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金斯被麦克马斯特推开门的轻微咯吱声猛地吓了一跳,他穿着吸烟服[65]坐着,全神贯注地在一个阁楼卧室那样的房间里玩纸牌接龙。房间倾斜的屋顶由黑色橡木横梁支撑,横梁把刷着奶油色专利涂料的墙壁切成正方形。房间里有一个四柱床,黑色橡木角柜,铺得非常不规则的抛光橡木地板上有许多蒲草地毯。提金斯非常讨厌这些被挖出来又打了蜡的历史残留物品,坐在房间正中并不结实的纸牌桌边,旁边是一个射着白光的电灯,在这种环境里显得亮得不合时宜。这是那些翻新过的老式林间小屋之一,那个时候正时兴把它们改作旅馆。麦克马斯特,正追寻旧时光的灵感,想要住在这里。提金斯,宁可去住舒服的现代旅馆,不仅不那么做作,还更便宜,但由于不想干扰朋友的文化方式,他还是接受了这个住处。习惯了他所谓的阴郁、杂乱的约克郡庄园那种成熟和老旧,他讨厌待在到处收集来的、可怜巴巴的东一片西一片的物件里面,这也让他觉得,他说,很荒唐,好像他试着在化装舞会表现得很正经一样。麦克马斯特则会带着满意和严肃的态度,把指尖从一件颜色略深的家具的斜面上掠过,根据情况指出这是“齐本德尔式”[66],或者“雅各宾时代的橡木”。他似乎也从这么多年来他摸过的古董家具中获得了一种额外的严肃和慎重的做派。但提金斯会声称只要斜着眼睛看看就能看出这个令人讨厌的东西是假的,如果拿给专业家具古董商鉴定的话,提金斯多半是对的,而麦克马斯特,轻声叹着气,准备在鉴赏这条艰难的道路上走得更远。最终,通过勤勉认真的学习,他的水平已经非常高,萨默塞特府[67]有时都会找他去鉴定遗产——一个非常尊贵又十分有利可图的职业。

提金斯像一个被吓了一跳又很不乐意被人看见的人那样,言辞激烈地骂了一句。

麦克马斯特——穿着晚礼服的他显得个子尤其小!——说:

“真对不起,老哥们儿,我知道你多么不喜欢被打扰。但是将军气坏了。”

提金斯僵直着站起身来,走向一个十八世纪黄檀木的折叠式盥洗台,从上面拿起一杯已经没气了的威士忌苏打水,吞了很大一口。他不确定地环顾四周,看到一本放在一个“齐本德尔”写字柜上的笔记本,很快地拿笔算了算,不时抬头看看他朋友。

麦克马斯特又说了一遍“真对不起,老哥们儿。我一定打断了你高难度的运算。”

提金斯说:“没有。我只是在想事。我就是很高兴你来了。你刚才在说什么?”

麦克马斯特重复道:“我说,将军现在气坏了,还好你没来吃晚饭。”

提金斯说:“他没有……他没有生气。那些女人没有在他面前出现他都要高兴死了。”

麦克马斯特说:“他说他让警察全国上下搜捕她们,还说你最好明天一早坐头班车走。”

提金斯说:“我不会的。我不能。我得在这里等西尔维娅的电报。”

麦克马斯特呻吟道:“哦,亲爱的!哦,亲爱的!”然后他带着希望说,“但是我们可以让电报转发到海斯去。”

提金斯语气强硬地说:“我告诉你,我不会离开这里的。我告诉你,我已经把警察和内阁大臣那个难对付的蠢猪处理好了。我把那个警察的老婆的金丝雀的腿给接上了。坐下来好好说。警察不会碰我们这种身份的人。”

麦克马斯特说:“我不相信你明白现在大家的感受……”

“我当然理解,在桑德巴奇那样的人里面,”提金斯说,“坐下来我告诉你……喝点威士忌……”他给他自己又倒了一整杯,拿着它,跌进一个高度太低、有点发红的扶手椅上,椅子配了印花棉布的椅套。在他的体重之下,椅子凹陷得很厉害,他的礼服衬衫前襟鼓向了下巴。

麦克马斯特说:“你怎么了?”提金斯的眼睛带着血丝。

“我告诉你,”提金斯说,“我在等西尔维娅的电报。”

麦克马斯特说:“哦!”然后说,“今晚不会来的,快要一点了。”

“可以的,”提金斯说,“我跟邮差说好了——一路到城里!它可能不会来,因为西尔维娅不拖到最后一秒是不会寄的,为了让我不好过。不管怎样,我在等西尔维娅的电报,这就是我现在的样子。”

麦克马斯特说:“那个女人是最残酷的野兽……”

“你也许该,”提金斯打断说,“记得你在说我的妻子。”

“我不明白,”麦克马斯特说,“谁能说到西尔维娅而不……”

“这里的界线非常容易画定,”提金斯说,“你可以提及一位女士的举止,如果你对她的行为有所了解,并被问起的话,但绝对不能评价。在现在这种情况下,你连这位女士的举止都不清楚,所以你还是管好你的舌头吧。”他坐着目光直直地看向前方。

麦克马斯特从心底叹了一口气。他问他自己这是不是十六个小时的等待对他朋友造成的影响,还有,剩下的时间该怎么办?

提金斯说:“再喝两杯威士忌,我可以讲关于西尔维娅的事情。让咱们先把你的不安解释清楚……那个漂亮女孩叫温诺普:瓦伦汀·温诺普。”

“这是那个教授的姓氏。”麦克马斯特说。

“她是温诺普教授的女儿,”提金斯说,“她也是那个小说家的女儿。”

麦克马斯特插了一句:“但是……”

“教授死后一年她靠做女佣养活自己,”提金斯说。“现在她是她妈妈的女仆,那个小说家的,住在一个不太贵的小屋里。不难想象,这两段经历让她想要改善她们女性的境况。”

麦克马斯特再次插了进来:“但是……”

“在我给警察老婆的金丝雀腿上夹板的时候,从那个警察那里得到的消息。”

麦克马斯特说:“被你打翻的那个警察?”他的眼睛表现出不理智的惊奇。他加了一句:“那他认识温……呃……温诺普小姐!”

“你可能没想到萨塞克斯的警察有那么聪明,”提金斯说,“那样你就错了。费恩警员聪明到可以认得好几年一直负责警察局的妻子和孩子的年度茶会和运动会的年轻女士。他说温诺普小姐是东萨塞克斯的四分之一英里、半英里、跳高、跳远和举重比赛的纪录保持者。这可以解释为什么她轻而易举就跳过了那个水沟……当我告诉那个正直、简单的人放那个女孩走的时候,他简直高兴极了。他不知道,他说,他怎么有脸执行对温诺普小姐的逮捕令。另外一个女孩——那个尖叫的——他不认识,可能是个伦敦人。”

麦克马斯特说:“你叫那个警察……”

“我给他带去,”提金斯说,“尊敬的史蒂芬·芬威克·沃特豪斯大臣的称赞之辞,还说如果他每天早上就这些女士的行为给他的督察递一份‘没法干’的报告,我会很感激他的。我也给了他一张崭新的五英镑纸币——从内阁大臣那里拿来的——我自己还给了他几个一英镑的硬币和一条新裤子的钱。所以,他现在是萨塞克斯最开心的警员。一个很不错的家伙,他告诉我如何分辨公水獭和怀孕的母水獭留下的足迹……不过,你不会对这个有兴趣的。”

他再次开口说:“别一副令人难以形容的傻样。我告诉你我跟那个难搞的蠢猪一起吃饭的……不,吃了他一顿饭以后,我不应该再叫他蠢猪了。而且,他是个很不错的家伙……”

“你没告诉我你跟沃特豪斯先生吃饭,”麦克马斯特说,“我希望你记得,除了别的以外,他还是长期债务协会的主席,掌管着统计局和我们的生死。”

“你不会觉得,”提金斯问,“你是世界上唯一一个跟大人物吃过饭的人吧!我想跟他谈谈……关于他们那群该死的人叫我伪造的数据。我想让他知道我是怎么想的。”

“你没真这么干吧!”麦克马斯特带着恐慌的表情说,“而且,他们没叫你伪造数据,他们只是让你在现有数据的基础上做。”

“不管怎样,”提金斯说,“我好好告诉了他我的意见。我告诉他,按三个便士算,这绝对会让这个国家——当然还有作为政客的他自己!——赔个精光。”

麦克马斯特吐出一句深沉的“老天爷!”然后说:“但是你就不记得你是一个政府雇员吗。他可以……”

“沃特豪斯先生,”提金斯说,“问我愿不愿意转职到他的秘书处去。我对他说:‘去死吧!’然后他又跟我在街上逛了两个小时……你打断我的时候我在按照四个半便士的基准算概率,我承诺在他星期一坐一点半的火车经过这里的时候把数据给他。”

麦克马斯特说:“你没有……但是老天有眼,你是全英格兰唯一能干这个的人了。”

“沃特豪斯先生也这么说,”提金斯评论道,“他说老英格比这么跟他说的。”

“我真的希望,”麦克马斯特说,“你礼貌地回答了他!”

“我告诉他,”提金斯回答道,“有那么一打人能做得跟我一样好,我特别提到了你的名字。”

“但我不行的,”麦克马斯特回答道,“当然我可以把三便士换成四个半便士。但是这些是精算上的差异;它们是无限的。我可不能碰这种东西。”

提金斯漫不经心地说:“我不想让我的名字卷进糟得开不了口的事情里。我星期一给他的时候会告诉他大部分工作是你做的。”

又一次,麦克马斯特呻吟起来。

他的痛苦并不仅仅是出于对朋友的关心。他对他才华横溢的朋友无比有野心,但麦克马斯特的野心是出于对安全感的强烈渴望。在剑桥的时候,他为一个数学系候选人名单上中等水平、颇受尊敬的位子而感到极为满意。他知道这让他感到安全,而且这证明他之后的人生中也不会太有才华。这种想法让他感到更加满足。但两年以后当提金斯,只拿了数学荣誉学位考试第二名,麦克马斯特痛苦而明显地失望了。他十分清楚,提金斯没费半点力气;而且,十之八九,他是故意没花心思的。因为,对提金斯来说,这种事情根本不值得花心思。

而且,实际上,对麦克马斯特的责骂——麦克马斯特可没有放过他——提金斯答说,他没法想象自己的余生要脖子上挂着数学荣誉学位考试第一名的烦人牌子。

但是麦克马斯特早早就下定决心尽他所能过上最安全的生活,不用太招眼然而还得有些权威,混在一群贴上了标签的人中间。他想要沿帕尔马尔[68]走着,挽着的正是大字标识数学荣誉学位考试第一名获得者;走回东边的时候,挽着史上最年轻的英格兰大法官;徜徉在白厅,以熟悉的口吻同世界闻名的小说家谈话,和一位财政部的多数派委员互致问候。在下午茶之后,在这一小群人的俱乐部里待上一个小时,他们有礼貌地尊重他的可靠。这样他就安全了。

他从来没有怀疑过提金斯是当时全英格兰最有才华的人,所以没有什么比想到提金斯也许不能发展一条光彩夺目而迅速的事业道路,直通某个政府里的光辉职位,更让他难过的了。他会很愿意——事实上,他最渴望不过了!——看见提金斯爬到他头上!在他看来,这事如果成不了,绝不是因为政府里有人反对。

但是麦克马斯特仍然没有失去信心。他很清楚除了他自己那一套以外,职场上还有很多技巧。他没法想象他自己,就算是以一种最毕恭毕敬的态度,指出上级的错误;但他可以看出,虽然提金斯对每一个领导的态度都好像他是个天生的傻瓜,没有人特别憎恨他。当然提金斯是格罗比的提金斯家的人;但是那够他吃一辈子吗?时代正在改变,在麦克马斯特的想象中,这将会是个民主的时代。

但是提金斯继续,像以前一样,挥舞着双手抛弃各种机会,干出令人愤慨的事……

那一天麦克马斯特只能把它理解为一场灾难。他从椅子上起来,给他自己又倒了一杯酒;他觉得很痛苦,需要点酒精,无精打采地陷在他的印花棉布枕套里。提金斯盯着前方,他说:

“给我来点!”他没看麦克马斯特,伸出他的杯子。麦克马斯特用一只迟疑的手往杯子里倒了威士忌。提金斯说:“接着倒!”

麦克马斯特说:“已经很晚了。我们十点在杜舍门家吃早饭。”

提金斯回答道:“别担心,老兄。我们会为了你的漂亮女士在出现那里的。”他加了一句,“再等十五分钟。我想跟你谈谈。”

麦克马斯特再一次坐下,开始刻意回想过去的一天。这一天以灾难开始,而且灾难一直持续了下去。

而且,带着一种痛苦的讽刺,麦克马斯特想到并重新回味了一下坎皮恩将军分别时对他说的话。将军一瘸一拐地跟他走到蒙特比的府上,站着拍拍他的肩膀。将军个子很高,稍稍驼背,非常友善,他说:

“看看。克里斯托弗·提金斯是个了不起的家伙。但是他得有个好女人来照顾他。你得尽快让他回到西尔维娅身边去。吵了一小架吧,不是吗?不是很严重吧?克里斯没有追着女孩的裙子跑?没有?我敢说肯定有一点。没有?好吧……”

麦克马斯特站得像个门柱,十分震惊。他磕磕巴巴地说:“没有!没有!”

“我们俩认识他们夫妻很久了,”将军继续说,“尤其是科罗汀夫人。还有,相信我,西尔维娅是个特别特别好的女孩。无比正直,打心底对她的朋友们忠诚,而且毫无畏惧。她可以直面怒火冲天的魔鬼。你应该看看她在贝沃尔[69]的样子!当然,你很了解她……那好吧!”

麦克马斯特刚说出他了解西尔维娅,当然了。

“那好吧,”将军便继续道,“你会同意我所说的,如果他们俩出了任何问题,都是他的错。他会被记恨。狠狠地。他不能再踏进这个房子一步。但是他说他会去她和赛特斯维特夫人那里……”

“我相信……”麦克马斯特开口说,“我相信他会的……”

“那好吧!”将军说,“那就好……但是克里斯托弗·提金斯需要一个好女人在背后支持他。他是个了不起的家伙。这样的年轻人很少,像他一样能让我……我几乎要说尊重……但是他需要这样的支持。平衡一下。”

在车里,从蒙特比的山上下来的时候,麦克马斯特为了抑制对将军的厌恶而把自己搞得精疲力竭。他想大声喊出他是个猪头老傻瓜:多管闲事的秃驴。但他和内阁大臣的两个秘书一起坐在车里:尊敬的爱德华·芬威克·沃特豪斯,作为一个准备花一整个周末打高尔夫的先进的自由党党员,他宁可不在保守派人士府上用晚餐。那个时候,政治生活里,两党在社交上一度势不两立:直到最近这种状况才成为英国政治生活的一种特色。这种禁令还没有延伸到这两位更年轻的人中间。

麦克马斯特不无愉快地发现,这两个家伙很尊重他。他们见到麦克马斯特和爱德华·坎皮恩将军熟络地聊天。事实上,这辆车一直在等他,那时将军正拍拍这位客人的肩膀,搂着他的手臂轻声对着他的耳朵说话……

但这是麦克马斯特从中得到的唯一的享受。

是的,这一天的灾难从西尔维娅的信开始;结束——如果已经结束了的话!——几乎是灾难性的,以将军对那个女人的一曲颂词而告终。他整天都在和提金斯十分不愉快的对话里胆战心惊地度过。提金斯必须跟那个女人离婚;为了他自己内心的宁静、他朋友和家族,这是非常必要的;为了他的事业;为了体面!

同时,提金斯有些强人所难。这是非常令人难堪的事情。他们在午饭时间赶到了莱伊——在那里提金斯喝掉了大半瓶勃艮第葡萄酒。午饭的时候,提金斯把西尔维娅的信给麦克马斯特读,说,因为他之后会跟他朋友商谈,他朋友最好先熟悉一下文件内容。

这封信显得极端厚颜无耻,因为它什么都没有说。除了赤裸裸的声明,“我现在准备回到你那里去”,它只写了提金斯夫人想要——她已经忍受不了没有——她女仆的服侍了,她管女仆叫接线员。如果提金斯想要她,提金斯夫人,回去的话,他要准备好让接线员在门口台阶上等着她,诸如此类。她补充了点细节说,当她晚上休息的时候,她不能忍受其他任何人——这几个字加了下划线——待在她身边。回忆起来,麦克马斯特看出这是那个女人能写出的最好的信了,如果她想重新接受的话;因为,如果她花大篇幅找理由或者试图解释的话,提金斯十有八九会说他没法再跟这个品位急坠的女人继续生活在一起了。但麦克马斯特从来没想到西尔维娅这么不懂处事之道[70]。

无论如何,这都让他更坚定了催促他朋友离婚的决心。他本来想在马车上就开始他的游说,在去杜舍门牧师家的途中。牧师年轻的时候是罗斯金先生[71]的亲传弟子,也是麦克马斯特的专著的主人公——那个诗人兼画家的熟人和赞助人。提金斯不希望参加这次拜访。他说他会在镇上逛逛,然后四点半的时候和麦克马斯特在高尔夫俱乐部会面。他并没有结交新朋友的心情。麦克马斯特知道他朋友所忍受的压力,觉得这么做足够合理,于是一个人乘车上伊顿的山去了。

很少有女人像杜舍门夫人这样给麦克马斯特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他知道他现在的心情会让他几乎对任何女人印象深刻,但他认为这不足以解释她对自己施加的超乎寻常的影响。当他被引进会客室的时候,会客室里有两个年轻女孩,但是她们几乎同时消失了。而且虽然当她们俩骑着自行车从窗口经过时他立刻注意到了,但他意识到他以后不会再认出她们来。从她扬着尾调的第一句招呼“你不是那个麦克维斯特先生吧!”开始,他的眼睛就没法转移到别人身上了。

显然杜舍门牧师是那些非常富有也很有文化品味的神职人员之一,英国国教里有不少这样的人。牧师的住所,一栋看起来很温暖的很大的庄园宅邸,用很旧的红砖砌成,与麦克马斯特这辈子见过的最大的什一税农产品仓库之一相邻。教堂本身,盖了个简陋的橡木板搭成的屋顶,缩在宅邸和仓库的墙根围成的角落里,比另外两栋建筑小了太多,又因为装饰太过简陋,如果没有那个小钟塔的话,倒可以做个不错的牛棚。三栋建筑都矗立在那一小溜山坡的边缘,向下望去就是罗姆尼沼泽;它们被一大片规则的榆树林保护着免受北风的侵袭,而在西南方则有很高的树篱和灌木丛,都是颇引人注目的紫杉木。那是个,简单来说,对既富有又有文化品位的神职人员来说是理想的治愈灵魂的地方,因为周围方圆一英里之内都没有什么平民的村舍。

对麦克马斯特来说,简单来说,这就是理想的英国家庭。至于杜舍门夫人的客厅,和他的习惯相反——因为他一般都很细致地观察这些东西——他事后除了这屋子十分合意以外什么也不记得了。三扇长长的窗子望出去是一片完美的草坪,草坪上立着一株或一片笔直的玫瑰树,对称的半圆形绿叶很抢眼,花朵像一块块雕花的粉色大理石。越过草坪是一片矮石墙,再越过墙去是一大片静静的沼泽,在阳光下波光粼粼。

屋内的家具,就像室内木工装潢一样,棕色、老旧,由于常常用蜂蜡抛光而展现出一种圆润的温和感。在墙上的画中间麦克马斯特一眼就认出了西缪·所罗门[72]的画,比较没有天才也更脆弱的唯美画家之一——浑身被光圈环绕,苍白的女士们拿着并不那么像百合花的百合花。他们很符合传统——但并不是传统中最好的。麦克马斯特明白——之后杜舍门夫人也证实了他的想法——杜舍门先生把他更珍贵的藏品收到了私室里,而在比较公开的房间里摆放着的则是——带着幽默感和一点点蔑视——那些稍差一些的藏品。这一下就给杜舍门先生打上了被选中的人的记号。

不过,杜舍门先生本人却不在场;给他们两人约个见面的时间似乎非常困难。杜舍门先生,他妻子说,周末一般都很忙。她又补充了——带着一种苍白、几乎不存在的笑容——一句:“这是当然的。”麦克马斯特立刻就明白这是说一个神职人员周末很忙是理所当然的。杜舍门夫人有点迟疑地建议麦克马斯特先生和他的朋友第二天——周六——来共进午餐。但是麦克马斯特和坎皮恩将军约好了打四人高尔夫球——前半场从十二点打到一点半,后半场从三点到四点半。然后,根据现在已有的安排,麦克马斯特和提金斯要坐六点半的火车去海斯。这就排除了第二天下午茶和晚餐的可能。

带着足够的但不太过分的遗憾,杜舍门夫人提高声调说:

“哦,亲爱的!哦,亲爱的!但你大老远来,非得来见见我丈夫和他收藏的画不可。”

挺大的噪音从房间的墙边传了过来——狗的叫声,明显是仓促移动家具或者打包箱的声音,还有喉咙里发出的粗哑的叫喊。杜舍门夫人以她拒人千里的态度和低沉的声音说:

“他们弄出了不少噪音。让我们去花园里看看我丈夫的玫瑰花,如果你还有点时间的话。”

麦克马斯特引了一首诗对自己说:“‘在你秀发的阴影中我看见你的眼睛……’”[73]

毫无疑问,杜舍门夫人的眼睛,深邃的卵石蓝色,确实在她黑得发蓝、卷曲得很规则的头发的阴影里。头发从方方的、发际线不高的前额垂下。这是一种麦克马斯特之前从未见过的现象,然后,他祝贺自己,这再一次证明——如果需要证明的话!——他专著中的主人公的观察力!

杜舍门夫人像太阳一样发光!她深色的面庞很干净;在她的颧骨上淡淡地弥漫着清秀的洋红色。她的颚骨像刀切的那样分明,一直延展到尖尖的下巴——像中世纪圣人的雪花石雕像那样。

她说:“你当然是苏格兰人。我自己是老烟囱[74]来的。”

麦克马斯特应该看出来的。他说自己是利斯港来的。他没法想象自己对杜舍门夫人隐瞒任何事情。杜舍门夫人带着重新燃起的坚决说:

“哦,但你当然得见见我丈夫和那些画。让我想想……我们得想想……早饭呢?”

麦克马斯特说他和他的朋友是政府雇员,准备很早起床。他非常愿意在这间房子里用早餐。她说:

“差一刻十点,那时,我们的车会在你住的街尽头等着。只有十分钟的路,所以你不用饿太久!”

她说,慢慢地恢复了活力,这当然是麦克马斯特要给他朋友带去的。他可以告诉提金斯他会认识一个非常迷人的女孩。她停下突然加了一句:“也许,不管怎样。”她说了一个被麦克马斯特听成“温斯特”的名字。可能还有一个女孩。还有赫斯特先生,或者类似的名字,她丈夫的下级助理牧师。

她若有所思地说:“是啊,我们可以多请一点人……”然后加了一句,“热热闹闹的很开心。我希望你朋友很健谈!”

麦克马斯特说了类似添麻烦之类的话。

“哦,不会很麻烦的,”她说,“何况这可能对我丈夫比较好。”她继续说,“杜舍门先生很容易闷闷不乐。可能待在这里太孤独了。”然后加了一个有些令人吃惊的词:“毕竟。”

然后,回去的路上,坐在马车里,麦克马斯特自语道,你不能说杜舍门夫人普通,起码不能。但遇见她就像是进入一个很久以前就离开,但从未停止爱它的房间。感觉很好。部分可能是她的爱丁堡气质。麦克马斯特允许自己自创这个词。爱丁堡有个圈子——他自己从来没有踏入的特权,但他们的年度宴会是苏格兰文坛盛事!——女士们都很杰出,在高高的会客厅里,谨慎但又机敏,还有一丝幽默感,简单节俭,但温暖好客。他想要的可能就是这种爱丁堡气质出现在他伦敦的朋友们的客厅里。克雷西夫人、尊敬的德·利穆夫人,还有德洛维夫人,都在仪态、言谈和镇静的姿态上近乎完美。但,她们不年轻,她们不是爱丁堡人——而且她们也没有惊人的优雅!

杜舍门夫人三项全占了!她自信、恬静的仪态可以保持到任何年纪;这预示她们女性高深莫测的灵魂,但生理上,她不可能超过三十岁。这并不重要,因为她想做的任何事都不需要生理上的青春活力。她永远不会,例如,需要跑动;她只会“移动”——漂浮着!他试着回想她裙子的细节。

那肯定是深蓝色的——肯定是丝绸的;粗纺布的精美布料上的褶皱带着银色的闪光和小花结。但是很深的蓝色。而且它设法做到同时带有艺术性——绝对很符合传统!但剪裁又很好!很大的袖口,当然,但还有些修身。她戴了很大的项链,是抛光的黄色琥珀:衬在深蓝色上面!杜舍门夫人俯身看着丈夫的玫瑰花说,这些花朵总让她想到粉红色的云上镶的细边,为了给大地降温从天而降……迷人的想法!

突然他对自己说:“对提金斯来说多般配啊!”他的脑子补充了一句,“为什么她不能成为一种正面影响呢!”

一幅广阔的前景出现在他面前,时机正好!他想象提金斯,对杜舍门夫人负起主人一样的责任:非常良好[75],平静而热情,被认可,感人[76];因为这关系而“极大地进步了”。而他自己,在一两年之后,带着终于找到的让他幸福的那个女人坐在杜舍门夫人的脚边——让他幸福的那个女人谨慎小心又年轻热情!——学习那种神秘而自信的仪态,她着装的天赋,戴着琥珀首饰,向挺直茎干的玫瑰俯下身——还有她的爱丁堡气质!

麦克马斯特因此激动不已,当他发现提金斯在摆布着刷了绿漆的家具、摆放着插图报纸的由很大的瓦楞铁皮建造的高尔夫球房里喝茶的时候,他难以抑制地叫了起来:

“我替我们俩接受了明天在杜舍门家用早餐的邀请。我希望你不会介意。”虽然提金斯和坎皮恩将军以及他的姐夫,尊敬的保罗·桑德巴奇,这一区的保守派议员,科罗汀夫人的丈夫一起坐在一张小桌旁。

将军高兴地对提金斯说:“早餐!和杜舍门一家!去吧,我的孩子!你会吃到你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早餐的。”

他对他姐夫加了一句:“不是科罗汀每天早上给我们吃的永恒的鱼蛋烩饭那种玩意。”

桑德巴奇嘟囔道:“我们真想把他们的厨子偷来。我们每次来这里的时候科罗汀都会去试试看。”

将军高兴地对麦克马斯特说——他说话的时候总是很高兴,略带笑容和一丁点齿擦声:

“我姐夫不是认真的,你懂的。我姐姐才不会想着去偷厨子呢。更别提是从杜舍门家了。她会吓死的。”

桑德巴奇嘟囔道:“谁不会呢?”

这两位绅士都瘸得很厉害:桑德巴奇先生是天生的,将军是因为一场很轻但被忽视了的车祸导致的。他只有一种虚荣心,就是相信他有资格做他自己的司机,然而因为既不专业也非常不小心,他经常碰上事故。桑德巴奇先生有斗牛犬一样的深色圆脸和暴烈脾气。他两次因为形容当时的财政大臣为“说谎的律师”而被议会停职,现在他仍处在停职期间。

麦克马斯特变得心情不快、烦躁不安。因为他的敏感,他明显地感受到空气中的一丝不友善的寒意。还有提金斯僵直的眼神。他直直地看着前方;还有那彻底的寂静。提金斯身后坐着两个穿着亮绿色外套和红色针织马甲的男人,脸色红润。一个是金发,有点秃,另一个的黑发上了不少油,亮闪闪的;两人都大约四十五岁。他们看着提金斯小桌上的几个人,嘴巴都微微张着。他们毫无掩饰地听着这边的谈话。他们面前是三个空了的黑刺李杜松子酒杯和一个半满的白兰地苏打杯。麦克马斯特明白为什么将军解释他姐姐没有尝试去偷杜舍门夫人的厨子了。

提金斯说:“快点喝完茶,让咱们开始吧。”他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电报单开始整理。将军说:“别烫了你的嘴。我们不能在……在这些绅士之前开始。咱们太慢了。”

“才不是,是我们前面的人太多了。”桑德巴奇说。

提金斯把电报表递过去给麦克马斯特。

“你最好看看这些,”他说,“我今天比赛之后可能不会见到你了。你得去蒙特比吃饭。将军会带你过去。科罗汀夫人会原谅我的。我有工作要做。”

这已经让麦克马斯特感到不安。他很清楚提金斯会不愿意在蒙特比同桑德巴奇一家吃饭,他们会请来一群人,非常时髦,但智识超乎寻常的平庸。实际上,提金斯管这一群人叫政党里的瘟疫——党指的是托利派。但麦克马斯特没法不去想,就算一顿并不愉快的晚餐也比让他的朋友在这个拥挤的小镇的黑色阴影里一个人闷闷不乐要好。

提金斯说:“我要去跟那头蠢猪说说!”他抬起他方方的下巴笔直地指着前方,向那两个喝白兰地的人望过去,麦克马斯特看到他们其中一个人的脸好像常常被画成讽刺漫画,很熟悉但又很陌生。麦克马斯特没办法在这个时候给他的脸加上一个名字。肯定是个政客,说不定是哪位大臣。但是是哪位呢?他的脑子状态已经很糟糕了。他瞥见了手上的电报单,注意到这是写给西尔维娅·提金斯的,以“同意”二字开头。

他迅速地说:“这个已经寄出去了,还是只是个草稿?”

提金斯说:“那个家伙是尊贵的斯蒂芬·芬威克·沃特豪斯大臣。他就是那头让我们在办公室里伪造数据的蠢猪。”

那是麦克马斯特碰上的最糟糕的瞬间。更糟糕的来了。提金斯说:

“我要去跟他说两句。所以我不去蒙特比吃饭。这是对国家的责任。”

麦克马斯特的头脑直接停止转动了。他身处一处空间,有很多窗户。外面有阳光,还有云,粉色的和白色的,毛茸茸的!还有一些船。两个男人:一个深色油头,一个金发斑秃。他们在说话,但他们的话并没有给麦克马斯特留下任何印象。深色油头说他不会带格尔蒂去布达佩斯。绝对!他眨眼的样子像一个噩梦。越过这两个年轻人和一张荒谬的脸……对麦克马斯特来说太像一个噩梦了,以至于内阁大臣的五官都扭曲了。像哑剧里巨大的面具:一只硕大无比的鼻子、细长的内双眼皮。

但并非令人不快!无论出于信念、国家,还是个人性格的角度,麦克马斯特都是个辉格派。他认为国家公务人员应该回避政治活动。不管怎样,他还是没法觉得自由派内阁大臣长得很难看。相反,沃特豪斯先生带着率直、幽默、友善的表情。他正恭敬地听着他一个秘书的话,手放在这个年轻人的肩膀上,微微笑着,有些困意。毫无疑问,他劳累过度了。然后,从内心深处发出一声大笑。多好的细节!

太可惜了!太可惜了!麦克马斯特读着提金斯写下的一串到处都是涂改痕迹、难以辨认的文字。不要娱乐……公寓不要别墅……孩子跟姐姐……他的眼睛前前后后跟着字词移动。他没法把这些词直接联系起来。油头用一种恶心兮兮的嗓音说格尔蒂很火辣,但不是布达佩斯最性感的那个,因为你告诉我那么多关于吉卜赛姑娘的事!哎呀,他到现在已经养了格尔蒂五年了。挺正儿八经的!他朋友的声音像是消化不良导致的。提金斯、桑德巴奇和将军板着脸坐着,像一群打扑克的。

太可惜了!麦克马斯特想。

他本该坐着……原本和高高兴兴的大臣坐在一起,应该有乐趣又正当。在正常情况下,他,麦克马斯特,本该这么做。在场最好的高尔夫球手一般都会被安排和显赫的访客一起打球,而英格兰南部通常情况下没有人能打败他。他四岁就开始练球了,用一根小的铁头高尔夫球杆和一个在市政高尔夫球场捡来的一先令的球练习。每天早上去给穷人开的学校,晚上回来吃饭;再去学校,再回来睡觉!冰冷、长满灯芯草、遍地灰尘的球场,就在灰色的海边。两只鞋都进满了沙。捡来的一先令的球他用了三年……

麦克马斯特叫起来:“上帝啊!”他刚搞明白电报是说提金斯准备在星期二去德国。好像是针对麦克马斯特的叫嚷,提金斯说:

“是的,这的确让人受不了。如果你不去制止那群蠢猪,将军,我会去的。”

将军带着从牙齿之间发出的低低的嘶嘶声说:

“等一等……等一等……那另一个家伙可能会去。”

黑色油头说:“如果布达佩斯有那么多你形容的那样的女孩,老伙计,还有土耳其浴室什么的,我们要去那个老城好好寻欢作乐一番,下个月。”他向提金斯眨了眨眼。他的朋友低着头,似乎肚子里发出了什么咕噜声,斑秃的脑门下的脸担心地看着将军。

“不是说,”另外一个继续辩解地说,“我不爱我的老女人。她还行。而且还有格尔蒂。火辣,但是真心实意。但我说男人想要的……”他叫起来,“哦!”

将军,手放在口袋里,个子很高、瘦削、脸颊泛红、白头发向前梳成刘海,向那张桌子逛过去。他站在他们边上。他们抬起头,睁大眼睛,像两个小学生看着一只气球。他说:

“我很高兴你们在我们的球场玩得开心,绅士们。”

秃头说:“是的!是的!一流。特别的享受!”

“但是,”将军说,“讨论自己的……呃……私人事务……在……在食堂,你知道,或者高尔夫球房,是不太明智的。别人可能会听见的。”

头发油乎乎的绅士半站起身子叫道:“噢噢,这……”另外一个嘟囔道:“闭嘴,布里格。”

将军说:“我是俱乐部的会长,你知道。我的职责是让大部分的会员和访客都舒心愉悦。我希望你们不介意。”

将军回到他的座位。他恼火得浑身颤抖。

“这么干简直让人变成和他们一样的流氓,”他说,“但是不然我们还他妈的能做什么?”两个城里人匆忙走进了更衣室;一阵可怕的寂静。麦克马斯特发现,至少对这些托利派人来说,这真的是世界末日。英格兰的末日!他心想——带着恐慌——回到提金斯的电报上……提金斯要在星期二去德国。他提出要放弃统计局的工作。这都是一些无法想象的事情。你无法想象!

他又从头开始读这份电报。一个黑影落在这些轻薄的纸张上。尊贵的沃特豪斯大臣站在桌子和窗户之间。他说:

“不胜感激,将军。在那些下流家伙的污言秽语中我们根本听不清自己人讲话。就是他们这些人才让我们的朋友变成妇女参政权论者的。这给她们正当的理由……”他补了一句,“你好!桑德巴奇!休息得还好吗?”

将军说:“我本来指望你去把这些家伙打发走的。”

桑德巴奇先生,他斗牛犬一样的下巴向外伸,头皮上短短的黑发正往外冒,咆哮道:

“你好,沃特斯洛普[77]。打家劫舍还顺利吗?”

沃特豪斯先生,高个、无精打采、一头乱发,掀起他大衣的两襟。他的大衣实在太破烂了,看起来好像会有稻草从衣服的手肘处戳出来[78]。

“那些妇女参政权论者都离开我了,”他笑呵呵地说道,“你那几个哥们儿里是不是有个天才叫提金斯?”他注视着麦克马斯特。将军说:

“提金斯……麦克马斯特……”大臣友好地继续说:

“哦,就是你?……我只是想借这个机会谢谢你。”

提金斯说:“老天爷!为什么?”

“你知道的!”大臣说,“如果没有你的数据,我们不可能在下次会期以前在议会通过那个法案的……”他促狭地说,“能吗,桑德巴奇?”他对提金斯补充说,“英格比告诉我……”

提金斯脸色煞白,浑身绷紧。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没法把功劳算在自己头上……我认为……”

麦克马斯特嚷着:“提金斯……你……”他并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哦,你太谦虚了,”沃特豪斯先生把提金斯的话头压了下去,“我们知道该感谢谁……”他的眼神有些心不在焉地飘到桑德巴奇的身上,然后,他的脸上突然放起了光。

“哦!看那里,桑德巴奇,”他说,“过来,好吗?”他向旁边走了一两步,对他手下一个年轻人说:“哦,桑德尔松,给那个警察倒杯喝的,来点烈的。”桑德巴奇笨拙地抽搐了一下从椅子上站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向大臣。

提金斯脱口而出:“我太谦虚了!我!……那头蠢猪……那头可怕的蠢猪!”

将军说:“这都怎么了,克里斯?你可能是太谦虚了。”

提金斯说:“浑蛋。这事情很严重。这逼着我要离开我所在的那个可怕的办公室。”

麦克马斯特说:“不!不!你错了。你的观点不对。”带着一腔真实的热情,他开始向将军解释。这件事已经给他造成了很多痛苦。政府向统计局要一笔数据,用来阐释一些准备在下议院提交的新法案里的计划。准备让沃特豪斯先生来陈述的。

沃特豪斯先生当时正在拍打桑德巴奇先生的背,把头发从眼前甩开,笑得像个歇斯底里的女中学生。一个警官——纽扣锃亮——出现了,在玻璃门外举着个白镴杯在喝。两个城里人从更衣室的拐角穿过,到了同一个玻璃门后,正在扣衣服。大臣大声地说:“只收几尼[79]!”

在麦克马斯特看来,提金斯管任何一个友好真挚的人叫可怕的蠢猪都错得离谱。这并不公平。他继续向将军解释。

政府想要一套用一种叫作B7的算法得出的数据。而提金斯则早就用一种叫H19的算法进行了计算——出于他自己的智识——提金斯自信用H19算出的结果是精算角度上合理的数据里数值最低的一个。

将军快乐地说:“这对我来说简直像希腊语一样难懂。”

“哦,不,不用那么复杂,”麦克马斯特听见自己说,“总之就是这样:克里斯被政府要求——被雷金纳德·英格比爵士要求——算一下三乘三等于几:基本上就是这么一个意思。他说,唯一不会毁灭这个国家的数据是九乘九……”

“政府想往工薪阶层的口袋里塞钱,事实上,”将军说,“什么回报都不要——或者要投票,我猜。”

“但这不是重点,先生,”麦克马斯特大胆地说,“克里斯只被要求说出三乘三是多少。”

“好吧,看起来他已经做好了,但是没有得到赞扬,”将军说,“这也不坏。我们一贯相信克里斯的能力。但他是个脾气不小的家伙。”

“为了这事他对雷金纳德爵士非常无礼。”麦克马斯特继续说。

将军说:“哦,天哪!哦,天哪!”他向提金斯摇摇头,仔细摆出一副正规军官那种没什么表情但稍稍有些反感的样子,“我不喜欢听见有人对上司无礼。在任何岗位上。”

“我不认为,”提金斯带着超乎寻常的温和说,“麦克马斯特对我很公正。当然,他有权说出他的见解和部门的要求。我肯定有告诉英格比,我宁可辞职也不要做这么可怕的工作……”

“你不该这么说的,”将军说,“如果大家都像你这么做,政府部门会变成什么样子?”

桑德巴奇大笑着回来,有点难受地倒在低扶手椅里。

“那个家伙……”他开口说。

将军稍稍举起了他的手。

“等等!”他说,“我刚准备告诉克里斯,这里,如果我接到一个工作——当然,这其实更是一道命令——去镇压北爱志愿者[80]的话……我宁可割了自己的喉咙也不会干的……”

桑德巴奇说:“你当然会这样做,老兄。他们是我们的兄弟。你会先看到那可怕、爱撒谎的政府先完蛋的。”

“我本来准备说我应该接受,”将军说,“我不应该从我被委任的军职上退下。”

桑德巴奇说:“老天爷!”

提金斯说:“嗯,我并没有。”

桑德巴奇叫起来:“将军!你!在科罗汀和我劝了你那么久之后……”

提金斯打断说:“不好意思,桑德巴奇。我现在正在挨训。那时候我并没有对英格比很无礼。如果我对他所说的或者对他本人表现出不满,那才是无礼。我并没有这么做。他一点也没有被激怒的意思。他看起来像个葵花鹦鹉,但他并没有被激怒。而且我让他说服了我自己。他是对的,真的。他指出如果我不做这个工作,那些蠢猪就会派一个竞争上岗的首席办事员来伪造所有的计划表,还是建立在一个虚假的前提之上!”

“这就是我的观点,”将军说,“如果我不做镇压北爱的工作,政府也会另找个家伙去烧掉三个郡里所有的农舍,强奸所有的女人。他们的小算盘早就打好了。他只要找康诺特游骑兵[81]和他们一起向北穿越就行了。你就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了。都是一样的……”他看看提金斯,“人不该对上级言行无礼。”

“我告诉过你了我并没有无礼,”提金斯叫起来,“少来你那个亲切的父爱眼神。给我好好记得!”

将军摇摇头,“你们这些聪明绝顶的家伙啊!”他说,“这个国家,或者军队,或者任何其他的事情,都不能靠你们来管。只能是桑德巴奇和我这种老傻帽,还有那些靠谱、谦虚的领导,像我们这位朋友一样。”他指着麦克马斯特,提高嗓门,继续说,“过来。你和我一起打球,麦克马斯特。他们说你很了不起。克里斯不行。他可以跟桑德巴奇一起。”

他和麦克马斯特一起朝客厅走去。桑德巴奇,笨拙地从他的椅子上扭动着站起来,叫道:

“拯救这个国家……该死的……”他站稳了脚跟,“我和坎皮恩……看看这个国家都变成了什么样子。俱乐部里都是他们俩这样的蠢猪!警察陪着大臣在高尔夫球场晃来晃去,保护他们不被疯女人侵犯……上帝啊!我真想扒了他们的皮。以上帝的名义,我会的。”

他又加了一句:“那个叫沃特斯洛普的家伙是个爱玩的。我还没机会告诉你我们俩打的赌,你弄出来的噪音太响了……你的朋友在北贝里克真的能打出比标准杆还低一杆[82]的分数吗?你自己呢?”

“麦克马斯特在任何地方都能打到比标准杆低两杆,只要他打。”

桑德巴奇说:“老天……真是个厉害的家伙……”

“要说我,”提金斯说,“我厌恶这可怕的游戏。”

“我也是,”桑德巴奇回答,“我们在他们背后晃晃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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