不羡慕也不渴望地去观察在那个下午团结起来的悠闲夫妇,他们手挽着手走向年轻人无意识的意识。我喜欢他们,就像我喜欢真理,不会去考虑其是否适合于我。如果我拿他们和我自己相比较,我依旧会喜欢他们,可作为一个享受会造成伤害事实的人,伤害所带来的痛苦会被对神明的了解所产生的骄傲感抵偿。

我反对柏拉图式的象征主义者,对他们而言,每一个存在,每一件事情,都是影子或仅仅是现实的影子。对我而言,万事万物并非是要到来,而是要离开。对于神秘学者而言,万事万物在万事万物中终结;对我而言,万事万物从万事万物中开始。

我通过对比和建议继续进行,可那座小花园对他们而言代表了灵魂的秩序和美好,对我而言仅仅代表了更大的花园,那里远离人类,这不快乐的生活或许可以快乐起来。对我而言,每件事并非现实,只是阴影,而这个现实就是一条路。

午后的埃什特雷拉公园对我而言就是一座古时的花园,几个世纪以前,灵魂变得不再抱有幻想。

自我检验

人在梦中不真实地生活,也还是在过生活。舍弃是一种行为,做梦是人想要生存的告白,梦中,虚幻的生活替代真实的生活,以此来满足想要过活的不可压抑的欲望。

这一切不就是为了追求幸福吗?还有人在找寻其他吗?

连续不断地白日做梦,和无休无止的分析带给我的与生活所能带给我的东西有何本质区别吗?

遁世没有帮我找到自己,也不能……

这本书从各个方面,各个角度分析、调查一种特别的心境。

这本书至少能带给我一些新的东西吧?就连这种慰藉我都没得到。这些话,赫拉克利特和《传道书》在很久以前就曾说过,“生活就是儿童玩沙子……精神的空虚和忧虑……”而且可怜的约伯也曾说过:“我的灵魂厌倦了自己的生活。”

我倾听自己的梦,在梦境的声音的安慰下入睡,心中谱出了奇怪的旋律。

一个与梦中的影像产生共鸣的短语抵得上许多手势!一个隐喻能表现许多事情。

我倾听自己……我的心中有好多典礼,游行队伍……我的单调沉闷上装饰着亮片……化装舞会……我无比讶异地审视着自己的灵魂。

零碎组合的万花筒……

极大丰富的感觉带来的辉煌……废弃城堡里的皇族床铺,死去的公主的珠宝,从城堡换气口可以看到的小海湾……毫无疑问,荣誉和权力总会降临,无比欢乐的心灵在放逐中有人随行……沉睡的乐队,刺绣的丝绸……

在帕斯卡:

在维尼:在你身上……

在阿密叶,在阿密叶是如此的彻底……(这样的短语)

在魏尔伦和象征主义者……

我内心很难受,就连难受也毫无新意……我做的事情无数人之前已经做过……我遭受的也是极其古老和陈旧……既然这么多的人早已思考过,并遭受过这些事情,我究竟为什么还要再考虑呢?

不过我毕竟还是带来了一点新的东西,尽管不是由我创造。它从黑夜而来,在我心中像星星一样闪闪发光……我穷尽所有力量也不能创造它,更不能将其消灭……我是两种玄秘之间的桥梁,却毫不知晓自己是如何建造的。

感觉论者

在精神学科的衰退时期,信仰逐渐衰亡,各种教派也日渐式微,我们留下的唯一真实就是感觉。此时,我们唯一的顾虑,也是唯一能满足我们的科学,便是我们的感觉。

我愈发确信,拙劣的修饰是我们所能赋予自己灵魂的最高、最明朗的命运。倘若我的人生在精神的挂毯里度过,我便没有极大的绝望去哀叹。

我属于这样一代人——或者说,我属于这样一部分人——对过去的尊重和对未来的信仰或希望散失殆尽。因此,我们和那些无家可归的人一样,饥肠辘辘、满腹渴望地活在当下。由于在我们的感觉里,尤其是在梦想徒劳无益的感觉里,当前的我们既没有昔日的回忆,也没有未来的怀想,当我们对可量化的现实事物嗤之以鼻时,我们在内心世界却宽容地付之一笑。

或许我们并非完全不同于那些在现实生活中一门心思找乐子的人。然而,自我中心的风气已渐渐过去,蒙上衰微和矛盾的色彩,享乐主义热潮也开始慢慢冷却。

我们处在恢复时期。大多数人从未学过一门艺术或一种贸易知识,甚至享受生活的艺术也丝毫不懂。由于我们打心底憎恶冗长的社交活动,甚至是与最好的朋友打上半个小时的交道,我们都会感到厌烦。我们渴望见到那些我们打算要见的人,我们只在梦里与他们共度最好的时光。我不知道这样说是否是在暗示友谊的虚假性。或许并非如此。我只知道,受我们钟情的事物或思想只在梦里才算是真正有意义和价值。

我们不喜欢表演。我们蔑视演员和舞者。每一场表演不过是一次拙劣的模仿,而模仿对象本应当只出现在梦里。

我们对别人的观点漠不关心——这种冷漠并非与生俱来,而是因为一些情感教育常常通过各种痛苦的体验强加在我们头上。但我们待人彬彬有礼,甚至带着一种类似冷漠的兴趣去喜欢他们,因为每个人都很有趣,都可以化入梦境或转变成其他人……

由于没有爱的能力,为了被爱而不得不说一些话,仅仅是这样的想法就令我们厌倦。此外,我们中间又有谁渴望被爱呢?“恋爱使人疲惫”这句话对我们而言是一句不大恰当的箴言。一想起被爱我们就感到厌烦,甚至达到恐慌的程度。

我的生活是一场无情的炽热,一种无法熄灭的渴望。现实生活像酷暑天气一样,用一些卑劣的方式折磨着我。

情感教育

对于那些在生活中做梦的人,以及像培育温室植物一样通过培养感觉获得一种宗教信仰和政治思想的人,他们成功迈出第一步的标志就是,用一种夸张而又异乎寻常的方式去感受最微不足道的事情。这是迈出第一步的关键。如何从一杯淡茶的小酌中获得极大的快感,而正常人只有在他的勃勃雄心突然得到实现,或恼人的怀乡病突然痊愈,或将鱼水之欢行至极致时,才会有这样的感觉;在观看夕阳或注视着一个装饰细节时,我们的强烈感情通常不是通过视觉或听觉产生,而是通过肉体感官——触觉、味觉和嗅觉——通过它们将感觉之物刻进我们的意识中;将我们的内在视角、梦中的听觉、一切想象的感觉和感觉的想象力转移到诸如五种感官这样的有形受体上,来接受外部世界:受过训练的自我感觉的栽培者,他们可以从这些感觉中(类似的例子不难想象出来)体验到一种强烈的激情。我提及这些,以便将我想要表达的东西用一种粗糙而具体的观念表达出来。

然而,感觉达到这种程度,使得恋爱中的人带着同样的强烈意识去感受悲伤——一种内外皆有的悲伤。当他认识到,又因为他认识到,极其强烈的感受不仅意味着极度快乐,还意味着强烈的痛楚,在这种感受的指引下,做梦者走向自我提升的第二步。

姑且不去论及他是否会去走这一步,如果他能去做,且做到了,那么这一步将决定他的某种态度,并且影响他的下一步行动——而我所指的这一步是他完全将自己与现实世界隔离开来,当然,除非是很富有的人才能做到。因为我认为,做梦者显然通过领悟言外之意,根据相对可能的自我隔绝和自我牺牲,集中更多或更少的注意力去做那些工作,它们在病理上刺激他对事物和梦想的敏感度。积极地生活和与人交往的人——即便在这种情况下,将性行为减少到最低限度也是可能的(性行为不仅仅是一种接触,它还是有害的)——将不得不冻结社会自我的整个表层。因此,他将忽略掉别人的每一个友好亲昵的手势,这些手势不会给他留下长久的印象。这看似很难,实则并非如此。摆脱别人很容易:我们只须远离他们。不管怎样,我将忽略这一点,回到前面阐释的问题。

在无意识状态下,从最为朴素常见的感觉中综合提炼的意识,不仅使我们从感觉中获得更多的愉悦,正如我前面所说的,还使我们体验了极大的痛苦。因此,一个做梦者第二步要做的就是避开痛苦。他不必像斯多葛派或早期伊壁鸠鲁派那样,通过抛弃安乐窝来避开痛苦。因为那样会使他对快乐和对痛苦一样麻木不仁。与此相反,他应当苦中求乐,然后学会假装痛苦——换而言之,每当他感到痛苦时,就从中找到一些乐子。这样的目标可以通过很多途径去实现。第一种就是强化分析我们的痛苦(但我们首先要训练自己通过独一无二的感受对快乐做出反应,但不做出分析)。至少对于上等灵魂来说,这种方法要比看起来更容易做到。分析痛苦,然后养成分析所有痛苦的习惯,直到我们不假思索地去做,这种习惯变成我们的本能,带着快乐去分析每一个可以想象出来的痛苦。一旦我们的分析能力和本能增长到一定程度,我们将接受一切,那么痛苦除了变成有待分析的模糊物质,什么也不会留下来。

另一种方法更微妙,也更难做到。这种方法就是,形成一种将痛苦化身到一个理想人物身上的习惯。首先,我们需要塑造另一个我们,赋予这个我们以苦难——使这个我们——遭受我们所遭受的一切。然后,我们需要在内心塑造一个受虐狂,形成一种彻底的受虐心理,享受这种苦难,就好像是别人在受苦。乍一看,这种方法似乎不可能也不容易做到,但实际上是可行的,对那些善于接近自己的人来说,不存在什么特别的困难。一旦做到这一点,苦难便获得了撩人至极的血和病的味道,一股不可思议的、和着颓废满足感的异样辛辣味。痛苦的感觉类似于极度苦恼、不安至极的抽搐,苦难——一种漫长的慢性痛苦——是一种亲切的黄,给深度恢复期的感觉涂上一层模糊的幸福色彩。极度疲惫感唤起极度苦恼的复杂感,而这种疲惫感被不安和愁思冲淡,快乐感油然而生。这些感觉将要消失,正如当我们去想象它们将带来的倦怠感,我们便预先感受到感官乐趣带来的悲伤倦怠。

第三种方法就是将痛苦稀释并变成快乐,将怀疑和忧虑转变成一张柔软的床。这种方法主要在于,将所有注意力集中在我们的焦虑和痛苦上,强烈感受到它们,过度的悲伤会带来极大的快乐,通过这种强力激发的快乐,使我们心情舒畅,心满意足,带着点受伤流出的血液的味道。当然,只有出于习惯和通过受训致力于快乐的人,才会做到这一点。

就像在我体内,当——一个精炼自我的荒唐精炼者,一个致力于用稀释过的智力形成的感觉建造自我的建筑师,通过隐退生活,通过分析以及通过痛苦本身——三种方法都被同时使用,不经思索地对每一种痛感(这种感觉来得很快,让人猝不及防)进行彻底分析,然后无情强加给外在的我,将极大的痛苦埋在内心,进而感到自己像一个胜利者和英雄。生活因我而停止,艺术在我脚下卑躬屈膝。

我所描述的这一切仅仅是做梦者要实现梦想所要做的第二步。

除了我,还有谁能做到通往神殿的华丽门槛的第三步呢?诚然,这一步很难做到,它需要我们付出一种内在努力,这种努力比我们在生活中所做的任何努力还要艰巨得多。但它带给我们的回报直抵灵魂的高度和深度,这是生活永远无法给予我们的。这一步就是——当完成并同时进行一切时,三种微妙的方法被应用到极致——直接将感觉传送到纯智力,通过高级分析进行过滤,使之获得文学形式,具有自己的实质内容和人物角色。然后彻底固化感觉。接着,我获得了虚幻的现实,赋予不可企及的东西以永恒的基座。然后,在我内心,我成为加冕之王。

不要以为我写作是为了发表,或仅仅是为了写作,或为了创作艺术。我写作,因为写作是我进行灵魂状态培养的终极目标,至高提炼,以及有组织地非逻辑提炼。如果我取出其中一种感觉,将它拆散开来,用以编织被我命名为《在隔离的森林里》或《从未做过的旅行》的内在现实,你要相信,我并非为了写一篇思路清晰的出色散文才这么做,甚至也并非为了从散文中获得愉悦才这么做——尽管我很高兴能将它当做一种额外的最后接触,就像我梦中的舞台布景被拉上精美华丽的幕布——然而,将绝对的外在事物内在化,从而使我认识到事物是无法实现的,将对立物连结起来,使梦具体化,将它当做纯粹的梦,赋予它最生动的表现方式。是的,这就是我扮演的角色,我是一个生活滞后者,不断犯错的凿工,我的灵魂和女王的生病的小听差,当在某个地方,夜晚以某种方式变得柔和起来,我在薄暮时分不是朗读放在我膝前的生命之书的诗篇,而是我创作和假装要读、以及她假装要听的诗篇——在我心里的这个隐喻将我带到绝对存在中去——神秘的精神生活的最后一抹朦胧之光。

不安之夜交响曲(一)

古城的黎明,大型建筑物的黑石上刻着流失的传统;颤动的晨光沐浴着被水淹没的田野,松软潮湿,像日出前的空气;狭窄的小巷,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古老起居室的笨重储物柜;月夜农舍屋后的水井;从未见过的祖母的初恋情书;埋藏着往昔时光的房间里的霉味;再也没人会用的来复枪;窗外炙热的午后;空无一人的街道;时断时续的睡眠;荒芜的葡萄园;教堂的钟声;孤独生活的悲伤……祈福时刻:你柔软虚弱的手……得不到爱抚,你戒指上的宝石在越来越暗的夜色中渗出血来……灵魂中没有信仰的宗教庆典:物质的丑陋之美,粗野的圣徒,栖居心灵的浪漫情怀,冷空气使城市码头变得潮湿,夜幕垂落时透着海水的气息……

你的纤纤细手,像一双羽翼,在遁世者的头上拂过。长廊,关闭的窗户仍然露出的裂缝,墓石般冰冷的地板,对爱的怀念,像尚未启程的旅行,去往不完整的国度……古代女王的芳名;描画着健壮伯爵的彩绘玻璃……迷蒙散乱的晨曦,像弥漫在教堂里的冷却的熏香,凝集在地面密不透风的黑暗中……干枯的手紧握彼此。

在古书的古怪密码中,僧侣发现神秘教派大师的训诂和入教仪式的插图时心生疑惑。

阳光下的海滩——心中的狂热……在焦虑中闪着微光的大海使我窒息……远处的帆船是如何在我的狂热中航行……阶梯在我的狂热里通向海滩……凉风中夹杂一丝暖意拂过海面,贪婪的海,吓人的海,黑暗的海……阿尔戈英雄遥远的黑夜,我的前额因远古的帆船在灼灼发热……

一切属于别人,只有不能拥有一切的悲哀属于我。

把缝针给我……今天,屋子里没有了她的轻盈脚步声,我不知道她会在哪里,不知道用她缝制褶皱、彩带和针脚时是什么样子……今天,她一直被锁在衣柜的抽屉里,已成为一种多余,母亲的脖颈已没有想象的温暖臂膀环绕。

视觉性情人(一)

安忒洛斯

对于至深的爱和它的用处,我有一个矫饰而肤浅的概念。我更喜欢视觉性情感,更虚幻的命运使我的心保持着完好无损。

除了人的“画像”,我想不起自己曾经爱过什么人。那种“画像”和画布上的画像不同,它是一种纯粹的外表,而灵魂的作用仅仅在于赋予它生命和活力。

这就是我爱的方式:我将注意力集中在一幅画像上,这幅不管是男是女的画像(这里不存在欲望和性取向)要么美丽,要么有魅力,要么可爱,他(她)吸引我,诱惑我,使我着迷。但我只想看着他(她),没有什么事情比与那个画像显现出来的真人见面或交谈的场景更令我感到厌恶。

我用自己的目光而不是幻想去爱。因为对于那个吸引我的画像,我没有什么好去幻想的。我不会去想象自己用别的什么方式与它发生关联,因为我矫饰的爱没有心理深度。对于那个外表让我看见的人,我对他(她)是谁、做了什么或想了什么毫不感兴趣。

这个人物和事件层出不穷的世界对我来说就是一条没有尽头的画廊,我对它的内涵并不感兴趣。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每个人都有着同样单调的灵魂。人们只在外表上各自不同,而灵魂的最好部分渗入梦中。他们的举止和身姿则进入画像,迷住了我,在那里,我看见那些对我的感情忠贞不渝的面孔。

在我看来,人类没有灵魂。灵魂是他自己的事。

我用这种纯粹的视觉去体验事物或生命的生动外表,就像来自异世的上帝,我对他们的精神内涵漠不关心。我通过发现表层来探究他们的本质。当我想进一步深入时,我从自己的内心和我对事物的概念中去寻找。

我不过是将所爱的人当做饰物,那么对个人的了解会带给我什么呢?由于我对他们没有幻想,只爱他们的外表,他们的愚蠢或平庸不会影响到我,所以我不会感到幻灭。除了外表,我对他们别无所求,而外表已经存在,并将长期存在。然而,对个人的了解因为无用,所有有害。在本质上无用的事情总是有害的。知道一个人的名字有意义吗?尽管我们在作介绍时,免不了先要介绍自己的名字。

对个人的了解还意味着可以随便凝视别人,这也正是我爱的方式。但我们不能随便去观察或凝视我们已了解的人。

对艺术家来说,多余的笔墨毫无用处,因为这只会干扰他,进而削弱他想要达到的效果。

我天生的命运,就是成为一个体现本性的形状和形式的视觉性情人,一个把梦具体化的人,一个对人物外表和事物表现形式充满无限热情的沉思者。

这不是被精神病学家称作精神手淫的个案,甚至也不是被他们称作色情狂的东西。我并没有像精神手淫者一样幻想。我没有将自己想象成我凝视和想起的那个人的肉欲情人,或者甚至他(她)的一个普通朋友。我也没有像色情狂那样,将他(她)理想化后,再将他(她)从具体的审美领域中移除。除了我的所见及其带给我的纯粹的、直接的记忆,我对那个人没有任何想法或欲求。

视觉性情人(二)

在我出于自娱去凝视的那些画像周围,我避免使自己去编织幻想之网。我看着他们,对我而言,他们唯一的价值就在于被看见。任何可能被我附加在他们身上的东西都将贬低他们,因为这贬低了他们的“可见性”。

无论我要怎样去幻想他们,我都会瞬间感到,这显然不真实。梦里的东西令我快乐,然而,虚假的东西使我厌恶。我喜欢纯粹的梦,它们与现实无关,甚至没有与现实的接触点。但不完美的梦有它们的生活根基,令我满心憎恶,或者说我满心憎恶自己沉湎于这样的梦。

我将人性看作极为矫饰的图形,即存在于我们的眼睛和耳朵中,也存在于我们的心理情感中。生活中我最想要的就是去观察人性。自我中我最想要的就是去观察生活。

我就像一个来自其他存在物(他只是路过)的存在者,在这个存在者身上,我有着诸多的兴趣。我在各方面与他不相容。在我和他之间隔着一块玻璃板。我希望那块玻璃板足够透明,以便一点也不会挡住我去观察玻璃后面是什么,但我总是不能没有那块玻璃。

对于每一个有着科学思想的心灵,看到的比实际存在的多就意味着看得更少。物质的增加意味着精神的减少。

毫无疑问,这种观点归咎于我对博物馆的厌恶。对我来说,唯一的博物馆就是生活的全部,那里的图画总是绝对精确,任何不精确的存在者都归因于旁观者的自身缺陷。我努力克服自己的缺陷,如果我什么也做不了,那么我对他们的这种存在方式感到满意,因为,正如其他一切事物,除此之外别无其他选择。

从未实现的旅行(一)

在秋意靡靡的黄昏时分,我启程去做从未实现的旅行。

我无法回忆起的天空蒙上一层暗金销蚀后的淡紫,群山的线条清晰而凄惨,死气沉沉的余晖将它们裹住,穿透群山鲜明的轮廓,使那些线条变得柔和起来。船的另一侧,甲板的天棚下,夜色更冷,向更远的地方蔓延。在那里,茫茫大海颤巍巍地伸向越来越暗的东方地平线,越来越暗的天空,将入夜的阴影投向大海遥遥可见的边缘昏暗的水线,像暑天的薄雾徘徊不去。

我记得,海的梦幻色调夹杂着幽幽波纹——一切是那么神秘,像快乐时刻的一个忧伤的念头,预示着某种我不知道的事情。

我从不知道的港口启程。即便今天,我仍然不知道那个港口叫什么,因为我从未到过那里。此外,我旅行的既定目标是探寻不存在的港口——那些港口不过是入港口,那是被遗忘的河口,流过无懈可击的虚幻城市的海峡。毋庸置疑,读着我的文字,你会认为我的话很荒谬,那是因为你从未像我一样做过这样的旅行。

我启程了吗?我不会向你发誓我已启程。我发现自己在别的地方,别的港口,我经过的城市不是我出发的城市,那里和其他地方一样,根本就不少城市。我不能向你发誓,启程的(那个人)就是我,而不是沿途的风景,是我游历那些地方,而不是它们游历我。我不知道生活是什么,也不知道是我在过生活,还是生活在过我(不管“生活”这个空洞的词有什么用的含义),我也没打算要发什么誓。

我做了一次旅行。我觉得,没有必要去解释为什么我的旅行没有持续数月或数天,或持续了一段可衡量的时间。诚然,我适时旅行了一段时间,但不是在这个按小时、天和月份计算的时间里。我的旅行发生在另一种时间,它的时间无法去计算,但时间也会流逝,而且与我们生活的时间相比,时间似乎流逝地更快。在你心里,你无疑在问我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不要犯这样的错误。像孩子似的错误(他们喜欢刨根究底)说再见。一切皆无意义。

我乘坐什么船去旅行?“任何号”轮船。你笑了。我也是,或许我在笑你。你(或者甚至我)怎么知道我不是在写只有上帝才能读懂的符号?

没关系。我在黄昏时分启程。我的耳边仍然响起锚时铁器的叮叮当声。在我记忆的余光,我仍能瞥见起重机的悬臂——起航的数小时以前,数不清的板条箱和滚筒折磨着我的视觉——它们缓缓移动着,直到最后装上船。这些板条箱和滚筒被锁链拴住,先砰地一声撞到舷缘,接着发出刮擦声。然后,它们摇晃着被推进舱口,在那里猛地降下去……直到一声沉闷的木头声,才被装进储物舱的某些看不见的地方。下方传来卸除它们的声音,然后锁链独自升了上去,一切又从头开始,看起来徒劳无功。

为什么我要告诉你这些呢?因为前面我说过要谈谈我的旅行,而现在却对你说起这些东西,这显得很荒谬。

我游历了一些新欧罗巴地区,在驶入一条条伪泊士弗若丝海峡的港口时,映入眼帘的是君士坦丁堡的各种宜人风光。我的驶入使你困惑不解吗?你看对了。我乘坐的轮船像帆船一样驶入港口……你说这不可能。正因为如此,它发生在我身上。

其他轮船带来的消息,是发生在不存在的印第安地区想象中的战争。当我们听到关于那些土地的事情时,我们对自己的故土产生出一种痛楚的怀念,当然,这仅仅因为那里根本没有什么土地。

从未实现的旅行(二)

我躲在门后面,因此现实进来时看不见我。我躲在桌子底下,我可以从那跳出来,突然吓可能性一跳。然后,我从紧紧钳住我的两个巨大的单调中挣脱两只胳膊——那两个单调是,只能生活在现实中的单调和只能想出可能性的单调。

我用这种方式战胜了一切现实。你说我的胜利是沙子建造的城堡?……那些不是沙子建造的城堡是由什么样的神圣物质建造的呢?

你怎么知道我的这种旅行不能用某种鲜为人知的方式使我焕发活力呢?

我再次体验了早年孩子般的荒谬,和这些观念中的东西玩耍,就像在玩小锡兵,在我幼稚的双手里,这些东西与一个士兵的概念完全不一样。

被错误灌醉,我迷失了一会,不再有活着的感觉。

从未实现的旅行(三)

海难?不,我没有经历过。但在所有的航行中我有海难的印象,而每次我都是在无意识的间歇中获救。

朦胧的梦,模糊的光线,混乱的风景——所有旅行在我的灵魂中只留下这些东西。

我有这样的印象,我有过色彩斑斓的时刻,各种风味的爱和大大小小的渴望。我将整个生活过到了极致,我从不满足自己,甚至在梦里也是如此。

我必须向你解释,我确实旅行过。但一切似乎在表明,我没有在生活中旅行。从一端到另一端,从北到南,从东到西,我厌倦了拥有过去的疲惫,活在当下的不安和不得不拥有将来的单调。但我竭力使自己完全停留在现在,在心里抹去了过去和未来。

我沿着河岸漫步,突然发现我不知道那条河的名字。我坐在外国城市的咖啡厅的桌旁,渐渐发现一切被梦幻般的朦胧气氛笼罩。有时候我甚至在想,自己是否仍然坐在旧宅的桌旁,凝视着天空,沉浸在梦里!我不确定是不是真的这样,我是否还在那里,这一切——包括和你的这段对话——是不是纯粹的假象。你到底是谁?同样荒谬的事实是,你也无法解释……

从未实现的旅行(四)

从不靠岸的扬帆航行没有靠岸处。永远不去抵达意味着从未抵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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