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田女王的身子渐渐显出了异样,那是在白雉三年的仲秋。有关额田女王的风言风语首先在孝德天皇的朝廷侍臣和侍女间开始传开了。

乍闻此事的人无一例外都怪讶道:“哎,不会有这种事情吧?是不是哪里搞错了?”

人们想不到额田女王身边竟然有人会做出此等事情来。然而,即使是不相信会有这种事情的人,当在回廊口见到处于风头的本人、与之擦肩而过的时候,不管愿不愿意却不得不承认传言属实。她的腹部的确有些异样,显然只有一种可能:腹中已经有了小生命。

显得异样的不止腹部,擦肩而过之际谁都会忍不住回头张望的那份美貌,如今也多了点不同寻常的内容:双颊日渐丰腴,眼神变得越发温静慈祥了,而且不光是脸颊,额田的胸部也愈加丰满起来。

人们同额田女王相遇,会情不自禁颔首低头,因为她身上就是拥有这样的魅力,但是颔首低头时,视线便很自然地落到她显出异样的腹部。

众人开始议论令额田女王腹部发生异样的本家儿会是谁。有说是中大兄皇子,也有说是大海人皇子,甚至有人对孝德天皇也生出狐疑。然而,即便是怀疑这些显贵之身的人自身,也不敢轻易相信自己的猜测,因为他们觉得这些人是不会不将自己的爱人纳入后宫,而一直任其在宫中侍奉别人的。此外,还有几位年轻的贵族以及侍臣也被列为了怀疑对象,统共有五六人之多。总之只要年轻且相貌出众都被怀疑上了,但最终比较来比较去,又一个个被排除掉,毕竟作为额田女王的爱人似乎总还差了那么一点点。

自从传言四起,额田女王仿佛便已经察知了一样,差不多同时她的身影也从宫中消失了,后来得知是一位年长的女官对额田提出了警告,命令她离开宫中。而关于这件事情,也有各色各样不同版本的传说。据说女官问她爱人的名字,额田女王开心地一笑,说:“这也是我想知道的呢,究竟是谁让我的身子变成这样的。不过,现在已经是这样子了,没办法我只有先生下孩子再说了。等孩子生下后再去追究是谁吧。”

年长女官当然不会相信额田女王这套哄骗小孩的回答,不过据说也没有再深究下去。女官的询问到此为止,人们觉得在那样的情况下也只好姑且接受这样的说辞。事实上,额田女王平常的举止中,一点也没有让人可以窥破端倪的疏漏,所以众人自然无从猜起,种种猜测中少不了夹杂着一丝嫉妒和恶作剧。

姐姐镜女王也不例外。尽管额田女王自己说出那个人的名字,镜女王仍不相信。额田女王告诉了姐姐大海人皇子向自己求爱的事实,但镜女王觉得她腹中的生命仍可能是大海人皇子以外的人种下的。

“恭喜你啊!如果生下来是个小皇子的话,一定会像大海人皇子一样英俊魁伟;如果生下来是皇女的话,会像你一样俏丽呢!”镜女王向额田女王恭喜道。

额田女王脸上没有一丝阴影,她绽开笑颜,开心地说:“你真的这么想?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的身子整晚上被梅花瓣包裹着,然后身上就发生了这样的变化。以前听说汉国也有类似的传闻,女人的身体真是不可思议呀。”

这种场合,姐姐镜女王毕竟不同于宫中的女官。

“你是说是梅花的精灵栖宿在你身上了?也罢,你这样说那就算是吧。不过,大海人皇子如果不觉得梅花精灵是他的小皇子的话……”

镜女王这样一说,额田女王脸上现出娇嗔的表情说道:“如果那样的话,梅花精灵可要伤心了。姐姐,你不相信我说的话?真的,铺天盖地的白色的梅花花瓣向我压来把我裹住……”

镜女王心想妹妹你不是在犯傻吧?她轻轻将手搭在妹妹肩上说道:“做一个梦怎么就会有了孩子?哪有这种事情……”

话只说了一半,额田女王接口道:“姐姐你放心,我没有疯。我知道,这是神要在我身体内孕育一个梅花精灵的孩子,而不是普通凡人的孩子,但我是个人,所以我生下来的只能是人的孩子。不过,要生的话我希望最好生个男孩。”

话既说到如此地步,镜女王也像宫中的老女官一样,没辙了,于是她不再作声。

就是大海人皇子对此也心中有疑。当他有力的胳膊将额田女王紧紧抱在怀里的时候,他还是不敢相信,自己抱着的真是额田女王吗?在卧榻之上是这样,在卧房之外就更加没有自信了。这个女人对自己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他不时怀着这样的疑惑望着额田女王,直截了当地问道:“你喜欢我吗?”

“我只想一直都呆在皇子殿下身边,只要这样我就会感到快乐,这算喜欢吗?”额田女王答道。这个回答令大海人皇子非常满意,这也是大海人皇子必须为她做的事。但与此同时,他仍有一丝忐忑不安:假如将额田女王作为妃子迎入后宫的话,面对时刻虎视眈眈的魔爪,说不定额田哪一天就会脱离自己的手掌。

“为什么要将我幽禁在那样的地方?什么地位啊身份的,我统统都不要。我只想以一个自由之身,陪伴在您身边。”

面对额田女王的这个问题,大海人皇子一时觉得不好回答。纯真无瑕的爱情。对于这个期望,自然必须满足她。尽管如此,大海人皇子心里还是有那么一点不敢大意,额田口口声声说一直呆在自己身边,可总让人觉得似乎不大真实。自从在梅花盛开的乡间二人共度良宵那天起,迎来了春天、送走了夏天,如今秋色也已过半,但二人说过的悄悄话加在一起屈指可数。有时向她提出幽会的要求,总是被她委婉又狡猾地岔开去。即便是选定了满月之夜、七夕之宵,她也没有拒绝,但马上又说秋风已起,胡枝子花已经散尽了吧,最终幽会之事还是眼睁睁地泡汤。

要说额田女王对自己毫无感情,却又不是。难得二人拥有一个温馨的夜晚时,她会说,多么想见到自己啊,等待这一天等得多焦心啊,等等,而且床笫之间,她也极其娇娜悦人。

或许是木知木觉,大海人皇子竟然最后一个注意到额田女王的腹部有异。宫内到处在交头接耳传布着关于额田的风言风语,直到好久以后,大海人皇子才听到传言。他这才发现额田的身子果然不一样了。

大约十天后,大海人皇子捉住了额田女王——用“捉”这个词一点也不滑稽,非常的贴切,正是捉拿的捉。地点是在专为接待外国来的使者而新建的位于半山腰的异人馆(1)一个房间里。屋内有数名女佣在忙碌着,全都身着洋服,说着异国话。

这晚,额田女王对大海人皇子说的话和她对镜女王说的大致相同,只有一处稍有差异,对镜女王她说肚里怀的是梅花的精灵,而对大海人皇子则说怀的是神的精灵。

“你这样说谁会相信?明明怀的是我的孩子!”大海人皇子说。

额田女王柔情蜜意地偎依在大海人皇子胸前:“是我的肚里怀了东西啊,为什么我都这样说了,殿下您还不信呢?您既然不相信,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殿下您就那么坚信好了。相信什么不相信什么,是每个人的自由。相信什么都无所谓了,反正我就相信我刚才说的。”

于是,二人之间有了下面这段奇妙的对话。

“是我的孩子。”

“不是,是神的精灵……”

“不要一口咬定什么神啊神的。你如此坚决地否认这是我的孩子,难不成你还和别的男人有私情?”

这下,额田女王忽的生气了。

“您是真的这么想的吗?要是那样,您干脆将我赐死好了!假如您不赐我死,我就只好自我了结一死以证清白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大海人皇子心知不妙,开始担心这世上最美的东西真的要离自己而去了,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她要真的钻起牛角尖来就糟了!于是,他不得不将刚才自己一时情急说错的话收回。孰料话一收回,额田女王的态度却更加娇痴,说的话也更加没遮拦了:

“您既然这么想有自己的孩子,您随时随地可以有啊,想为皇子殿下生个孩子的人有的是嘛。”

“……”

“名字您不想提的话,我可以替您说出来。”

“行了,你不要说了!”

“尼子娘,还有……”

额田说到这里将头埋进大海人皇子的怀中。他思忖着,她双颊上一定挂着眼泪。虽然不能够托起她的脸来确认,但是他看见了额田脸颊上闪着晶亮。隔了片刻,额田抬起头来,出乎意料的是,她并没有哭,脸上的表情是温柔的、灿烂的,泛着健康的光泽。

“请原谅,我没有怀上殿下的孩子,倒是不小心怀上了神的孩子。”

“你如何知道是神的孩子呢?”

“因为我听到神的告谕了,神说:你是为了倾听神的声音而降临人世间的,所以你必须终身洁身自好。怎料你竟然陷入同世间凡人无异的男女关系之中,本来不可以原谅,但念你事不得已……”

“好了好了,不要说了。”

大海人皇子情不自禁打断了她,他不想听下去。

“可是,我还没有说完呢,让我说完吧,请殿下耐心听到最后。”

“说了不想听嘛。”

“本来不可以原谅,但念你事不得已,所以就赐你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神就是这样说的。神还说了呢,怀了神的精灵,你就不可同任何人产生感情,即便想也不会有感情的。对任何人都不可产生感情,这是怎么回事呢?我左想右想都没想明白。”

“嗯。”

大海人皇子心里是明白的,只是他不愿意说出来。

“正像神的告谕所说的,我身体里真的有了神的精灵。想想也会像神说的那样,我今后对任何人都无法产生感情了吧。”额田女王说。

额田女王仰起她那张娇媚的脸说道,一对瞳仁望向空中。大海人皇子看着额田艳丽的脸,却从未像现在这样强烈地感觉到自己无法真正占有她的身体和心,心中不由得涌起一种空虚感。美丽得举世无双的爱人此刻就被揽在自己臂中,却抓不住她的身体和心。虽说自己可以不容分说地拥紧她的身体,但她却不能生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所以说身体也抓不住。

“你究竟爱我吗?”

这个疑问大海人皇子已经发问过好几次,但此时他仍忍不住再次问出同样的问题。

“只要能一直呆在您身边,我就感觉很满足,这算是爱吗?”额田答道。

又是同样的回答。作为不容许心里对任何一个凡人产生感情的特殊女子,她也只能够如此回答吧。

白雉四年春天,额田女王产下一名女儿,取名叫十市皇女。没有人问她孩子的父亲是谁。其实即便有人问起,她也只会回答这是神的孩子,但因为她的特殊身份,竟无人问起,所以她也无须作答。人们前来探望额田女王,向她道贺,脸上看不到一丝疑忌。而人们向她道贺的态度,再想想之前对她的态度,简直郑重到了无法对比的程度。因为大家心里清楚,虽说猜不出父亲是谁,但这孩子说不定是某位尊者的孩子,甚至大多数人都认定她就是某位高贵之人的孩子,也有个别人想到之前额田对老女官说起的妊娠奇谈,便信以为真。换作其他女子自然无人会相信,但放在额田女王身上,她们觉得也不是没有可能。再有额田女王对大海人皇子说的神的孩子之事,不知怎么的好像泄露出去了,一些人便私底下咬耳朵,认为奉持神祇的特殊女子,她身上说不定真的就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但有一次,有人却因为这个婴儿而遇到了麻烦,是年轻的侍女。当时,额田女王将婴儿从乳母手中接过,盯着婴儿的脸细细端详了好一会儿,忽然开口问道:“你说这孩子像谁呢?”

乳母离开了,额田跟前只有年轻的侍女一个人,她无法枉顾左右而不答。

“啊?”侍女答不上来。

额田女王笑吟吟地朗声说道:“不好说?没关系的,说说看,她像谁?”

“呃……”

侍女感觉自己腋下渗出了汗。

“你仔细看看孩子的脸然后说说看。你看看,好像某个人呢,可看着像某个人,我就是想不起这个人是谁,你替我想想。多像啊,这眼睛也活脱脱就是个翻版,嘴巴也一模一样是不是?眼看差一点就快想起来了,可就是怎么也想不起来。究竟像谁呢?不要害怕,你说说看到底像谁。”

说不要害怕,可这事毕竟不是轻易可以说出口的。侍女心里揣着一个男人的名字,就是忍着不敢说。额田女王说的没错,眼睛和嘴巴都像极了那个人,就是大海人皇子。可是,侍女不敢说出这个名字,万一说出口,谁知道会招致什么无法收拾的后果呢?

“来,你就告诉我一个人,悄悄说吧!”

额田女王带着淘气似的笑容看着她。

侍女抬起头,她感觉自己的内心早已被额田女王全看穿了,没办法,看来不说也不行了。

“请您宽恕!”侍女说道。

“既然你要我宽恕,我就宽恕你。瞧你,胆子这么小——说吧!”额田女王说着又笑起来,笑声仿佛戛玉敲金般玲珑清润。

侍女从额田女王身边退下后,脑海里逐渐恢复了平静,但身子仍在不停地微微发颤。她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非要受这样的痛苦煎熬不可。正因为受了如此痛苦不堪的煎熬,侍女暗暗下决心:这辈子再也不会将大海人皇子的名字挂在嘴边了。

然而,这个年轻侍女虽然自己也不能理解为什么竟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但终于拗不过主人的执性,说出了大海人皇子这个名字,说额田女王诞下的婴儿像他。尽管侍女自己也不完全相信,但她还是说了。

就像是背书证明这个事实似的,初夏时节,额田女王所生十市皇女被送至大海人皇子身边的一个女官那里抚养。这件事情当然并不表示十市皇女的父亲铁板钉钉就是大海人皇子,因为一来知道此事的人不多,二来少数知道此事的人也没有将其视作解开疑团的重要突破口。额田女王依旧作为宫中奉持神祇的女子,得以保住自己的特殊地位。在国家一大事件遣唐船出发之前,许许多多的仪式活动在等着她哩。

派遣遣唐使船的消息白雉三年秋天就在坊间流传开了,差不多正是人们开始注意到额田女王的腹部出现异样的时候。

——听说要派几百人的使者前往唐国呢。

——怪不得在到处征召船员,还以为什么事呢,原来是为这个呀。

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作为小道消息,再没有比派遣国使赴唐更让人们感兴趣的了。谁都想象不出大唐是个什么模样的国家,但至少知道,那是一个庞大而繁荣的国度,到处是宫殿、寺院,极其宏伟,比日本的这些建筑不知大了多少倍。不仅国家富强,百姓生活也非常富庶;京城有高大的城墙护卫,街衢宽阔井然,皇城和百姓居住的地域是分开的;京城内数以百计的寺院每天都有各种仪式活动,同时寺庙等地方也是学问交流的场所,僧人们在这里讲经论道。总之,只要踏入这样的大都一步,就会发现许许多多足以改变日本治国之本的新学问、新思想。遣唐使就是派往大唐学习这些先进知识和理念的人。问题是,谁会被选中登上遣唐船呢?议论纷纷的百姓一边传述消息,一边也在暗自猜测着。假如能够平安无事地归来自然皆大欢喜,但谁也无法保证平安归来,因为毕竟要远渡烟波浩渺的大海啊。即使有幸渡海登陆平安抵达大唐,可还得再一次渡海回来哩,朝廷要选的是这样敢于挺身冒险的人。先选出大使,再选副使,再选僧侣,再选留学生,最后还要选船员。所有被选中的人肩头同时都要承担着文明文化引进者的光荣和有可能再也无法踏上故国土地的危险。

关于派遣遣唐使的街谈巷议至白雉四年初,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虽然百姓明白此事与己无涉,但还是忍不住表现出极大的关心。

——听说这次要派两艘船去呢,两艘船只要有一艘能到达就是大大的成功啦!

——好像两艘船的船型还不一样,一艘是新罗船,另一艘是百济船。

议论者中竟然有人连这个都知道。

还有的人则说:“这次会有很多大人物一同去,到了那里学会人家的治国方策,等再回来,这个国家的国政也要彻彻底底地变样了!各种徭役会减到很少很少,让人不敢相信,半数的百姓都会出家去当僧侣呢。”

坊间传闻虽说大多毫无根据,然而,当政者对两艘遣唐船寄予了极高的期望,迫切希望从昌盛之国大唐带回时下最先进的治国方略,从而彻底改变本国的落后面貌,这点却是一点也没说错。以中大兄皇子、大海人皇子、中臣镰足等人为首的新政权首脑,从白雉三年的秋天起几乎每天都在忙于准备遣唐使之事,又要这样,也要那样,包括人员的编成、船种的选择、航路的决定等等。需要讨论商议的事情太多太多,有时候讨论了几天好不容易才商定的事,到了第二天又被推翻,这样的事情屡见不鲜。因为每一个决定,都事关庞大的费用和众人的性命哪。

此次将有关派遣遣唐使的议题重新提起来的,是中大兄皇子和镰足二人。对此,朝廷内有着各种不同的声音,有人觉得,新政才颁布没几年,如今应该集中心思充实内政;还有人认为,虽说颁布了新政,但从根本上讲并没有多少真正新鲜的东西,改革效果不明显,因此不如下决心汲取大唐先进的文明成果,真正落实到新政中去。

因为是自己先提起的,所以中大兄皇子和镰足始终站在后者立场上,坚决主张应该派遣遣唐使,而孝德天皇则比较慎重,认为时机尚不成熟,事实上持反对意见。朝中大臣们则分成了两派,互不相让,但最终中大兄皇子与镰足的意见占了上风,将其他人一一说服。概而言之,这是一场保守与改革的对立和较量,但中大兄皇子和镰足毕竟是新政权中的实力人物,二人的主张岂有通不过之理?就连先前反对派遣使者赴唐的大臣也改变了态度,站到了赞成者的队伍中。唯独有一个人直到最后仍反对,他就是孝德天皇,但他的意见未被采纳。正是庙堂之上这次关于派遣遣唐使的大讨论,让孝德天皇彻底明白、同时也让群臣知道了,孝德只不过是个名义上的天皇,而没有半点政治实力。

对中大兄皇子和镰足而言,派遣使者赴唐早已是既定之策,但是,作为一项举全国人力物力必欲实行而无后退之路的大事,他们仍希望能得到群臣的一致赞同。中大兄皇子也好,镰足也好,自然明白这是一件极其冒险的事。此外,前往大唐学习先进文明,并不是随便谁去都行,必须选拔既有学问又具备一定见识的人,且不止一个两个,要选就选各个领域的优秀人才。一艘船可以乘坐数十人。但一艘船还不够,考虑到航海途中的危险,至少得两艘船同往。当然船只越多越好,但照目前看限于人选、费用等,两艘船已经很勉强了。这两艘船,每船数十名优秀人才,将被送往汪洋大海的潮头之上。

——后面就看运气了。

中大兄皇子心中暗暗祈祷。为了平复心中的不安、不让自己动摇决心,他只能祈祷。自从遣唐使之事决定之后,他不分昼夜就会蓦地暗自祈祷起来。

正像在说服保守朝臣时所说的那样,眼下真的是太渴望人才了啊,对每个人才都必须好好珍惜。然而,这些宝贵的人才即将被装上船,送往大洋上去,而只能祈祷运气确保他们平安无事。船只能否顺利靠岸抵达唐国,谁也说不准。

——后面就看运气了。

这个念头每天好几回在他脑海中萦回。一次,中大兄皇子对镰足说起了这件事情。

“臣也一样,日日夜夜这个念头都在脑海里打转。闭上眼睛也是,走路的时候也是,就是此刻与皇子殿下说话时仍在脑海里浮现着。不管什么时候、什么地点,它都会毫无征兆地冒出来。不过,臣心里在想的,和皇子殿下您想的稍稍有点不一样,”镰足这样回答,“……尽管如此,此事非做不可!”

“……此事非做不可?”

“正是这样。皇子殿下认为后面只能靠运气了,但臣以为,不管靠不靠运气,这件事情都必须坚决做!”

中大兄皇子觉得自己被镰足深深打动了。没错,正如镰足所说,此次派遣使者赴唐,的确是一次将命运交给老天的巨大冒险,可却又是一次必须去冒的险。

自舒明二年(2)的遣唐使至今,已经过去了二十余年。要说引入唐的先进文明推行新政,那也是二十余年前的事了。这二十余年来唐国又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不踏上其国土是无法知晓的。从来自半岛的朝贡使者的描述中可以窥知,大唐今天的昌盛和二十年前已绝对不可同日而语。

即使撇开汲取先进国度的文明这点不说,单单纯粹从治国角度来说,遣唐使同样意义重大,必须尽早实施,无视大国唐的存在去奢谈什么半岛,对于新罗、百济、高句丽三国的一切认识都不可能全面深刻。仅从这一点来说,正如镰足说的,无论付出多么巨大的牺牲,遣唐使这件事情都是非做不可的。

派遣赴唐国的大使等一行人的人选终于敲定,三月初予以公布。公布人选的同时,使者出发的日子也定下来了。五月中旬,趁着好风从难波津启程出发。

之前舒明二年的遣唐使,以及再早前的遣隋使,自人选公布到正式启程出发,都有一个准备期间,少则半年、多则一年。但是这次,被选中的人选从领命到启程,总共才只有两个月的时间。

如此令人感觉匆忙地出发也是迫不得已,人们也很容易猜测到。人选既定,便不再拖延时日,闭起眼睛尽快送他们登上船启程,这是上佳的选择。当政者自有其考虑,倘使像以前那样耽搁个半年甚至一年的话,一定会生出麻烦,被选中的人或是生病不得不辞退,或是拐弯抹角托关系要求退出,偶尔还会出现脱逃者,最终成行之日登上船只的早已不是当初选定的人了。

无疑是因为考虑到这些情况,新政担当者从人选确定到正式启程只预留了短短两个月时间。站在决策者的角度,这样做无可厚非,但是对那些被选中的人来说真的是够呛。才得知自己被选中,马上登船通知也随后而来,还没来得及好好消化领会自己被派往唐国去的意义,便要开始做出海的准备了。

此外,此次遣唐使一行分成两个团。之前也有过对外派遣使节团分乘两船的情形,但是这次不一样,这次共有两个遣唐使节团,各自领命乘船前往大陆,因而不是一个使节团分乘两艘船,而是同时派遣了两个使节团,从难波津登船出发。

朝廷方面的意图很清楚:两艘使船中不管哪一艘,只要有一艘抵达大陆目的便算达成,因此这可以说是一个万全的措施,不必承担因失败而遭非难的不利后果。但对于被选中的人来说却相当令人沮丧,朝廷的意图完全不加掩饰,换句话说,从一开始,朝廷方面就没指望两艘船同时平安无事地驶抵大陆。对于那些登船者而言,心里不免有些愤然。虽然他们都做好了献身的准备,但还未启程有人就估计到了他们将遭遇海难,自然让人心情无法平静。

吉士长丹被任命为第一遣唐使节团大使,吉士驹为副使,学问僧有道严、道通、道光、惠施、觉胜、辩正、惠照、僧忍、知聪、道昭、定惠、安达、道观等,留学生则有巨势臣药、冰连老人等,总共一百二十一人。

第二使节团的大使为高田首根麻吕,副使扫守连小麻吕,此外学问僧有道福、义向等人,共一百二十人。

作为学问僧被编入第一使节团的定惠是镰足的长子,安达、道观等均为名门之子,留学生巨势臣药、冰连老人等也都是当时有名的豪门子弟。遣唐使节团中的这些学问僧及留学生,大都是自愿赴唐的。看到告示得知自己被选中,终于能够得偿所愿,自然兴高采烈;而未被选中的则垂头丧气,例如学问僧知辩、义德、学生坂合部连磐积等几个,看到没有自己的名字,当即给朝廷上书,再三要求成为遣唐使一员。然而像这样甘冒生命危险也决心渡唐的人毕竟是少数,大多数人则是觉得自己运气不佳,才摊上这样危险的差使。

自人选公布之日起,难波城内出现了大大不同于以往的景象,各处已建成的寺院以及尚在营造中的寺院,纷纷设坛做起了法事,祈祷出航安全。每天都能听到寺院的钟声此落彼起地响着,有时甚至从昼至夜一整天响个不停。春夏相交之际,京城的大街小巷变得热闹起来,各种各样的消息也在大街小巷中流传,什么被选中做遣唐船船员的青年精神失常啦,又有人说,不是青年精神失常,是他母亲,等等。就在这一类传言到处流传之时,寺院的钟声仍无情地在响着。从春天到初夏这段时间,京城几乎每天都刮大风。街道上尘土飞扬,而在飞扬的尘土之中每天都可以看见前往朝廷参谒的人群,从身上穿戴的服饰很容易看出他们都是遣唐使节团的成员。街道上的男女百姓都用好奇的目光看着他们。这些人是进宫参谒、接受正式任命,然后喝上一口御赐的送行酒,其中既有后生青年也有黄发长者。

春天匆匆逝去,树枝上萌出嫩叶、街上吹过清爽的煦风时,渐渐地夏季的烈日也开始肆虐了起来。进入五月,两艘巨大的船只出现在了港口内,它们就是将要运载遣唐使一行前往唐国的使船。一艘是新罗样式,另一艘是百济样式,都是去年刚刚在播磨建造成的,于是码头上每天都挤满了来看热闹的人。人们望着大船,议论着究竟哪艘船更安全,有的认为新罗船安全,有的认为要航行那么远的海路非百济船不可。事实上,究竟哪艘船更加结实耐用,哪艘船更加抗得住风浪,谁也说不清楚,即使船员自己也不知道。

不过船员们可顾不上人们不负责任的议论,两艘船上每天都在进行祈祷活动。与此同时,除了船员,还有建造船只的工匠也赶了来,应该是船员提出了各种各样的建议,于是工匠们一会儿将船舷加厚,一会儿又将其刨薄、恢复原样;桅杆的长度也一会儿加长,一会儿又缩短,粗细也在不断更改调试。

遣唐使船定于十二日正式启航,九日这天朝廷贴出了公告。接下来的三天三夜,各寺院的法事更是一刻也没停过。

十二日一早,使节团成员陆续向码头拥来。为此,在码头上还特意搭起了许多座临时屋棚,使节团成员在这里与家人依依惜别,有的高高兴兴饮酒话别,也有的相拥而泣。码头上拉起了粗粗的绳子,禁止送行及看热闹的人闯入,并且每隔一段就站着一名兵士,将涌上前的人群向后推搡,同时还不断大声呵斥着。

午时一到,使节团成员开始登船,待到全部上船,日头已经渐渐西斜。人员全部登船之后,码头上绳子撤去,送行及看热闹的人群一哄而上,一齐拥到岸边。

两艘船各搭乘了一百多号人,拉开一定间隔停泊在波涛之中。港湾内近一半水面覆满了芦苇,另一半则满是黑乎乎的海水。芦苇丛中散布着许多截木扦(水路航标),黑乎乎的海水中也立着同样的木扦,而在不计其数的木扦中有数十截,上面栖停着小鸟,好像不约而同似的,完全不把码头上的喧闹当回事。

在送行人的目送之下,两艘大船开始晃动着解缆拔锚。人群中响起了欢呼。码头上的欢声传到船上,船上也应和着响起了欢呼,可是却被码头上鼎沸的人声盖住了,送行的人们听不到。

船虽然开始了划动,但仍一直在原地打转,过了许久还是没驶出港湾,码头上的欢呼声渐渐平息下来。人们等得有些不耐烦了,有人开始埋怨解缆动作太慢。正在此时,发生了两个小插曲: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妇女,口中发着奇怪的喊声,奔上了长长的码头防波堤,途中停下来,大声叫喊着什么,随即又向前跑去,跑到防波堤尽头才停下,站在那里将身上的衣物一件件脱下,全身赤裸,继续朝着海面上大喊,被三名兵士按住押走,妇女和兵士的身影渐渐变小看不见了。人们猜测可能她的丈夫或儿子乘在使节船上。

另一个插曲是由一位老人引起的。老人也是衣衫褴褛,被夹在送行的人群中,忽然,老人大叫起来:

“那艘船要沉了!百济船上的人,赶快下船啊,那条船要沉了!我看见了!刚才没看见,但是现在我亲眼看见了,旁边浪头打过来,船的侧面断成两截了,船头已经向海里下沉了!”

老人的声音异常怪异,引得附近的人都朝他望去,虽然很多人根本看不见老人的脸,但是叫声却听得见,那叫声带着阴森,令人不寒而栗。众人一开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纷纷竖起耳朵细听,四下一片安静,只有老人的声音在头顶上振响。

“那艘船要沉了!船上的人,赶快下船啊!百济船遭到了诅咒,赶快下来啊!快看,它的桅杆断成了两截,船头朝海里下沉了!”

很快,老人陷入了愤怒的斥骂和痛殴。四五名兵士赶到才将被捶得半死的老人救出重围,拖至别处。

“那艘船就要沉了!”

老人一边被拖着走,一边仍阴阳怪气地大声喊着。正当人群骂骂咧咧地看着老人被拖走时,从远处传来一阵喧叫,人们一齐向两艘船的方向望去,只见吉士长丹大使乘坐的新罗船开始移动了,巨大的船体在木扦之间缓缓地向洋面驶去。隔了少许片刻,百济船也开始移动了。

码头上顿时欢声雷动,人群沸腾了。欢呼声此伏彼起,经久不息。与此同时,码头上的人们虽然听不见,京城各个寺院的钟声也齐齐地响起,城中所有僧尼在各自的寺院内,开始专心致志地诵读起经文来。

中大兄皇子、大海人皇子、镰足等朝廷首脑人物,站在紧邻码头北面一座山势平缓的丘陵山腰处,目送着两艘遣唐使船起航。

中大兄皇子始终一语不发,两眼盯着已经覆上一层暮色的海面。从山腰上看去,漂浮在海面的两艘巨船显得非常渺小,在波涛之中似乎很无助。这个国家的年轻人才,几乎无一遗漏,全都登上了这两艘看上去很渺小、很无助的船。他们也许能平安归来,也许就回不来了。望着两艘使船终于启航,中大兄皇子一方面松了口气,另一方面却又感觉到极度的不安和疲惫。

镰足却显得更加有信心。对于两艘使船上的派遣人选,镰足觉得稍稍有点失算,一样是冒着巨大的生命危险漂洋过海,或许应该让地位更高的人一起登船。假如可能的话,镰足很想自己一同前往,正因为自己无法如愿,所以才让长子代替自己前去,但是现在想想,似乎还应该派遣一位更加杰出的人一同出使才是。

“今年已经是后悔也没办法了,明年我们再派遣一艘使船去吧?”镰足提议道。

“再派遣一艘?”中大兄皇子有点吃惊。

镰足立即接口说道:“等开了年就早做准备,越早越好。臣建议高向史玄理……”他是想派遣高向史玄理出使唐国。

“的确如此。”

中大兄皇子大声地脱口而出,惹得周围的人一齐转头朝他看过来。似乎是受到镰足信心满满的感染,中大兄皇子一下子也变得信心十足了。在中大兄的眼里,几乎快要驶出视野而隐约不清的两艘使船,此刻看上去已经不再显得那么渺小和无助了。它们是奋不顾身驶向未知大陆采掘宝物的船,怎么可能渺小而无助呢。不管遇到多么大的风浪,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挡两艘船的前进。

大概是听到了中大兄皇子与镰足充满激情的对话,大海人皇子在一旁忽然冒出来一句:“下次的使船,大海人也想上,单单玄理还是让人不放心哪!”

大海人皇子的话想必是出自真心。不过,也许他此时心里还想着,要将额田女王一起带上船吧。

两艘使船出发之后,京城就仿佛火势骤熄一样,一下子显得异常平静,平静得有点冷清寂寥。码头附近不再看到聚集的人群,街道上的来往行人也明显减少了。自遣唐使船出港,虽然各处寺院中仍不时传出祈祷航海安全的钟声,但这钟声听上去却好像小和尚念经一样,有声而无心,并且有气无力。也难怪,使船已经闯入万顷碧波,此地再怎么祈祷也力不能及了。钟声之所以让人觉得有气无力,是因为每次钟声在耳,人们便会情不自禁地在脑海中浮现出两艘使船的影子,就好像两片树叶,漂浮在浩瀚大洋的波涛之巅。

遣唐使船引发的骚动平静下来没几天,传出了旻法师病情恶化的消息。旻法师与高向史玄理同为国博士,是新政的指导者之一。天皇前往阿云寺的僧房探视旻法师,亲切慰问。这一情景被传成数个不同版本。其中一个版本是这样的——

天皇坐在旻法师的枕边,握着他枯瘦的手说道:

——倘若法师今日死,朕亦将追随法师而去,明日即死!

事实上究竟有无这样的事情自然无从知晓,但是听到此种传闻的人就会想,是啊,也许真是这样呐。这倒不失为一个妙不可言的传闻,毕竟,以遣唐使这件事情为契机,孝德天皇整天无所事事、郁郁寡欢。任何一个人都看在眼里,如今的天皇只不过是名义上的天皇而已,毫无实权。群臣间早已心知肚明,而天皇本人比任何一个人心里更清楚。即使被天皇视为心腹的亲随近臣,也不敢再像之前那样成天围着天皇转。他们知道,不经过皇太子中大兄和内臣镰足这二人,所有的事情都别想拍板定下来。

站在孝德天皇的角度看,身处如此尴尬立场,也只有旻法师才称得上是知己了。旻法师两年前开始染疾卧床,一直没有登殿上朝,对天皇与中大兄皇子之间的对立一无所知。再说即使知道,其态度也不会因为这而有所更张。所以说,谁都非常理解,天皇为什么对旻法师那么信赖,对他的病情又如此关切。

六月,百济、新罗的使者携贡品前来。朝廷正忙于接待半岛的朝贡使者,就在此时,旻法师撒手西归了。孝德天皇立即派人前往吊唁,厚赐了许多恤赏,并且像皇族去世一样派人参加其丧礼。不管怎样,毕竟他是大化改新以来位居国博士要职、为新国家建设发挥了巨大作用的一位了不起的人物。

为了给旻法师祈求冥福,孝德天皇还命画工狛竖部子麻吕、鲫鱼户直等人绘制了好几幅佛陀菩萨的画像,供奉在川原寺内。

宫中及坊间津津乐道地流传着此类不痛不痒的消息的时候,一则快报令整个京城产生了剧烈的震动:高田首根麻吕大使所乘坐的遣唐使船中那艘百济船在萨摩半岛以南的竹岛附近发生海难,船已经沉没了!当报信的使者奔入京城时,不知道为什么,大街小巷的狗围着使者一行人吠个不停,无论怎么赶都赶不走,最后竟然聚集了数十只野狗,前后左右地又跳又叫。从筑紫远道而来的使者,其相貌和衣着等皆异于京洛,大概是这个原因引得野狗也奇怪了吧。总之,事后人们闲聊的时候说起此事,都觉得这就是不祥之兆。

筑紫的使者走进做梦都无法想象的豪奢至极的宫殿,所到之处,都要煞费口舌地一一讲述一遍。最后,他们被带到皇宫深处一间宽敞的大厅,中大兄、大海人、镰足等人并排坐在面前。

“船上所乘者,只有五个人除外,其余全都溺亡于大海。这五个人,胸前抱着碎船板,顺海流漂到了竹岛。其中有个叫门部金的人用竹子制成筏子,从竹岛乘筏子转移到神岛,总算得到救助。因为在海上整整有六天六夜没有吃东西,所以被救上岛的时候,几乎都处于半死不活的状态。”使者说道。

所有人都不说话。使者跪拜在地,因此看不到端坐在面前的人的脸,只觉得过了好久始终没有听到问话,于是战战兢兢地抬起头向上觑看了一眼。走进大厅的时候分明看到有六七人并排坐在面前,等抬起头来的时候却只剩下两个人,其中一人是大海人皇子。

“被救起来的人什么时候回京城?”

听见大海人皇子发问,使者赶紧回答:“毕竟还半死不活的……”

“明白了。你们下去吧,好生休养。这件事情不可告诉任何人!”

“是!”

“假如说漏了嘴小心你们的性命!”

“是!”

使者们面无血色地退了出去。说是不可告诉任何人,可是这一路上早已经讲给不知多少人听了。从筑紫通往京城的漫长路途上,只要看到人,也不管对方是否问起,他们便主动讲起此事,进入京城后自然也一如之前,来到宫殿后更是忙不迭地告诉别人自己上京是来做什么的,只有这样,他们才得以进入这宫殿深处。

使者一行当晚便动身离开了京城。只有尽快离开这里,他们方觉得人身多一分安全。一群野狗照例又围着他们狂吠一气。使者们靠拢作一堆,一边小心提防着执拗而警戒的野狗们扑上来,一边沿着海岸道路径直往西奔去。

筑紫的使者一行走后大约一个月,遣唐使船上的五名幸存者落魄憔悴地出现在了京城。门部金等五人返回后,朝廷并没有仔细问询一路出使的情形,而是立即赏给每人财物,并且加官晋爵,赐以厚禄,以示犒劳。幸存者们受到如此厚待,自然为自己的好运气感到高兴,然而等待他们的不只这等好运气,还得面对众多牺牲者的遗族。遗族们盯上了他们,因为他们不愿放弃最后一丝期望,祈祷着自己的丈夫、父亲、儿子也和门部金等五人一样,说不定漂流到了什么地方,总之仍活在世上。门部金等人根本不敢详述海难当时的情形,哭天抢地还算客气的,弄不好还要挨众人一顿痛打。

至于另一艘新罗船的下落,门部金等人自己也不清楚。但无论他们如何解释,人们都不相信。这种时候,又少不得挨一顿痛揍。

但更令这五名幸存者心惊肉跳的却是,秋天来临,大街小巷又开始流传着一个消息:朝廷还要再派遣一艘遣唐使船出航。

——明年头上还要派一艘使船去呢,听说这次的船更大。

——已经开始在征集船员了!

甚至还有人有鼻子有眼地举出好几个有名人物的名字。

——听说大使副使的人选都已经决定了!这次有高向史玄理、河边臣麻吕、药师惠日、宫首阿弥陀、冈君宜……

有道是无风不起浪。看来并非完全是空穴来风。前一次出使前人员构成迟迟不公布,但这一次说不定会和上一次相反,早早地就公布出人选名单。

几名幸存者心里明白,如果再次遣使赴唐的话,不消说自己一定会再次入选。九死一生之际,自己仅仅凭借运气得以逃脱死神的魔掌,这次为了给那些牺牲者的遗族们一个交代,是非得再次冒险登船不可了。想到这里,五个人不禁吓得脸色煞白,浑身战栗不止。

新罗船也好,百济船也罢,在那南面的汪洋大海之上,都不可能抗得住那滔天的风浪。虽然没有听到另一艘船遇难的消息,但五名幸存者相信,那些人乘坐的船和自己所乘坐的船遭遇到了同样的命运,不会有另一种下场。当然这话不敢说出口。尽管如此,朝廷还决心再派遣使船赴唐国,当政者心里究竟是怎么打算的,他们想不明白。将无数朝气蓬勃的生命载入一艘船,任他们在汪洋大海那青黑色的海水中挣扎吗?

对于再次派遣遣唐使船,心里感到不安的不仅仅是这五名幸存者。像前一次议论的时候一样,大殿上又分成了对立的两派。

高田首根麻吕大使乘坐的使船的下落已然清楚了,而吉士长丹大使等人乘坐的另一艘使船也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已经安然驶抵大陆,那艘新罗船说不定也和百济船一样,沉入海中,成为海底一堆屑子。在这种状况下,再派遣使船赴唐究竟有什么意义呢?——不少人持这样的观点。

——至少等吉士长丹一行的下落清楚了之后再做安排如何?

众人纷纷提出这样的建议。

然而,中大兄皇子却坚持认为,不必考虑这一点,不管吉士长丹等人乘坐的船是否抵岸,都应该再派一艘遣唐使船出航。镰足自不待言,大海人皇子也支持这个观点。更新国政是十分迫切的事情,这一点除了向唐国派遣人才学习经验别无他途,而眼下更为紧急的一件事情是半岛情势,有必要摸清唐国对半岛三国的真实想法,然后在此基础之上摸索一套控制半岛三国的方针。

五月启航的两艘使船,不论沉没了一艘还是两艘,这一长远战略都不可能因之而受到半点影响。当然,这一战略面临着三方面的难题,一是人的生命,二是人才窘境,三是庞大的费用。无论针对哪一个问题来诘问,都没办法轻易挡回去。朝臣、宗族中有不少人因为此次派遣或是本人或是自己的手足至亲很可能不幸被选中,因而态度消极,也有的则已有亲人被派遣使唐、在海难中失去了性命,这些人的立场不可能随随便便一蹴了之。说到人才,眼下可是捉襟见肘、连猫狗都恨不得借来一用的时候;至于费用,同样不容轻视,每一次遣使无疑都是在加重百姓的负担。

前一次,中大兄皇子和镰足的主张没有费多大气力,最终获得了朝臣们的一致支持,但这一次却没有那么轻松了。在商议遣唐使问题的庙议中,虽然孝德天皇的身影没有出现,但他上一次商议时的态度此时却获得了多数人的支持。

一天,镰足向中大兄皇子进言:

“像现在这样朝臣们的主张分裂成两派,这样的话要派遣遣唐使太困难了。只要朝臣们没有结成一条心,没有认识到遣唐的重要意义,以及即使有诸多困难,也一定要克服困难去做,那我们派遣遣唐使这件事情是很难成功的。即使有一个人反对也不行,因为我们要做的是花费一笔庞大费用、将国家最优秀的人才,冒着生命危险送去唐国取经的伟大事业!此次倘若不成功,将给这个国家带来致命的打击,很长时间内也许都无法从这个打击中恢复过来!”

中大兄皇子听后默默不语。虽然他猜不透镰足接下去准备说什么,但是他知道,镰足既然这样开场,一定是已经想好了结论。因为镰足这个人,绝不会未等谋定就与人讨论重大事情。

“所以呢?”中大兄在催促镰足说下去。

“是这样的,我觉得有必要向所有朝臣还有百姓表明,这次的第三次派遣遣唐使船事关国家命运。无论遇到多少的困难、面临多么大的危险,也必须下决心去做,朝廷也一定会这样做的。这一点要很清楚地告知人们,含糊不清的话,朝臣也好百姓也好,都不会答应的。”

“所以说……”

于是,镰足凑近中大兄皇子的耳旁,低声说出一个短促的词,中大兄听了脸色骤然一变,镰足接着说道:

“依眼前的情形,除了这个办法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了。要让人心齐,只能靠这个!先不去理会众人的主张分成两派,不管三七二十一,想法子使他们统一起来,凡是不赞成派遣使船的就留下!”

“……”

“这样一来,估计很多人会放弃自己先前的主张,向我们的主张靠拢了。”镰足说。

中大兄皇子仍旧不说话。刚才镰足在耳畔说出的那两个字,是自己不曾想到的,同样也不是轻易就能办到的。主从二人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对方的脸,隔了好一会儿才不约而同地移开视线。就像以往每次商量重大事情时的情形一样,毫无疑问,镰足的进言正是中大兄皇子乐意采纳的。

中大兄皇子听到镰足的进言脸色骤变,是因为这两个字具有使人闻之色变的分量,不是轻易可以说出口的——“迁都!”原来镰足此时悄声奏请的是将国都迁往大和。

说起来,并没有什么理由非迁都不可。将旧都迁至难波津这儿、营造丰埼宫才过了多少时间?眼看一座新的京城正初显雏形、各个方面都逐渐像模像样。豪华的宫城建起来了,各官署、朝臣的宅邸都建到一半,寺院也大部分建起,眼下唯一不大满意的就是京城的道路还不尽人意。这不,正在夜以继日地铺设、整备中。

最重要的是,无论这里的气候还是风土,朝臣和百姓已渐渐习惯难波津的生活,对这里有了感情,开始下决心在这里扎下根来了。就在此时,突然又说要放弃这里,迁都到大和去,无论对谁来说,都不是件轻易能接受的事情。整个国家势必因为此事而人心动荡,甚至可以想见,国家政务也会因此而大受影响。之前迁都所耗费的庞大费用打了水漂就不去说了,经济、人力等等,又得再从头折腾一遍。想必,每个人听了都会觉得这人一定是疯了。

然而,“迁都”这两字从镰足口中说出、传入中大兄耳朵的那一刻,二人赋予这两个字的含义却完全具有另一层意思。从镰足的角度讲,是在比较了迁都的得失的基础上提出的建言,中大兄皇子也是在瞬间精确计算了这两者的得失后才接上话茬的。

“即使奏请迁都,主上也不会允诺的。”

中大兄皇子用凑在近处才听得见的低声对镰足说。

“没错,既然没有非迁不可的理由,主上自然不会允诺。”

镰足也用同样的低声答道。

“明明知道主上不会允诺,还是要奏请。”

“是的。”

“庙堂上一定会分成两派意见……”

“本来就已经分裂成两派了。”

“我们要迁都到大和去,主上留在难波京这儿……”

“没错。”

“群臣百官会和我们一起迁去……”

“没错。”

“也有不去的……”

“这个绝对不可能!要想将分裂成两派的庙堂统一到一股绳上,必须让所有人一个不落地随皇子迁都到大和去!”镰足斩钉截铁地说。

“这样才能……”

中大兄说到一半停住了。他想说的是,这样一来才能确保政令畅通、人心一新,至于孝德天皇,只好对不起,让他远离政治舞台了。原先只是想早晚会有这样一天,现在这个时刻终于到来。大化政变后,中大兄皇子没有登上本可以自己稳坐的皇位,而是推举孝德天皇即位,同时任命阿倍仓梯麻吕和苏我石川麻吕为左右大臣,说穿了,那只是临时的政治体制,只是迈出了改新的第一步。如今仓梯麻吕已经病死,石川麻吕因谋反罪而自刃身亡,现在,该轮到孝德天皇从政治舞台退场了。围绕着遣唐使问题,朝廷中撕裂成了两派,照此看来,今后造成撕裂的肯定不仅仅是一个遣唐使的问题。

“只有迁都去大和才能……”

不等中大兄说完,镰足立即接口道:“没错!”不知他是明白了中大兄的话还是没有完全明白,总之,他一边说一边重重地点着头。

“这样一来……”

中大兄说到这里又停顿住了。他想说的是,这样一来,大和地方的豪族就可以完全置于自己控制之下了。迁都难波京以来,散布在大和地方的势力不凡的豪族们,对于朝廷推出的新政经常表现出冷漠不从的态度,已经成为新政下的一大难题,而随着迁都大和,这个难题将会迎刃而解。即使一时无法彻底解决,至少也可以加强对其控制的力度。当地豪族中不少人看不惯中大兄皇子和镰足等人的独断专行。

“没错。”镰足仍旧点头称是。

二人之间的对话只有他们两个人心里清楚,掐头去尾的一问一答旁人根本无法理解。

二人继续说着话,时不时地出现短暂的沉默。在一阵沉默之后,还是镰足打破了僵局。

“迁去大和之后,主上仍留在这里,所以这里仍旧是京城,大和那边只能作为行宫,这个还请殿下理解。所有官署、官员和百姓宅邸也都按照行宫的标准来营造。事实上,眼下必须节省每一笔费用,若想要抓住人心,就只能这样。”

“确实如此。”中大兄点了点头。

镰足继续说道:“眼前的国家大事就是派遣遣唐使,要将朝廷的决心清楚地传达给官员和百姓知道。这样一来,被选中出使唐国的人的精神面貌也会完全不一样。等到这一切准备工作都完备了,大船就可再次冲向大海,扬帆万里了!”

这年的秋天来得早,来得快。大街小巷照例到处都在议论遣唐使船的事情,但是有一天,突然一个令人不敢置信的消息在坊间传开了,并且像星火燎原一样,霎时间传遍了整个京城——不是关于遣唐使的。

——听说中大兄皇子奏请迁都大和,天皇没有允准,结果天皇独自留在难波京,皇子率领朝中百官迁去那里!

这次小道消息完全正确无误。它不是捕风捉影,而是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吏在各处交头接耳的议论传到坊间去的。

官吏、兵士、百姓,人们只关心一件事情,就是:究竟是整个京城迁往大和,还是京城依然放在难波津,仅仅一段时间内将政权中枢即各种官府机构迁去大和?人们想进一步知道这个。倘若整体迁都的话,难波津今日的繁荣将一去不复返,仅仅沦落为一个港口而已。这可是件天大的事情!每个人走在街上遇见别人,都会忍不住慨叹几句。的确这是件天大的事情。随着这个消息传出,都城的营造也登时停顿了,那些以此为生的匠役一下子断了营生,无所事事地整日在街巷中乱转悠。

隔了两三天,又传出第二个消息。

——京城仍旧设在这里,只是所有官署都迁去大和。听说本来是想整个迁都到大和去的,但是天皇不愿意离开,所以迁都没有迁成。

人们听说难波津依旧是京城,心里松了口气。但是对于官署全部迁走之后这里将会变成什么样子,谁都是一片茫然。

又过了两三天,各种各样的说法开始传入人们的耳朵。

——造一个新的京城要耗费不得了的财物,为了这个,听说主上和皇子之间闹僵了呢。

——说起来,遣唐使船所以会沉没,还不是因为营造京城过于豪华,惹怒了神,所以听说这次新的京城不造了,等神息怒了再说,而且只有朝廷主要首脑迁去大和。

——哎呀,问题出在遣唐使上呀,因为接着还要在派第三艘遣唐使船呢。光是造船就要一大笔费用,还有带去献给唐国的礼物,听说都够造两个新京城了!这且不说,现在又要迁都大和,不是又要想方设法刮钱了吗!

此类耳食之谈不绝于耳。但每种说法似乎都与营造新都需耗费庞大的财物相关,同时又必定牵涉到遣唐使船之事。

不同于百姓的街谈巷议,最受震动和打击的无疑是朝中各级官员。冷不丁地,他们接到通知说,朝廷的中枢机构统统要迁往大和,各人要尽早做好准备。

接到这一通知后大约十天,一队先遣团便带着大批匠役离开难波津前往大和。过了大约十来天,第二批也出发了。差不多与此同时,传来消息说,大和地方从上到下陷入一片混乱。出乎意料地,朝廷首脑机关一下子统统迁往那里,引起混乱也在情理之中。

十一月末,朝廷机关分成数拨离开难波津。这些人群中,有的骑马,有的乘轿,还有的徒步行进,队伍排成长长一列。在很短的时间内,朝廷机关迁往大和这件难度极大的事情,居然就这么进行了。

城中的男女老幼,脸上露出茫然的神情每天站在道路旁观望着这些弃都而去的人们。大部队过去后,仍然每天有少则十来人、多则二十几人的队伍络绎不绝地朝着大和进发,其中既有朝臣、各级官员及其家眷,也有平头百姓。而像这样的小群体迁徙,这一年中始终没有间断过。

——虽说这里还是京城,可像这样每天每天都有人不停地离开,总有一天会变得一个人也不剩呀!

留在京城的人们,渐渐地也开始动摇了。人人心里在盘算:自己说不定哪一天也不得不离开这里迁往大和去吧?事实上,现在的京城一天比一天冷清,山冈上到处是人去屋空的空巢,道路上、空空的庭院里,一下子长满了杂草。皇宫四周有兵士把守,可是这些兵士也显得情绪低落,毫无生气。山冈上只有寺院里还住着人。寺院是无法轻易搬迁的,不论哪个寺院,往里觑一眼,仍能看到僧尼的身影。

京城显得空落落的时候,刮起了刺骨的北风,有时候从山冈上居高临下扑向街市,有时候也会反过来从平地卷起直冲山冈。朔风“呼呼”地发出很大的响声,将枯叶扫向高高的半空。留在京城的人们于是感觉到,变了样的不仅仅是京城,连风也开始与往常不同了。

在令人无法安生的日子中,迎来了岁暮,纪历翻到了白雉五年。正月朔日之夜,京城出现了异象。

最先注意到异象的是住在山冈上一间寺院中的尼僧们。起初是夜半听到正殿内有老鼠的动静,擎了烛台过去查看,发现正殿的墙板上、走廊上到处都是老鼠奔窜的声音,数量远远不止三两只。城中多处房屋人去室空,老鼠为觅食聚集到寺院来本也不足为奇,然而不可思议的是,不知为什么老鼠都往室外奔窜。

街市中最早发现老鼠的,是正月受朋友之邀喝醉酒后独自走在满是空屋的街道上的一个年轻人。准备回家的年轻人先是感觉有个小生物从自己脚边蹿过,一开始不以为意,当低下醉眼往脚下看去时,看见了一只老鼠,顿时一阵恶心,站在那里不走了。虽说深更半夜,看得不十分清晰,但他的确看到一大群老鼠成群结队地穿过街道。

翌日,有更多的目击者讲述他们看到了这一异象。不知是谁说了一句,老鼠都是朝着大和的方向而去。

“大化元年京城迁到此地的时候,不是也有好多老鼠从大和跑到这里来吗?这次正好相反,老鼠从这里跑向大和那边去,看来这是今年要正正式式地往大和迁都的前兆呢。”一位老人说道。

从新年开始,留在京城的人们心里就不太平。

孝德天皇独自一人冷冷清清地迎来了白雉五年的正月。大年三十夜里,请来众多僧尼聚集在宫城内,设斋(3)、诵经,但是这些仍无法令其心里得到宁定。侍立身旁的近臣一个也没有,连间人皇后也随同新政首脑们一起去了大和。

陪伴在孝德天皇身边的人只有区区几个,其中就有额田女王的身影。进入春天后,关于中大兄皇子、大海人皇子、镰足等人将率公卿大夫朝臣百官迁往大和飞鸟京的传闻便不绝于耳。难波津作为京城只剩下一个空名,日日幽寂无聊,而大和飞鸟京那边反倒成了事实上的京城,一天比一天热闹。虽然不曾听说那边开始营造新都,但是推古朝的小垦田宫、大化政变的舞台飞鸟板盖宫都依旧留存至今。虽说是旧都,但仍然拥有着京城应有的气势和体面。尽管稍有不便,但是并不影响政务的开展。空疏许久的旧都,正在一点点重返春天。

额田女王留在了日渐冷清的难波京,与大海人皇子相隔两地,反倒令她可以安下心来,过着闲静的日子。同住难波京的时候,隔三岔五就被大海人皇子叫去,她又不得不前往应付;即使大海人皇子不缠着她,额田也无法克制住自己不去想他。额田已经厌烦了这样自己与自己作对的痛苦。幸好朝廷机构统统迁去了大和飞鸟京,使得额田蓦地获得了自由,感觉就像获得了解放一样,也使得她回归了倾听神的声音的自己。

但有时候,大海人皇子会出其不意地悄悄回到他弃之不顾的京城。每次回来,不管额田愿不愿意,他都要用那结实有力的胳膊将额田紧紧揽在怀中。额田既无法逃脱,也无法拒绝。她享受着大海人皇子给予的毫无拘碍的爱,同时理所当然地回报以爱,似乎这就是自己背负的一种爱的形式。心灵归心灵,肉体归肉体,两者必须截然分开,并且是极为自然地将两者区分开来。不然,作为一名倾听神的声音的女子,她的自尊与矜庄势将难保。总之,额田极其小心地不让自己变成一个普通的女子。

一如从前,每次与额田幽会,大海人皇子都要求证她对自己的爱。他要用自己能够接受的方式,明白无误地听到额田说出她爱自己。

“你永远都不准离开我身边。”

“假如殿下希望我这样,那我就永远不离开您。”

“即便我离开你,你也不准离开我,必须永远紧随我。”

听到这句话,额田女王露出从未有过的惊讶说道:“您真的是这样想的吗?我可不是个随波逐流的女子。”

“可你已经有了我的孩子。”

“谁都可以为皇子殿下生孩子。如果说我有了您的孩子,那么除了我别人也照样可以为您生,这很简单。事实上,不是已经有人为殿下您生了孩子了吗?”

大海人皇子暗暗吃惊。尼子娘产下一名男婴,取名高市皇子,才不过是数天前的事情。

大海人皇子离去后,额田女王再一次自我确认,没错,那份爱的愉悦是确确实实的。可是,这种被爱的愉悦感究竟意味着什么呢?难道不是大海人皇子强行让自己与他建立起这种关系的吗?

想到这里,她脑海里不禁浮现出生活在宫中的那些美丽的妃子们的脸庞。大海人皇子只有两名妃子,而中大兄皇子的妃子数量就多得不能比了。除了已经死去的造媛,还有倭姬王、宅子娘、道君伊罗都卖。除此以外,自己不知道的一定还有数人存在,姐姐镜女王不过是这些妃子中的一个。数量众多的妃子被新政的当权者所围猎。此刻,额田女王的脑海里情不自禁浮现出她们美丽的脸。

为了不成为她们中的一员,额田感到大海人皇子对自己来说是个特殊的存在,因为他可以保护自己。大海人皇子冷不防地出现,在额田的身体和心里留下炽热的烙印,然后返回大和,留下额田独自与这炽热的烙印做斗争。在大海人皇子的脚步声消失前,额田必须将浑身的灼热殄熄下去。全身仿佛浸在夜光虫(4)形成的赤潮中似的,闪闪烁烁的光滴从身上滴落下来,不光是身体,心里也有光滴在滴落。这些光滴可以祛除大海人皇子留下的烙印。如果说,从二十岁的额田女王脸上能够窥觑出她心里近似不贞洁的念头,那就是在这个时候。

二月,两艘遣唐使船从难波津起航。因为这件事,难波京难得又热闹了起来。所有寺院都做起了法事,钟声从早到晚在早春的空中震响。

登船的前一天,遣唐使一行进入京城,来到宫中拜谒,并正式接受任命,然后赐饮送行酒。这次的遣唐使节人选,基本与街头小道消息中列举的名字一致。与去年的使节团相比,今年的成员更多了许多重量级的人物,高向史玄理为遣唐押使,河边臣麻吕为大使,药师惠日为副使,其他官员还有书直麻吕、宫首阿弥陀、冈君宜、置始连大伯、间人连老、田边史鸟等,这些人分成两团分乘两船。

此次出航不像前一次那样热闹。除了送行的亲属,其他人员被禁止进入码头,看热闹的人群只能站得远远地遥望,总之是一次低调平静的出航,连前一次听不见的寺院钟声这次也听得清清楚楚。

当日,中大兄皇子、大海人皇子、镰足等人也特意赶到难波京来送行,使船离开后,他们没有在京城停留,当即又返回了大和飞鸟京。

遣唐使船的事一过,难波京愈显冷清,被视为国之重宝的人物分乘两艘船都走了,京城的空疏冷落怎么都掩饰不掉。

四月,来自异国的两男三女随海流漂至日向海岸。五月,这几名漂流者来到了京城。五人中有两男两女是吐火罗国(5)人,另一名女子则是舍卫国(6)人。

吐火罗国在什么地方?舍卫国又在什么地方?京城的官员们无人知晓,加上这几个人肤色、容姿和头发等都未曾目睹,令人感到十分奇妙。当这五人入宫拜谒的那一天,冷清已久的京城各条大路上挤满了看稀奇的人群。

额田女王侍立在孝德天皇身旁,也见到了被引至面前的五个异邦人。五人身上穿着本国人的衣服,但说的话却完全听不懂。这厢问话他们也毫无反应,只是忐忑不安地站在那里,一个劲儿地将视线在每个人身上瞟来扫去。五个来自异国的漂流者在京城呆了两三天,由大队兵士护卫着送往大和飞鸟京。

七月,京城接到消息报称,去年五月出航的遣唐使船中的一艘、吉士长丹大使乘坐的船回到了筑紫!京城立即派出使者火速前往飞鸟通报。照理,听到这个消息整个京城应当兴奋沸腾,但实际上并没有看到这样的情形。

吉士长丹一行人经陆路返回难波京已是初秋,马匹和舆车连成的长长的队列顶着秋日的朗朗阳光,走进人影稀少的京城。一行人入城后,首先前往宫中拜谒天皇,报告往返经过,随后在都内没有稍做停留,又马不停蹄地赶往飞鸟京。

无论是异国漂流者入京,还是遣唐使节团返回,难波京都没有显示出明显的兴奋,现在,京城已经变得徒有其名、不再像京城了,天皇也已经变得徒有其名、不再像天皇了。

可是,与京城的反应截然不同,听到遣唐使节团平安归来的消息,整个飞鸟京却群情高涨,人们奔走相告兴奋地传布着各种消息。使节团一行谒见了唐国天子,并且带回了数量繁多的各种文书、宝物,因此都得到了加官晋爵的褒赏。大使小山上吉士长丹被授予少花下的位阶,副使小乙上吉士驹则晋级为小山上,吉士长丹还被恩赐了姓氏,准其改氏为吴氏。接下来,几乎天天都有宴飨,以犒劳使节团成员。这些也被人们津津乐道地传来传去。

正是这样的日子里,某一天额田女王将一首和歌拿给身边的人看,说是天皇所咏:

吾有饲马驹,

笼套口衔加缰绳;

灿灿金饰驹,

拴在厩中不得见,

一任他人日日赏。

大意是感叹自己饲养的马驹自己不能自由地牵出来品鉴,却成天被别人品度着,似乎是在影射撇下天皇去了飞鸟京的间人皇后。间人皇后置自己的夫君于不顾,跟着哥哥中大兄皇子一同离开京城,仅从这件事情上也可以看出,中大兄皇子的一言一行在朝廷中具有多么大的左右力。

过了没多久,孝德天皇病倒了,卧榻不起。天皇病笃的快报传至飞鸟,一干人等也无法坐视不顾,于是,间人皇后、中大兄、大海人以及公卿百官蜂拥着回到难波京,探视孤寂无伴的天皇。十月十日,天皇忽然病情加重,终于殡天而去。停灵处设于宫中南苑,命百舌鸟土师连土德负责停灵相关事务;同年十二月八日,孝德天皇被葬于大坂矶的长陵。

葬仪期间,新政的首脑们自然都聚集在难波京,但是大葬一结束,就又都返回了大和的河边行宫。这样一来,随着孝德天皇驾崩,难波京事实上失去了京城的地位,政治中心自然而然转移至了大和。于是坊间七嘴八舌说开了,年初时难波津数不胜数的老鼠纷纷逃离街市,原来那就是迁都的先兆啊。

额田女王因为要为死去的天皇伴灵,和宫中另几个人一同留在了难波。这期间,额田得以有机会与已故天皇年仅十五岁的皇子有间皇子交集叙谈。她早就听说过小皇子天资聪颖,拥有成为一名优秀的和歌诗人的潜质。他从小聪明过人,在同年龄的皇族中头角峥嵘。额田与他交往多了,发现这些并非只是传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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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异人馆:日本旧时对在日外国人居住的西洋风格的建筑的统称。

(2) 舒明天皇在位的第二年(630年)。舒明不是年号,日本是从645年开始仿效中国使用年号的,大化是其最早出现的年号。

(3) 设斋:指备办素食(斋食)施食僧众。

(4) 夜光虫:一种球状原生动物,直径仅1~2毫米,依靠一条长触手浮游,遇波动等外界刺激时会发光,大量繁殖时可以造成赤潮。

(5) 吐火罗国:吐火罗既是民族名,也是古地名。其地大约位于今阿富汗北部乌浒水(阿姆河)上游。中国旧时称其为大夏国,自唐朝开始称吐火罗国。

(6) 舍卫国:中印度古王国,据推断在今尼泊尔拉波提河南岸沙赫玛赫地方,佛教圣迹祇园精舍(传说中释迦牟尼最著名的讲经遗迹)即位于该国南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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